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读书笔记:《源氏物语》第二十八回 朔风
第二十八回 朔风
秋好皇后的庭前,今年种的秋花比往年更加出色。同是一种花,这里的特别鲜妍:枝条的形状、花的姿态,以及朝夕带露时的光彩,都不同寻常,像珠玉一般辉煌。看了这片人造的秋野的景色,又教人忘记了春山之美,神往心移。皇后归宁在家,欣赏秋院美景之时,考虑举办管弦之会。但八月是她的父亲已故前皇太子的忌月,不宜作乐。她深恐花期过时,便朝朝暮暮赏玩这些日益繁茂的秋花。
不料天色大变,朔风忽起,今年比往年更加猛烈,各种好花都被吹落。看见草上之露像碎玉一般零落,秋好皇后觉得伤心惨目,恨不得像古歌中所咏的,用一只宽大的衣袖来遮住了秋空的朔风。天色渐暮,四周昏暗,不见一物。大风越来越紧,气象阴森可怕。格子窗都已关闭,秋好皇后独自悲伤叹息。
大风来得如此猛烈,让紫姬的庭院内的“疏花小萩”难于承受。花枝处处折断,叶上的露水全都吹落了。源氏正在西边小女公子房中。此时,夕雾中将前来问候了。他无意中从东边走廊的短屏上向开着的边门里一望,看见室内有许多侍女,便默不做声,在短屏旁边站定了。
风太大,卷起了窗帘,因此从外边可以望见厢房内部。但见一个女子端坐着,分明不是别人,正是紫姬本人。气度高雅,容颜清丽,似有幽香逼人。教人看了,联想起春晨乱开在云霞之间的美丽的山樱。娇艳之色四散洋溢,仿佛流泛到正在放肆地偷看的夕雾脸上来。真是个盖世无双的美人!
夕雾想道:“父亲严加防范,不许我与这位继母接近,原来是她的相貌生得如此动人之故啊!他考虑得非常周到,深恐我见了她会起不良之心。”想到这里,不禁害怕起来,立刻转身离去。正在此时,源氏从西厅里拉开纸隔扇,走出来了。他说:“真不好受,这样厉害的风!把格子窗都关起来吧,外面望进来都看得见呢。”夕雾再走过来一看,源氏正在对紫姬说话,带着微笑向她注视。他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他的父亲,年轻而貌美,竟是一个盛年男子。紫姬也正值青春年华,真是一对完美的佳偶。他站立的地方很显著,于是害怕起来,立即退去。装作刚才来到的样子,走向檐前,咳嗽一声。源氏在里面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人来了。外面望得见呢。”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边门开着。夕雾想道:“多年以来,我从未见过这位继母一面。有道是:大风吹得岩石起,的确不错。我托大风之福,看到了防范如此周密的美人,真乃稀世的幸运啊!”
源氏问夕雾:“中将你是从哪里来的?”夕雾答道:“我在三条邸内问候外祖母。他们告诉我说,大风厉害得很。我不知道这里怎样,心甚挂念,所以前来探望。外祖母在那边很寂寞。她年纪一大,反而像小孩了,听见风声害怕得很。所以我还想去陪伴她呢。”源氏说:“你早点去吧。返老还童,是世间不会有的事。然而人老起来,都会变得像小孩一样。”他也挂念这位老岳母,便叫夕雾带一封信去慰问。
夕雾不管途中狂风刮面,立刻赶去。这位公子为人甚是忠实,每天到三条邸及六条院问候,没有一天不拜见外祖母和父亲。何况今日天气恶劣,自然必须在狂风中东奔西走。这一片孝心深可嘉许。夕雾听了一夜怒吼的风声,心中不由得感到凄凉。夕雾为人规矩,对紫姬决不存非礼之心。但他总是希望:可能的话,也娶一个这样的美人,和她朝夕相对,则有限的生命也可稍稍延长。拂晓,风势稍静,但阵雨陆续不绝。家臣们互相告道:“六条院里的离屋吹倒了!”夕雾闻之,吃了一惊,他想:“在此风势猖獗之时,六条院的高楼大厦之中,只有父亲所居之处警卫森严,可以放心。东院的继母那里人手稀少,定然非常恐慌。”他便在曙色苍茫中前去探望。途中冷雨横吹,侵入车中。天空暗淡,景色凄惨,向六条院前进。
首先来到了东院的继母那里。花散里恐怖得很,愁容满面。夕雾百般慰藉,又召唤家人,吩咐他们把各损坏之处加以修缮。然后再赴南院参见父亲。
东方略微透露曙色,庭中的露水发出忧郁的闪光,天空中弥漫着凄凉的朝雾。夕雾对此景象,不觉流下泪来。连忙举袖拭泪,然后咳嗽几声。但闻源氏在室内说道:“这是中将的声音呢。天还没亮他就来了么?”源氏亲自来开格子窗。雾觉得不宜太近,连忙退向一旁。源氏见了夕雾,便问:“怎么样?昨夜你去陪伴太君,她一定很高兴吧?”夕雾答道:“正是。太君遇到一点儿事情,就淌眼泪,真可怜啊!”源氏笑道:“太君春秋已高,在世之日无多了。你该竭诚地孝敬她。”
源氏挂念秋好皇后,对夕雾说:“昨夜的风大得可怕,不知皇后那里有否可靠的侍卫?”便派夕雾持信前去慰问。信中道:“昨夜朔风咆哮,不知皇后曾否受惊?我在大风中患了感冒,不堪其苦,正在调养,未能亲来问候为歉。”夕雾持信而去,在朦胧的晨光中,他的姿态潇洒而优美。
他在东厅的南侧站定了,观看皇后居室。
一股香气从室中随风飘来,是一种特等香的气味。可知皇后正在起身更衣,可想其气品十分高雅。秋好皇后入宫之时,夕雾还是个童子,常常出入帘内,彼此互相熟悉。因此众侍女见了他并不回避。夕雾将源氏的信呈上。思忖皇后居室的光景,觉得虽然与南院不同,亦自有其高贵的气象,使他心中发生种种意念。
夕雾回到南院,从正阶拾级而上,将回书呈与父亲。信上写道:“昨夜我像小孩一般害怕,巴望你派人来此防御风灾。今晨得信,心甚喜慰。”源氏看毕说道:“皇后胆怯得厉害啊!不过,像昨夜那种模样,室内只有女人,的确是害怕的。她想必在怪我疏慢了。”便决定立刻前去探望。他想换件官袍,便撩起帘子,走入室内,把低矮的帷屏拉在一旁。夕雾望见帷屏旁边略微露出一个袖口,想必是紫姬了,不禁胸中别别地跳起来。他自己觉得可恶,连忙回转头去向外面看。源氏照照镜子,低声对紫姬说道:“中将在晨光中,姿态很漂亮呢。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我就觉得他美满无缺,怕是父母爱子的痴心吧?”想必他对镜自视,觉得自己的相貌永远青春不老。他又说:“我见了皇后,总觉得有点儿拘束。此人风姿虽不特别惹人注目,但气品异常高超,令人望而却步。她确是个优雅温婉的淑女,而性情又很坚贞。”走出门来,看见夕雾正在坐着出神,一时连父亲出来都不觉察。他很机敏,立刻心有所感,回进房里,便问紫姬:“昨天狂风发作时,中将看到了你么?那门开着呢。”紫姬脸红了,答道:“哪有这等事!走廊里一点人声也没有。”源氏自言自语地说:“我总觉得奇怪。”就带着夕雾出门。
源氏走进秋好皇后帘内去问候,不久便辞别,立刻到北院去探望明石姬。
明石姬爱好龙胆和牵牛花,曾经用心栽植。如今这些花所攀附的矮篱笆,都已被风吹倒,花也零落了,这些女童正在收拾整理。明石姬愁绪满怀,独坐在窗前弹筝,听到了源氏的前驱人的呼声,便起身入内,在家常服上加一件小礼服,以示礼貌。足见此人用心之周到。源氏入内,就在窗前坐下。他只探问了些风灾情况,便匆匆辞去。明石姬意甚怏怏,独自吟道:
“微风一阵经芦荻,也教离人独自伤。”
西厅里的玉鬘慑于风威,一夜不曾合眼。因此早上起得迟了,此时还在对镜理妆。源氏吩咐前驱人不要大声喝道,悄悄地走进玉鬘房中。屏风等都已折叠起来,四周什物零乱。日光明亮地射进室内,照得玉鬘的芳姿更加清楚了。源氏偎着她坐下来,以慰问风灾为借口,照例叨叨絮絮对她说了许多情话。玉鬘讨厌不堪,恨恨地说道:“你老是讲这些难听的话,我真想教昨夜的风把我吹走,吹得不知去向才好。”源氏笑容可掬地答道:“教风吹走,太轻飘了。你被吹去,总有个着落的地方吧。可知你渐渐有了离开我的心思了。这也是理之当然。”玉鬘听了这话,觉得自己想到便说,未免太直率了,也就莞尔而笑,那笑容异常艳丽。
夕雾在室外,听见源氏与玉鬘谈得很亲昵,很想看一看玉鬘的容颜。屋角的帘子里面虽然设着帷屏,但因大风之故,已经歪斜,把帘子略微揭开些,里面没有遮蔽,可以很清楚地窥见玉鬘之姿色。他看见父亲分明是在调戏这姐姐,想道:“虽然是父亲,但姐姐已经不是可以抱在怀里的婴儿了!”便注目细看。但见玉鬘坐在柱旁,面孔略微转向一旁。源氏把她拉过来,她的头发便披向一边,波浪一般荡动,甚是美观。她脸上显出嫌恶痛苦之色,然而并不坚拒,终于和颜悦色地靠近父亲身边。可见是向来习惯如此的。夕雾想道:“啊呀呀,太不成样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父亲在色情上无孔不入,因此对于这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女儿,也会起这种念头。怪不得这样亲密。可是,啊呀!成个什么样子呢!”他觉得自己这样想也很可耻。他又想:“这女子相貌真漂亮!我和她虽说是姐弟,然而并非同胞,血缘较远,我对她也不免发生恋情。”他觉得此人比较起昨日窥见的那人来,自然略逊一筹。然而令人一见便觉可爱,则又不妨说是并驾齐驱。他忽然想起:此人的姿色好比盛开的重瓣棣棠花,带着露水,映着夕阳。用春花来比喻,虽然与这季节不符,但总有这样的感想。花的美色有限,有时还交混着不美的花蕊。而人的容颜,其美实在是无物可以比拟的。
此时玉鬘身边并无别人走来,只有她和源氏二人窃窃私语。不知发生了什么,源氏忽然面孔一板,站起身来。玉鬘吟诗道:“暴乱西风无赖甚,直将吹损女萝花。”
夕雾听不清楚。
只听源氏重吟一遍:“但使芳菲能受露,狂风不损女萝花。请看随风折腰的细竹。”也许听错,但总之是不堪入耳的。
源氏辞别玉鬘,来到东院探望花散里。大概是今天早上骤寒,因而忽然想起了寒衣,花散里身边聚集着许多长于裁缝的老年侍女。还有几个青年侍女,把丝绵绑在小衣柜似的东西上,正在拉扯。非常美丽的枯叶色绸缎,和颜色新颖的珍贵的绢,散置在一旁。源氏问道:“这是中将的衬袍么?今年宫中不举办秋花宴。朔风如此猖獗,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这个秋天真是大杀风景啊!”他不懂得她们在缝什么衣服,但觉各种织物色彩都很美丽,想道:“此人对于染色一道,本领不亚于紫姬呢。”她替源氏缝的官袍,是中国花绫的,用这时节摘取的竹叶兰的汁水淡淡地染成,色彩非常雅观。源氏说:“给中将的衣服染成这色彩吧。少年人穿这种色彩的衣服,倒很好看呢。”然后就回去了。
夕雾随伴父亲巡回访问了许多不易对付的女人,心中不免沉闷。忽然想起,今天早上应该写一封信。还不曾写,太阳已经高升。他便来到小女公子那里。乳母对他说道:“小姐还在夫人房里睡觉呢。她昨夜被大风吓坏了,没有睡好,今朝还不曾起身。”夕雾说:“昨夜的风可怕得很,我本想到这里来值宿,好当警卫。只因太君很胆小,我只得去陪伴她。小姐的娃娃房间有没有被风损坏?”他这一问,使得众侍女都笑了,答道:“这个房间么?用扇子扇一阵风,小姐也害怕,何况昨夜那种狂风。我们保护这个房间,吃力得很呢。”夕雾问道:“有没有不很讲究的纸张?还有,你们所用的砚台请借用一下。”一个侍女便从小女公子的橱里取出一卷信纸,放在砚盖里交给他。夕雾说:“这个太高贵了,给我用不敢当呢。”但他想起了小女公子的母亲身份低微,则又觉得不足重视,便写信了。这信纸是紫色的,染成上深下渐淡。夕雾用心磨墨,又仔细察看笔尖,然后郑重其事地一挥而就,样子很优雅。然而因为研习汉学,作风有些怪癖,那首诗不免缺乏风趣:“昨宵云暗风狂吼,刻刻相思不忘君。”
忽闻有人叫道:“小姐回来了!”众侍女手忙脚乱,赶快把帷屏张起来。夕雾想把这小女公子的相貌和昨日及今晨所窥见的两个如花美女比较一下。从帷屏的隙缝里窥探,正好望见小女公子从有遮掩的地方向这边走来,一晃而过。因众侍女纷纷来去,不大看得清楚,心甚懊恼。但见小女公子身穿淡紫色衣服,头发还没有长得同身体一样长,末端扩展如扇形。身材小巧玲珑,教人觉得可爱可怜。夕雾想道:“前年我还能偶然和她见面;现在比起那时来,她长大而美丽得多了。何况将来到了盛年,不知长得多么可爱哩。”
倘把昨日窥见的紫姬比作樱花,玉鬘比作棣棠,那么这小女公子可说是藤花。藤花开在高高的树梢上,临风摇曳的模样,正可比拟这个人的姿态。他想:“我很想随心所欲地和这些美人朝夕相见。照关系而论,本来是可以的。无奈父亲在处处严加防范,教我好恨啊!”他虽然性情忠厚,此时也不免心驰神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