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寂寞
苏纯是个寂寞的小孩,从小就是。
年轻时的苏爸苏妈是由于家庭成份不好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的知青,一个高大挺拔气宇不凡,无奈空有一身力气却不谙农活,一个端庄秀雅心灵手巧,想当然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以虽然两人踏踏实实勤勤恳恳虚怀若谷的接受着劳动改造,仍然免不了月月劳动总结大会上被拎出来臭批一顿的悲惨命运,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于是很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婚后第二年生下玉雪可爱的小苏纯,生产队里人人爱煞这个如花蕊般娇嫩的小娃娃,托她的福,连带着苏爸苏妈挨批的频率都明显下降。尽管如此,苏爸苏妈仍然得比其它人更起早摸黑才能完成指定的农活。
苏家左邻姓郝,户主是个瘸了一条腿的复员老兵,干农活是不成的了,队里便安排他放牛。苏爸苏妈忙于农活,小苏纯打小就骑在牛背上跟郝爸放牛,天生雪白的肌肤却硬是不受风吹日晒的屠毒,用粉雕玉琢来形容她是一点也不过分。郝妈是个五大三粗的农村女人,爽快热情,生了俩小子,想要个闺女想得发疯,可就是天不从人愿。苏爸苏妈没空带孩子,可乐坏了郝家大小。小苏纯饿了在郝家吃,困了在郝家睡,郝家老大郝建国大苏纯十岁,没事就背着她四处遛达,教她数数认字,念小学课本给她听,老二郝建军比苏纯大两岁,两人是玩泥巴沾知了捅马蜂窝的好伴儿。
郝妈有事没事搂着小苏纯逗她“纯子纯子,长大了作我家媳妇儿吧,两个哥哥你挑哪个?”
三岁的苏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我都要”
郝妈呵呵笑“傻姑娘”
苏纯不乐意的噘起了嘴,“人家会数到一百,会写好多方块字,都夸我聪明呢”
(注:在70年代初的农村,三岁能有这水平已是天才级数了:))
苏纯既然是队里大名鼎鼎的小天才,同龄的小女生自然是不看在她眼中的,比她大的女生又不喜欢跟个小不点儿一起玩,是以小时候的苏纯根本就没有同性朋友,异性同伴除了郝家哥俩儿其余也就是泛泛之交,没办法,他俩霸占了她几乎所有的睡觉之外的时间。
五岁那年,小学校长专程到苏家游说让小苏纯提前上学,苏爸苏妈欣然同意,一时间全校都知道了苏纯的大名,老师喜欢她,但凡各种庆典活动,少不了让苏纯上台表演歌舞,就连课间十分钟,苏纯也要到学校广播室唱两首歌娱乐大家。
老师的过度垂青和明显的年龄差距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苏纯被同学们完全孤立了,连郝建军都嫌她太小不再跟她玩。百无聊赖的苏纯跟在念初中的郝建国身边学着与她学龄完全不搭调的各种知识,三好学生的奖状一摞一摞拿回家,寂寞也一点一点在心里堆积,学校里的苏纯越来越沉默寡言,家里的苏纯也越来越乖巧柔顺,苏爸苏妈对女儿的表现满意极了,这是个完全不用大人操心的小孩。
郝妈一如既往的逗苏纯 “纯子纯子,长大了给我家作媳妇儿吧,俩个哥哥你挑谁?”
郝建军会扯着大嗓门儿叫“我才不要纯子做媳妇儿,不跟她玩就哭鼻子的小不点儿”
郝建国则一言不发地望着苏纯微微笑.
苏纯鄙宜的瞟一眼郝建军“你才是个什么都不懂没人要的大笨蛋,建国哥哥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万万倍”
郝妈郝爸笑得合不拢嘴儿。
七岁的苏纯已经出落得小美人坯子一个,小女生天生爱美,邻居丽丽姐去县城走亲戚得了一块美人手帕后成日里对着手帕画各种照型的美人图,羡慕得苏纯什么似的,她自己比划琢磨着画,画来画去全象女鬼。
那时候农村物质贫乏,美人手帕可是稀罕物,有钱都没处买。郝建国对画画一点也不在行,看着苏纯郁闷的小脸和扔得满地的丑八怪,又好气又好笑又爱莫能助。好容易省吃简用外加偷偷摸了郝爸衣服兜里的零分子钱(一两分钱的硬币)托同学给带了块美人手帕回来给了苏纯,嘱咐她小心藏好别让大人发现了(发现了,郝建国的一顿好打那是跑不掉的)。
苏纯乐开了花,在屋子里瞅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藏哪儿好,最后只好搁书包里每天背着上学下学。苏爸苏妈对女儿学习方面放一千一万个心,是以从来不查女儿的书包,那块美人手帕居然就这么藏了好几年没被发现,这是苏纯和郝建国之间的第一个秘密。
这一天,班里有个女生带了好大一捧粉色的花儿到学校,几个跟她要好的女生都得了她送的花。苏纯自然是没有的,眼巴巴地望着那些花儿,泪珠子在眼里打了几个转,终是给忍了回去。放学后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路经一个得到花的女生家时,敞开的窗户里那粉白粉白的花被插在一个玻璃罐头瓶里招摇的对着她笑。苏纯再也迈不开脚,眼直勾勾的瞧着,心里在天人交战,平生第一次起了想干坏事的念头.
“一朵,就一朵”,苏纯喃喃念叨着,心砰砰直跳,伸长手臂够了一枝花撒腿就跑跑回了家。孤零零的一枝花斜斜歪在刷牙的杯子里,苏纯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总觉得心有不甘,咬着唇犹豫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再多偷两枝。这一次,胆子大了许多,居然稍稍挑拣了几下才下手,眉开眼笑转身要走,却被那家的女孩儿碰个正着“苏纯你这个小偷,不要脸”
苏纯一下子蒙了,脸唰的变成了西红柿,做坏事被抓到,要被别人笑死了。顾不得申辩闷头就跑,那家的女孩儿不依不饶,一把抓住苏纯的衣服,两人拉拉扯扯摔了个滚地葫芦,花儿也压烂了,衣服也滚脏了,头发也抓散了,苏纯脸上还被划了长长一道血印子,又羞又疼又急又气之下,索性哭了个稀里哗啦。
那家的女孩儿看苏纯流血了,哭得又大声,凶了她一句“哭什么嘛,真丢脸”,悻悻的回家去了。
苏纯一路抽抽噎噎往回走,心里后悔得要死,早知道就不要那么贪心,其实有一枝花也顶够了。她坐在自家门口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郝建国放学回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脏兮兮皱巴巴脸上又是泪又是血的小可怜。支好自行车,抱了苏纯进屋,郝建国绞了块毛巾轻轻擦拭着那粉嫩滑腻的小脸,别提多心疼,苏纯打小很少哭,顶多瘪瘪嘴作个要哭不哭的样子已经是了不得了,象今天这么狼狈那还是头一回。苏纯朦朦胧胧睁开眼,看是平日里最疼她的建国哥哥,鼻子一酸,眼泪又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的往下掉。
“来,不哭了,哭花了脸可不漂亮喽。哪,我们先把脏衣服换了,再告诉哥发生什么事了,好吗”
苏纯将小脑袋在郝建国怀里用力蹭了几下,鼻涕眼泪蹭了郝建国一身,才慢慢止住哭,换上郝建国的衣服,小小的个子象装进了大麻袋,就剩乱糟糟的一个头漏在外头。郝建国笑着坐在苏纯身后,拿了梳子给她梳小辫儿。
“好吧,现在能跟哥说了吧?”
苏纯低头不语,偷人家花太丢脸,建国哥哥肯定会笑话她的吧。
“看样子有点为难哦,不会是被老师批了吧?”郝建国轻笑。
“哪有,我…我…我想要同学的花儿,跟…跟人打了一架”苏纯有些心虚,含含糊糊一句揭过,忽然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花儿?”郝建国失笑, “什么花?这也值得打架?”
“就那个”苏纯牵着郝建国到自家屋里,那歪头斜脑的孤花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小嘴不由的噘了起来。
“啊,野蔷薇呀,你喜欢?”郝建国随手将花拿在手上,牵了苏纯回到郝家,“我们学校附近野蔷薇多的是,你想要,明天给你摘一大把”。
“真的啊…真的啊”苏纯兴奋得脸都红了,“要这么一大把喔”她用胳膊在胸前虚虚围了好大一个圈。
“没问题”郝建国用花枝敲了敲苏纯的鼻子,苏纯咯咯笑着只往他怀里躲。
郝建国搂着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慢慢静了不再说话。苏纯便掰着他的手指玩儿。
“纯子”郝建国俯下头附耳叫她,声音有点抖。
“嗯”苏纯笑着回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清澈的倒映出郝建国的脸。
“纯子,我给你花儿,你,让我摸一下”郝建国的声音轻得象水,柔得象梦,小心翼翼得象蜘蛛丝上欲滴的露珠。
“摸什么?”苏纯不明所以的望着郝建国的眼睛。
“傻纯子”郝建国闭了眼,一只手抖抖索索的滑上了苏纯的腿。
苏纯有点害怕,悄悄往郝建国怀里缩了缩,但没出声。郝建国的手钻入她内裤里轻轻覆上她时,苏纯本能的颤抖了两下,夹紧了腿。“建国哥哥,我怕”。
“乖纯子,不怕,哥不会作什么的,让哥这么呆会,嗯”郝建国的唇慢慢摩唆着苏纯的面颊,将她的身体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苏纯觉得今天的建国哥哥好奇怪,心里有些模糊的不安,这是坏事吗,建国哥哥也会做坏事吗,但一直以来对郝建国的信赖和依赖让她缩在他怀里没动。郝建国也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在她耳边低低的叫着“纯子纯子纯子”。
第二天,郝建国果然带了满捧的野蔷薇回来,苏纯沉浸在拥有了心爱之物的喜悦中,郝建国的奇怪举动只在她心里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没几天她就将这次事件忘得干干净净。郝建国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苏纯答应了,这是苏纯和郝建国之间的第二个秘密。
如是又过了一年,郝建国十八岁高中毕业了,那年暑假郝建国迷上了游泳,照例到哪儿都带着苏纯。刚开始苏纯只敢远远的站在岸边看,慢慢的看郝建国越游越好,看他矫健敏捷如行云流水,心下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建国哥哥,你已经会了,教我吧,好不好?”
“不行,太危险了”郝建国本不愿意,自己从未教过人,怕不小心有什么闪失。
“好嘛。好嘛。好嘛。好嘛。”无奈苏纯对着他又撒娇又撒赖,被她磨不过,便答应了。
第一次下水,苏纯紧张得扒在郝建国身上不肯下来,郝建国于是将她扛在肩上游了几圈。苏纯大乐,捞了水就往郝建国头上浇,郝建国冷不及防,一个没扶稳差点将苏纯滑到水里,结果苏纯被狠狠的揍了几屁股,小丫头嘴一噘就不要学了,嚷嚷着要找郝爸郝妈告状,搞得郝建国反而倒过来求她学。
阴谋得呈的苏纯得意洋洋再次下水,依然是很没形象的死捞着郝建国的胳膊,郝建国动一动,苏纯就飘在水里东倒西歪,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游泳天赋。鬼叫了半天,郝建国累得只喘气,躺在靠岸的浅水里,一把将苏纯扔到岸上,心里一百个后悔答应了教这头旱驴子。
苏纯不死心,其实也是玩得性起,不知死活的就自个儿往水里跑,本来是要跑去郝建国身边的,脚抬得不够高被水拌了一下,砰一声巨响跌了个狗吃屎,水波荡漾,小身子飘飘荡荡的竟随着水波往中央飘去,苏纯吓得尖声大叫“建国哥哥救命呀”
郝建国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看苏纯狼狈不堪的跌倒,正笑得只蹬脚,苏纯的尖叫声又惊得他心脏停跳了一拍,手忙脚乱的就往苏纯的方向游,原本的如鱼得水完全不再,整个一狗刨。待捞住苏纯松了口气顺势站起,才发觉水深不过没肩,算是不大不小的虚惊了一场。
“你个小坏蛋,吓死哥了”郝建国反手揍了她几屁股,没成想一下炸了锅,苏纯连惊吓带委屈,哇的一声哭开了。
“你才是个大坏蛋臭坏蛋,我不要理你,再不理你了”边哭边挥着小拳头对着郝建国没头没脸的砸。
郝建国双手紧紧抱着苏纯站在齐胸的水中,腾不出手来给她擦眼泪,急得用头直拱她的脖子
“乖纯子好纯子漂亮纯子,不哭不哭,是哥不好,先上岸吧,待会再给你打,使劲儿打,打一百下一千下一万下”
“我打你数数”
“没问题没问题,纯子什么时候不打了我才停”
两人手牵手回到郝家,郝建国脱了苏纯的湿衣服给她擦身体,本来还有说有笑的,渐渐的就没声了,苏纯看向郝建国的脸,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那次野蔷薇事件突的跳了出来,她退后一步有点想跑,脚却象生了跟似的不听使唤,郝建国上前一步握着苏纯的肩,将她放在床沿坐着,蹲在床前一瞬不瞬的看了她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快忘了之前心里的少少不安。
“纯子”
“嗯”
“不要出声”
“嗯”
“不要怕”
“嗯”
“哥会轻轻的,不痛”
“嗯”
然后郝建国站起身,慢慢慢慢的褪下衣裤,那是苏纯第一次看见成熟的年轻男子的裸体,有些害怕有些好奇,有些明白有些糊涂,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欲欲越试,那种复杂的情绪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她都还清楚的记得。
郝建国轻轻推倒苏纯,轻轻分开她的双腿,轻轻覆盖在她身上,下体轻触的感觉唤醒了苏纯全身上下所有的感观,她开始发抖,不停的发抖,奇怪的是又不想推开他,在那种复杂的情绪里,她安安静静的睁着明媚的双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未知。郝建国心中柔情涌动,苏纯的颤抖传染了他。
“纯子不怕纯子不怕”他的声音软弱如呻吟,似安慰苏纯又似安慰自己,身体缓慢却坚定的往里推进,然后遭遇了无情的阻碍,苏纯张大了嘴,却没叫出声,他又试了一次,依旧阻碍重重,苏纯闷闷的哼了一声,眼泪忽的就出来了,郝建国如遭电击,身下的人是那样柔弱细小,他怎么可以,怎么忍心,他一定是疯了。郝建国将头埋在苏纯的头发里呜呜的的哭得象个孩子。
哭声渐消渐无,寂静的夏日午后只有知了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苏纯推了一下郝建国
“建国哥哥,我们起来吧,你好重”。
郝建国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很快起身套上干爽的衣物,又拉了苏纯起来,很快给她也穿戴整齐,过程中他一直低垂着头,完了就背对着苏纯一言不发。
“建国哥哥,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郝建国回身死死搂着苏纯,象搂着不可挽留的珍宝。
那个夏天过后,郝建国去了外地念大学,直到两年后苏纯的父母得到平反她们一家搬迁回城,郝建国也没回过一次家。很多年以后,苏爸苏妈回乡下去探望昔日的老邻居带回来一个消息,郝家全家一直记得当年那个美丽寂寞的小女孩,郝建国的女儿就叫纯。
回城后的苏纯努力适应插班的种种,同学的排斥,老师的漠视,语言的隔阂,城乡的反差,昔日沉静的小女孩更加的寡言少语。随着年岁渐长,身体悄然发生着变化,初中生理卫生课上老师闪烁隐讳含糊其词的讲解让她彻底明白了当年在她和邻家哥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接踵而来的迷惑不解又带给她新的心理负担,在经历了那样的肌肤相亲之后,在默许了那样的进入之后,她还算处女吗?她还算是个好女孩吗?苏纯不能问任何人,所以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她的心一日日固守城池。
初中的男生女生之间已经开始有了丝丝似有若无的暧昧,童年的经历让她在这方面特别的敏感,男生的目光她只消看一眼就能判别出谁对谁有意思。即使她从不跟男生有什么交集,姣好的容貌依旧给她带来了三两个仰慕者,然而她已完全失去了感受感动的能力。
时光如水淡淡流过,冷淡代替了冷漠,礼貌代替了棱角,六年间除了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三,其它基本是乏善可陈,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曾经有个同样是插班生的女孩跟苏纯走得很近,似大姐姐般照顾了她近一年,可惜老天妒忌那朵美丽温婉的花,一早就将她匆匆收回,十八岁的美好生命嘎然而止,让她第一次觉得蹉跎这青葱馥郁的花样年华实在是一种罪过。然而已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人人都在紧张的备考,看来苏纯注定是要蹉跎的。
这是个初春的正午,苏纯一如既往走在去上学的路上,一辆自行车嘎的一声斜插到她前面停下,还未等她抬头,一枝粉莹莹的桃花闯入她眼帘,握着花枝的手修长好看,仿佛带着淡淡的书卷气。记忆如潮水扑面而来,风中摇曳的野蔷薇的精魂,在这怵不及防的瞬间,附着在桃枝上翩然复活,舒缓着流云水袖,苏纯犹豫的伸手接过花枝,却不敢抬头,怕被送花的人看到她早已是泪盈于睫。静默,尴尬,自行车掉转车头绝尘而去,骑车的背影略显单薄却骨骼匀称,她认识他吗?她不认识他吗?苏纯没有答案。
苏纯用小刀小心翼翼的剖开桃枝将里面的枝干剥离,只剩皮与花,然后夹入厚厚的物理书,过几日花儿干燥以后压入透明塑料纸中密封起来,这娇俏红颜便可一直保持下去了,保持得比她的记忆还要久。她有条不紊的做着干花,无视讲台上老师微皱的眉头,也没留意到自己座位斜后方的某个角落有一道视线从她进教室起就缠上了她。
下午苏纯走神得厉害,但留意到她走神的人并不多。教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屋内的莘莘学子早已对窗外温柔的阳光和暖的轻风视而不见,在今天之前,苏纯也是她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今天,苏纯为自己能留意并享受到这春天慷慨的馈赠而满心喜悦。
九点的晚自习结束后,同学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陆续回家,苏纯在教室里稍稍多呆了一会儿,果然,最后剩下一个她只认识背影却不知道姓名的男生。她静静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打算主动开口。那个男生多少有些窘迫,迟疑了一会儿便大步走到苏纯对面坐下。
“苏纯同学,很冒昧打扰你,我…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经常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你,哦,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好久了,我是隔壁理科班的萧慎”
男生的话有点絮絮叨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苏纯毫无反应,她清冷的注视让他努力维持的镇定一点一点坍塌,他想再开口,却差点咬到舌头,想转身逃走,却又心有不甘。
苏纯不知道这个男生是谁,却是知道萧慎的大名的,据说是学校内定要保送X大的高才生,只要他高考分数不是低得太离普,上X大那是十拿九稳的。她一清二楚萧慎想干嘛,不就是喜欢她吗,说出口有什么难,决不会比保送X大更难吧。
萧慎憋得脸都红了,咬咬牙豁出去了的说:“我想跟你交往,等高考过后”,然后低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等着苏纯的答复。
苏纯略有意外,高考过后再交往,那为什么现在招惹她?难道,是怕有人捷足先登?
一阵难挨的沉默,久到萧慎都想要放弃溜之大吉的时候,忽的听到一道清冷的女声“现在”,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啊?哦。”萧慎有点反映不过来,又似被这个答复砸晕了。“你不用备考吗?我…我当然是没问题,嗯,我是说现在交往对我来说没问题”
“我有分寸”苏纯淡淡回道“走吧”
苏纯坐了萧慎的车回家,走路需要四十分钟而坐车十分钟就到,她跟往常同样时间到家。
那晚之后苏纯每天早午晚都有萧慎接送,平白多出的三个小时,多数是在江堤上渡过。苏纯喜欢眺望江水,虽然她是个道地的旱鸭子。这么些年,始终没有再次尝试学游泳,但她喜欢看人游。萧慎游得尤其好看,她很少看到有人游得那般优雅。苏纯望着江水时,萧慎通常是望着苏纯,苏纯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浮光略影悠悠闪动,象一卷画,或一首歌,让人费尽猜疑。
“纯纯,唱首歌吧”萧慎喜欢听苏纯唱歌,尤其喜欢她微微垂眸唇角含笑的轻轻唱来,有点懒有点倦有点神秘有点脉脉含情,苏纯是很清冷无情的,所以那一点脉脉含情让他格外的心动。大部分的时候,她没什么太激烈的情绪起伏,交往三个月,他只见了一次,而这唯一的一次却让他后悔终生。
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了,有一天苏纯洗完澡出来,便见苏爸拿着一个精致的日记本抑杨顿错的念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瞟着女儿,“他的心如天空般高远,眼如明月般皎洁,在他长久的注视下,我故作镇定的云淡风清…”
苏纯的脸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跟,又很快变得煞白,多年来无人可问的疑虑和心底最隐密的私秘她全记入日记里了,爸爸看了没有?看了多少?什么时候看的?苏纯恼羞成怒,一把抢过日记本,劈头盖脸一通乱骂:
“爸你太过分了,偷窥别人隐私是不道德卑鄙无耻的事…”
苏爸本是刚发现女儿的抽屉没锁,便随便翻了一页念出来逗逗女儿的,也有些微提醒女儿要记得锁好抽屉的意思在,不料惹来一番臭骂,面子上不免挂不住了,还没来得及教训女儿,只见苏纯一气之下将日记本扔进了煤炉,刹时间火舌乱串,不一会儿烧了个干干净净,苏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边苏纯早一扭身跑出了家门。
出得门来天大地大,除了萧慎怀里,竟没个可让她容身之地,苏纯毫不犹豫的往萧慎家跑,胡乱敲了几下他家的窗,帘子掀起一角,正是萧慎,一见外边哭得梨花带雨双眼红肿的苏纯,着实吓了一跳,这样的苏纯他从未见过,连想都没想过。
萧慎载了苏纯到江堤下坐下,苏纯立刻缩到萧慎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好似抱着救命的浮木,身体抽搐着,看样子还在哭。萧慎有点无措有点窃喜,交往三个月,终于突破了拉手阶段,而且是苏纯主动的,前景值得期待。
“纯纯,发生什么事了?”
“嗯,没什么,只是心情不好”苏纯犹豫了一下,总不能告诉他,她在日记里描述他的肉麻话被老爸逮到吧,何况最主要的还是其他内容。
“那现在好点没?”萧慎搂着苏纯轻轻晃着,晃得她好舒服。
“好了”苏纯小声回答,有些不好意思,便撒娇的更往他怀里钻了钻,钻得他一颗心砰砰乱跳。
“那回去上晚自习?”
“不想去”
“唱歌我听好么?”
“嗯”苏纯开始唱小小的我,唱绿叶对根的情意,唱趣经女儿国,这些歌平日里萧慎也是听熟了的,这会听来不知怎的好似句句都隐含深意似的。他垂头找寻着苏纯的唇,苏纯一愣,下意识有些想抗拒,就推了萧慎一下,萧慎摸索着将苏纯的双手绕到她背后,苏纯的手很小,他单手就将它们固定住了,剩下那只手扣住了苏纯的头。
“萧,萧萧,别这样,我…”苏纯有点乱。这是她的初吻,不想在这种略带强迫的情况下发生。但萧慎太想品尝到那唇齿相依的滋味,还是坚持吻住苏纯,将她未完的话堵了回去。
萧慎也许是沉醉于亲吻的激情中的,但苏纯没有,如一条被钳制的鱼半仰在萧慎的一条腿上,耳中清晰的听到两人牙齿碰撞的声音,她甚至感觉有点滑稽。天欲黑未黑,苏纯望着天边遥远的最后一抹落霞,思绪在游移,不,她不会挣扎,如果这就是萧慎此刻想要的。她是喜欢他的,一种很微妙的喜欢,某种程度上,他与记忆中那个久远的影子有些重合,她希望他能填补她的寂寞,由那个人那些事所衍生出来的隐秘的寂寞,她不知该如何去排遣或许下意识并不真的那么想要去排遣的寂寞。
萧慎的手离开了苏纯的头在她裙下缓缓游走,她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轻颤。当他的手指顽强的刺穿层层阻隔直抵她身体最深处的时候,苏纯仰头尖叫了一声,尖锐而绵长,眼泪夺眶而出。是这样,就是这样了,原来她等待,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多年前的事情就象是一项未完成的仪式,因为欠缺了结尾,所以困惑了她这么多年,只到今天,仪式终于完成,一切终于划上句点,而她,将再不受它所惑。
苏纯的尖叫惊醒了激情中的萧慎,他呆愣当场,手指还停留在她体内,他不敢相信这是他做的,对苏纯,他一直是带着些微的畏惧和仰望,她冰清玉洁的站在尘世之外俯视众生,而他却这样莽撞匆促的打碎了琉璃世界硬拽了她出来,多么不堪,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想要的是走入她的世界而不是拉她出来啊。
怀着深深的懊恼和对自己的唾弃,萧慎垂头丧气的送走苏纯,望着薄暮中那款款而去的纯白背影,他知道这段短暂的青涩恋情即将结束,不可避免。是出于默契,还是太年轻无措,原因早已不得而知,两人的关系在陌上初曛的早春突然开始,又在风清月明的初夏突然结束,一个月之后,苏纯考入X大而萧慎名落孙山,两个人两条平行线,命运似乎开了萧慎一个绝大的玩笑,他时常会想起这不经意间改变他整个后半生的三个月,是什么促使他无视高考的严峻形势向苏纯提出交往,又是什么在分手后依然日日困扰他以至跌破世人眼镜,他居然不太记得了。
苏纯优哉游哉的度过了四年大学,交男朋友?哦,不不,他们是那样年轻美好纯洁鲜活,情缘来得快去得快,为了恋爱而恋爱,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还是在老地方打转,她只须远远观望就好无须介入。大学毕业,苏纯进入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设计公司作初级设计员,所谓初级,端茶倒水收送文件跑跑腿那是免不了的,复印图纸转换图样寻找建筑模型材料那已是不错啦,模型制作嘛暂时还轮不到她,参与实体设计那是绝对免谈,基本上只比倒茶小妹强那么一点点。工作虽然是初级中的初级,苏纯的工作态度还是很好的,认真仔细周到,又不惹事生非,很快便溶入职场生涯,再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往上爬吧。
当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之一元初,那个在工作中果敢强势生活中又略显腼腆木讷的男人向她表示的时候,苏纯并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他的措辞,她只能用“强悍”两个字来形容。元初是那种可以工作时毫不留情将女同事痛批到泪水涟涟也决不心慈手软的人,她曾以一杯咖啡造成他正在忙碌运行中的电脑无情死机的惨剧,他居然只是皱着眉头无奈的叹口气就放过了她,然后默默又花了整天重画那进行到一半还来不及存档就无辜阵亡的设计图。从那时起,敏感的苏纯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也稍稍考虑过她们之间有可能到那种程度。
“苏纯,希望你能嫁给我”元初用最平常的语气向之前并无太多接触的苏纯扔了一颗炸弹。而这枚炸弹也确实收到了效果,虽然不是他预期中的效果。苏纯觉得有必要重新考量之前暗自对他设定的交往界限,沉默良久,她耵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的说:
“也许你需要重新考虑…我不是处女…男欢女爱的结果” “好的,我会考虑”元初的脸有点红,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我一定是疯了”长吁一口气,苏纯压下了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
一星期以后,元初路经她身边时淡淡丢下一句“下班后在公司等我”,苏纯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考虑得可真够久的,不论结果是什么,今后的相处势必会跟从前不同。
下班了,身旁的格子间很快人去楼空,诺大一层楼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纯,来我办公室”,元初说完就走,苏纯慢吞吞的跟了过去。
“说实在的,我很介意处女与否,因为它代表着一个人对男女关系的态度,慎重还是随便,很大程度上也与做人的态度息息相关。你告诉我这个,我很意外,毕竟,我们还没熟到谈论这么隐私的问题的地步。婚姻大事,岂能敷衍,我能感受你的坦诚,也相信有坦诚为基础的婚姻必不会令我失望”元初很认真的说,末了,又不好意思的加了一句,“呃,在那方面失望”。
“是的,出轨之前,我会通知我的丈夫”苏纯失笑,她其实没想过那么早结婚,男欢女爱她已经算经历过了吧,目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那婚姻在现阶段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元初的脸快抽筋了,这个女人还真直白。
“为什么是我?”元初不是毛头小子,苏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出彩让他一见,哦不,数见倾心的特质。
“因为我已老大,而你适逢其会”
多么好的理由,世上最不能强求的就是适逢其会,多少危情孽缘不就是因为他/她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他/她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偏要来么?
“天时,地利,人和,既然如此,还等什么?”苏纯伸出手,元初牵起它,两人就这么私定终身。
双方长辈初见未来女婿媳妇的鉴定宴,也就是元初和苏纯的订婚宴,苏爸很郁闷,这男的,大了苏纯整一轮(十二年),都快赶上她老爹我了。元妈也不爽,这小妞,苗儿还没长活呢,哪懂得为妇之道。然而赞成也好反对也罢,喜欢不喜欢都不用说了,人家都订了不是?
订婚那晚,苏纯在元初的邀约下第一次去了他的住处,不用怀疑,是第一次,元初是个很守礼的人,进了他的门那就是进入了他的隐密世界,而惟有正式订婚了才算名正言顺。餐桌上摆着好大一捧粉色郁金香,呃,跟整个屋子不太搭调。
“花店的员工给的建议,希望你喜欢”,见她望着郁金香若有所思,元初笑了,花店的人给他上了一整堂的花语课,最后他点了离他最近的那一种落荒而逃。
“是花我都喜欢”苏纯轻抚花瓣垂眸微笑,真奇妙,她人生当中最深刻的记忆里都闪动着粉色的花影。
“苏纯我想吻你”元初眩惑于她唇角的神秘,情不自禁。苏纯抬眼望他,无声邀约。
唇齿交缠的瞬间,脑海里有关初吻的那一章悄然揭开,莽撞的少年啊,亲吻是需要细细品味的,怎可操之过急。
“苏纯我们作爱”
“好”
“我不会”
“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