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闹了好几次“离家出走”。其实除了小姐妹的这间“陋室”，我也实在无处可去。
小姐妹的这间陋室里，放着三张单人床，其中一张的主人，据说是刚申请了两年的产假回家生孩子了。我就理所当然地把那张床位当作临时避难所了。屋子布置得很简陋，除了三张单人床，各自的床头柜，沿墙放了三、四个红红绿绿的塑料简易衣橱，就有两张陈旧的长桌子。水泥地坑坑洼洼的不平，有的地方只剩下泥土。一度我还在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个地面上会不会长出一簇小草或者可以直接种一棵桃树之类的问题。一贫如洗的屋内，总算在衣橱与长桌子之间，放了一台14英寸的电视机和一台笨重的影碟机。
屋子里有股潮湿的味道，但，两位姐妹打扫得很干净。
说来也奇怪，我离家入住的第三天，就水土不服得开始发烧了。我病泱泱地拿了一个礼拜的病假，躺在小姐妹的这间陋室里，呼吸着渗着湿气的空气，仰望着那据说可以打造成阁楼而耸立起来的破屋顶和上面结着的蜘蛛网，一种落魄无助的凄凉感觉随着不断上升的体温和浑身的疼痛，不断拥堵在心田，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如同这个破烂的小巷一样无望了。
在这个四合院里，另外还有两户人家，陆师傅家，还有新婚不久的一对夫妻——汪工和曹护士。
说说汪工吧，外号“汪大炮”。据说是一公司的“名角儿”。汪工可是QH毕业的高材生。据说因为阴差阳错被“下放”到了一公司。刚分配来时，连总经理都专程到科室与他握手慰问、言表欢迎。但，“汪大炮”很快就露出了其峥嵘本色，十几年后他成了一公司所有科室里，最早一批被“劝”下岗，后来自己出去闯荡江湖的人物。
当时汪工新婚，三十出头的样子。小圆脸整天红扑扑的，戴一副灰框眼镜。他的眼睛不大，单眼皮，但有一样让人过目不忘，就是眼白多、眼黑少。嘴唇很薄，总是抿着。碰到好笑的事了，就咧开大嘴嘿嘿地笑着，牙齿黑黄参差不齐。一对大招风耳，让他看上去像个淘气的顽童，只可惜过早秃了顶。
他烟不离手，喜欢站在他家门口等他的女人回家。我从没见过他干过家务活，顶多就是暖水壶里接点水，用热得快烧开了，泡个茶。
据小李说，汪大炮天不怕地不怕，当初为了凭职称、跟科室里的一位老职工争一级工资，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找分管他们技术的副总去理论。说了几句，话不投机就砸了副总的水杯，扬长而去。搞得天下哗然，众所周知。
他原本就是个出名的瘌头。公司的技术科要到下面的工程队去视察ISO 管理规范。每次汪大炮下到工地都要找一千个“不符点”，搞的工程队停工整顿，延误工期。小李伸手托了一下黑框眼镜，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地盯着我，激动地解释道：“那个汪工，从未在工程队待过，学到的都是书本上的教条。他倒是来得个仔细，稍跟书本不同就较资，搞得每个工程队的人都怕死他了。”后来，项目经理们纷纷上告，汪大炮很少到工地上去“显摆”。之后，他们科室来了个三流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口一个师傅地在他跟前跑前跑后，每天帮他倒茶递水。没多久，那个年轻人就升任他们技术科的副科长，成了汪大炮的上司。倒是汪大炮，一张破桌子，一坐就十年，连老婆都讨不上。
一开始，他看中了质量科科长的千金，人虽长得一般，但追求者如云，睬也不睬汪大炮。他百无聊赖，就往公司医务室跑，瞄上了那里的曹护士。
曹护士，人长得高，有一米七多，跟汪工站一起，还比汪工高半个头。曹护士脸有点黑黄，但仔细端详，细长的眉眼，五官很端正。只是她寡言少语，有些沉闷。她早年离异，比汪大炮大两岁。她的第一任丈夫，听说是个酒鬼，天天酗酒，喝醉了就打人。当时，曹护士结婚未满一年就离婚了。因为有过这么一段悲惨的经历，她整日闷闷不乐。
游手好闲、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汪大炮就瞄上了曹护士。一有空就泡医务室，在一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汪大炮迫于舆论压力，只得当机立断与曹护士喜结连理。
曹护士为人温顺贤惠。我们认识以后，我也常溜达到她们医务室去找她，她似乎挺喜欢我的，会塞给我一些板蓝根之类的紧俏药物。有次见我带着小说书，还跟我聊聊文学，说她很喜欢屠洛尼夫写的小说。她拉着我的手，细声细气地说：一看到你，就想起我表妹，你长得很像她。表妹命好，嫁了户好人家，不像我.......
平时，在这个破烂的四合院里，有两个人最忙，又都互不搭理。一个是陆师傅家的菊花，经常是一个人对着一大盆的衣服，干得任劳任怨，从黄昏洗到星光满天。另一个忙不停的女人是曹护士，洗菜、烧饭、拖地、洗衣服，下班回来经常忙得脚不离地。说来也奇怪了，这两个贤惠的女人还互相看不顺眼。
菊花喜欢跟我搭讪。她把头凑到我耳边，用她自以为已经很小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直疼地说：隔壁的那个黄脸女人很清高，不像你这样和善。你的那两个小姐妹都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不爱搭理我们。我听了偷笑。
有次去她们医务室，曹护士低声向我诉苦：这院子里整天都吵得跟菜场一样，她家的汪工没法看书。特别是那个菊花, 嗓门太大了，几里地外都听得到。
我倒有些纳闷了，不明白为什么她两会互相看不顺眼。
冬去春来，很快我调到上海局办了。再到陋巷去看望小姐妹们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拎了些水果和糖果走进了陋巷熟悉的院门。菊花还是在院子里洗衣服，一看到我就大声嚷嚷着：“哎呀，时髦人来了，这都认不出了——”
我倒羞红了脸，寒暄两句塞了一包糖果让她给她家的小淘气优优。
走进王李两位小姐妹的家，才知道，小王已很少来住了，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住在男友家。小李则认识了位当飞行教官的军人，每日一书，正忙着飞燕传情，奋笔疾书呢。小李问我：你怎么样了？你的桃花开了吗，还没男朋友，你妈不得急死？
我无所谓地嘿嘿一笑。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几声断续的婴儿啼哭声。我诧异地看着小李，她淡淡地说，是曹护士的宝贝。然后，我们一起吃水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晚上9点多钟，我跟小李告辞打算回家了。路过曹护士家门口，突然听到里面“砰砰”的闷响，还有哽咽的哭声，那个怦怦的声音，明显地是一个人在打另一个，另一个人又到处躲闪避让的声音。我呆立在了曹护士家的门口。
夜晚，天色幽深静谧，月亮很圆很亮，这似乎该是个安静而美好的月夜。陆师傅家传来电视连续剧的悠扬歌声，菊花在大声吆喝着优优洗脚睡觉。小李的房间，窗口亮着一盏桔黄色的灯，看上去就像她的爱情那般温馨而甜美。可是，在我面前的这扇紧闭的黑色木门里，却传来女人压抑着的呜咽的哭声，幽怨悲凉。我一时想冲上去砸门，脚迈出去，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垂头默默地走开了........
后来有一次跟小李聊天，我问她：曹护士，好吗？小李欲言又止，停顿了片刻才斟字酌句地说：汪工怨她没生儿子，又嫌她是个二婚头.......
我最后一次去一公司，小王还在打字，小李已远嫁。到了他们的医务室，以前有四个护士，据说裁员只剩下两个了。一走进底层的医务室，冷风在过道里狂窜，陈旧脱漆的墙壁在斜阳的阴影下透着说不出的冷清。路过一间病房，正看到曹护士坐在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身旁。小女孩伸着细小的胳膊，正在输液。曹护士自己穿了件半旧的白大褂，正呆呆地盯着墙角发愣。
我走上前，站在她对面好久，她才赫然看到我。“啊，居然是你呀，真没想到。”她脸上渐次漾开了笑，从嘴角到眉眼。我微笑着打量她，她瘦了很多，颧骨都突了出来，脸上很多皱纹。细想起来她应该才35岁吧，但看上去却有40多岁的模样。
“妈妈……”旁边那个小女孩，一见到我怯怯地像只小猫似的叫了一声。
“没事，是个认识的阿姨，快叫阿姨。”她扭头对着小女孩说。
"阿姨——”小女孩声音很微弱，一脸害怕惶恐、饱受惊吓的样子。她完全不像寻常两岁孩子那般有着天真童稚的表情。我诧异地打量着小女孩，想起我家上天入地的外甥女，差不多年龄，神情却如此迥异，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喃喃地问道：“汪，汪工呢？”
“他出国做项目去了，到尼泊尔去做项目经理了。前几天才回来休假。这不，又飞了。”曹护士原本晦涩的双眸立刻绽放了光芒，脸上的神情也飞扬了起来。她扬起头既骄傲、又熟练地说：“他每次都是做的超大项目，都值几千万上亿呢！”
那些骄傲的言语和她那过早显出沧桑的脸，是多么的不相称。不知为何，我听了这几句话，心酸得眼泪快要掉出来了。
突然记得自己包里还有几块巧克力，我急忙低头翻着皮包，递给睁着一双惶恐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小女孩。在她妈妈的反复鼓励下，她才怯懦地收下。曹护士告诉我：她发烧，所以给她吊点水。她说着伸手摸了摸吊着的盐水瓶，我清楚地看到她伸出来的手腕上有一大块泛了红紫的瘀青。
走出一公司的时候，望着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初冬的黄昏，陡觉物是人非。寒冷的空气里飘荡着落叶焚烧后焦枯的味道，夹杂在刺鼻阴冷的北风中，似乎那燃成灰烬的是年华的艰辛、往事的斑驳，如烟、如尘般流入彷徨奔腾的岁月之河……
****出自短篇小说《陋巷传奇》第三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