王雲軍與母親在自己家院前(高偉/攝)
王雲軍的家庭,就靠王德容的雙手支撐
她為何不聽母親的勸告,堅持尋求陌生家庭收養自己?她對自己的母親和家庭,懷有一種怎樣的感情?
“求收養”事件:一個貧困女大學生的迷茫選擇
最近一段時間,59歲的王德容幾乎每晚都做同一個夢。夢裏,她聽到女兒大聲地哭喊着找媽媽,她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女兒,可是女兒一轉眼就消失了。她拚命地四處尋找,卻始終不見女兒的蹤影。從夢中驚醒過來,王德容一身冷汗。
自從一個月前21歲的女兒王雲軍突然告訴她“想找個家庭收養自己”後,王德容就寢食難安。她怎麼也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兒怎麼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女兒是不是嫌棄我了?她是不是嫌棄這個家了?”
幾天前,昆明媒體的記者找到王德容,希望她談談對她的女兒“求收養”一事的看法,這讓她再也坐不住了。“看來女兒是來真的了,我得跟她好好談談。”於是,王德容給女兒打了個電話,讓她務必回家一趟。
3月16日,在昆明上大學的王雲軍踏上了回家的路,都市時報記者一路隨行。
被貧困和病魔困擾的單親家庭
“求收養”一事,始於3月7日。那天,昆明某大學的大三女生王雲軍向都市時報求助,稱“希望能找一個條件較好的家庭收養自己”。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她的父親早年去世,母親去年又被查出患有骨質增生異常綜合症,不堪重負的她希望能找到一個新的家庭,幫自己渡過難關。
此事一經報道,立即引起熱議。有人認為王雲軍此舉是“逃避責任,置母親於不顧”,有人對她的想法表示理解,更有兩對夫婦表示有意收養王雲軍。無論外界怎樣看待自己,王雲軍表示,絕不會放棄“求收養”的想法。
王雲軍的家在麗江市華坪縣新莊鄉新莊村,從昆明乘車回家,路上要走8個小時。每次她回家,母親王德容都要不停地給她打電話:“到哪裏了?”“餓了嗎?”“想吃什麼?”無一例外。自她離開昆明,一路上已經接到了母親的四五個電話。
到達華坪縣城時,天色已晚,而王雲軍的家離縣城還有一段距離。我們便決定在縣城住上一晚。得知女兒一路有人陪同,王德容才放下心來。第二天早晨8點,王德容就給女兒打來了電話:“趕緊回來吧,我已經在準備飯菜了。”
這一路,王雲軍談了許多母親的故事。
從王雲軍記事起,母親王德容就是家裏的頂梁柱,由於父親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家裏的一切基本都是母親在操持。種地、養豬、家務,母親全部一手包辦。靠她的辛勞,王家的生活才能勉強維持。
在王雲軍高考前的兩個星期,她的父親不幸因病去世,家庭的重擔全部落在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此時,王雲軍才從母親那裏得知,去世的父親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而是養父。母親沒有告訴她關於生父的任何情況,她知道,那是母親不能觸碰的傷痛。王雲軍記得,小時候她曾翻到過母親的一張照片,奇怪的是照片被撕去了一半,隻剩下有母親的那一半。“也許我的生父在我還沒出生時就拋棄了我們,也許他很早就去世了。我不敢問母親,因為不論是被拋棄還是喪夫,對於她這樣的一個農村婦女來說,都意味着痛苦和委屈。我不忍心再去揭她的傷疤。”
2011年,王雲軍的母親被查出患有骨質增生異常綜合症,這是白血病的前兆。如今母親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讓王雲軍十分揪心。
一段崎嶇的山路以後,新莊村就在眼前。遠遠地看到,在一排排磚瓦房中間,有一間分外突兀的土坯房那就是王雲軍的家。土坯房門前的小樹下,一個婦女站着張望遠處,那就是王雲軍的母親王德容。王雲軍立即伸出手去朝母親揮手,母親也一眼認出了她,朝她招手。
王雲軍這時有些激動,她漲紅了臉,雙手來回搓,“怎麼辦?我很緊張,非常緊張。”自從她告訴母親想找人收養自己後,這是她第一次回家,“之前母親在電話裏強烈反對我的這個想法,所以我很怕回去見她。”
家裏最好的菜是燉雞肉
穿過一片西瓜地,再爬上一個小山坡,王雲軍終於到家了。“媽,我回來了!”王德容趕緊迎上來,一一跟我們握手,“好好好,回來就好,讓你們費心了。”這個臉上布滿皺紋的農婦笑着,多年辛勤的勞作讓她的皮膚變得黝黑,雙手布滿了裂紋和老繭。因患病在身,她的步履有些蹣跚。王德容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屋,門口拴着的小黃狗也高興地搖着尾巴。
王雲軍的家,是一間近50年曆史的土坯房,是王德容的父親造的。40平方米的小屋被分成了兩間,裏麵是臥室,外麵是客廳兼廚房。由於常年燒火做飯,屋子已經被熏得漆黑。屋內有一台舊彩電,是兩年前親戚送的;一個電飯煲和一個電磁爐,是去年王雲軍用打工賺來的錢買的,但王德容一直舍不得用,因為怕費電。除此之外,家裏再沒有其它的家用電器。
土坯房旁,是一間牲口棚,養着一頭驢和八隻雞。平時因為要燒火做飯,每隔幾天,王德雲就要拉着驢上山馱柴。養雞主要是為了拿到集市上賣,“錢不夠花的時候就賣隻雞,一隻雞能賣50塊錢,價錢好時能賣到70塊。”這次因為女兒回來,王德容早早殺了一隻雞放在灶上燉着。“她上高中那會兒,兩個星期的生活費隻有50塊錢,晚上肚子餓都不敢去買東西吃,隻能回宿舍睡覺。這事還是她同學的家長告訴我的,聽着都心酸。現在上大學了,在外麵吃得肯定也不好,難得回來,我要給她弄點好吃的。”王德容說,平時隻有在過年的時候,她才舍得吃雞,自己一個人在家時就隻吃一個菜,基本不吃肉。
2010年,王德容申請到了低保,每個月有50塊錢,“這錢我基本不花,要存着給閨女讀書。”王德容一直患有腎結石,腰部經常疼痛,但她還是堅持去給人家做工,有時去幫忙種地,有時去幫忙蓋房子,一天能賺40元。自從去年查出患有骨質增生異常綜合症並有嚴重貧血後,在女兒的勸說下,她不再去做工了,但還是堅持種地,1畝多地今年種上了西瓜。“收獲後,應該能賣好幾百塊錢呢。”雖然醫生叮囑王德容不能曬太陽,但她堅持說:“沒事,我種地都是傍晚才去,那時太陽都下山了。”她坐在灶前,不時添點柴火,雞肉的香味很快就彌漫了整間屋子。
王德容的家,是新莊村最貧困的家庭。自從王雲軍考上大學後,華坪縣的兩家企業為她家提供了資助,每年約有1萬多元,讓她的學業得到了保障。“我這輩子沒上過學,但我知道讀書能改變命運,所以我從小就要求她要好好讀書。她也很爭氣,學習從不讓我操心。等她將來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報答那些幫過我們的人。”
飯菜上桌了,燉雞肉是唯一的一個菜。王德容不時往女兒碗裏夾幾塊雞肉,看着女兒吃得很香,她滿心歡喜。但是王德容自己卻不怎麼吃,她不斷地解釋:“我身體不好,吃不得油膩的。”
吃完飯,王雲軍收拾了桌子,去幫母親洗碗。“這孩子懂事,每次回家都幫我做家務,我倒是省心了。”說着,王德容給自己盛了一碗中藥,“這是治結石的,等下還要吃另一種藥。我要好好吃藥治病,女兒還沒畢業,我不能倒下。”
“你根本就不懂我一個人在外麵有多難”
吃過飯,王德容把女兒叫到身邊,母女倆終於談到了“求收養”的問題。
“寶寶啊,你要找家的這個事,搞不得啊,你想得太簡單了。”王德容說,一個月前她接到女兒的電話,說是要告訴自己一件事,“當時她把我搞得很緊張。我問她是不是我的病有什麼問題,她說不是。我又問她是不是找到男朋友了,她說也不是。但我怎麼也沒想到,她是要想找個家庭收養自己。”聽了女兒的話,王德容並沒有立即表態,因為女兒在電話那頭說着說着,已經泣不成聲了。後來,她才弄明白,女兒想找個家庭收養,是為了想找個“靠山”,可以幫她治病。
放下電話,王德容的心涼了半截。“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生下來的娃娃會突然要拋棄這個家?我真的想不通。”此後,王德容就常常失眠,“女兒長大了,嫌棄我了,嫌棄這個家了,”說着,王德容眼裏又泛起了淚花。
“媽,我不是不要你。我找人收養的前提就是他們要能幫我給你治病,而且不能幹涉我照顧你。”王雲軍急忙爭辯。
“哪有這麼好的事?無緣無故的,人家幹嘛要幫我們啊?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今後他們要是對你不好怎麼辦?他們要是包辦你的婚姻該怎麼辦?不可能有人會像我一樣,不求回報地對你好。”王德容想盡一切辦法勸女兒,“我們現在雖然困難,但你馬上就畢業了,我們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不要急啊!”
“媽,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我一個人在外麵有多難。我每次給你打電話都報喜不報憂,很多事你都不了解。”王雲軍激動起來。
“那你跟媽說說,你都遇到什麼困難了?”
王雲軍突然大哭起來。
“……我在學校申請到了助學金,有的同學看到我在食堂打了一個肉菜,就在背後議論我,說為什麼特困生還有錢吃肉,說我是騙人的。我被選為外聯協會會長,就有人說我是靠和老師拉近關係才得來的。為什麼他們老是要拿家庭說事?去年我報名學車,有些人更是議論紛紛,說我心氣高,什麼都想要,明明家裏窮,還要花4000多塊學車。他們不知道,學車的一半錢是我自己賺來的,我學車也是征得您同意的啊!家庭不好有什麼錯,他們為什麼這樣看不起人?”
“寶寶,你不要跟別人比,比你差的人還有很多。”
“我沒有想跟別人比,但他們總是要拿着放大鏡看我,難道家庭不好是我的錯?”
看着眼前泣不成聲的女兒,王德容久久沒有說話,手微微地顫抖着。
“你覺得無助,我曉得。但你還有親戚,還有朋友,況且我還在,我們都是你的靠山,為哪樣非要找養父母呢?”
“我現在準備考研,像我這樣的家庭,我怎麼考?以後找工作,我的同學家裏都有關係,找工作不費勁,我呢?誰來幫我?以後我結婚,對方肯定會嫌棄我的家庭,萬一你也不在了,人家肯定會說是我把我的父母都克死了,誰還敢要我?”
王德容擺擺手,“反正我不同意,你現在鑽進死胡同了,以後你會想明白的。你不管我無所謂,我不能不管你,你找個新的家庭肯定會受氣。況且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會怎麼看你,別人會說你沒良心,貪財去了,不要老娘了,也不要這個家了。”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們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反正我堅決不同意!”王德容語氣強硬起來。
看母親的脾氣也上來了,王雲軍擦了擦眼淚,“好,我答應你,你不同意我就暫時不提這件事了,等你同意再說。”
母女倆陷入了沉默。
“求求你們,幫我多勸勸她”
為了不打擾母女倆,當天晚上,我們離開了王家。
第二天一大早,王德容母女早早起床,王德容要趕集去。王德容特意買了幾碗涼粉和一斤橘子,塞給女兒,要我們帶着在路上吃。
在王雲軍收拾東西的空隙,王德容把我們拉到一邊,“我們昨晚說了很多話,她告訴我,現在有兩個家庭想收養她,而且家庭條件也不錯,但是我還是不同意,女兒是我一手帶大的,我不能讓她受委屈。不管她的初衷是什麼,她要是這麼幹了,別人肯定會在背後議論她,她還小,不知道這裏麵的利害關係。她現在答應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但是我看她沒有打消這個念頭,麻煩你們,多幫我勸勸她。”
我們答應了王德容的請求,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待王雲軍收拾好東西,我們與王德容道別後,便出了門。
沒走多遠,王德容又追了出來。她一把抓住了我們的手,“你們剛出門,我的心就咯噔地跳了一下。我真的不同意女兒去找家庭收養,她肯定會被欺負的,求求你們幫我多勸勸她,她太天真了,腦筋轉不過來,求求你們,好好開導她!”一直強忍着的王德容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兩行清淚從臉上流下。
“您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勸她。”
王德容抹了一把眼淚,“去吧,麻煩你們了!”
我們上了車,王德容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直到我們再也看不見她。車上,王雲軍始終不敢回頭看一眼母親,隻是默默地流淚。
對話
“我不想在這樣的花季四處奔波”
這次回家之後,王雲軍暫時放下了“求收養”的想法。她說,隻要母親不同意,就不會去找新的家庭。但是她並沒有放棄這個念頭。
記者:你為什麼說感受不到母親的愛呢?我們覺得你的母親非常愛你。
王雲軍:我要的是一種思想上的溝通。我們每次打電話就隻是問問吃飯了沒有、身體好不好,沒有更多的話題可談。
記者:那你怎麼不試着去溝通?
王雲軍:溝通過很多次了,沒用,也許跟她的文化層次有關吧。就像我喜歡看《武林外傳》,而母親喜歡看《雪豹》,我們每次看電視都看不到一塊去。
記者:那你為什麼不遷就一下母親,難道你不覺得陪母親看電視也是一種幸福嗎?
王雲軍:……(沉默)
記者:你有沒有站在母親的角度,為她考慮過?
王雲軍:我隻考慮到如果有人收養我,可以幫我一起照顧母親,讓她得到更好的治療,其它的沒有多想。
記者:別人憑什麼要收養你,還要幫你母親治病呢?
王雲軍:他們沒有女兒,他們有這個需要啊!況且我以後會好好照顧他們的,收養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是他們的福氣。至於我的母親,也不一定要他們出錢照顧,我隻是需要他們給我提供一些更好的平台。比如說他們知道哪個醫院更好啊,哪個醫生更好啊!
記者:你覺得憑你自己的努力,你做不到這些嗎?
王雲軍:我已經試過了。如今社會這麼現實,到哪裏都需要關係,排隊掛號要關係,找工作要關係,我什麼都沒有。
記者:你的母親還健在,而且你還有親戚、有朋友,而且你今後可以組建一個自己的家庭,為什麼一定要找養父母呢?
王雲軍:我母親的這病,醫生說沒有多少時間了。我馬上要考研,如果她出事,我怕我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父親去世時,我就差點自殺了,如今我真的需要有人給我支持。至於親戚,自從我父親出事後,就很少跟我們來往了,他們都嫌我家窮。至於朋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沒有誰會整天圍着你轉。現在的婚姻也很現實,以我現在這樣的家庭,對方肯定會嫌棄我,誰會娶我啊?如果我找到一個好的家庭,他們會給我提供一些機會、一些指導,我會少走很多彎路。
記者:難道你不覺得經過自己努力拚搏得來的東西會更好嗎?
王雲軍:但有的東西,沒有所謂的關係,是無論怎樣拚搏都得不到的。一個女孩子最好的年紀就是18歲到25歲,我不想在這樣的花季四處奔波,況且這幾年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
記者:你覺得養父母會像親生父母一樣照顧你嗎?
王雲軍: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對他們好,他們也會對我好。
記者:你的母親不同意你找家庭收養,你怎麼辦?
王雲軍:我的想法並沒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她不同意,我就暫時不提,等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