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蝴蝶
本回故事简介
与前回同一年,源氏三十六岁三四月之事,是“玉鬘十帖”系列中的一篇。紫之上在春季的一个美丽日子,于二条院举办赏花宴,邀请了众多女君和宾客,玉鬘、紫之上、明石御方等皆有出席,各展风采。庭院里樱花盛开,音乐、舞蹈、诗歌交织成一幅和煦春光的画面。光源氏一如既往地在众人间周旋、调和气氛,显出成熟圆融之姿。宴会上,做诗比艺,并有舞乐演出。其中一段胡蝶舞成为全场焦点,“胡蝶”成为全篇象征,既是春天的化身,又暗喻女性如蝶般美丽却稍纵即逝的命运。宴会虽表面上和乐,但在各女君之间,地位、宠爱、才情之争也若隐若现,特别是玉鬘渐渐崭露头角,引起其他女君微妙的嫉妒或忧虑。
本回故事导读
三月下旬,紫姬所居春殿的庭院,春色比往年更为浓艳,花色鲜明,鸟声清脆,小山上树色葱茏,浮岛上苔色浓绿。
源氏催工,加快装饰中国式游船。下水的那天,从宫内宣召些乐人,在船中奏乐。当天诸亲王及公卿都来参与。秋好皇后此时也正乞假归里。去年秋天,秋好皇后讥讽紫姬的诗中有“盼待春光到小园”之句,紫姬觉得此时正是报复的时机。源氏也想请秋好皇后来此看花,然而没有机会。况且皇后身份高贵,不便轻易出来赏花。他就叫秋殿中爱好此种情趣的青年侍女都来乘船。
龙船把舵的童子,身穿中国式服装。不曾见识过此景的侍女,在这等宽阔的湖中乘船,似觉泛海远赴异国,引起无穷的兴趣。游船进入浮岛港湾,遥遥望见紫姬的春殿。柳色增浓,长条垂地;花气袭人,芬芳无比。别处樱花已过盛期,此间正在盛开。绕廊的紫藤,也渐次开花,鲜丽夺目。棣棠花尤为繁茂,倒影映入池中,枝叶又从岸上挂到水里。各种水鸟,有的雌雄成对,双双游泳,有的口衔细枝,来往飞翔。鸳鸯浮在罗纹一般的春波上,竟是美丽的图案纹样。
诸侍女纷纷赋诗:“风起浪中花影美,恍疑身在棣棠崎。”“棣棠花映春池底,此水应通井手川。”“无须远访蓬莱岛,不老仙乡即此船。”“日丽风和舟荡漾,兰篙水滴似飞花。”
她们各自抒情,随意吟咏。仿佛身在梦中,不问此去何方,也忘记了家归何处。只因水面风光异常美丽,足以牵惹青春少女之心。
暮色之中,游船已经驶近钓殿。装饰虽然朴素,却富有优雅之趣。紫姬身边的许多青年侍女在此等候。她们竞夸新装,望去犹如花团锦簇。
入夜,在庭中点起篝火,宣召乐人到阶前青苔地上,重新饮酒作乐。亲王及公卿都来参与,或弹琴筝,或吹箫管。乐人尽是特别优秀的专家,他们用箫管吹出双调。此时堂上的亲王及公卿便用丝弦和他们合奏。繁弦急管,华丽无比。在春日的天空下演奏春日的曲调,音乐的效果比其他季节更为优越。有几个青年公子,不便启口,独自在心中煎熬。其中例如内大臣的公子柏木,因为不知实情,也倾心于玉鬘。是夜奏乐,直到天亮,乐声犹如报晓的鸟鸣。秋好皇后隔墙听到邻院作乐之声,心中不免妒羡。
评注:柏木是第一回头中将的正房儿子,而玉蔓则是头中将的私生女,同父异母的兄妹,然而众人皆以为玉蔓是源氏公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玉蔓明白,柏木不知。柏木父亲原头中将现在已经升为内大臣。
源氏公子皇弟兵部卿亲王,丧偶独居三年,孤寂不堪,今天头上插着藤花,喝得烂醉,油腔滑调,胡作的样子实在可笑,源氏装作不知。亲王烦闷至极,拒绝再饮,说道:“我但教没有心事,早已离座逃走了啊!”吟诗道:“血缘太近相思苦,愿赴深渊不惜身。”
是日秋好皇后开始举行春季讲经。
源氏的威势所然,所有人均来参加,法会隆重庄严无比。春殿的紫夫人发心向佛献花。她选择八个相貌端正的女童,分为两班,四个扮作鸟,四个扮作蝶。鸟装女童手持银瓶,内插樱花;蝶装女童手持金瓶,内插棣棠花。同是樱花与棣棠花,但她所选的是最美的花枝。八个女童乘了船,从殿前的小山脚上出发,向皇后的秋殿驶来。
紫夫人致秋好皇后的信,由夕雾中将呈上。其中有诗云:“君爱秋光不喜春,香闺静待草虫鸣。春园蝴蝶翩翩舞,只恐幽人不赏心。”
秋好皇后读了,知道这是去年所赠红叶诗的答复,脸上显出笑容。
在悠闲的莺声中,鸟装女童开始舞蹈。伴舞之曲非常优美,湖中的水鸟也被感动,鸣啭起来。舞乐将终,曲调转急,情趣越发优美,可惜舞乐告终了。蝶装女童的舞蹈比飞鸟更为轻快,渐渐靠近棣棠篱边,飞进了繁密花阴中。
皇后的次官以及身份相当的殿上人,都向皇后领取赐品来犒赏女童。
秋好皇后复紫夫人的信中有云:“昨日船游之乐,令人艳羡欲泣。但得君心无歧见,我将随蝶访春园。”
且说玉鬘自从踏歌会时与紫姬等见面之后,常常对诸人通讯问候。玉鬘教养深浅如何,紫姬等未能深悉。但觉其人富有才气,而又温柔恭谨,对人一见如故。
然而源氏心中,恐怕也觉得不愿长此做她的父亲,几次冲动,想通知她的亲生父亲内大臣,揭穿实情,以便公然娶她。
儿子夕雾中将对玉鬘较为亲近,常常走近她的帘幕旁边。玉鬘也亲自与他答话,却总是非常腼腆。夕雾则确信人人知道他们是姐弟关系,所以对她一本正经,绝不发生爱欲。内大臣家诸公子不知道玉鬘是他们的异母妹,常假手夕雾,对她表示万般相思。玉鬘对他们全不动情,只是私下感到兄妹之爱,怀着说不出的痛苦。她独自思量:总得教生父知道我在这里才好。然而并不向源氏说出,只装作全心全意地依赖他,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并不酷肖母亲,几分相似,才气则比夕颜更胜一筹。
玉鬘收到各方情书,越来越多。源氏看见此事果然不出所料,颇感兴趣,常常到玉鬘那里,查看她的情书。见有应该答复的,劝她答复。玉鬘则含情不语,颇有难色。
朱雀院承香殿女御的哥哥髭/zī/黑右大将,本来装得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现在也学所谓“爬上恋爱山,孔子也跌倒”,苦苦地向玉鬘求爱了。源氏觉得此事另有一种趣味。
他查看一切情书,发现有一封信,写在宝蓝色中国纸上,香气浓烈,沁人心肺,摺叠得非常小巧,怪道:“这封信为何摺叠得这样好?”便把信打开,但见笔迹秀美,内有诗云:“思君君不知,我心常恻恻,犹似岩中水,奔腾而无色。”字体潇洒而时髦。
源氏问道:“这是谁的信?”玉鬘不能爽快地回答。于是把右近叫来,对她言道:“凡遇写此种情书的人,务须仔细探究其人来历,好好地答复。好色爱玩的时髦小伙子为非作恶,不能完全归咎于男子。据我亲身经历看来,女子不答复男子,男子痛恨她冷酷无情,此时难免做出违心之事。女子若是身份低微之人,而不理睬男子,男子便怪她无礼,亦不免做出非礼之行。男子若是并无深情,来信只是吟花咏蝶,而女子也用风雅态度对付他,则反而煽动了他的热情。此时可以不睬,就此绝交,女子亦不任其咎。倘男子只是逢场作戏,偶尔寄书,则女子切不可立刻作复,否则后患无穷。总之,凡女子不知谨慎,任心而动,自以为知情识趣,所有兴会都不放过,其结果必然不佳。但兵部卿亲王与髭黑大将,谦恭有礼,决非胡言乱道之人。倘不辨是非,置之不理,便有失体统。至于比他们身份低微的人,则可依照其志趣,辨别其情感,观察其诚意之深浅,而作适当之应付。”
评注:源氏公子不便明说,这一番宏谈阔论实则是他常年浪迹花丛经验所得肺腑之言。
此时玉鬘怕羞,把头转向一旁,其侧影非常美丽。源氏看了,心念将此人送与他人,实甚可惜。右近带笑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也在想:“源氏主君年纪很轻,不配做她父亲,还不如双双配合,倒是一对天生佳偶。”便对源氏说:“我从来不曾把别人来信传送给小姐。大人以前看过的三四封信,我深恐使对方受辱,未便立即退回,所以暂时把信收下。至于复信,必须等候大人吩咐后再说。如此对付,小姐还嫌麻烦呢。”源氏问她:“那封摺叠得很精致的信,是谁寄来的?笔迹非常秀丽呢。”他带笑看着那封信。右近答道:“这是内大臣家大公子柏木中将写来的,他和这里的小侍女见子以前就相识,是交她收转的。”
源氏说:“这倒很有意思了。他的官位虽然不高,但对这种人你们岂可怠慢?公卿们官位虽高,但有许多人声望未必能与柏木并比。在诸公子中,这位大公子也最为稳重。他和小姐是兄妹,这实情他将来自有知道的一天。目前你们暂勿揭穿,姑且敷衍他一下吧。这封信写得真漂亮。”他拿着信,一时不忍释手。又对玉鬘说:“我这般那般地对你说,不知你心作何感想,我很挂念。即使要告知内大臣,亦必须考虑:你现在态度如此稚气,身份尚未有定,立刻参与素不相识的诸异母兄弟姐妹之列,是否妥便?还不如先有了丈夫,决定了身份,然后自有父女相见的机会。兵部卿亲王虽是独身之人,然而秉性浮薄,结识情妇甚多,家中还有不少名声不佳的婢妾。若要做他的夫人,除非其人宽大为怀,心无憎恨,方可安然无事。如果其人略有嫉妒之心,则反目失欢之事,自然难于避免,此点必须顾虑。髭黑大将呢,讨厌他那个长年相处的夫人年纪太大,正在多方物色少女。然而这也是世间女子所不乐就的。此乃当然之事,所以我也独自在心中左顾右虑,苦无定见。关于姻缘之事,即使在父母面前,也难于分明说出自己的愿望。但你现在已非童稚之年,应该对万事都能自己辨别是非了。你可把我看作昔年逝世的母亲,有事和我商量。凡是不能使你称心的事,我都舍不得做。”
他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玉鬘听了心中为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像小孩一般默默不语,又觉得不好意思。终于答道:“女儿自从全无知识的襁褓时代直至今日,不曾见过双亲。未得身受庭训,万事都无主见。”她答话时神态柔驯可爱,源氏对她满怀同情,说道:“如此说来,正如谚语所谓‘后母好作亲娘看’,我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你已分明看到了么?”又对她谈了许多话。但心中一点隐情,终于未便出口,只是时时在谈话中隐射暗示。然而玉鬘装作听不懂的模样。他只得长叹数声,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但见庭前数枝淡竹,欣欣向荣,临风拜舞,姿态窈窕可爱。便撩起了帘幕对玉鬘吟道:“庭前生小竹,篱内托根深。渐渐出墙去,青青向世人。想起了教我好恨啊!”玉鬘膝行至簷前,答道:“山中生小竹,移植在庭前。从此承恩养,不思返故山。此时若教生父知道,生怕反多不便。”源氏听了这话,知道她故意将他的恋情解释作父女之情,觉得此人很可怜爱。玉鬘虽然如此说,心中并不作如此想。她盼望源氏找个机会向她父亲说穿,等候得很心焦。然而她又回心转意:“这位太政大臣对我关怀之深,实在很可感激。现在我即使认到了父亲,但因自幼不相熟悉,深恐父亲对我的照拂不会如此周到吧。”她读了些古代故事小说,渐渐懂得人情世故。因此行事小心谨慎,觉得未便自动前往寻亲。
源氏觉得玉鬘越看越可爱了,有一次在紫姬面前赞誉她:“这个人的模样异常讨人喜欢。她那已故的母亲,态度殊欠明朗;这女儿却知情达理,温柔可亲。看来这人倒是很可信任的呢。”紫姬知道他的脾气,逆料他不肯单把玉鬘当作干女儿,因此正在担心,便回答道:“既然知情达理,却毫无顾虑,诚心诚意地信赖你,真是难为她了。”源氏问:“我有何不可信赖之处?”紫姬微笑着答道:“怎么会没有!便是我自己,为了你,不知尝到了几多次难于忍受的痛苦。至今不能忘记的事情正多呢!”源氏听了这话,觉得这个人真敏感!便说道:“你这样瞎猜,真讨厌啊!我倘有野心,她不会不发觉的。”他觉得此事麻烦,就不再多谈。心中却很迷乱:人家如此猜量我,我到底应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呢?一方面又自己反省:我到了这年纪,怎么还要像少年人一般干这些无聊勾当?然而他心中挂念玉鬘,因此时常前去看望,多方照拂。
评注:作者用心良苦,把源氏与紫姬夫妻二人内心解剖得清晰明白,源氏阴,紫姬阳。
有一天傍晚,久雨初晴,天清人静。庭前几株小枫和檞树青青照眼,欣欣向荣。源氏自然而然地感到心旷神怡。仰望天空,闲吟白居易“四月天气和且清”。心中隐约地浮现出玉鬘的芳容来,便照例悄悄地来到她的屋子里。玉鬘正在无拘无束地看书习字,忽见源氏进来,便肃然起立,红晕满颊,娇艳之色,十分可爱。她那温柔之相,使源氏蓦地回想起当年的夕颜来。便情不自禁,对她言道:“我初见你时,并不觉得你肖似你母亲,近来却常常觉得异常肖似,简直分毫不差。我心中不胜感慨呢。常见夕雾中将,全无他母亲的面影,觉得他们母子是不肖似的。想不到世间原有像你这般酷肖母亲的人。”说着流下泪来。他看见一只盒子盖里盛着果子,其中有桔子,便抚弄着桔子,即兴吟诗:“桔子花开日,闻香忆故人。玉颜何酷肖,宛似故人身。这故人永远保存在我心中,教我难于忘却。我多年来孤苦度日,一无欢慰。如今你如此肖似故人,我每次看见了,总疑心是在梦中,更教我恋恋不舍,难于自制了。但愿你也不要疏远我!”说着,握住了玉鬘的手。
玉鬘因为源氏向来不曾有过此种举动,心中甚是困窘,然而也只得乖乖地坐着,答诗云:“容颜既与故人似,命短亦应似故人。”她觉得有些狼狈,俯伏着身子,其娇羞之态,妩媚动人。那双玉手像春笋一般圆肥,身材肌肤像水葱一般鲜嫩。源氏看了,觉得反而恼人更甚。这一天他就稍稍明显地向她求爱。玉鬘心甚痛苦,张惶不知所措,全身战慄不已。源氏也分明看出她的心情,便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疏远我呢?我一定巧妙地隐秘,决不会惹人讥议。你也该装作若无其事,悄悄地爱我吧。我对你的情爱一向甚深,如今又加深了一层,真可谓世无其类的了。与写情书给你的那些人比较之下,你总不会看轻我吧。像我这样一往情深的人,世间实甚难得,所以将你嫁与他人,我很不放心呢。”此种父女之爱,真可谓太过分了。
评注:源氏对待心爱的女人确实真心,然而说“像我这样一往情深的人,世间实甚难得。”让人啼笑皆非。
次日,源氏的信一早就送来了。玉鬘因为心绪不佳,卧床未起。信中说道:“昨夜你对待我,可谓冷淡无比。我虽伤心,但又不能忘却。不知外人对此作何感想?未解罗襦同枕席,缘何嫩草叹春残?你实在还是个小孩呢。”他尽力装出父亲的口气,然而玉鬘看了非常厌恶。但倘置之不复,又恐别人疑讶,便在一张厚厚的陆奥纸上写道:“赐示今已拜读。只因心绪恶劣,乞恕未能详复。”源氏看了回信,微笑着想道:“照这态度看来,此人毕竟很有骨气。”他觉得对此人申恨诉怨,虽然颇有意思,却是很麻烦的。
源氏一经表明了恋慕之情以后,便继续向玉鬘求爱,缠绕不休。玉鬘越发狼狈,忧愁之极,似觉置身无地,后来竟生病了。她想:“知道实情的人很少。不论亲疏,都相信他真是我的父亲。如今此种事情倘使泄露出去,便成天下一大笑柄,而我从此身败名裂了!父亲内大臣一旦找到了我,本来不见得会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我,何况听到此种消息,一定把我看作一个轻狂女子了。”她左思右想,心绪不宁。
本回故事复习
“蝴蝶”象征意味丰富,即象征女性的美丽与无常,也象征在男性视线下被欣赏、被选择的命运状态。本回极尽描写贵族生活之美:庭园、服饰、宴饮、诗歌、舞蹈……展现了平安时代宫廷文化的极致审美。另一方面解剖源氏公子虚假的一面,表面上是父女,暗中却寻求性爱,让涉世未深的玉蔓痛苦至极。
第24回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