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密阳》的女主人公李申爱遭遇了丧夫的意外。她做出一个超乎寻常的举动是,带着幼小的儿子来到丈夫的家乡生活。那是一个叫做“密阳”的小地方,看上去像中国的一个县城,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更为平静整饬,许多人信基督教。原先学钢琴的李申爱开办了一个钢琴学校。丧夫之痛在儿子身上得到弥补,年轻的母亲与孩子之间像姐弟一样嬉戏玩闹。
生活再次发生断裂。儿子被绑架杀害,这个人生活的根基被彻底抽空。她走向教堂,那里仿佛是一个降神节,人们在上帝的怀抱中涕泗交流,挥舞着胳膊,十分忘我。某种气氛感染了她,在教堂里她终于哭出声来,而且是那种嚎哭,她积压的悲痛得到释放:“现在不疼了,心里感到平和了许多,许多事情都是上帝的意思”。投入上帝的怀抱,她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感到生命重新被注入意义。
接下来的再次逆转将她彻底击倒。她想到去见杀害儿子的凶手,按照上帝的意思宽恕他。没有想到这位凶手本人在牢房里与她走出同样一步:相信上帝,并认识到自己的罪恶。此人口口声声“上帝原谅了我”,他每日都在祈祷,甚至为李申爱本人祈祷。这让我们的女主人公感到天崩地裂。上帝为什么要宽恕这样的人?在她(他)们之间原先有着不可通约的杀子之仇,现在怎么一下子填平了?
“我还没有原谅他之前,上帝怎么可以原谅他?”她转而开始怨恨上帝,认为有关上帝的一切不过是欺骗谎言。在教堂里她大声拍桌子,以示挑衅。在露天的宗教集会上,她溜进临时机房更换了播放的音乐,拿下宗教音乐替换成流行歌曲“爱是假的,笑容也是假的”。她甚至诱惑牧师,一边诱惑一边对着天空(她心目中的上帝所在)恨恨地说:“看清了吧。”
这样的处理在韩国观众当中引起了某些不安和不小的争议,有人认为这是不敬神的表现,是对于上帝的诋毁和亵渎。这个罪名可谓不小。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正是在这种处理中,见出导演李沧东更为深邃的思考。其一,当李申爱决定主动去宽恕她的敌人,这其中是否也有一种“骄傲”在内?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在内?在这种思想前提之下,她于是不能接受对方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而是感到需要高出对方一等,以一种宽容、宽恕之心来接纳他。如果她感到再次受到强烈伤害,只是说明她原先持有的立场是需要反省的。
其二,作为有局限性的人,是不能直接将自己看作上帝的,不能如同上帝那样行事。人需要知道自己与上帝之间的永恒距离,时时提醒自己的有限性。即使是信了上帝,通往真理的道路依然漫长艰巨,不可能一蹴而就。影片中李申爱身边的那些人提醒是对的:没有必要一定要找上门去宽恕对方。
其三(这点最重要),信上帝或者找到了某种真理,始终应该是这个人她自身的轨迹、自身的道路、自身的历练。她在真理中“成仁”的过程,并不是进入一种无个人、无差别的境界,而是始终需要这个人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磨难来造就,“真理之河”需要她本人的参与。因此,她需要时时意识到自己而不是放弃自己,需要抓住自己而不是丢弃自己。只有抓住自己才能够磨练自己,守住自己是守住一份修远。在这个意义上,个人在,真理才在。个人的痛苦在,真理的道路才在。痛苦轻易消失了,她这个人便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和力量。
在这个意义上,这位李沧东是一位标准的“异质思维”的人:他在“真理”的面前竖起了“个人”这面旗帜:真理不应当脱离个人而存在,只有是个人的,才是真理的。越是深入个人(的痛苦),越是深入真理。当然,这个“个人”,是在剥除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外在东西之后。当影片中的李申爱重新回到个人的痛苦,回到她自己身上时,才能够接近属于她的真理。否则,那种与他人不分彼此、取消差异的所谓“欢喜境界”,即使以基督教的名义,仍然是传统亚洲观念中“集体思维”的遗迹。
李沧东来中国时接受访问说,这个影片不是“有关基督教的”,而是“有关人的”。同时被问到拍完《密阳》不久,就发生了三十多名韩国信教青年在阿富汗做义工被劫持的人质事件,李沧东含蓄地说:“韩国信教的人自己不会意识到,他们那种传教的方式用一般人的眼睛来看是多么奇怪。我觉得,这个电影里表现出来的信基督教人们的状况,和阿富汗的人质事件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如果说李沧东是挑战性的,那么他是在挑战某种信教的方式,而不是在挑战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