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I Guess I'll Hang My Tears Out To Dry|Dexter Gordon
文涛|银行职员
2x lenDronach 18 “Allardice”|浓郁的雪莉桶陈年风格,带黑巧克力、干果与一丝橙皮的味道
1x Remember the Maine| 黑麦威士忌 + 甜味苦艾酒 + 樱桃利口酒 + 苦艾酒涂杯|初入口是温润的甜,回味里却带着苦艾的草本与幽暗感
沉默与回忆
清晨的站台像一口刚被掀开的井,冷气从地下涌上来,把人的声音都拉细了。电子屏一行行滚动,列车编号像一条条无声的水纹滑过去。她把行李立在脚边,手心攥着车票,指尖因为紧张泛白。我看着她努力把笑意抚平——那种“我很好”的表情,薄而轻,像雾贴在玻璃上,随时会被一口热气融开。
我们没有拥抱,像前一晚一样,把所有该说的话锁在嗓子眼。出租车上,两个人都看窗外:广告牌沉默地换画,天色比平常更迟才发亮。司机问走不走高架,我们几乎同时说“随便”。“随便”落在脚边,像一块被磨圆的石头,捡起来没有棱角,却硌得疼。
我想说“别走”,也想说“还是算了吧”。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换成一句:“到了给我信息。”她点头,眼里有一道很浅的光,一闪而过。我知道那光是冷的。
——
我们曾经也热闹过,热闹得让人忘了时间。
一个雨夜的房间,小旅馆的空调有点旧,出风口咕噜咕噜喘气。我进门时,她已经脱下外套,肩头有细碎的雨点,头发贴在颈侧。灯没有全开,只开了床头一盏,黄得像蜜。她背对着我蹲下身找吹风机,裙摆在小腿上擦过去的一瞬,露出一截皮肤,白得发光。
“别吹了。”我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低,“过来。”
她把吹风机随手搁在梳妆台上,转身往我这边走,脚背碰到地毯边缘,绊了一下。我伸手去扶,她顺势落进来,肩骨顶在我胸口,有一点硬。我能闻见她身上潮湿的香水味,带着酒和雨的气息。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近:她把额头靠在我的锁骨,呼吸贴过去,像一只试探的小兽。我把手从她背后滑到腰侧,停在衣料和皮肤的交界,那一寸温度烫得人心里发慌。
我们在模糊的边界上停留了很久。她先动的。她把下巴抬起来,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像在夜里找一盏灯。我的手指从她的后颈划到肩窝,拇指按住一颗小小的痣;她的手沿着我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往下,停在第二颗上,指尖敲了两下,好像在问:到这里,可以吗?
我没回答,用身体把答案递过去。
床单并不新,棉布的纤维在皮肤上摩擦出一点声音。她的发梢扫到我的鼻尖,痒得我想笑。她突然也笑了,笑声闷在喉咙里,很短。她的膝盖磕到我的小腿,我“嘶”了一声,她忙要退,我按住她的腰:“没事。”她把头埋在我颈侧,用力吸了一口气,像要把这个人记住,再记住一点。
后来我们都累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胸口,指尖随着心跳一点一点往下滑,又停住:“这样就好。”我嗯了一声。我们谁也没有追问“这样”是什么意思。
清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时,她侧着身睡着,我看见她耳垂那点细小的红,像被某个词亲过;我把被角往她肩上提了一寸,她在梦里把手收回怀里,掌心贴着我的肋骨,像是捧住一小团温热。
——
我们也有吵的时候。厨房的油烟机老是坏,一次晚饭,她切菜切得太快,刀背敲在案板上,叮叮当当。我在她背后抱住她,她肩膀往后一顶:“别闹,油要糊了。”我偏偏不松,鼻尖钻进她发里:“你今天怎么不看我?”她停了停,回头:“你非要我看吗?我一看你就想哭。”我把她转过来,手撑在水槽两侧,低了头。她没有躲,眼眶红了一圈,却没有掉下去。
“那就别看。”我说,“靠着就行。”
水龙头漏了一滴水,打在盆里,清清一声,像一个太轻的承诺。
——
站台上。她把围巾解了一圈,重新绕回去,我伸手替她理顺,指背从她的下颌掠过。那一下小小的摩擦,像从前每一个早晨:她坐在床沿穿袜子,我从身后把她抱起来,咬她的肩膀,她“哎哟”一声,回头给我一巴掌,轻得像在拍灰。
“你到了会想我吗?”我问,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像玩笑。
“会。”她很快,“但是不是每天。”
我笑:“嗯,最好别每天。”
她也笑,笑意里有一点锋利。我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别折磨自己。
一阵轻微的震动,从脚底传上来,铁轨在地下打了个哈欠。广播开始报站,字正腔圆,像在读一份和我们无关的天气预报。人群往前挪动,我跟着她走,尽量不靠太近。
她把行李提起来过道闸,回头看我一眼,做了一个“很快”的口型。这个“很快”在空气里划了三道浅浅的弧线,最后落进我胸口,像一粒迟来的盐。
我本该走的。我把脚后跟向后挪了半步,又停住。她上了扶梯,移动的踏板把她一格格抬高,离我越来越远。她侧身挪了挪位置,让身后的人先上;扶手带经过她手腕,她的袖口被扯出一小截衬衫,她用手指压了一下。这个动作熟极了——她紧张时总这样,把衣料压平,像把心绪按住。
我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摸到一张旧旧的票根。是我们去看海那次,从城西坐到城东。票背面她写了两个字:晴天。我把它握紧,不敢看。
——
我们也有过晴天,晴到想把它撒在每个角落的那种晴。
一次她临时起意,拉我去租车,开到城市边上。路上她一直放歌,旧得发出沙沙声。她脚踩着中控台,头发披下来,遮住半张脸。我看路,看她,看路。她忽然把歌关了,转头盯着我:“你现在在想我,还是在想别的?”我说:“我在想路怎么这么短。”她瞪我,我笑着伸手去抓她的脚踝,她尖叫一声,膝盖撞到中控,喇叭哔地响了一小下,我们两个人都愣了,然后笑到不行。车在路边停下,她扑过来,跨坐在我腿上,窗外风把草吹得像两排倒着的浪。她捧住我的脸,鼻尖蹭着我的鼻尖,声音小得像吹在杯壁上的气:“你怎么不先吻我?”
“我怕你反悔。”
“那你就吻快一点。”
那次我们没有上旅馆。她躺在后座,拽我下去,车窗上起了一层雾。我用手背擦了两下,越擦越糊。她笑着推我:“别擦,让它糊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往下滑,裙摆褶皱被我手肘压出几道痕。我尽量慢,她偏偏催:“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说:“你不是说让它糊着吗?”她抓住我的手臂,指甲略略陷进去:“我说的是窗,你别装傻。”
后来我们并排躺着,喘气都尽量压着。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贴着她的耳廓,她的发丝蹭过我的嘴角,我忍不住咬了一下。她“嘶——”地吸气,把脸埋进我胸口,声音闷闷的:“痛。”我亲了亲刚刚咬过的位置:“记住你。”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摸到我的手,把它扣在自己肚脐上:“那你把这里也记住。”
——
站台上的风忽然大了一点,像有人在我们之间打开了门。她站在月台边,列车的头灯远远亮起,像两只要靠近才会看清的眼睛。我想起她夜里睡不着时会翻身,把脚背放在我小腿上,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上挪,挪到我手掌能接住的地方。我会装睡,等她停下,再把手盖过去。她每次都会轻笑一声,那笑柔得像沙。
“到了之后——”我开口,又把话吞回去。我知道“之后”是一个太大的词,装不下我们。
她点头,像听到了我没说出口的话。她把围巾再绕半圈,把掌心在我的臂上滑过,从手腕到肘窝,停在二头肌那一带,像在记路。这个动作我们在暗处做过很多次:电影院里、公交车上、清晨的走廊。每次她的手到这里,我的呼吸都会慢一拍。
列车入站。风把她的一缕头发吹到嘴角,她用舌尖顶了一下,没顶回去,索性任它挂着。车门开了,她退半步,又上前半步。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又塞回去。她抬眼看我,眼白里映着电子屏的光,清冷。我忽然想起厨房里,我把她按在水槽边那一次,她说“别看我”,我就真的没看,只把脸贴在她的颈侧。她后来问我:“你为什么不看?”我说:“不看,才能更久。”
她笑,说我会骗人。
现在我知道,她也会。
她抬手,把我的围巾向上提了提:“别感冒。”声音正常,像日常的关心。我点头,喉咙里像塞了一颗温热的石头。她把行李拖上车,转身的时候,眼睛扫过我一次。像从书页上扫过一个逗号。她站在门边,手扶着把手,低下头查看手机。她没有再看我第二次。
汽笛吹响。那声音像一个太长的名字,被一口气叫完。车门合上,玻璃后她的脸一瞬间被反光遮住,我看不清她有没有笑。列车启动,缓慢地把她从我身边挪走。我在第二声汽笛时转身,去自动贩卖机前投币。热饮掉下来,一下撞在弹簧上,发出清脆的响。我拧开盖子,热气扑到眼睛,眼眶更热了一点。我把瓶口送到嘴边,烫,吐出一口气,像在呼出一个太旧的词。
——
外头的天终于亮了,像一层薄薄的白纸覆在城市上。站外小摊的蒸笼冒出雾,几个女孩围着啃包子,边笑边躲风。我在路边停下,摸了摸口袋,票根还在。我没有把它掰断,也没有丢掉。我把它塞回去,更深一点,靠近里侧。那儿还有另一样东西——她送我的一支笔,银色,笔杆被我握得有点发黏。她说那笔写起来不顺,我偏要用,说“就像你,你也不顺,我也要你”。
我想起她说的“不是每天”。想笑,又笑不出来。她说得对,不该每天。要给将来留下位置。哪天她在另一座城市的清晨醒来,也许会给另一只杯子倒牛奶,给另一个人围围巾。那样很好。我真心希望牛奶是热的,围巾是软的,街上的风不要太冷。她会把被角往那个人肩上提一寸,像当年我替她做的那样。她会用舌尖顶回挂在嘴角的那缕头发,顶回去,别再让它在风里乱跑。
我把瓶子举了举,对着刚刚离开的方向,像在敬一杯慢得来不及喝的酒。液面微微晃,像一段不稳的影子。我的喉咙里有一条无形的线,它不会断,但也不会再拉紧。我知道它会跟着我穿过很多个季节:没有她的电梯、没有她的红绿灯、没有她的夜晚。我也知道,我会学会在不回头的路上继续往前走。
可在每一个清晨,我还是会把手伸进大衣的内袋,摸到那张小小的票根。指腹划过纸的毛边,我会短短地闭一下眼。然后睁开,咳一声,把那张纸推得更深一点。
就像把一个名字,推回心脏里。
不让别人看见,也不让自己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