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我牵肠挂肚的人，终于有了下落。
奈何人在纽约，却心隔银河。
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断绝了与中国那边所有同学亲友的联系？拒接一切电话、拒回所有邮件，犹如人间蒸发十几年！
她叫秋莎，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十几年前，我们同在老和山脚下的玉泉校区就读国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最初的印象，是从她那一声“爸爸”开始。当时我“惊艳”于这唤声，清脆、柔美，有着难以言表的亲和之美。我惊，因我从未如此亲热地叫我爸。
秋莎总是早早到教室，一边唱着《草原牧歌》、《外婆的彭湖湾》、《晚霞中的红蜻蜓》这样的歌，一边用抹布把教室里的书桌椅子一一擦遍。她笑意轻盈，脚步轻快，一条长辫子欢快地跟在她脑后。她的外套鸭蛋青，有一模一样两件，换着穿。她个性单纯明朗，就如她的毛衣，青橙青黄各有一件，带着妈妈亲手编织的温馨。在我眼中，她是一个纯洁甜美的姑娘。当有同学笑她“老土”时，我忍不住捍卫说：秋莎是最纯粹的女生！
秋莎与我同室，卧铺仅一桌之隔。午休时，我们常隔桌聊天。她说高中没读完，因为那时她迷上了琼瑶小说而成绩下降；她爸很生气，就让停学了。她没像常人一样读大学，而是通过自学考试获得专科、本科文凭。她爸是研究数论的。全国数论专家寥寥无几，而她爸爸正当自己事业的黄金期，却辞职做了“陪读”父亲。每当提起爸爸，秋莎像抖露了内心深处的一缕阳光，双目晶亮，一脸光芒，让我既惊且羡。我不加思索地说：“你有恋父情结。”几天后，她告诉我说她当天回家就哭了，她爸为此劝慰她，一针见血地指出：“Lily是嫉妒你有个好爸爸。”
“爸说得对，太早恋爱不好！” 秋莎这话，我记忆特深。有一天，一个憔悴女子来找秋莎，说是秋莎的妹妹，因奶奶去世，特来告知姐姐。其时秋莎已不再住校。据说是她爸认为我们这些同学太影响她，又因有人想撮合某男生与秋莎，有风言风语。秋莎爸爸在校外里租了房，专心陪读女儿；就连秋莎到学校上课，也常等在教学楼外面。秋莎妹妹因为自由恋爱，她爸生气到不与她往来。奔丧那回，是父女两十多年来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我已婚，开始体会到自由恋爱、亲友反对的隐痛，常觉得若有英明父亲指导管教着，该多好！及至后来离异，更是难逃“大学恋爱没好果”的魔咒。虽然有时我也纳闷：浙大优秀男博士还是挺多的，怎么没人能入她爸的法眼？但秋莎说：我爸自有安排。
后来，秋莎连上课也迟到甚至请假了。有一回，她来了，下巴有很大一块乌黑。她说骑自行车不小心，摔跤了。我找了两只夹子，告诉她一定要把雨披夹在自行车车篮上，以免风卷起雨披遮挡视线引起摔跤。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乌青其实是她爸打的。管教专制、变态，……各种传言、批评追风捕影，令人嘘唏。
一天，我打给秋莎电话，她爸不让她接。同学们决定来一场“拯救秋莎行动”！
就在我们前往秋莎家的途中，却发现父女俩骑着单车在锻炼身体！阳光之下，父女俩身姿矫健、笑声明朗，反倒让我们这些以自由之名而常常熬夜、一脸菜色的住校生自愧不如。来不及行动，更谈不上拯救，返校的途中，我们各有各的沉重。
“惊雷”炸响是在我们毕业找工作忙如无头蝇时，秋莎欣然告知大家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全奖。她开心地问：“看上去我是不是长胖了？”她说是她爸专门订了西餐馆的蛋糕，两天一只蛋糕一只鸡；营养好，记性好。她坦言自己为了背英语单词，跪破了三条裤子。她的勤奋真可与“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牛角挂书”有得一比，令我们惭愧。
杭大路上偶遇，定格为记忆中最后一面，其时为2000年春夏之交。只聊了几句，秋莎就坦言：才几个月，你说话怎么变了？我意识到大概是站讲台了，无意中有了教师腔调。我赶紧改过，她欣然笑了。十字路口，交通灯变色，我们就挥了手。此后同学相聚，再无秋莎出现。听说她第一次签证没过。后来怎样，谁也不知。
多年后，我来美访学，就在微博、论坛、教会、学校，到处查找她的下落。突然有一天秋莎妹妹与我联系，说她和妈妈也联系不上秋莎；电话、地址都有，但他们就是不接电话也不见人。有一年秋莎曾与在中国的叔叔通话，那时她已拿到了美国学位，自豪地说“我有今天全靠爸爸”。秋莎和爸爸美国开了建筑公司，曾在中文报纸上登过广告。那时她妹妹在中国已结婚育子，家庭和睦。
秋莎妹妹告诉我，秋莎其实也很爱孩子，憧憬爱情，但爸爸不让她结婚。曾有优秀白人向秋莎求婚，她爸却说“应当以事业为重”。秋莎曾很痛苦，去堂姐家倾诉。堂姐劝她三十几岁的人了，应当为自己的幸福做主。不料，秋莎她爸事后打电话给她堂姐，斥其破坏父女感情，骂了一通。从此，秋莎与堂姐也不再有联系。妹妹担忧：爸六七十岁的人了，总要走的，但姐姐只剩一个人，怎么办？我拨通了秋莎的电话，果然，铃音声声无人应。我一遍遍留言，从无人回。
有位老师在我询问娜佳线索的回信中说：“这个消息带给我的是又一个遗憾甚至不幸。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中国真的是一个混蛋太多的国家，尤其是中国的男人们，好货大概真的越来越少了……我们只能希望老天做些什么，但，能做些什么呢？”
父爱如斯，幸哉？不幸哉？
一个月前，秋莎妹妹终于联系上爸爸了！我为她欣慰。感谢老天开导，终于让她爸原谅了这个小女儿。她说爸爸和姐姐似乎不愿意和别人联系，她也不知道他们顾虑什么。“以后请您不要发邮件给他们了”这话，就像当年秋莎告诉我“我爸说他以后一定会帮你一次”一样，令我心里隐隐生痛！
我删除了所有关于秋莎、她爸、她妹、堂姐的号码、邮箱，只保留了我的文字，和一份始终不变的祝福：秋莎，愿上天保佑你、带领你，并赐福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