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港香炉琐谈---不是猥琐谈呵

琐谈“北港香炉”


两个女人的战争

  今年夏七月台湾最大的新闻可能是两件:一是宋楚瑜反「冻省」
而与李连体制几乎决裂,另一件,则是文学兼社会新闻,由一篇小说
引起,爆发所谓「两个女人的战争」,台湾媒体炒得热火朝天。

  七月二十三起,台北联合报副刊连载李昂一篇小说,题为「北港
香炉人人插」,写的是一个反对党立法委员林丽姿,如何以「女人身
体换取权力」,立刻引来台湾当红的政治明星民进党宣传部长陈文茜
的愤怒抗议,认为李昂是在影射她。

  仅从小说题目「北港香炉人人插」来看,隐喻转换的露骨,是很
明显的,香炉这种祭祀物品,一转而成猥亵的象徵符号,「人人插」
自然更露骨。小说开头写道:「她们出现在许多时候的许多地方的各
式“运动”里,或者说,她们出现在有女性介入“运动”的许多时候、
许多地方。有时她们有机会成为国母、烈士之妻,甚至女烈士、女革
命英雄。或者说,当政权得以转移,她们有机会成为女阁员、女部长、
甚至女总统。但有的时候,她们成为“公共汽车”,甚至“公共厕所”
……」

  我读到“公共汽车”、“公共厕所”这两个比喻时,很惊讶,心
想中文里有些隐喻大概是超时空超文化的,因为我知道,前面这种比
喻在中国大陆六十年代,不止北京,恐怕很多地方的民间都是通用的,
特指两性关系紊乱的女人,北京人称之为「人人可以上」,那时侯是
否也隐含以此交换「政治权力」,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种比喻出
自男性中心话语,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绝对不会有一个男人被称作“公
共汽车”、“公共厕所”的,我很惊讶这种明显的大陆「男性话语」,
竟会自然的出现在台湾女作家的笔下。

  当然,李昂有她的解释,她说,这个小说只是想写女人的性跟政
治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世界上广泛被讨论到的,例如不久前刚刚演过
的电影「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也是探讨这样的问题,对方是阿根廷
的国母,她也是靠这样跟一个一个的男人睡,睡到成为总统夫人,然
后她还要出来选总统,后来是因为她得了癌症才没有成功,西方可以
处理这样的问题,难道台湾不行吗?美国好莱坞让玛丹娜饰演艾薇塔
的故事,是否在讨论李昂所说的「女人身体换取权力」问题,我没看
过这部电影,不敢说,但听说玛丹娜因饰演这个角色,使她以往反叛
甚至淫荡的形像大为改观。

⊙ 批判女性政治人物

  对艾薇塔的例子,陈文茜与李昂的解读就大为差异。她说,艾薇
塔靠着与男人睡觉才获得权力,「我不能同意」,谁说艾薇塔只是靠
和男人睡觉才获得权力的?难道她就没有一点自己的能力吗?她认为
这种诠释女性政治人物的观点,其实是“男性沙文主义下反动、保守
的观点”。台北媒体也披露一个「细节」:当年陈文茜从美国回来之
前,曾经有人问她,回来之后想做什么?那时她说想做第一个女性的
总编辑,这个朋友听了之后就说,那要和很多男人睡觉才可能达成。
陈文茜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如果要和很多男人睡觉才可以当上总
编辑,第一个你选择的男人不能选错,你要确保你睡的男人可以给你
权力,愿意让你一步步爬上去,还要注意这些男人彼此之间不能有冲
突,不会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的矛盾阻碍你往上爬,到最后,你当上了
总编辑,这些男人成了你的下属,还要让他们心甘情愿被你统治,多
么复杂啊?还不如就靠自己的能力好了!」

  这段话能证明陈文茜是不屑于「用身体来换取权力」的吗?

  但在李昂看来,在男性中心社会,一个女人要想获取权力的话,
势必要向男性为中心的喜好靠拢,有权力的基本上还是男性政治人物,
那么她就必须学习怎么样讲话,怎么样的动作才能满足那些男人,这
种作为当然是女性自己开女性的倒车。她说早年写「杀夫」,是说女
人不得不受压迫,但是在「北港香炉」,林丽姿是自己愿意送上门去
给男性宰制,因此李昂所要批判的,正是「林丽姿」这样的女性政治
人物。小说中对林丽姿如此描写:「她……昂然的踩着高跟鞋挺着胸
部……穿一件极短的迷你裙,人造纤维的布面上印满棕色底的虎、豹
皮纹路、上身一件鲜橙色的紧身闪亮T恤,绷得曲线毕露,当然,还开
着极低的领口……」。

  这段描写颇有争议,在李昂,显然是暗示林丽姿有意无意还是以
「色相」在政治舞台上混,是一种「性别交换」。但读者又极容易就
从这样的描写中看到陈文茜的影子,现实中,这几年陈文茜在台北政
坛的确红得发紫、大出风头,这些「风头」包括锋利言辞、政治手段
(也许就是陈文茜所说的女人“靠自己的能力”),也包括别出心裁
的着装、化妆等等,似乎是刻意眩耀女性的性徵。这当然只是陈文茜
的个例。但在普遍意义上,问题的复杂又在于,在男性中心社会,女
性突出性别特点,是必定要被解读成「对男性的勾引」吗?她们若不
突出自己的性别不是只有被男性「同化」一途,就象中国大陆“文革”
中“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红卫兵吗?况且,解读女性张扬自己性别
(如追求美丽、吸引异性)是在「勾引」,这正好是标准的男性话语
和心态,所以西方女性主义中才有较激进的派别,认为「性自由」正
好是打破男性「性垄断」。

  陈文茜认为,如果李昂的作品要表达的只是「女人用身体来获得
权力」,这根本就该被批判、被质疑,因为这充满了对女性能力的歧
视,是典型的社会压制,女人得到权力就如此地简化为美丽、身体,
不去探究背后的努力,「就好像我今天写一个描写原住民的小说,不
去同情原住民被优势民族压迫的处境,反而充满歧视认为要回到那个
随便把原住民杀头的时代,如果我是以这样的观点来创作,难道不该
被批评吗?」她认为李昂的小说所呈现的,「不再是一个女性主义的
创作者,而是一个杀戮女人的女作家」。

⊙ 影射文学

  至于「北港香炉」是否影射陈文茜?李昂「拒绝回答」。她说:
「谁公认这个小说在影射谁?我恕不负责。陈文茜在台湾媒体塑造出
来的形像,就是很会讲话,反应快,能力很好的女性,只是穿得有点
暴露的衣服,她的形像一向都是这样子,可是从此之后,很多台湾读
者拿起这个小说就会想起她的朋友说的,她的朋友这样说一定有道理,
这不是我的问题。」

  但是她又认为,今天她写到的是一个女性立法委员,为什么不能
用一个女性政治人物的头衔来处理问题?她又不是写陈文茜的隐私,
她写的主角非常清楚的是反对党的女性立法委员,「这个绝对应在被
检验的范围内!」「政治人物必须接受检验,如果有人觉得某个政治
人物跟小说里写得怎么样的话,这个跟作者无关,我只是写一个小说,
我一再强调,林丽姿是一个反对党的立法委员,所以林丽姿的作为当
然要受到检验,她是一个政治人物。」

  关于「影射文学」,台湾以前似乎并不发达。李昂说,「我这个
创作绝对有一个目标在,我不是那种去写人家丑闻的作家,我当然有
我的目标,在过去国民党的高压时期,政治小说是绝对不可能写的,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空间,为什么还要限制作家写政治小说?如果是这
样的话,李登辉是不是要跳起来,去骂张大春,你写撒谎的信徒是因
为你谈恋爱失败心怀怨恨,所以你才写这样的小说,李登辉有没有质
疑“撒谎的信徒”?」《撒谎的信徒》是台湾男作家张大春的一篇小
说,被普遍认为影射李登辉,因为李登辉正是一个基督徒。

  然而,陈文茜立刻反唇相讥,即兴创作一个故事,说:「有一位
姓蔡的女作家,曾经写了一个女人杀了她的丈夫的小说而成名,而这
位姓蔡的女作家与一个被关了二十五年的王姓党主席恋爱,但是姓王
的党主席留着二撇胡子,后来又交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女作家
看着自己的身体非常沮丧自卑,以后她看到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都想
杀了他泄恨,她与这个党主席的政敌上床来宣泄自己的情M丑A,背
叛她自己也杀掉所有的情M丑C」。陈文茜问:「我如果这样描写一
个女人在面对爱情中内心的冲突,李昂不会认为我在写她吗?她不可
以那么不诚实。」

⊙ 一个男人施明德

  到此,「两个女人的战争」才真正进入「正题」。陈文茜所讲的
是真实故事。原来,李昂早年也曾「介入」政治,不过主要是同情当
时遭受国民党迫害的异议分子施明德,并与之发生恋情。后来两人分
手,一个一度成了民进党的主席,一个成了著名作家。可是,施明德
又同从美国回来的年轻能干的陈文茜「恋」上了,于是有「北港香炉
人人插」的出笼。

  顺便介绍一下这两个女人的背景。李昂十七岁读中学时,就发表
她的第一篇小说「花季」,为当时的文学界大家如姚一苇等人惊艳不
已,而后她写「混声合唱」,着力于以意识流的手法写就现代主义小
说,作品的成熟度,超越了她实际的生活经验。中期以后,李昂写「鹿
城故事」、「迷园」,取材回归本土。李昂的创作主题一直有个不变
的主轴,就是女性的情欲,其成名作公推「杀夫」,写一个屠户如何
将老婆只当做泄欲之器,最后老婆用杀猪刀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被认
为是“找到了女性主体自男性社会中解放的出路”,但是在「北港香
炉」中,女主角却选择了透过性以换取权力的道路,李昂承认,在这
两篇小说中,的确反映了女性角色的倒退,但是她更强调,女性主义
者是讲身体的情欲自主,可不是这样的方式。

  至于陈文茜,被认为是一个很「美国化」的女性,早年就展露才
华。许信良有一次提到,美丽岛时期,他曾听过陈文茜一些对政治、
社会现象解析论述,当时他与张俊宏都非常讶异,一个小女孩怎么会
有如此进步的思想,因为许信良、张俊宏都是由他们在政治上的经历、
遭遇,经过沉淀与读书之后,才开始提出对时局的批判,但是年轻的
陈文茜不是,她没有经历过惨痛的政治迫害,仅用她那颗聪明的脑袋
与书本上的知识,就可以提出精辟的分析,两个台湾早期异议分子很
早就看到了陈文茜身上的才华。

  陈文茜被「影射」,觉得无辜,李昂也很委屈,说陈文茜对她直
接人身攻击:「她说我是因为她跟施明德一起谈恋爱,对她心生不满,
所以用这种方式打压她,然后说我心中怀满了恨意,然后她说她要写
一个小说……她对我做这样的人身攻击,请问谁比较不道德?」陈文
茜同意,她说李昂与施明德之间感情上的失败,导致她仇视任何她视
为是施明德情人的人、施明德朋友的人,对李昂是一种伤害。陈文茜
说,张大春曾经说过:「杀夫之后的李昂,把她自己给杀死了。」在
陈文茜的眼中看来,李昂的性格中有着不稳定与疯狂的因子,这些不
稳定与疯狂如果沉淀下来,她会成就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就像「杀
夫」一样迷人,但是如果没有经过沉淀,就根本没有文学的价值,成
了一种反映出心理的报复小说。

  「北港香炉」是文学还是心理报复?台北一媒体如此评论:「解
严十年,文学不再是政治的禁脔,政治反而成了文学解构的对象,不
过当政治人物被小说家以拼贴、转换、隐喻、剪接等各种方式写入小
说,成为虚拟人物后,人物角色在政治/文学、虚拟/现实之间的辩
证过程,就成了一个谁也说不清的关系了。」

  两个女人都是不可一世的「才女」,同时纵横于政治界及文化界,
却因为同一个男人,而在台北报端掀起漫天战火,这本身就是一个「女
性主义」的当代悲剧。

  最后再提一点花絮。李昂与陈文茜大战之际,施明德躲得远远的,
一声不吭。另外,陈文茜对外刚刚公布,声称她已请到打官司从来只赢
不输的李敖,为她写状子,将「北港香炉」一事诉诸法律,但李敖很快
出来声明,他不会介入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





浪漫与现实的交战

  台开案侦结那晚,台湾政坛一位老革命家在家中守着电视至午夜,直至看到赵建铭被收押,才安心入眠。

  8月7日,他在晨曦中呆坐案头两小时,一字一句将二十几年来难以割舍的革命情谊重温一遍,为的是自我坦诚“对阿扁和扁嫂,我犯了老革命的温情主义……”,以“极大的煎熬和残忍”说服自己斩断温情,促长期战友“扁哥”认错下台。

  隔天,他在电视镜头前反问陈水扁“要如何成为人民的表率?”忽然情绪失控、哽咽落泪,激动控诉:“陈家要给赵家搞垮,是你们家的事,但民进党可以让陈家、赵家拖垮吗?台湾可以让民进党、陈家、赵家拖垮吗?”

  前民进党主席施明德,代表的是台湾政治史上曾经何其激烈而迸发的革命浪漫主义;而当这股退隐多时的浪漫力量终于决定打破长久沉寂、以65岁不再年轻的心再度站上历史浪头试图扭转风向,考验的不只是老革命家的坚持与深情,更是一个社会现实与浪漫的交战。

  施明德1941出生于高雄,在国民党陆军学校接受军训,却从13岁开始就想以武装兵变方式推翻蒋介石政权。21岁时涉入“台湾独立联盟”案,以叛乱罪判处无期徒刑,青春未始先尝铁窗生涯。蒋介石逝世后实行全台减刑,施小子于1977年刑满出狱时,已是36岁。

  两年后爆发美丽岛军法大审,施明德以总指挥身份公开宣示“中华民国模式的台湾独立”,1980年再以叛乱罪入狱。1984年,在狱中获提名竞逐诺贝尔文学奖,1990年李登辉上台颁布特赦,施明德终在49岁那年重获自由。

  为理想抗争而不惜将短暂人生中最巅峰的25年岁月留给了牢房,铸下施明德“革命英雄”的形象。当中两段情景让台湾至今无法忘怀:美丽岛军法大审时因叛乱罪面对死刑审判,他昂首笑傲法庭,不顾辩护律师劝戒直认不讳:“没错!我就是合法颠覆政府!”;1990年李登辉颁布特赦,他当场撕毁特赦书,坚持无条件释放,随后才结束长达四年两个月的绝食抗议。

  但台湾的革命年代也随他狱中岁月而消逝,使革命者出狱后面对的是个全然不同的现实世界。施明德先后当选立委、民进党主席,却因极力推动一个与两极化现实状况差距甚远的“大和解”路线,与民进党理念分歧,终在2000年退党、两年后退出政坛。

  施明德的浪漫还不止于政治世界,更在于感情世界。传他此生交女友有“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历经两段婚姻,最令外界好奇的却是与台湾名女人陈文茜之间扑朔迷离的革命情谊。

  施陈恋因作家李昂的《北港香炉人人插》而引爆三角战,作品描述一个以性换取权力的女政治人物,遭陈文茜反击李昂是被情人施明德抛弃而写作报复泄愤,痛斥:“她应该把施明德杀了,去骂别的女人干什么?施明德真正的情人都应该感谢我,我是施明德‘情人’里最出名也是唯一不是事实的一个。”

  对这段相差17年的忘年交,当事人始终未承认过,至不久前陈文茜新恋情曝光,施明德更意外出面澄清两人始终“都像是父女关系,不涉及两性之情或所谓性爱关系”,而他的希望只是:“在她结婚那天担任主婚人,像父亲一样牵着她进场。”

  作家沈君山形容施明德历经20年命运颠簸始终不变的是:率性与傲慢。对理想、感情的率性;对权威、体制的傲慢,使他无论面对的国民党威权统治或者民进党庸俗化政权,都注定是革命理想年代的点火者;却也必然在民主年代的竞争场合中成为失落者。

  而今,浪漫革命家斩断了温情,再度出手点燃火炬;但已经走完革命历程的台湾现实年代,还能有多少燎原的空间?当前以权谋利益交换当道政治竞争场合,还能否让革命家找回当年昂首笑傲法庭的豪情与傲气?


《联合早报》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