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读书笔记:《源氏物语》第三十一回 真木柱

来源: 2025-11-11 07:11:44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三十一回 真木柱

髭黑大将得意忘形,玉鬘已和他同居多时。她不爱髭黑,自叹这是意想不到的前世孽缘,但也因此恨煞了穿针引线的最亲近侍女弁君,此后一直疏远她。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玉鬘而刻骨相思,而观世音菩萨偏偏保佑了这个她所不爱的髭黑大将。这件婚事虽然办得十分秘密,但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件奇闻,轰动一时。不久冷泉帝听闻后,说:“可惜啊!这个人与我没有宿缘。但既有为尚侍之志,不妨依旧入宫。尚侍不比女御、更衣,已嫁之人亦无不可。”

此事本非出于她的心愿,乃众所周知。玉蔓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对此事作何感想。又回想萤亲王的深情厚谊,以及风流儒雅之状,便觉自己可耻可惜,因此对髭黑大将一直没有好感。

源氏太政大臣从前曾向玉鬘缠绕不清,惹起世人怀疑,如今证明了他的心地清白。然而情欲涌动时,依旧忍不住想接近玉蔓。有一天,趁髭黑大将不在家时来到玉鬘房中。

玉鬘看惯了那个粗俗的髭黑大将,一旦重见源氏这俊秀无比的姿态,便觉羞耻得无地自容,眼泪流个不住。源氏惋惜之余,即席吟诗:“未得同衾枕,常怀恋慕情。谁知川上渡,援手是他人。真乃意想不到之事啊!”举手拭去鼻上的眼泪,神情十分优雅。玉鬘以袖遮面,答诗云:“未向川边渡,先沉泪海中。微躯成泡沫,消失永无踪。”源氏便转移话题:“皇上盼望你入宫,你不遵命,是失礼的。你还得前往一行为是。”又把入宫须知之事及事前应有之准备等教导了一番。看他的模样,不会立刻允许玉鬘迁往髭黑大将邸内。

髭黑大将舍不得放玉鬘入宫。打算乘此机会,把她从宫中直接迎归自己邸内,便动工修理邸宅。正夫人为了他的薄情而悲伤,但他全不关心。本来疼爱的子女,现在也全不在他眼中了。髭黑的正妻人品并不逊于他人。讲到出身,父亲是高贵的亲王,对这女儿关心爱护,她是紫姬的同父异母姐姐。只是近年来鬼魂附身,失却本性,形似疯狂,因此夫妇之间的感情也久已疏远。

父亲式亲王闻知此事,打算接女儿回娘家,免得以后更加受罪。然而她却怕给父亲带来耻辱,没有立即答应。烦恼之余,心情更恶,便病倒了。此人原本柔顺,心地善良,但因心病不时发作,以致被人疏远。房中灰尘堆积,没有清净之处,满目凄凉之色。

髭黑大将看惯了玉鬘所居琼楼玉宇,看了她的房间觉得不堪入目。对正妻说:“那儿非常豪华,似乎琼楼玉宇。像我这样粗率的人颇感痛苦,想把她接回家来,以求放心。那人迁来之后,务请你与她和睦相处。无论怎样,我俩的情爱今后决不会断绝。但你倘断然离我而去,在你势必为世人所取笑,在我亦当受轻薄的讥评。”夫人听了这番话,答道:“你的薄情,我毫不介意。我所悲的,是对不起父亲。”

天色渐暮,髭黑大将心不在焉,巴不得早点来到玉鬘那里。可巧天上降下大雪,他拿不定主意,只管坐在窗前望着庭中出神。夫人看了他这模样,便催他出门:“真不巧啊,雪下得这么大。路上很难走呢。天色也不早了。”她知道情缘今已断绝,挽留也是枉然,那神情十分可怜。 “如果你这人留在家里,而你的心向着外面,反而使我痛苦;如果你这人在别处,而你的心能想念我,那么我袖上的冰也会融解了。”便取过香炉来,替髭黑大将的衣服熏上浓香。她自己身上却穿着不浆的旧衣服,落拓不羁,姿态更加显得寒酸。

夫人忽然站起身来,将大熏笼下面的香炉取出,走到髭黑大将后面,把一炉香灰尽倒在他头上。髭黑大将大惊,一时呆若木鸡。香灰侵入眼睛和鼻孔里,弄得他两手乱挥,侍女们忙着替主人换衣服。

髭黑大将懊恼之极,便厌恶这夫人,刚才对她的一点点怜爱之心消失殆尽。深恐发生意外之变,只得忍气吞声。不管时已夜半,派人召请僧众,大办祈祷法会。由于祈祷的法力,夫人有时似乎挨打,有时跌倒在地,闹了一夜,直到天明,方始疲极而睡。次日夫人醒来,狂病依然未愈,样子非常痛苦。于是再作修法祈祷。

髭黑念念不忘玉蔓,叹息数声,出门而去。到了玉鬘那里,觉得才隔一夜,她的容貌忽然增艳,就越发爱她,绝不再分心,也不再回家,想念子女偶尔回去探望。他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二三岁。下面还有两个男孩。

夫人的父亲式亲王闻此消息,说道:“照此说来,他已经把我女儿当作弃妇看待了。如今若再忍气吞声,我们太没有面子,岂不被天下人取笑?只要我活在世间,我女儿何必专心一意地追随他呢?”便立刻派人去迎接女儿回家。

临行前,年幼无知的三个孩子正在游戏。夫人把他们叫来,说道:“你这女孩且跟我走,前途是好是坏,也顾不得了。你们两个男孩暂时也跟我去,但总不能与父亲断绝,还得常常来探望他。”说着哭起来,三个孩子也都皱着眉头哭了。

天色渐昏,彤云密布,即将下雪,暮色十分凄凉。来迎接的几位公子催促道:“天气坏得很呢,早点动身吧。”

大女儿想:“我今后没有了父亲,怎么过日子呢?现在不能向他告别,今后恐无再见之缘了!”便俯伏在地,不肯跟母亲走,一心等候父亲回来,然而不见踪影。女公子匆匆地在纸上写一首诗,用发簪把纸塞进平日依靠的柱子裂缝里。诗曰:“临别赠言真木柱,多年相倚莫相忘!”不曾写完就嘤嘤地哭起来。

夫人对她说道:“算了吧!”和诗云:“纵有多情真木柱,故人缘断岂能留?”

且说髭黑大将在玉鬘那里,闻知式亲王把女儿接回的消息,想道:“怪哉!亲王轻率从事也。”他想起家中子女,以及外人议论,心绪很不安宁,便对玉鬘说道:“我家里出了这样的怪事呢。她走了,我们反而安稳。可是她的父亲突然把她接了去。外人闻知此事,定将怪我薄情,故我须去说个明白,马上就回来。”

髭黑大将先赴自己邸内一转。木工君告知他女公子临去时情状,让这个一向雄赳赳不动感情的人,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样子甚是可怜。他一面叹息,一面阅读塞在真木柱里的那首诗,觉得笔迹虽然幼稚,却更使他恋恋不舍。

他一路上揩着眼泪,来到了式亲王邸内,然而无人出来与他相见。要求至少能见女公子一面。但女公子也不出见,只来了两个男孩。长男十岁,是殿上童,人人赞他聪明。次男八岁,非常可爱,相貌很像姐姐。髭黑大将抚摸他的头发,对他说道:“我就把你当作你姐姐的替身吧。”哭泣着和他们说话。他又要求拜见亲王一面。亲王也挡驾,说“偶感风寒,正在卧床将息”。髭黑大将觉得无聊,只得告辞而出。

髭黑把两个男孩载在车中,一路回家。对他们说:“你们还是住在这里的好,我来探望也方便些。”说过便往六条院去。两个儿子寂寞无聊,可怜巴巴地目送父亲出门,此后他就以前日走访遭逢拒绝为理,和正夫人断绝往来,音信不通。

因有上述种种烦恼,尚侍玉鬘心情更加郁结,没有开朗的时候了。髭黑大将觉得对她不起,总想设法安慰她。念及皇上不快,源氏不爽,念头一转,就在开年之后送玉鬘入宫。

正月十四日照例举行男踏歌会,尚侍玉鬘就在这一天入宫。义父太政大臣与生父内大臣都来参与,使得髭黑大将平添了威势。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式亲王家的女御,今天都来相助。

踏歌人休憩之所,光景非常热闹,人心更添喜气。招待踏歌人的酒筵本有定规,但今天办得特别精致。这是髭黑大将所指示的。然而几次三番派人去对尚侍说:“务请今夜即返本邸。”深恐此时入宫任职,君将变心,教人甚不放心,反复说了数遍,玉鬘置之不答。侍女们传话:“太政大臣叮嘱:‘难得入宫,不可匆忙辞去。须使皇上喜悦,得其许可,然后退出。’今夜退出太早了。”髭黑大将懊恼之极,悲叹不已。

月明如昼,皇上来了,龙颜清丽无比,与源氏太政大臣肖似,竟无丝毫差别。玉鬘看了,心中纳罕:“如此美貌男子,世间竟有两人?”皇上辞色十分温存,婉言向她诉恨,怪她延期入宫。玉鬘窘迫,以袖掩面,默默不答。皇上道:“你默不做声,使我莫名其妙。我封赠你为三位,以为你总懂得我的好意,岂知你如同不闻。原来你有此习癖啊!”便赠诗云:“底事侬心思慕苦?今朝才见紫衣人。你我宿缘之深,无以复加了。”他说时神情生动,仪态优雅,令人不胜愧感。玉鬘吟诗作答,大意是:尚未入宫建立功劳,今年已蒙加封三位,不胜感谢也。诗云:“不知何故承恩赐,无德无才受紫衣。今后自当报答宏恩。”皇上笑道:“你说今后报恩,怕靠不住吧。如果有人说我不该向你求爱,我倒要同他评评道理看。”说时满面怨恨之色。玉鬘实在无法对付,觉得讨厌之极。她想:“今后在他面前,决不可和颜悦色了。世间男子都有此种恶癖,真可恶啊!”便板起了面孔。冷泉帝也不便随意调戏她,想道:“日后慢慢会熟悉的。”

髭黑大将闻知冷泉帝访玉鬘之事,大为担心,频频催促玉鬘退出宫去。玉鬘也生怕做出人妻所不应有的事情来,在宫中不能安居,于是便造出种种必须退出的理由来,再由父亲内大臣等巧言劝请,冷泉帝方始准许她退出。玉鬘诚惶诚恐,想道:“‘梦境迷离我不知’呀!”辇车已经准备好。太政大臣与内大臣派来迎接的人都在等候出发。髭黑大将也夹在里面,唠唠叨叨地催促动身。然而冷泉帝犹未离开玉鬘。他愤然说道:“如此严密地在旁监视,真讨厌啊!”便吟诗云:“云霞隔断九重路,一缕梅香也不闻。”看着马上到口却又吃不得的玉蔓,又说:“我想‘为爱春郊宿一宵’,但念有人舍不得你,其心比我更苦,所以放你回去吧。此后我们如何互通音信呢?”说着不胜忧恼。玉鬘心甚感激,答诗道:“虽非桃李秾春色,一缕香风总可闻。”其依依不舍之状,使冷泉帝不胜怜爱。他就起身辞去,还是屡屡回头。

髭黑大将打算今夜就把玉鬘迎回自家邸内。但倘预先说出,生怕源氏不许,所以秘而不宣。此时说道:“我忽然患了感冒,身体异常不适,先返敝寓,以便安心休养。若与尚侍分离,不免心挂两头,故欲相偕同往。”如此婉言托词,立即和玉鬘一同回家去了。

匆匆已届二月。源氏想起髭黑之事,心甚不快。他不提防髭黑会如此公然地把玉鬘载去,懊悔自己太疏忽了。他想:“前世因缘之说,固然不可忽视,但此事实由于我自己过分大意,以致自作自受。”有一天,大雨倾盆,四周寂静,想起从前,便决心写信给她。凡事都不详说,但教玉鬘心领神会。诗曰:“寂寞闲庭春雨久,可曾遥念故乡人?百无聊赖之时,回思往事,遗恨实多,但安得面告?”侍女趁无人在旁时将信交与玉鬘。玉鬘看了信就哭。

侍女早已约略领会,只是两人关系究竟如何,还是莫名其妙。写回信时,玉鬘说道:“我写这信,多难为情!但倘不复,又成失礼。”便写道:“泪如久雨沾双袖,一日思亲十二时。拜别尊颜,已历多时。岑寂之感,与日俱增。辱承赐书,不胜感激。”措辞十分恭谨。

源氏展读此信,泪如雨下。深恐旁人见了怀疑,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然而愁绪填塞胸怀。他想起了从前尚侍胧月夜受朱雀院的母后监视时情行,与此事相似。他想:“好色之人,真是自寻烦恼。从今以后,我不再做烦心之事了。况且这种恋情本是不应有的。”努力自制,十分痛苦,便取琴来弹,忽又想起玉鬘抚弦的纤指。

冷泉帝自从一见玉鬘芳容之后,念念不忘。“银红衫子窈窕姿”那首俚俗的古歌,成了他的口头禅,使他终日悬念。他好几次偷偷地写信给玉鬘。玉鬘自伤命薄,感觉无甚意味,因此并未写过真心诚意的回信。她始终记念源氏太政大臣对她的恩惠,觉得甚可感谢,永远不能忘记。

到了三月里,六条院庭中紫藤花与棣棠花盛开。有一天薄暮,源氏看了庭花,立刻想起那美人儿,便来到以前玉鬘所居的西厅。但见庭中细竹编成的篱笆墙上,象征玉鬘的棣棠花参差地开着,光景优美。信口吟唱:“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又赋诗云:“不觉迷山路,谁将井手遮?口头虽不语,心恋棣棠花。‘玉颜在目不能忘’也。”然而这些吟咏无人听见。

且说髭黑大将想念赋真木柱诗的那位女公子,渴望一见,但夫人决不允许。

是年十一月,玉鬘居然生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

髭黑大将觉得如意称心,欢喜无量,便尽心竭力地爱护这母子二人。玉鬘住在家里,亦可如法办理尚侍的公务,故入宫之事,已作罢论。如此措施,亦甚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