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英
宝英是我三婶儿。我没见过比她更合适这个名字的人了。她 来自城乡结合部的常州乡下。虽然嫁到上海三十年,还是声 如宏钟,印堂发亮,再加上她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更 是在弄堂里落下了乡下人的口实。更要命的是,一家人想做 阿拉上海宁。随着返乡知青的三叔放弃宽敞的乡下堂屋,拼 了老命跟三个小叔打了一辈子架,为了确立楼梯下,从厨房 划出的十平米居住的合法性。
乡下人吵起架来,还是有些野性的。尤其是对手是上海本地 小媳妇。吵架的名目繁多。放在门外的牛奶瓶没了,那个妯 娌指丧骂槐。门口想接个水龙头,档了自行车的摆放。公婆 偷偷塞给这家点零用,被那家看到了。上海人打架,先动嘴 ,先动女将的嘴,男人的面子还是要的,更何况这些婆婆妈 妈的小事。宝英总是让战争规模升级。先是妯娌吵,她的乡 下口音就输了势气。平常也没篡下人品。吵吵她就先动了手 ,那头小叔子一看自家女人吃了亏,按捺不住,跑出来,抓 了她的头发就往死里打。毕竟是女人,马上吃了亏。一声声 的惨叫,左邻右舍也是看热闹似得劝着,反正出不了人命。 自家的男人是个牛脾气的老实人。取了乡下人,一直不理直 气壮。直到叫惨了,老实人也做不住了,嗷的一声,冲出房 门,才结束一场混战。挨拳脚的是她,理亏的也是她。人人 以为她就不该来抢房子,她自己也理直气壮的说,一个娘老 子生的,凭什么厚此薄彼。可是私邸下,也觉得来得晚了, 就只敢抢最差的地盘。因为这个,和公婆也不愉快。闹起来 ,乡下人粗野的骂娘全盘用在老人身上。越发听不下去。
在一个宽松的环境, 她绝不至那么不堪。宝英其实真的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 十岁时,我在爷爷那度过了假期。她还年轻,有三十多,在 家操持家务。而我是跟奶奶吃饭的。她知道我谗,有时孩子 气的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耳语,中午到我家,我有好东 西给你。跨进一个门就是她家,她在包肉馄屯。我淹了淹口 水就上床玩透明的皮子。她高兴的不得了。觉得我很看得起 她,我自小被当作有出息的小辈来看待。絮絮的和我说她儿 子的趣事,她娘家的回忆。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的。我想 她是美好的,那一刻,也是寂寞的。我一个小孩,还没学会 鄙视乡下人的势利,可也没学会分享她的回忆,只知道肉馄 屯的美味。她幸好也是一个简单的人,并不多想。她只知道 ,一个大知识分子的小孩没瞧不起她。吃了一碗,还要一碗 。她兴奋的问:乡下人的馄屯好吃渥?在以后的多年,她都 和邻里提起我的谗像,一脸骄傲。
过了多年,我不负亲戚所望,考上了大学,回家途中探望重 病的奶奶,耽搁了学校订的车票。她自告奋勇帮我买票,一 付大报大揽的样子。我是很有些怀疑的。
春运期间啊。要去了我的学生证,等了几天,说有消息了, 但她要领我亲自去拿票。我试图让她帮拿回来,下意识觉得 她所托之人必定三教九流。她坚持着,我也面子薄,就跟去 了。她说带我去她上班的旅馆。步行二十分钟出了弄堂,就 到了一片同样旧旧的六层楼房住宅区。在一片毫不起眼的一 楼灰墙上,暗红的油漆刷这四个歪歪斜斜的字:朝阳旅舍, 和一个粗大的箭头向下,原来旅舍在半层的地下。转过黑洞 洞的楼梯,就看到昏黄灯光下的前台。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懒洋洋的打着看不清颜色的毛衣。
“小王在哇?这是我侄女,大学生,回杭州。”
“小王!”她扯这喉咙喊了一声,眼皮迅速扫了大学生一眼 ,手上的毛衣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
小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下从后面搂住宝英的脖子,喊着 :来白相喽。
她呵斥他:我侄女,大学生,那票来!
小王悻悻的放开宝英,斜看我一眼:大学生有啥。没票!
”别闹,有你好处!”
小王这才掏出一张票,递给宝英。我提省宝英:
”还有学生证。”
宝英说:“听到没?”
小王掏出香烟点上:“买票要啥学生证。没看到!”
“要死了!去拿”宝英有笑又骂的推了他一把。他才懒洋洋 的折身到一个房间。
一分钟后,他回来了,慢腾腾打开我的学生证,又看了我一 眼:
“名牌大学嘛?比我们有出息。”
“我老早告诉你们了!”宝英替我骄傲着“我儿子以后也要 跟他姐姐学的”
小王不耐烦了:“去去去,我要睡觉了,有夜班”
真的,多年后,我退学,以陪读的身份出了国。全家包括我 自己,从上海走时,都有意无意不提F2的身份。其实他们 也搞不清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是我们这些小读书人们常期 培养出来的虚荣心作怪。不过对宝英一家来说,她已是局外 人了。时间越长,矛盾越多,容忍度越低。打架的频率,烈 度,广度都上升。尤其是奶奶走了后。奶奶还是心疼三儿的 ,知道他们吃亏。但奶奶自己也是一辈子忍字为上,苦中作 乐,有不多想的老好人,帮他们有限。宝英引以为傲的儿子 读书并不出色,宝英和三叔还是爱他,没有因为这个损他的 自尊。这个堂弟自小在这样扭曲逼仄的环境里成长,却出落 的最阳光帅气,也很疼爹妈。我倒暗暗称奇。他和其他堂弟 也自若的谈谈笑笑,并没因为长辈的矛盾特意回避。当然到 了正式场合,譬如堂弟结婚时,那几家就称事推脱不去了。 可以理解,已经不容易了,同居一个两层小房三十年,到现 在还没拆迁。大家都在熬着,最后一刻不远了。
年前,父母在我这探亲时,他们打来电话商量拆迁的事。一 大家都在,要二哥表态他那一份遗产的态度。我不忍多听多 问。庆幸父母可以潇洒的做人情。宝英也可以分到房子,还 有拆迁租房补助。她那楼梯下那几平米的角落终于得到了政 府的承认。帅气的儿子IT技校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两 年前结婚了,和公司的同事姐姐。女方是以前的上海乡下人 ,如今的正式上海人,浦东发展了嘛。人家不嫌弃他家,愿 女婿和他们住。宝英慢慢好其来了。真的,一辈子的代价。 不过,不这样过,又能怎样,人人都是这样的。她的生命力 这样强。
乡下人吵起架来,还是有些野性的。尤其是对手是上海本地
在一个宽松的环境, 她绝不至那么不堪。宝英其实真的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
过了多年,我不负亲戚所望,考上了大学,回家途中探望重
春运期间啊。要去了我的学生证,等了几天,说有消息了,
“小王在哇?这是我侄女,大学生,回杭州。”
“小王!”她扯这喉咙喊了一声,眼皮迅速扫了大学生一眼
小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下从后面搂住宝英的脖子,喊着
她呵斥他:我侄女,大学生,那票来!
小王悻悻的放开宝英,斜看我一眼:大学生有啥。没票!
”别闹,有你好处!”
小王这才掏出一张票,递给宝英。我提省宝英:
”还有学生证。”
宝英说:“听到没?”
小王掏出香烟点上:“买票要啥学生证。没看到!”
“要死了!去拿”宝英有笑又骂的推了他一把。他才懒洋洋
一分钟后,他回来了,慢腾腾打开我的学生证,又看了我一
“名牌大学嘛?比我们有出息。”
“我老早告诉你们了!”宝英替我骄傲着“我儿子以后也要
小王不耐烦了:“去去去,我要睡觉了,有夜班”
真的,多年后,我退学,以陪读的身份出了国。全家包括我
年前,父母在我这探亲时,他们打来电话商量拆迁的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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