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月见草(八)老江其人

凤鸣这才从母亲的嘴里比较详细地了解老江。

老江年轻时贪玩贪杯,性情幽默,爱捉弄人。比如说,他和一谔一起在新式学堂念过中医,知道鬼火的原理,却偏偏和人说世间有鬼。一谔比较憨直,无数次当着一群朋友的面纠正老江的说法。一谔和华玉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信鬼神,家里没有任何迷信的摆设。因为绝大多数的家族实业在乡下,城里只有商行和酒库等,他们福州长乐两头跑,少不了走乡间夜路的。一到天黑,乡下的坟墓四周不时有阴森的"鬼火",乡下人迷信,几乎无人敢在那个时段到墓地周围闲逛。只有一谔夫妇不信邪,夜半时从一座座坟墓边走过,泰然自若。

老江为了让一谔出丑,在一次喝酒时故意同他打赌:欲证明世间无鬼,请到乡下那座废弃的菩萨庙里睡一晚,看看能不能活着回来。据乡民说,那间破庙经常闹鬼,很多人亲眼撞见过。

二十几岁的一谔血气方刚,为了证明自己的"无鬼论"是科学道理,拿着草席枕头和被子,到了残破的菩萨庙里,在一片狼藉瓦砾里睡了一晚,睡得很香,第二天安 然无恙走了出来。老江有些扫兴,于是向一帮朋友们逞能,说一谔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他也抱着被子草席去了破庙里睡觉。夜半时分,庙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夜间活动的老鼠发出的),庙的四周是呼啸的山风, 听起来十分骇人。老江越想越怕,不等天明,从庙里仓惶逃了出来......朋友们笑作一团。

一谔的朋友们非富即贵,只有老江是学中医的,家底并不厚。一谔很关照老江,想让他小发一把。华玉的纺织厂有一大批织好的土布,一谔让老江送货去外地,赚到的钱大部分归他,亏了算一谔的,等于给朋友一个无本经营的机会。一个多月后,老江狼狈地跑回来,告诉一谔货全被土匪劫走了,自己腿快,拼命逃,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一谔亏了一大笔。几个朋友不忿,偷偷对一谔说:世道虽乱,但总不至于第一次送货就遇到土匪吧?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老江该不是和外人勾结,私自把货吞了吧?这样的朋友不可交。

一谔笑笑:"我相信老江,生意嘛,有亏有赚,我不怪老江。"

一谔依旧把老江当成好朋友,自始至终没有责怪他一句。

这回老江又和一谔一起坐牢,华玉苦笑说:“沾上老江,尽是倒大霉。”

凤鸣决定每个周末去探监,为父亲送好吃的和干净衣裳。一谔是富三代,从小锦衣玉食,根本不会做家务。他在监狱里呆了将近两个月,不会洗衣裳,脏衣服轮换着穿,全身都发臭了。凤鸣离开看守所时,将父亲所有的脏衣服带回家清洗。她解开脏衣服的衣扣时,发现衬衫的内里除了汗渍,还有一层薄薄的皮肤碎屑。一谔告诉她,看守所的嫌犯几乎每天要在地头从事重体力劳动,在烈日下暴晒,汗流浃背。汗水里的盐渍粘在衣服上,干了之后,上衣紧紧贴着皮肤。一谔必须用力,才能将上衣从身上扯下来,肌肤表皮也顺势被扒了一层下来,火烧火燎的感觉,非常不舒服。

凤鸣一边流泪,一边为父亲洗衣裳,心想:“伊爹啊伊爹,你受罪了。”

星期五晚上,凤鸣在家里用心地做了几款福州地道小菜,用牙缸装好,塞进帆布包里。家里虽然穷了,但凤鸣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挤出一点生活费给父亲买好吃的。

星期六凌晨四五点,凤鸣又将自己打扮成假小子,带着美味佳肴和干净的换洗衣裳上路了。她一路急急赶赶,在中午前赶到闽侯看守所,陪父亲说一会儿话,留下所有的东西,又匆忙往回走,争取在夜半前回到福州。

在父亲面前,她故作轻松,尽捡好听的说。她告诉父亲:困扰她多年的哮喘病已经完全好了。

她自幼患有严重的哮喘,经常在夜间发作,折腾一整夜也睡不着。一谔对女儿的顽疾也束手无策。凤鸣十二岁半时,有人向一谔贡献了一个偏方:用新鲜的童子尿,加上一点草木灰,炖一条活鲤鱼,将鱼汤喝了。一谔将信将疑,如法炮制,逼着凤鸣喝下了味道怪怪的鲤鱼汤。

自打服了偏方后,凤鸣已经一年没犯哮喘了。她认为自己痊愈了,将这个奇迹归功于父亲的妙手回春,特地在探监时说给父亲听,让他高兴一番。

她还对父亲说,自己已经很会做家务,很会当家了,两个小弟弟也是她帮手照看的,尽量不让母亲累着。

只有一点她始终不告诉父亲:这个家她当的好辛苦。福州缺粮,居民们全是一半大米凑上一半的地瓜(即番薯)当主食的。为了节省家用,凤鸣跑了老半天,总算在离家几公里的一个菜市场找到了一个最便宜的地瓜摊,每斤地瓜的价钱比西湖附近的地瓜摊便宜一分。凤鸣一口气买了几十斤地瓜,装在两个竹篓里。她向菜场里的另一位菜农借了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篓,晃晃悠悠地往西湖赶家中赶。

凤鸣是小个子,十三岁的她只有140公分,体重六十多斤,瘦的跟猴子似的。几十斤重的担子压着她的双肩沉甸甸的,一路娇喘吁吁。她走一阵歇一阵,几公里的路,竟然磨蹭了好久,才走回家中。临睡前换衣服,她发现自己稚嫩的双肩全被担子磨破了,生疼生疼的。可她认为很值得,她为家里省了好几毛的饭钱啊。

一谔一边听着女儿的宽心话,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可口的饭菜,却禁不住泪水哗哗往下流。

“凤鸣,我命啊(福州人对孩子的爱称),呀锈崴(福州话,好可怜的意思),伊爹拖累你们了。”一谔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觉察不出女儿的辛苦?他满怀愧疚,却只能在女儿面前呜咽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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