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女人(一二)
我又迷路了。 本来已经上了我熟悉的国道,再直着向前开,开到一个加油站后面向右转,然后再沿着那条路转来转去,转到一个深山老林里就是我的“家”了,我把家字打上了引号,是为了让文字更贴近事实,不带引号的家,不仅让别人产生误会,连我自己都觉得在欺骗自己: 那个深山老林里的豪华别墅真的是我的家吗?
问题就出在那条国道上,我还没开到有加油站的路口,国道就被堵上了—— 国道下面修了地铁,原来路面上的电车铁轨变成了障碍,德国政府决定开始这艰难而漫长的拆轨工程。德国人不能容忍任何没有功能的东西,更何况这东西不仅没有积极功能,还有消极功能—— 对路面上行驶的汽车来说,那些无用的铁轨太碍事了。我很佩服德国政府不怕麻烦的精神,只是他们实在是不该在今天堵路—— 招瓦泥的妈妈又从意大利赶来看他,我回家晚了,肯定又要引起他的暴怒。
大路被堵了,有一条被临时支起的“吴来同”牌子指引行人经过一条小路通向自己的目的地,“吴来同“ 是德语的译音,意思为绕行道,因为发音酷似汉语人名,被德国人戏称为中国的交通部部长,我就是在这个交通部部长的指引之下迷路的—— 本来刚开始还不时地能看见站在路边的”吴来同“,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了,我知道坏了,按德国人的脾气,如果我还在正确的道路上的话,这个吴来同就会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绕道结束,现在这家伙不见了,说明我迷路了!
后座上的女儿已经在我的颠簸之下熟睡,我忽然间不再恐慌了—— 不就是招瓦泥的暴怒吗? 我们生活在德国,不是在意大利,他还敢动手打我不成! 我知道在德国每个城市都有”女人之家“,是专门给遭到家庭暴力的女人提供的安身之地,有时候真希望招瓦泥能动手打我,那样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受到法律保护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拥有博士头衔的读书人,他有上百种折磨人的方法,打人却不在其中。
没有吴来同指引的路越来越幽静,秋天是德国最美丽的时候,尤其是走在这样的小路上,饱满的红色黄色橙色紫色象儿童画出来的画——受过训练的成人都不好意思这么夸张地使用原色。我把车窗打开一半,让秋风任性地吹在脸上,渐渐地放慢车速,最后终于停下来,我给招瓦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迷路了。果然如我所料的一样,他在电话另一端咆哮起来: 不是给你买导航仪了吗,出门时为什么不带上,你不知道自己是个白痴吗? 我没等他讲出更难听的话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关了手机,我知道他会气急败坏地不断打来,让他气急败坏吧,女儿在我的车里熟睡,只要有女儿在我身边,我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
陷在婚姻的漩涡中不能自拔的我越来越宿命,任何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和不经意出现的现象都有可能成为给我带来某种暗示的信号。那条长达几公里的电车轨道让我想起自己那令人窒息的婚姻,于是我在德国人的拆轨工程和自己的离婚工程之间找到了象征意义上的关联 —— 不就是时间精力耐力和财力上的较量吗? 长痛不如短痛,在那条大兴土木的国道的启发下,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平添了几分勇气。
天色渐黑,我给好友兰兰打了个电话,刚从她们家出来又打电话给她,使接到电话的她语气里有些担忧,我告诉她我迷路了,让她帮我查看地图——找到去她们家的路,我今天不想回到那个深山老林里的别墅去了。
自从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兰兰坦白了自己的婚姻内幕,我就象一下子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三年的伪装憋得我快爆炸了,在崩溃之前,我决定不再扮演养尊处优的富婆了—— 什么富婆,我可以带几千欧元的手表却不能随时给自己煮一碗水饺,因为手表是他决定买的,我自己却没有任何决定权,哪怕只是一碗水饺。我所有供自己支配的零花钱都是骗来的,当年因为一篇不实的报道能和领导闹翻的我现在成了一个整天撒谎的骗子,我讨厌无休无止的争吵,暂时避免争吵的唯一办法就是欺骗,骗局露馅了以后再开始下一轮的争吵至少可以推迟一下时间让自己先安静片刻,招瓦泥能举出一百个我是个骗子的实例,但他从来都拒绝自省一下,我为什么要欺骗他。
在兰兰的电话指点下,我又回到了几个小时前才离开的地方。
兰兰一看见我们母女就开始准备晚饭,兰公知道我们又要彻夜长谈,主动把自己的被子搬进书房,腾出卧室给俩个女人 —— 我鼻子一酸,想起自己“家”里那三间空下来却不能随便邀请客人入住的“客房”。兰公拿欧共体的奖学金在德国攻读物理博士,兰兰是某社科院的研究员,专门研究家庭伦理问题。夫妻两人和九岁的儿子一起住在六十平米的公寓里,虽然有点挤,但挤得很温馨,温馨得让我每次都止不住地顾影自怜。如果当初能和鸿林团聚,也许现在的自己也是正在享受这种逼人的温馨吧? 对鸿林的思念成了我心头一块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
也许和兰兰的职业性质有关,我在她面前没有隐私。
兰兰总说,性格引导命运,我回想自己走过的路,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这个定论的一个实际论据。
唯一能让我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是:招瓦泥在我生活中的出现是我的命中注定。
当时正在北京苦拼托福考试争取去美国和鸿林团聚的我,莫名其妙地在一个月内巧遇了这个意大利人三次,前两次都只收了他的名片没有回敬,第三次是在一个类似公务的场合下,出于礼貌,我回敬了他一张名片,他接过我的名片前前后后看个仔细,我也飞快地在他的名片上扫了一眼:哇,看不出来,还是个化学博士呢,和鸿林同行,在北京经营一家私人公司,我极相信缘分,况且多个朋友多条路,就友好地向他表达出交往的意愿,不料这个友好的表示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后患。
他当天下午就出现在我工作地的大门口。我工作的地方戒备森严,大门口永远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在站岗放哨,招瓦泥一身白色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像个二婚的新郎官 —— 说他二婚,是因为他看上去怎么也有四十岁了。个头不高,但还算挺拔。我和两个同事走在一起,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雪白的新郎官,还没等我解释清楚,就看见他摇着手里的玫瑰,热情得像个老朋友。两个女同事相视一笑,一起对我说: 别解释了,我们理解。然后她们俩一溜烟地跑掉。
我对这个意大利人有点不满,事先也不打声招呼,还穿得这么显眼,拿着束含义暧昧的花跑到我的单位里,叫我怎么向同事解释? 但看在他是个外国人的份上就不计较了,从未走出过国门的我对外国人极为宽宏 —— 也许在他们的国家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顾虑吧?
招瓦泥看见我,眉飞色舞 —— 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适合形容他的了,两条浓密的黑眉上下跳动,深陷在眼眶里的双目变化得比嘴巴里的词汇还快。
他邀请我去新建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吃西餐,而且位子都预定好了。我心里暗自嘀咕: 这外国人也太独断了吧,还不知道我是否应邀就预定位子,我要是不去呢? 再说也不先问问我爱不爱吃西餐。
吃西餐的疑虑很快就被餐厅里的优雅气氛冲淡 —— 如此优美的钢琴声,就当是来听音乐的也值了。
招瓦泥向所有的绅士一样,为女人开门脱外衣搬椅子,只是他做得更麻利更自然,另我产生了几许好感。
前餐结束,招瓦泥走到弹钢琴的女士面前,嘀咕了几句以后,和女士换了位置 —— 他摆出极专业的姿势开始弹琴,是一个我不熟悉的曲子,但旋律很优美,听得出来他受过良好的训练。
“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 招瓦泥回到座位时对我说。
“你知道我有男朋友吗?” 我没头没脑地接了这么一句,然后就有点后悔自己的小气。
“我知道的,你在看我名片时就告诉过我,你男朋友和我是同行。” 招瓦泥笑着说,显得比我大气得多。
我想问他对我有什么目的,但终于没问出来,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
饭后,招瓦泥开车把我送回我的公寓,客气地告别,没有下一次的约会。
说实话,我开始对这个会弹琴的化学博士产生好感,好感的主要原因是他没有提出下一次的约会。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都没有招瓦泥的消息,鸿林打电话给我时,我把这个没有什么暧昧的故事用有点暧昧的口气讲给他听,鸿林的反响很淡:意大利男人都那样。“千万不要以为他对你有什么想法啊!” 鸿林撂电话前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了这句话。他的这句玩笑无疑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傻姑娘吗?
事实证明,我的自作多情不是毫无根据。两个星期之后,招瓦泥又出现在我们单位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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