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十一章
玩鱼、玩鸟、玩鸽子……北京话总在爱好前冠个“玩”字,听上去给人安闲飘逸的感觉,可内里却是为爱好舍弃其它的无奈,甚至是不愿对外人言说的苦楚。
送秋插队返城被分配到建筑公司做木工。建筑行业休“大礼拜”——俩星期歇一天。与玩鱼在时间上有很大矛盾。最初他上班时总是蔫头耷脑昏昏欲睡,同班组的工友和头儿不解,后来见他给大伙儿带来鲜鱼,而且是属于名贵品种的鳜鱼,以后就包下他该干的活儿,让他埋在刨花堆里睡觉,养足精神回家后再给他们弄鱼。但这只解决了夜里玩不上鱼的烦恼,若赶上白天“闹鱼”,他就身在曹营心在汉,急得六神无主,焦躁不安,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到后海,痛痛快快过足玩鱼的瘾!
不就一个玩嘛,玩不上就至于这么挠心挠肝?
说这话的人肯定没玩过鱼,即使玩过也没到入魔级,一句话,你根本就没尝过类似西门庆先生被金莲女士叉竿碰巧打中头、自此徘徊在炊饼铺楼下、时不时还要仰起脸望向二楼窗口的那种被勾去魂儿的滋味儿,没尝过玩鱼人的肉身还在、心却已经被鱼勾走的难熬滋味。
每年开春,一湖白色的冰融化成碧绿的水,在常人眼里只是一湖泛着波纹的水,可玩鱼人却能透过波纹感知水下如同鞋底子一样大的鲫鱼在四处觅食欢快游动——此时对于憋闷整整一冬的玩鱼人,那钓钩就不是沉到水底,而是首先在勾那颗犯了钓瘾的心。天气转暖,几十斤重的拐子在沿岸彻夜甩子,甩子发出很大的声响、溅起很高的水花——那蹭线的锚钩又在勾着玩鱼人的心。气温进一步转暖,全身布满蟒蛇样花斑的黑鱼浮上水面,光天化日将诱人的身段明摆浮搁在水皮上——那样子像是在挑衅玩鱼人:此时我的肉身距离你站的岸边只有十几米远,而且身子一动不动就摆在你面前,你有本事用你手里的锚竿把我请上岸吗?到了初秋,准备过冬的大草鱼由湖心四散游到近岸水底疯狂啃食水草,齐根被啃断的韭菜草如同散乱的韭菜眼瞅着由湖底升浮到水面——那样子似乎又在向玩鱼人示威:此时此刻奴家六七十斤重的身子就在郎君你脚下、就在紧靠岸边的湖底,距离你不足一米远,您还不麻利儿的回家去取您的蹭线竿子?!
——这些对于玩鱼人来说都是在勾魂儿啊,就像一个性感十足的绝色美女袒露出旗袍两侧的大白腿、裸露着两截儿白藕一样的嫩胳膊,搔首弄姿飞着媚眼在勾心痒难熬男人的魂儿啊!
湖边有人禁不住诱惑开始为玩鱼辞职。送秋的心也动了,有天就来到我家找我让我帮着拿主意。
“你为写小说辞了职,在辞职上比我有经验,帮我拿拿主意!”送秋认真地看着我,想听听我的意见。
那时“改开”不久,开始有人辞职,多数为挣钱做买卖。像我这样傻傻地为写小说辞职不说凤毛麟角,却也极少、极少约等于无。
“咱哥儿俩情况不同,我是被女人伤透心的人,这辈子不打算成家,可你以后还要娶妻生子、还要为拖家带口着想!”那时我已失恋整整五年,爱得不得了的初恋女友与别人上了床,锥心的痛浇灭了我对女人的幻想,心里真的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儿。
“呵呵,会有人看上我吗?再说,我盘算过,指着卖鱼过日子,一家三口应该绰绰有余!”送秋那时和婵娟还没掉到网里,根本没料到以后会与婵娟黏上。
他前思后想反复掂量最终还是辞了职。辞职前设想得挺好,辞职后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该玩时玩、该歇时歇、该卖鱼时卖鱼,既能无拘无束尽情地玩,又能像以前上班那样按时按点作息。可等真的辞职后,才发现“瘾”字究竟应该怎样写——玩起来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人一旦失去强制性约束,就只能由着性子来,更何况还是能把魂儿勾走的玩鱼爱好。
玩鱼这事儿闲起来真闲,可要赶上“闹鱼”忙起来又是昼夜连轴转。暮春,几十斤重的拐子贴近岸边彻夜甩子,送秋整夜坐在岸边,双手握竿、两眼紧盯夜明鱼漂,连续将大鱼一尾接一尾蹭上岸。到了清晨,黑鱼在喇叭口逆水而上,竞相顶溜,而且,黑鱼顶溜不像其它鱼那样潜在水底,而是浮上水面,扭动着蟒蛇样花斑的身子诱惑着你。送秋就强睁一宿没睡的两眼,爬上喇叭口沿岸桩子,手持锚竿一尾接一尾往岸上薅黑鱼。黑鱼刚刚不再顶溜,湾子那儿的大草鱼又浮了起来,送秋就跑向湾子,去锚如同马拉松赛跑一样的成群草鱼。到了中午,一大群又一大群一米多长的白鲢、花鲢呈“V”形浮了上来,全都张着大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地翕动,有如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游来游去,送秋就又去锚这些白鲢、花鲢……
玩鱼确实能把一个男人的魂儿勾走,就像一个风情万种的性感美女能勾走男人的心、能让男人全身心扑在这个女人身上一样。
后海为玩鱼辞职的人越来越多,为玩鱼离婚的也有,为玩鱼不打算结婚或结婚后不打算生养孩子也不是个别现象。
在不“闹鱼”的日子里,一大帮鱼鹰子聚在送秋家里,每天都是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有人因椅子凳子床沿坐满只能脱鞋上炕坐在床上,有人高高地坐在五屉桌上,还有人实在没地方坐就站在屋里空地上。一个个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开口闭口总是鱼鱼鱼、钩钩钩,总有聊不完的玩鱼趣事、老有说不完的玩鱼经历。送秋有时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也会感到陌生,陌生得就像不认识:这帮人都怎么啦?怎么好端端一个人一旦被鱼迷住就都变成了这副德行?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围着屁帘儿时就会握钓竿,还是孩子时一人钓上的鱼就够全家人吃的。按说早该钓烦了、玩腻了,可为何直到现在瘾头儿还是这样大、还是这样走火入魔不改初衷呢?!
送秋在京城玩鱼界成名很早。民间人物出名与宣传将人“宣”出名不同,除了要有过硬的手艺、要有让同好自愧不如的真功夫,还必须要有众口皆碑的好人缘。送秋属于人缘天生就好的那种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商高,生来就善于与人相处。除去先天情商高,后天的遭遇也有助于他的成熟:自幼丧父,十六岁那年母亲患乳腺癌也走了,从此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不幸的身世和人情冷暖过早教会他应该如何与人相处——这世上的人谁都不傻,没有真心换不来实意、没有实诚换不来憨厚;你若待人不真诚、不友善,非亲非故不会有人因为你的不幸格外怜悯你,你只能用你的掏心窝子换来别人的掏心窝子,用别人回报的温暖和帮助弥补自身孤立于世的无助。
人缘好的人都有一共同特点:手松。平日哥儿几个一块儿出去,不管是去饭馆还是其它需要花钱的地方,他总是抢在别人之前埋单;有人赶上事儿急需用钱,他就主动把钱递上,实在还不上他也不追着屁股要;闲聊时听谁无意中说最近馋哪种鱼,他就特意去弄,即使是几十斤重的大鱼,也是说送人就送人。
玩鱼老手都知道,钓鱼的关键不在饵,而在诱——只有先把鱼群诱来,聚在窝子里,才能像行话说的那样一尾接一尾地“连竿子”。诱饵的关键是香料,最好的香料在酿酒厂和糕点厂里。送秋不认识厂里的人,可身边有人认识,而且愿意费劲巴拉淘换到手再转手送给送秋。锚鱼的关键在眼,眼要毒,别人看不见你能看见、别人贼不到你能贼到。可你的眼神再好、眼睛再毒,也只有一双眼,比不了湖边众多人的眼。平日湖边不玩鱼的街坊发现了可锚的鱼,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是送秋,即使去找送秋的路上遇到其他锚鱼人拎着梆竿子正在找鱼,也要绕过这人舍近求远把消息告诉送秋……
送秋因为玩鱼手艺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儿,再加上人缘好,于是经常有人拎着烟酒、茶叶登门要求拜师学艺。送秋每次迎来要求拜师的人,每次都是兜头一瓢凉水泼上去:“一般玩玩可以,但别尽心学,我劝你从一开始就别学,最好从根儿上就不要沾!”
要求拜师的都是已经走火入魔的人,心气都高到嗓子眼儿,自然不理解,眨着眼睛问:“为什么呀?”
“因为玩鱼就像吸毒,从根儿上就不能沾,一旦沾上就终身难戒,从此眼里就只有鱼,对其它事不管不顾,耽误很多正经事儿!”
“这也忒邪乎了吧,哪有这么夸张?!”刚刚得病的人哪里知道病入膏肓的厉害,继续懵圈儿。
“这么跟你说你就懂了,现如今有人吸粉你不会不知道吧?!戒毒有多难你也不会不知道吧?!可咱后海的‘二把刀’吸了那么多年的粉儿,却因后来迷上玩鱼彻底戒断了毒瘾,由此你就知道玩鱼的瘾究竟有多大!还有,咱带把儿的都有一致命弱点,可你要把去‘发廊’、还是去钓鱼这两样摆在玩鱼人面前让他挑选,我敢保证:一百个玩鱼人里有九十九个会选钓鱼,不会选到发廊去嫖娼!”
那时送秋已领教“瘾”字的厉害,知道这个“瘾”一旦与对应的性格交媾,必然会结出令人苦恼的果,所以不愿让后来者重蹈覆辙。
送秋每年四月至五月受雇京郊养鱼户承包的鱼塘清除黑鱼,走村串乡一个鱼塘接着一个鱼塘清理,整整一个月吃住都在不同的养鱼户家里。
黑鱼混杂在养鱼户承包的鱼塘里,吞吃鱼苗很厉害,每年投放鱼苗前必须清除干净,不然会造成大量减产,严重影响秋后收入。鱼塘不是人工挖掘的长方形鱼坑,而是自然形成的不规则水域。不光外形不规则,水下还有各种水草,无法用渔网打捞,因此养鱼户对它们很头疼。
京郊养鱼户以前没有对付黑鱼的好办法,后来知道后海玩鱼人用锚钩可以锚上晾杠的黑鱼,就到后海请锚鱼高手帮助清理。
塘主为清除祸害肯出高价:每天五十元——当时上班族月工资只有四十元。好在清理用时不多,每个鱼塘只需一天;清出的黑鱼归塘主,塘主也划算。
送秋每到一处鱼塘都要先围着塘走一圈儿,实地估算黑鱼数量,然后根据数量有时会主动把价格降下来、有时也会把价格涨上去。塘主最初打死也不相信他报出的黑鱼尾数,心说:你又不是天天守着这塘,仅仅是围着塘转一圈儿,凭啥就报出这个数量?每次看到塘主流露出的怀疑眼神,送秋也不解释,因为接下来的锚鱼过程塘主始终陪同、最后锚上来的尾数塘主也能亲自过目,最终会让他心服口服。几年交道打下来,养鱼户觉出送秋为人实诚,既不会为多挣钱违心多报尾数、也不会让自己吃亏少说数量,最关键的是,经他手清理过的塘很干净,再没黑鱼出现。所以,每年清塘很多养鱼户只认送秋,排着队从上一个鱼塘把他接走,一个塘接着一个塘不停地清理。
这年春天清塘,是送秋婚后第一次离家。刚走的时候没觉出什么,因为结婚已经一年,热度已不像刚结婚时那样热。可是,没过两天,他就开始想婵娟,以后越来越想、越是临近回家就越是想得厉害。所以,最后一个鱼塘清理一结束,他就忙着收拾东西,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急着往家赶。
送秋乘长途车再换市区公交车来到距离后海最近的车站,尽管恨不得一步迈进家门,可还是忍着没有先回家,而是走进住家附近的新街口商场——结婚时没有大额余钱给婵娟买金首饰,他想用刚刚挣到手的钱给婵娟买金首饰。
按说,他辞职后赚的钱要比以前挣工资多得多,也积攒下一些钱,可这些钱在结婚时更换了新家具、新电器,给婵娟买了一些衣服和鞋,没有余钱买金戒指和金项链。婚后,他一直觉得亏欠婵娟,一直努力赚钱想弥补这个亏欠,可婵娟花钱却很冲。北京人形容一个人能花钱常这样说:谁谁是挣一个花仨的主儿。可婵娟却是挣一个敢花十个的主儿——买衣服和鞋从来都是将目光越过中档价位直接落在高档价位上;买化妆品也一样,有进口货就不买国产、有高档就不买低档。而且,衣服和鞋是源源不断地买,穿过一段时间就不再穿……
送秋走进商场,低着头在柜台里仔细挑选。那时金价很便宜,一克三十四元。他选了两款样式最好的买下。买之前不知道盛装首饰还有专门用的盒子,等售货员拿出一长一短两个首饰盒将金项链和金戒指嵌进盒子里,送秋才看到首饰盒很漂亮,表面蒙着一层红色锦缎,鲜艳的红色透着一股喜兴。送秋把两个首饰盒揣进衣兜儿,转身走出商场,心就像飞起来一样兴冲冲地往家赶。
“归心似箭”,送秋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蹦出这词,心里就感叹:年年清塘回家从没这么着急,因为以前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可现在家里却有一个急切盼望想要见到的人,而且是急于想要搂到怀里的心肝小宝贝!
他走进熟悉的街门,穿过门道来到院里,看到家门上挂着铁锁,知道婵娟还没下班。他打开门锁进屋,想着婵娟回来后突然亮出手里的礼物给她一个惊喜。
离家已经整整一个月,送秋进屋后感觉家里稍稍有些陌生——屋里的家具还是原先的那些家具、摆设还是原先的那些摆设,位置也没有变化,可怎么看上去就有些陌生呢?!等再细细一瞧,又感觉很熟悉,熟悉里透着亲切,尤其是看到婵娟挂在衣架上镶着绦子边的黑色胸罩、色彩鲜艳的内衣和地上的红色小巧拖鞋时,就感觉更是亲切!
送秋想念婵娟不单是感情上想,生理上更是想。刚结婚时他就觉出男人在想念上的这种变化:恋爱时的想念是一个小伙儿的单纯想念,结婚后的想念则是一个“坏男人”的复杂想念。婚后的另一个感受是激情在慢慢消退,尤其是到了结婚快一年的时候,热恋时的那股激情竟然再也感受不到了。送秋意识到这一点时曾在心里想:那股激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又是因为什么消失的?是因为婚后肌肤相亲次数的增多慢慢没有了新鲜感才消失的吗?看来坏男人总结的“多食寡滋味儿”还真有道理!以后的激情也不是完全不再出现,偶尔出现或是因为看到婵娟换上一件有型有款的女士西装、或是看到她腿上裹着一层肉色丝袜、或是看到她脚上翘着一双精致高跟鞋引起的——难怪“老司机们”总说“制服诱惑”、“高跟丝袜诱惑”,原来这些东西真的存在,而且确实有诱惑感!
婵娟也感受到激情不再,有天聊天在聊到初次约会那个晚上的特有感受时她就不住地感叹:“那天晚半晌儿映出的景儿就跟我做姑娘时梦见的约会场景一样——月光银亮银亮的,地上像是撒了一地的水银,片片树叶上也是星星点点闪着银光;四周朦朦胧胧像罩着一层纱,迷迷蒙蒙又像隔着一团雾。当时人家心里又羞又喜又兴奋,盼着见到你与你说话与你亲近。后来你扑过来抱住人家,人家的身子被你紧紧地箍着,箍得我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嘴唇被你的嘴紧紧地裹着,感觉身子晕乎乎已经飘起来,可又麻酥酥就瘫在你的怀里……以后过了很长时候我还老是爱回忆当时的感受,老是想活在那晚的感觉里。唉,只可惜,那天晚上的那种感觉再也感受不到了!”婵娟多次回味那晚的感受,有天就心血来潮,提议二人晚上再去小树林,一切都按那晚月光下发生过的细节重新来一遍。那天婵娟特意让送秋早去一个小时,让他还像那晚那样躲在小树林里、还像那晚那样焦急地等待;婵娟也像那晚那样不走小路,拨开枝杈钻乱树棵子,然后悄悄来到送秋身后。可当二人在月光下面对面站好,婵娟模仿着那晚迷醉的样子仰起脸,对送秋说“你现在应该激动地扑上来抱住我亲我”时,送秋却再也忍不住“咕咕”地乐出声来,然后乐得身子发颤说:“上床睡……都睡过八百回了,现在……你再让我亲你,你就不怕我……忍不住乐上下牙乱抖咬破你嘴唇……”
送秋想到这儿,内心激动得不行,有一种想要把婵娟急切搂在怀里的冲动、有一种想要急切亲吻她的冲动!感觉初次约会那晚的所有激情和兴奋又都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我那小葱指哦、我那亲亲的小葱指哦,再过一会儿我的搂抱绝不会像上次开玩笑似的搂抱,一定是发自内心真想去搂的搂抱;亲吻也绝不会像上次开玩笑似的亲吻,一定是发自内心真想去亲的亲吻,因为我们分开已经一个月了,实在是太想搂抱、太想亲吻我的小葱指了!
屋里很静,唯有墙上的挂表发出单调的声响。送秋抬头看表,时针似乎已停止不动,唯有秒针在“咯噔”、“咯噔”不着急、不着慌地一点点往前蹦。送秋想起那晚约会之前也像现在这样嫌表走的慢、也像现在这样焦急地等待。
我那亲亲的小葱指哦,你现在下班走到哪儿了?是刚刚下班走出公司大门?还是已经坐上公交车?或者已经下了车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送秋几次抬头望向墙上的挂表,又几次望向屋门,心里越等越着急、越等越急躁。这让他想起那晚躲在小树林里一次次抬起手腕看表、一次次向小路上张望,现在也像当时那样焦急地盼望着婵娟能够尽快出现、盼望着她能尽快拉开屋门出现在自己面前!
别急,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马上就要拉开屋门进家了,再等一会儿就能把她带着香味儿的柔软身子搂在怀里了。送秋嘱咐着自己,忽然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过“小别赛新婚”,就笑了,心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现在想想都激动,真的就像刚结婚时一样,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新鲜感,尤其是现在自己两条胳膊的内侧和前胸的感受,竟有一种微微发酸发痒发胀的感觉、有一种迫切要把心爱的女人搂在怀里的强烈冲动!
等她一步迈进屋门,是先扑上去搂在怀里亲吻呢?还是先亮出首饰突然给她一个惊喜呢?不不,我已经等不及了、实在等不及了,不能先亮出首饰,一定是先抢上去搂抱亲吻,因为实在是太想把她搂在怀里、太想裹住她的嘴唇亲吻了……送秋忍不住胳膊内侧和前胸的酥痒,用两条胳膊抱住自己的前胸,在屋地上来来回回地转磨,焦急地在等待婵娟尽早回来……
送秋这次着急回家还有另外两件事让他惦记:一是走之前写的钓鱼书稿已写到一半,因为清理黑鱼能够挣到现钱,不得不把正在写的书稿暂时放下,这次回家后想尽快写完书稿;二是走之前筹划开办的野钓公司正在申领营业执照,办公司需要租房、需要添置办公设备,这些都需要钱,哥儿几个正在凑钱;指导客户野钓需要一对一手把手去教,因此担任教练的哥们儿抽取劳务分成的比例,以及凑的钱是以借贷、还是以入股的方式注资,这些都需要一一考虑并最终敲定。
送秋家的后窗临街,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已经超过婵娟每天下班回家的时间,可她却还是没有回来……
忽然,后窗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吵闹声。不知为何,送秋隐隐就觉出这吵闹似乎与自己有关。于是走出屋穿过院子来到街门外,就见柏油路边停着一辆卡迪拉克,轿车靠近街门一侧乱哄哄围了一圈儿人。亡命徒晃动在人圈儿中,一手薅住一个大肚子中年男人的衣领、另一手挥拳向那人脸上打去。婵娟扑上去抱住亡命徒的胳膊,死死拦住不让打……
“嗡”的一声,送秋觉得头上就像挨了一记重重的闷棍,眼前的金星闪着贼亮的亮点在飞舞,整个人就一下傻了、彻底地愣了,唯有涨大的眼球在眼眶里“突”、“突”地跳。混乱的意识里,他恍惚记起那天在湖边与婵娟第一次说话自己的眼球也是这样跳,头脸也是这样发涨发烫,呼吸也是这样变得粗重,甚至都有些喘不上气来……
小闹儿见送秋走出街门,小跑着颠儿过来,急切地说:“你丫回来啦!婵娟在外面靠人儿了,有个大肚子老开一辆卡迪拉克送她回家。我们憋丫的憋了好几天,今儿个总算逮着丫的啦!”北京老话儿管已婚女人在外面有了男人叫“靠人儿”,既有感情依靠、也有金钱物质依靠的意思。
送秋在清理黑鱼走之前,已隐约察觉婵娟有了变化:有时下班回家很晚,问她饿不饿?想为她热点儿饭吃。她的神色就现出慌乱、愧疚的样子,说是陪客户吃饭已经吃过了;有次她翻弄小挎包里的东西,送秋无意中望过去,她就赶紧停下合上挎包,明显是不愿让送秋看到包里是什么东西的样子;还发现她添置衣服和女性饰品,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但价格具体高到怎样一个价位送秋并不清楚。婵娟在刚上班的那段日子,曾跟送秋多次念叨那个老板,说那人很色、肿泡眼老是在她身上瞎踅摸。送秋知道现在的有钱老板热衷找小蜜,也怀疑婵娟的东西是那个老板给她买的。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那老板比婵娟大了二十多岁,长相很难看,而且肚子很大,婵娟绝无可能看上他。送秋这样一想,就开始责怪是自己犯了小心眼儿,不该这样怀疑自己的女人,并坚定地认为婵娟在外面绝对不会靠人儿。因为他曾听她多次说过,自从爱上他后,她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别的男人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说句话都嫌烦,而且,送秋也能感觉得出来,她心里确实只有自己,再也装不下另一个男人。现在,送秋亲眼看到那个老板开车送她回家,立即就明白过来婵娟的那些东西都是谁送的、明白过来她以后为何不在自己面前再提那个老板——这些都是他现在已经看到和能够回想起来的,至于他没能看到和没能回想起来的,则是他不敢再往下深想的……
最先发现婵娟下班有男人开车送她回家,是住家街门紧挨送秋家街门的小闹儿。最开始小闹儿也不敢相信,可等接二连三看到那男的开车送婵娟回家,并且看出俩人的关系已经不一般时,小闹儿这才慌慌地跑到我家来找我。我当时得到消息感觉事情很不妙,想立即通知送秋,可却不知他此时人在哪里,甚至不知他大致在哪个县、哪个乡,根本无法通知他……
这会儿,我接到姚姐报信儿急着赶来,见到送秋的第一句话就是急切地叮嘱他:“压住火,一定要压住火,千万不能闹出事来!”
送秋对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人呆呆地戳在那里,就好像身上的魂儿已被鬼神抽走,只剩下一副躯壳愣愣地戳在那里。我能够感觉得出,他此时的内心已是万念俱焚,知觉上对身边的事物已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好像整个世界的事物都已与他无关一样!
我怕他一时冲动像亡命徒当年打架那样闹出事来,双手抓住他的两条胳膊,猛地用力晃了晃,然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冷静,压住火,千万不能闹出事来!”
送秋扭过脸呆呆地看着我,就好像不认识一样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是我在跟他说话,冲着我愣愣地点点头,人就像彻底傻了一样!
据送秋后来对我讲,当时他见了那男的,心里的火就一下子蹿了起来,第一个念头是跑回家拉出床下的工具箱,从里面拎出那把干木匠活儿的斧子,然后返身跑回来活活劈死那男的。可是,等他看到那男的穿着一身笔挺的浅色西装、领间考究的领带,尤其是看到他身旁的那辆卡迪拉克轿车时,就立即觉出自己混得远不如眼前这个男人、觉出自己与这个男人有着巨大的经济差距,甚至羞愧地觉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在这之前都没能为婵娟买来结婚的金戒指和金项链……送秋由此觉出自惭形秽、觉出自己相比眼前的这个男人矮了一头,并由此觉出婵娟原本就不应该属于自己、原本就应该属于有钱人……让他感触更深的是:此时的他已觉出婵娟很陌生,陌生得甚至都有些不认识!
送秋觉得自己比那男的矮了一头,这感觉细究起来很奇怪,因为那男的身高不足一米六五,两人若站在一起,明明是送秋应该高出他一头,可送秋的感觉却是自己比对方矮了一头。等送秋意识到自己与那男的存在巨大的经济差距,自己都觉出自己一下子泄了气,感觉心灰意冷,觉得婵娟做出的事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更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于是无可奈何就想顺其自然,让这件事沿着它自身的轨迹任其发展下去……
送秋慢慢缓过神来,走上前拦住亡命徒,对那男的颤着声断续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个手指头,也不会让我哥们儿动你一个手指头……外面人多,太乱,咱们……咱们还是到家里去说这件事儿吧……”送秋不愿意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去说这种事,我推测他当时的想法是嫌寒碜,因为作为一个男人当众去说这种事毕竟丢人!
那男的迟疑了一下,然后犹豫着挺着肚子随着我们往街门里走。我担心亡命徒的火爆脾气,怕他突然抄起家伙重重地给那男的一下,在进屋的时候就把亡命徒和其他人拦住,然后跟着送秋、婵娟和那个男的走进屋,转身把屋门的插销插上。
“这事儿让婵娟先说吧,必须先听听她的想法,看她是怎么打算的!”我第一个开口。这样说的目的有二:一是想让婵娟当着三方的面亮明态度,当面鼓、对面锣回绝那男的;二是防止那男的以后不死心,仍然纠缠婵娟。如果以后真的出现纠缠,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而且是让他绝对后悔的不客气!
我认定婵娟能够回绝那男的,是因为天平上的砝码实在不对称:一方是年轻、帅气、身高一米八六,人品出众的送秋;另一方是四十多岁、挺着个难看的大肚子、身高不足一米六五,让任何一个年轻女人都会从心里排斥的中年男人。更何况,婵娟与送秋爱得那么深、那么结实,不是随便哪一个男人就能轻易撼动的!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婵娟竟然不说话,就那样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一只小手捏弄着另一只小手,垂着头不吭一声……
我的眼睛望着婵娟,期待着她的表态。可她却连头都不抬,依旧垂着头一声不吭……
有些事无须用语言明确表态,不肯表态的本身其实就已经委婉地表明了态度。送秋当然懂得这一点,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明事理、要脸面的人。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我放手,不会拦着你、更不会死皮赖脸求着你……你跟着他走吧……跟着他走吧……”送秋说话的声音明显颤抖,样子异常痛苦,心灰意冷万念俱焚彻底失望已清清楚楚写在他的脸上。
“其实……其实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了。我和婵娟已经商量好,打算赔给你五万块钱,明天你就可以到公司来领钱。”那男的说。
——当时社会上流传的“傍大款”补偿给绿帽男人的最高数额是五万元,是最有钱的老板勾搭了最漂亮的女人赔偿的最高数额。
听了他的话,我的第一个感受是受到羞辱,作为一个男人感受到的羞辱——你他妈的以为别的男人也像你一样认为可以用自己的女人去换钱?你他妈的以为别的男人也像你一样把钱看得比自己的女人还要重?你他妈的以为仗着你有俩臭钱勾搭了别人的女人再提用钱补偿不是再次去打这个男人的脸?第二个感受是感到极大的不公,作为平民子弟面对权贵子弟感受到的极大不公……
“腾”地一下,一股类似汽油爆燃的怒火从我心底猛然蹿起,我感觉我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很热、热得发烫,开锅一样沸腾的热血在往头上涌,催促着我的身子向上蒸腾。我的身子猛然腾空跃起扑了过去,将那杂碎扑倒在床上,用全身的重量死死地压着他,用愤怒的双手手指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我感觉我的两个拇指已深深掐进他的喉咙,另外八个手指也深深抠进他的肉里,同时异常暴怒岔了声地朝着他骂:“我操你那老革命的母亲!说事儿就他妈说事儿,你他妈逼提钱干什么?!”
送秋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腰,拼出浑身的力气才把我从那人身上撕撕拽拽拖拽开。送秋在把我拽开的同时,也在压低声音对着我喊:“大伟,你刚嘱咐我的话忘了?!”
屋门外已经狂躁地叫喊起来,亡命徒和其他几个哥们儿在拼命拍打着屋门,边拍打边急了眼地喊:“大伟,开门……开门,大伟。废了丫的……”“废了”是北京土话,把人打残废的意思。
那个男的和婵娟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慌乱中不知如何是好……
送秋撒开我颤着声对那男的说:“我不想闹出什么事,你赶紧带着她走吧……赶紧走吧……”说完,送秋转身去开门。
婵娟哭了,鼻子一抽一抽哭得很伤心,但还是随着那个男的站起身,准备跟着他往屋门外走……
门被打开,送秋和我一步抢到屋门外,一左一右死死攥住亡命徒的两条胳膊——因为我们太了解亡命徒的脾气,他是一个玩起命来根本不计后果、是一个能为自己哥们儿出气宁愿再折进去遭受几年罪的人!
那个老板和婵娟走出屋,穿过院子,向街门口走去。亡命徒的两条胳膊虽被我和送秋死死攥住,但还是尥着蹦地将我俩往外拖,竟然将我俩一直拖拽到街门口。望着那对儿男女上了那辆卡迪拉克、望着那辆卡迪拉克启动离开,亡命徒咬牙切齿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操的,我不会放过你!我发誓,我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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