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的幻觉森林(小说)
1,
阿诺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小有名气在外行耳朵里听来很有些诱惑力,总有爱好文学的年轻或不年轻的女性在阿诺说出这个头衔之后乍然一惊,继而目光里像被点了一笔春水,瞬间荡漾潋滟起来,她们毫无躲闪地向阿诺投来仰慕而意味深长的一瞥。
那一瞥之内的欲言又止和仿佛隐藏在深海火山下的神秘意味所携带的各种可能总是让阿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振,心尖上涌过一股颤栗温热的电流,脑海中随即自然生理反应般浮现出一幅幅风情各异稍纵即逝的旖旎画面……
这是一种思想上极为隐秘的快活体验。而这快活也使阿诺常常忘却自己身份的尴尬——对作家来说,小有名气换言之就是没有名气。
假如世上有一门职业叫幻想家,那么凭阿诺的天赋才能保准可以在这一行当里做到泰斗的位置。
阿诺生来就是一个超级梦想家。他的想象力从小就发达得让人难以置信,好像他体内装有一台想象的生产机,只要获得了一个事物的线头,他就可以让他的思绪飞速地缠缠绕绕地团出一个硕大而美丽的毛线团来。
这种想象力在很多年里给阿诺的生活增加了无限乐趣,却也平添了无数烦恼:他无心也无力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踏踏实实缺乏幻想色彩的生活。他好像一直在空中飞,扇动着他与生俱来的灵魂的七彩翅膀,像一只无脚鸟,脚尖怎么用力都无法触及冰冷乏味的生活的地面。
也许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本身是灰色的,但阿诺存在的那个世界一定是灰色之外的一个异度空间,那里温暖,声色俱妙,美仑美奂。
比如说平常人眼中冬天里荒原上一棵瘦骨嶙峋的老树,在阿诺眼中,盯着它看不出三秒钟,那棵仿佛奄奄一息的树就会爆出鹅黄的紧裹着的嫩芽,嫩芽以光速打开、伸展,绿色就像蜿蜒的藤蔓在屏幕上展开一样迅速而有秩序地生长、扩张,直至占领阿诺视线内的整个空间,紧接着,树身下的草绿了,花开了,香气盘桓缭绕,蝴蝶翩翩飞舞……
假如阿诺此时还不把思想从树身上移开,那么那幅春意盎然的图画里就会接着出现雪白的小兔子,眼神温柔的小鹿……当然,最后总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像仙女那么优雅飘逸,微微含着笑,摇摇曳曳地向阿诺走来,而先她到来的,是扑鼻的沁人香气……
即便每一个试图将阿诺引导到所谓正途上去的人最后都对长大的阿诺的选择大摇其头,只有阿诺心里很清楚,没有比当一个作家更适宜发挥他的发达的想象力的职业了,这既可以让他的想象力保持永无止境飞翔的状态,又可以用这样的想象力换一点真金白银维持不算太坏的生活,何乐而不为。
时至今日,作家阿诺对自己将要过半的人生总体来说比较满意,他出过几本诗集,也写过几部稍有反响的小说,有一部小说甚至被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据说还比较受那些喜欢追看电视剧杀时间的家庭主妇们的追捧。
作家阿诺的收入虽然差强人意,不过他乐得悠闲自在,无拘无束。唯一遗憾的是,近年来他感到跟随他多年的幻想力好像开始出现退化的迹象,或者严重点说,他快丧失他的想象力了。阿诺感到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即便是面对生活中司空见惯呆板无趣的事物也能用想象将它们涂抹得有声有色,富有兴味和情趣。
对想象力退化这一点,阿诺把他归于自己的年纪。他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他的想象力被他使用了大半生,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也有衰老的一天,他的想象力现在也快是一个年迈的老头儿了。当然这是阿诺理性的看法。遇到一些阴雨天他的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他的想法就会变得比较感性了,他就会觉得他现在之所以如此缺乏想象力,那是因为他的真实生活几乎彻底地剥夺了他的这一天赋能力。
2,
在阿诺的真实生活里,阿诺的作家身份就要远远靠后排了。
尤其他跟随妻子南茜移民到加拿大之后,阿诺的第一身份就自然演变成家庭煮夫,其次是专职司机,保姆,清洁员,家庭教师,甚至盲人按摩师……只到最后,所有的角色都扮演好了之后,被生活占据了绝大多数时间和精力的阿诺才会想起他是一个作家,一个曾具有疯狂想象力的作家。如今阿诺只是偶尔给当地几家中文报纸和原来他在中国工作过的杂志社写写专栏和约稿。
眼前的这一切都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一点儿也不一样。阿诺叹口气想。
每每念及曾经在中国时他遥远地想象关于在加拿大的点点滴滴的美好生活时,阿诺就开始怨恨起自己那甜美而丰富的想象力,犹如在冷口冷面地责备一个天真顽皮不解事的小孩子无意之中闯下的大祸。
澄湖,蓝天,碧草,红枫……这些美的自然环境与阿诺的想象差距不大,唯有将目光从思想驰骋的广阔窗外收回,回到每天不得不面对的一饭一蔬的琐碎生活,尤其面对南茜一天陌生似一天的脸孔时,阿诺就听见自己体内发出阵阵玻璃轰然碎掉的声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诺开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玻璃人,每天都会碎掉一点,而南茜再也不肯像以前那样用充满柔情蜜意的亲吻帮他弥合起那些碎掉的部分。
阿诺曾经设想过的温馨幸福和美的加拿大新生活很快就透露出在敏感的阿诺眼中看来颇为狰狞可怖的面目。有时候阿诺对着现在乏味枯闷的婚姻生活和以前那甜美和谐的婚姻生活陷入迷茫的思考里——到底哪一个才是他和南茜婚姻的真实面目呢?
其实异国他乡生活的琐碎和寂寞不是不可以忍受,假如南茜不是那么冷漠地把所有的琐碎和寂寞都推给阿诺一个人去忍受。出国之后没有其他技术专长的阿诺必然会沦为南茜的依附,这在他们出国之前都料想到的。
“我们可以男织女耕。”这是南茜为让阿诺接受跟她一起移民的劝说时依在阿诺身下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呢喃着说出的一句话。南茜仿佛深知,让阿诺同意放弃眼前的优越生活跟她一起到加拿大从头开始只要用这一句话就够了。
南茜是了解阿诺的。只这一句话对阿诺来说就像徐徐打开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巨幅画轴,斜阳,小桥,绿水,东篱,菊花,以及南茜人面桃花的脸。阿诺除了用全部的力量告诉南茜他愿意之外再也做不出别的了。
阿诺回想他的婚姻生活,一度跟天堂没有什么两样。阿诺的妻子南茜是他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她给过年轻时精力旺盛的阿诺无穷无尽的遐想,阿诺就是靠着那种如同百灵鸟的歌喉般婉转的想象落入现实之后的各种出其不意的浪漫,最终打动了南茜的芳心,抱得美人归。
阿诺爱极了南茜年轻美丽的身体和朝气蓬勃的灵魂。即使他们结婚后很多年里阿诺的妻子也是他的想象源泉,有时候阿诺看着熟睡的妻子的样貌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具虽然美丽但是终究落入平凡的身躯为什么会让他幻化出那么多绚烂瑰丽的想象呢?
曾经的阿诺即使眼睁睁看着妻子,脑海中也会出现各种各样花朵的样子,每一朵花都有南茜柔情的眉眼和笑容,每一朵花都长着蜻蜓一样透明的薄翅,每一次扇动都会掀起一阵令阿诺神魂颠倒的性感的微风,他觉得他好像是一朵挺拔的雄花,俯身将每一朵南茜都亲吻得羞红了脸。
靠着爱情那神秘而奇特的力量,阿诺的想象力如同坐上了火箭,他觉得他已经把整个宇宙都遨游了个遍。阿诺的几本诗集和迄今为止最畅销的两部小说就是他们爱情鼎盛绽放时期的结晶。
现在阿诺有时候翻看以前的那几本诗集,读到一些甜入骨髓的诗句都感觉陌生,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他曾经这般爱过南茜吗?在那些诗里阿诺把南茜想象成千奇百丽的花儿,仿佛永远不会枯萎,永远被爱情绚丽夺目的光圈笼罩。
恋爱中的男人女人最接近神,爱情里的人吐露的话语都像神的口谕——这是作家阿诺的观点。当然,得出这个精辟观点的时候,阿诺已经从最接近神的位置上滚落下来,跌入沾满尘土的草丛。
如今无论从哪个角度偷偷打量南茜,阿诺都找不到哪怕一瓣沁着香气的花瓣。依然是那个人,那具身体和那颗灵魂,可是却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南茜如同被生活的机器彻底改造过了似的,那个艳压群芳的花王一般的南茜在他的脑海里彻彻底底地凋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失去汁液的花柄支着几根难看枯黄的花丝。对着南茜,阿诺的想象力再也无法像三月的春风浩荡奔流在大地上那样无止无息地流淌了。
阿诺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生变化的。只是当有一天他在一如从前般美妙的幻觉里向妻子伸出双手时,妻子将他的手轻轻而坚决地推开。起初阿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拒绝。当他再次执意伸手试图搂抱妻子时,妻子这一次的推开使用的是一种僵硬而清晰的身体语言:别碰我!阿诺的手顿时僵住在半空里,久久忘记收回。
在一次次被拒绝之后,偶尔南茜突然柔情迸发,向阿诺欺身过来缠绵厮磨时,虽然阿诺心里有点抵抗,但他还是希望能够重温那醉人销魂的一刻,始料未及的是,阿诺的身体却发出了尴尬的抗拒的信号。
说不清到底是谁提出谁同意的,总之阿诺最终悻悻地从卧房搬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