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

前几天打电话回家，妈妈跟我说果子要结婚了。

果子是我童年的玩伴，我们一起长大。她单名一个果字，大家都叫她果子。从小我就觉得她的名字很可爱。她的人也像她的名字一样单纯可爱。果子长的像妈妈，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眼睛不大但黑得很有神，皮肤虽然白净但像她妈妈一样鼻翼两侧有淡淡的雀斑。果子比我们那里最文静的女孩子还要文静。在乡下，虽然女孩子不像男孩子那样上天入地，在田间地头上串下跳弄得一身灰头土脸，但也自然地喜欢在外面打打闹闹。果子从不加入我们。每天放学回家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果子家里有电视，而且她的爸爸妈妈总是不在家，爷爷奶奶也不摆大人的架子。 没有大人的管教， 大家都喜欢去她家看电视。果子俨然一家之主，但她既不分外热情，也不十分冷淡。

果子比我小，跟我弟弟一样年纪，上学也是同学。我妈跟果子的妈妈关系很好。小时候大家总是开果子和弟弟的玩笑，两家的大人甚至也乐见其成。果子的爸爸见到我弟弟去他们家串门，就会开玩笑说“哟，带了点什么见面礼给你岳父啊？”。我弟弟就哈哈一笑而过，也不放在心上。有时候果子到我家来玩，我妈还会跟我弟弟说“瞧你媳妇来看你来了”。虽然不当着果子的面说， 但她总也知道了，从此更羞于到我们家来。她也刻意不跟我弟弟说话，去上学也不走在一起。虽然她并没有阻止我弟弟去她家看电视，但总是与他保持距离。

小时候我总是很诧异果子的过分沉静。我只有在外婆家做客是才会像她一样规规矩矩，但也规矩不了多久。虽然她的爸爸妈妈像疼她的弟弟一般地疼爱她，但我总觉得她小小年纪怎会如此循规蹈矩，似乎有点把自己当外人。 我记得果子刚过完十岁生日不久的一天下午，有小伙伴到我们家来说，果子跟人吵架，快去看热闹。 果子跟人吵架？那可是稀奇事。我立马跑到果子家。果子就在庭院里，阻止一个中年人跨近院门。果子说“这是我的家，跟你没有关系。你来干什么？”真是第一次看到 果子给人脸色看，而且如此决绝，而那个人是一个成年男人。那个男人羞赧在地，手上拿着一些礼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把你的东西拿走，谁要你的东西？”那男人尴尬地说：“没赶上你过生日，这些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好家伙，大包小包的不说，还有一辆簇新的儿童女式自行车。这礼可大了。平时大家都不过是偷偷骑一下大人的自行车过过瘾，还没有哪个小伙伴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呢。有几个小伙伴的眼睛都红了，议论纷纷。有的说：“果子，拿着吧。以后记得借给我骑骑啊！”。果子的妈妈在旁边没有说什么。她爸爸倒说：“果子要是想要就拿着吧”。眼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果子的脸涨的通红，谁也不看：“谁让你到这里来丢人的？我不会认你的。你快点把你的东西都拿走！我不想见到你！”说完把自行车一推，哭着跑开了。

从来没有见果子如此失态过。对果子来说，这一定是颇为难忘但又极力想忘记的一天，因为她的身世秘密就这样被公之于众。 她是如此细微敏感，我想她自己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全村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实这件事在大人中间早就不是什么大秘密，只是我们小孩不知道罢了。

过后妈妈给我讲了果子的故事，说起来还挺传奇的。在果子还是个襁褓婴儿的时候，果子的妈妈和亲生爸爸离了婚。在那个时候的农村，离婚还是一件很丢人的大事。要是果子的妈妈能撑下去，她也不会离婚了。果子的亲生爸爸除了好吃懒做，对妻女不管不顾外，还沾上了赌瘾。眼看家里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还出去赌。果子的妈妈觉得自己事小，长此下去，女儿的命都保不住。只好硬下心肠，离了婚，抱着女儿回娘家去。

回娘家要过一条小河。果子的妈在渡船上想到自己凄苦的命运，当初出嫁时高高兴兴由老公的家人迎回去，如今形单影只落魄地回来，还不知道娘家的人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可怜女儿如此幼小，不知道要遭逢怎样的生活。不禁悲从中来，放身大哭，就往船头奔去，想投河自尽，一了百了。早有一个同船的老大娘看到她神色不对，留意了她。眼看不好，赶紧地把果子的娘拦下了。老大娘细细说，“妹子，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看不开的。你也得可怜可怜你还在吃奶的孩子，要是你走了，谁来照顾她呢？”一语惊醒梦中人，果子的妈看了看稚子无辜，不禁又是后悔自己的冲动，又是伤心。果子的妈在老大娘的细心开导下也说出了自己的遭遇。老大娘说，“妹子，我看你心地好，我救你一命干脆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我们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娶亲，二儿子还没有， 我看你品貌脾性倒跟我二儿子很相配。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家穷，你就跟我回去，跟我二儿子过日子，只要我们有一口干的，绝对不让你们娘儿俩喝稀的。我二儿子人也老实，绝对不会看轻了你。”老大娘倒也不是要趁人之危，只怕他们一分手果子的妈还要做傻事，所以想个办法把她带回自己家。老大娘又激了她一把：“就怕你不敢去？”果子的娘想，自己死都不怕，还怕别的什么？只要小果子能有一口饭吃自己也就满意了。于是收拾眼泪跟老大娘回家去了。

谁知回到老大娘家，她跟老大娘的二儿子竟然越看越对眼，也就和和美美地过起了小日子，成就一段奇缘。那二儿子也就成了果子的爸爸。虽然果子妈后来又给果子生了个弟弟，但是果子爸爸对果子始终视如几出，从不重男轻女，更没有分过亲生不亲生，以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果子不是她爸爸的亲生女儿。

十年来果子的亲生爸爸从来没有任何音讯。果子的妈也从不提起。如今听说果子的亲生爸爸浪子回头，戒了赌还在外面出息了，想到自己从前对不起孤儿寡母，特别是女儿，想稍微弥补一下。果子却决绝地给了他一个下不来台。背后妈妈也说看不出来果子小小年纪到也硬气。想要弥补，早干什么去了？要是真的为了她们好，又何必来打扰她们的生活？

果子也很争气，她考上了重点中学，又上了大学。她和我，和我弟弟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远。5年前我回国的时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她还在上大学，过来跟我们家人吃饭。她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些青春痘。席间又有人开我弟弟和她的玩笑，她的脸红了又红，始终无言以对，席间也跟我弟弟未发一语。其实她还是我弟弟请来做客的。我也知道她跟我弟弟私下有联系。似乎两人一直友好交往着，说没有好感是不可能的，只是谁也不曾先捅破那层窗户纸。大人的玩笑倒让他们刻意疏远，最终各自错过，如今也都各自有了结婚的对象。

妈妈说果子的爸爸妈妈亲自来送结婚请柬，说起果子的种种好处。果子的妈妈说，果子对不是亲生爸爸的爸爸一如既往，又敬又爱，比对妈妈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不说，旁人绝对想不到果子不是她爸爸的亲生女儿。而她的亲生父亲，她也从来没有联系过，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更不会邀请来参加她的婚礼。果子的爸爸说到女儿也是无比自豪。 果子给他买衣服鞋子都是挑好的买，自己那里不舒服了果子马上求医问药，嘘寒问暖。自己的儿子倒不似女儿有出息，也不如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儿疼他。自己老来倒还是享了果子的福。

童年的伙伴果子如今是公务员，在城里买了房子，有一个志趣相投，共同奋斗的老公。她一如既往地坚定单纯，我相信她会过得很幸福。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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