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圣母

来源: 2025-10-09 12:41:2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小镇田野上,人们开始陆续出租土地,老一辈务农的人都走净了,后续的年轻人没功夫打理,便租给愿意打理的人。有人租来做马场,有人养鸡,有人为自己建片小园林,各随其愿。每天我们遛狗的路上,总要坐下来观赏,听马嘶、牛哞、驴叫、鸡打鸣,各有音律。偶尔的,会看到一地鸡毛,那是鸡自由化过了头,让狐狸或是黄鼠狼美餐了,总之一路风景。

 

新冠时又有一长溜地被人租去养鸡,因为紧靠路边又是我们的必经之路,每次走过都要和鸡们打招呼。十多只母鸡都是黄色的,由一只白色的大公鸡统领,后来又添了只黑色的母鸡,和公鸡组成了阴阳图。一个认识养鸡人的朋友告诉我,黑母鸡刚来时,所有的黄母鸡都歧视、欺负它,啄它的毛,不让它靠近,不肯接受这个外色鸡。几经周折后它成了大公鸡最宠幸的,如同皇后一般,大公鸡紧随左右,这让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的那只黑母鸡。

小时候经常养鸡,春天总会有农人挑着箩筐,筐上盖着厚棉被,吆喝着卖鸡雏鸭雏,招引着一群群的孩子围观。农人掀开棉被,哇,好几十只毛茸茸的小雏鸡挤在一起,大都是浅黄色的,它们猛然见到光线,觉出冷气,晃得闭上眼睛啾啾的叽咕着往一堆儿挤,柔弱可爱,孩子们见了就不肯走。农人很快把棉被盖回:

 

“太小了,受不了冷,想要就回家把大人叫来吧。”

 

六十年代北京的春天,总是料峭时多,我们都春捂秋冻穿着棉衣,就不要说那些刚出壳的小鸡了。我妈妈爱孩子也喜欢小动物,我们央求着买回几只,只是总也养不久,因为时常会有鸡瘟发生。养到半大的小鸡们眼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染上瘟疫,我们全然束手无策,那时药店有鸡瘟散卖,灰色的粉末,给病鸡灌下去毫无效用,把四环素、土霉素给它们吃,仍旧无济于事,眼看着可爱的小生命可怜的走了,很伤了我的心。说来也怪,瘟疫之后总会有一只存活下来,让人免不了相信有神灵,有一次存活下来的是一只小黑母鸡,通体黑色,半颈上绕着一圈金色的波浪纹路,眼睛尤其得美丽,圆圆的镶着金边,目光深的让你看不透,我至今都觉得它不是一只鸡。

因为只有它活着,疫情时不敢让它下楼,那年我十四岁,用油布给它做了个鸡粪兜接它的排泄物。它一点都不排斥那个奇怪的东西,带着兜子模特似的在家里走来走去很神气,我看书时,它先跳到我腿上,再跳到书桌上,好奇地啄一下墨水瓶,啄一下笔,然后不偏不倚的卧在我打开的书上,好像也要看书。有时它会卧在我的肩膀上或是椅子靠背上打盹,好像自己是只鹰!我们吃饭时,一边随手拣菜饭给地上的它,饭后它飞到桌上吃我们掉下的余渣,一切都那么的合情合理。每天晚上,它睡在我小床的栏杆上,头朝着我,尾巴向外,床栏外给它放了一个筐,为接它的粪便。说来你可能都不信,它居然一夜无屎,第二天一早,它跳下地,大叫着跑到凉台门旁,我赶紧爬起来给它开门,它跳上凉台的墙,尾巴朝外,把一泡极大的屎拉到外面,凉台上干干净净,它哪里是鸡,是位洁净女王!

我和弟妹万般宠爱着它,姐姐和当时也住在家里的朋友韩彩却很不以为然,1967年,红卫兵的红火阶段已过,他们成了闲置在家的待业青年,因为闲得无聊就拿我们开刀,说我们的鸡是资产阶级,是贵族,比圣母玛利亚还要圣母,黑母鸡也就借此而得名。我们称它黑圣母,后来又简称为“黑母”。

 

鸡瘟过后放黑母下楼,说放,其实都是它自己行动,早上从三楼凉台飞下去,大鸟一般轻盈,落地后先朝上看我一眼,表示它安全着陆,然后和其他人家的鸡一起,自由自在的在外面逛一天。到了饭点,我带着鸡食,切碎的青菜和玉米面搅拌在一起下楼喂它,高喊一声“黑母”,它立刻就从远处飞奔而来,说飞一点都不夸张,它可能嫌跑得太慢,经常的,跑着跑着就飞起来,离地面一米高,能飞上好长一段呢。它吃食,我坐在地上,待它吃好,我用手指把沾在盆上的玉米面揩净喂给它,轻轻的它啄着我的手指,仪态优雅温和,教养良好书香世家的淑女。她的故事太多,我无法一一叙述,因为它引起我儿时的悲伤,至今都不走的悲伤,我很早就想把她的故事写下来,试了多少次仍旧下不了笔,现在只写一小段和公鸡有关的故事。

邻居单元王姨家来了一只芦花公鸡,先是寄养,后是长住,初来时个头就比一般的鸡高大,它越长越大,成年后高达至少一米,体重是普通鸡的好几倍。占了身大力不亏的优势,它鹤立鸡群战无不胜,没有公鸡打得过它,与它交手后都是鲜血淋淋的,它是万鸡恨,常常的几只公鸡一起上,无奈悬殊太大终究败下阵来。母鸡们看见它就躲,它倒是不打女人,却是个流氓,一屁股把母鸡压在身下,谁经得起它的重量呢。它不但和鸡斗,人在它眼里也都是下九流,有一次我把它从黑母身边轰走,它跳起来就在我脖子上狠啄一口,把我也打得鲜血淋淋的。见了男人它还有所收敛,女人在它眼里都是鸡。

 

有一天我和王姨聊天,大芦花鸡也在王姨跟前转,知道是自家人,它看上去那么的和平宁静。我家黑母也它身旁,不躲不藏的无事人一般,王姨对我说:

 

“就这小黑鸡不怕它,它也老跟在小黑鸡后面转。”

 

然后我也注意到了他们的关系,黑母甚至毫不在乎大芦花骑在自己身上,开始我还总跟着把芦花鸡轰走,后来发现黑母对这种游戏的态度镇定,任凭芦花鸡在上面呈能,她卧在地上好像哄着着芦花鸡玩似的温和大度。芦花大公鸡呢,护花使者般屁颠颠儿的在黑母左右,发现有可吃的立刻咕咕的呼唤黑母,那份关爱之情、尽责之心令人感叹。

 

各家的鸡傍晚时分各自回家,一楼的叽咕在一楼楼道,二楼的聚在二楼楼道,从不会认错门。黑母独自上三楼,天黑后,打开家门,她早已等在门口了,有时开门晚了,她就飞到楼梯的扶手上静卧等待,一声不出。打开门后她才轻轻叽咕几声,是在告诉我她一天过得挺舒心。有一天傍晚,我一次次的开门都不见她回来,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她仍旧没有踪影,我开始担心了,急急下楼呼唤她。平日一叫她立刻就跑来,那天叫了又叫也不见她来,我开始急火攻心。楼前楼后转着圈的找,所有的鸡都回家了,它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转了两圈不见她,我又往家跑,想她也许这段时间自己回去了,刚走过一楼邻居家的窗口,一下子,我听到了她的叽咕声,然后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黑母和大芦花公鸡,夜幕下亲密的依偎在一起,卧在邻家的窗台上,因为卢花鸡个头那么大,越发显得黑母纤弱,真真的一幅小鸟依人图!那时的我大约还不到一米五,窗台比我个子高,黑母轻盈善飞,窗台的高度不算什么,芦花公鸡身体笨重,它怎么飞上去的?那天晚上他们恩爱浓厚不肯别离,一定要一起过夜睡,宁可不要各自的家,做一回爱情至上鸡!我内心充满了感动,十四岁孩子的感动,一股子美好的幸福甜甜蜜蜜笼罩着我,为人家的幸福而幸福的幸福!我不忍把黑母抱回家,不忍把它们拆散,他俩的小脑袋里怎么想的啊,是谁先有的这个念想,选中这个窗台,并且不理会我的呼唤……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

 

 图片画是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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