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四章
穆郁到我家找我的第二天上午,负责我家这片儿公用电话传呼的老太太挪着两只粽子似的小脚迈进我住的街门,一进院就朝着我家屋门喊:“大伟,报社来电话,叫你麻利儿去一趟!”
我知道是穆郁打来的、知道他对玩鱼已走火入魔,打电话叫我去就是闲得鸡痒痒找我聊玩鱼!
不玩鱼的人对玩鱼着魔很难理解,其实玩鱼着魔就跟热恋对女友着魔一样,老是想着她的模样、想着她的一颦一笑,再不就是拉着哥们儿聊自己的女友,也不管人家是否有兴趣。
我乘公交车来到报社。报社门口有大兵站岗,身旁戳着杆上着明晃晃刺刀的五六式半自动——那时的报纸都是党报,属宣传重地,门口都有军人站岗,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进去。我要去的报社隶属日报下一家偏重文艺的子报,两家报社在同一院内办公。我钻进传达室拨副刊部电话,第二声振铃就被对方接起。我刚一说话,感觉穆郁就像从话筒里冲出来似的对着我的耳朵压低声音喊:“怎么这么晚才来?!等着,我这就下楼去接你!”
穆郁从楼上匆匆下来,领我去二楼副刊部。报社是座老楼,我多次来过,屋里是木地板,地板已磨出旧木头的颜色,脚踩上去“吱吱嘎嘎”地响。室内摆放十几张写字台,编辑们伏案忙着手里的稿件。
穆郁从自己桌上拿起两个缸子和茶叶筒,勾勾下巴示意我拎桌上的暖壶,然后领着我去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穆郁是恢复高考的第一拨大学生。那年的考生多是已上班挣钱的年青人,上学时赶上“文革”,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能够登科及第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穆郁学的是中文专业,在校时就写小说,发表在刊物上,当时已小有名气。毕业时赶上百废待兴,文化单位急缺人手,于是被报社抢先招走做了小说编辑。
我那时学写小说已下了几年功夫,之前也是和送秋他们一块儿玩鱼,整日整宿围着后海疯了一样地玩。因为从小爱读小说,失恋后对小说更着迷,所以有天就动了邪念:本尊为何不也写一本?也把我周大作家写的印成书?不就是用笔往纸上写嘛,写字谁还不会?!那时年轻气盛,一动笔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写长篇,点灯熬油趴桌上忙乎整一年,稿纸玩了半尺厚。写完试着一读,连我自己都觉着脸红——这他妈写的哪儿像小说啊,比人家印成书的可差太远啦!长篇不灵,就改写中篇,写完一瞧,还是不灵,怎么就不如人家写得那么好呢?又改写短篇,还是瞅着别扭,与刊物上发表出来的一对比,就觉出自己写的确实有差距!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正在这时,穆郁所在报社举办小说有奖征文,一等奖奖励一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外加五百张“拖拉机”。那时我还不知穆郁是编发这栏目的编辑,只知小说篇幅很短,大约也就一千字。就想:长的咱玩不转,这一千字总能对付吧?!于是试着写。可一下笔才知道:原来这短的更要功夫!惟其短,文字也就要求更简洁凝练、结构更紧凑精巧,因此人物也就更难成活。可我骨子里不服输,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死爹哭妈拧丧种的死拧劲儿就上来了:我他妈就不信我写不了、我他妈就不信我学不出来!于是就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每日每时跟它死死地摽上了劲儿,反反复复认认真真揣摩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每一篇小说,寻找规律,再深思熟虑绞尽脑汁一篇接着一篇地写……
那时正赶上文学热,爱好文学的青年就像现在热爱银子的青年一样多。可刊发小说的报纸却只有这一家,还不是每天都刊登,一周大约也就登三四篇。后来我才了解到,编辑部每日接到的自然来稿就像纷纷飘来的雪花,编务每天用剪子剪信封手指竟然被剪子磨出血泡。剪开信封将稿件展开摊平,用订书器与信封订在一起,每日摞起来的稿件竟有两米多高。编辑看稿就更神,两脚跷在桌上,腿上放一摞稿子,每篇只读开头儿第一句话,然后就拿起稿子扬手往身后扔,基本就是不停顿一篇接一篇往后扔——椅子后面是一条敞开口的麻袋。
于是乎,一些聪明过头的作者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通过七姑八姨六舅母将稿件递到编辑手中的、有通过德高望重老领导把稿子压给报社总编的,甚至还有拐了八道弯儿把稿子交给报社传达室看门大爷、再由大爷直接把稿件亲手递到编辑手里的。
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老百姓,别说亲戚朋友里没人认识报社的大编辑,即便认识,骨子里的要强劲儿也绝不允许咱像个三孙子似的低头求着谁、哈着谁。那就只剩下唯一一条路:勤奋刻苦地练笔,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辛苦拼命地努力。可一次次投入邮筒的稿件却如泥牛入海,别说刊登发表出来,就是连个回音也无。无就无吧,不能怪报社,只能怪咱功夫不到家,笔头子还达不到发表水平。
就这样我每日仍是写、仍是投稿,每日也仍是从邮局投递员手里接过送到街门口的报纸,第一时间研读揣摩新发表出来的小说。
那段时间我真像着了魔,将积攒一年报纸上的小说用剪子剪下来,粘贴在本子上,反复咀嚼咂摸。剪贴本子已被我翻烂,上面的小说都能背下来。到了下午,就盼着邮递员送来新报纸,渴望读到刚出锅的还冒着热乎气的新小说。
那日我又在街门外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报纸,然后一边进院往屋里走、一边展开报纸读起副刊上的小说。“哎,这小说开头儿怎么这么眼熟啊?!”我嘴里嘀咕着,继续往下读。可越读就越觉着眼熟——那时我还没有读小说先看作者是谁的习惯。突然,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恍惚意识到什么,就把眼睛转向刊印作者名字的地方:周大伟……竟然是大爷我的名字!握着报纸的手就激动地颤抖起来,直到报纸被抖得撕开才惊觉!
奶奶的,老周家祖坟冒青烟啦!我周大伟写出的字终于印在报纸上啦!
几天以后我接到报社来信,才知道负责编发小说的编辑叫穆郁。穆郁嘱我抽空到报社去一趟,认识一下。
等见到穆郁,我才知道他读我那篇稿子的感受:“当时我只读了头一个自然段,眼前就一亮,意识到可能是篇好稿。等到读完,人就兴奋得不行,中午吃饭自己掏腰包奖赏自己给我自己加了个平日喜欢吃的红烧肉!”
我就很意外,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雏儿写出的稿子竟然能让报纸的大编辑“眼前就一亮”,更没想到征文结束我能把那台九英寸黑白电视机抱回家……
我就这样认识了穆郁,以后与他越来越熟、关系越来越近,尤其是觉出俩人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一致时,就更是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
“读者感觉现在的言论放得很开,其实只是与刚结束的‘文革’相比,内里还是控制得很严,稍微猛一点的稿子不能发,一发上面的中宣部就会暴跳如雷。其实还不单是上面的僵化保守与下面的憋憋躁躁不同,就是我这一茬儿的编辑与老一茬儿的编辑相比,感觉也是两个时代的人!唉,没办法,只有等这帮老顽固们都死绝,社会才能真正进步!”听了穆郁的介绍我才知道,原来故步自封的“人瑞”不仅在朝廷里存在,在貌似代表锋锐文化的编辑部里也存在。
以后就对小说编辑这行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有些作者给编辑送各种各样的礼物,还有一些写小说的女孩儿喜欢围着穆郁转,更有大胆的噘起红红的小嘴儿当面挑战:“你敢跟我去公园吗?”、“你敢不敢抱抱我?”、“你敢亲我吗?”穆郁就苦恼,跟我诉苦:“奶奶个腿的,送上门的礼物我可以拒收,总编压给我的稿子也可以抗旨不发,可面对性感女孩儿我却不能不动心啊!可她们的稿子写得太烂,我只能是‘亲了人家嘴短’帮着改稿子,而且常常是大动大改,有些稿子改完就像一篇新写的小说,可我还得老老实实把人家的名字署上……”穆郁那次诉完苦,抬起头眼睛盯着我的眼睛问:“大伟,你跟我说实话,心里是不是特瞧不起我、觉得我这人特没出息?”我说:“正相反,我倒是觉得你对你编发的稿子很负责。至于卡巴裆那点事儿,我觉着我若换成你只会比你更没出息。毕竟,那是咱们‘带把儿的’共同的弱点——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有一个,而且只活在虚幻的文学作品中!”
这会儿,穆郁沏上茶,哥儿俩点着烟,又开始咸的淡的闲侃。
“昨儿个我一宿没睡好,两只眼睛刚一迷糊,就见送秋站在高高的桩子上,整个身子飞起来一样用力撩竿、嫦娥甩袖一般向身后挥竿,然后就见亡命徒用搭钩一把就将一米多长的大鱼甩到栏杆外……我操的咧,我心里急呀!总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把送秋这身功夫学到手、什么时候也能隔着八九十米把大鱼拖上岸?!”穆郁揉了揉没睡足的两眼,仍在念念不忘昨日听到的场景。
玩鱼有玩鱼的门道,遇到新人要求拜师学艺,师傅先要看你是不是“那把手”,就像教练挑选运动员苗子,讲究动作的准确性、协调性和柔韧性。这些都是爹妈先天给的,不是后天经过刻苦训练就能练成的。不然,每个竞技项目为何那么多人拿不到冠军?京城玩鱼人里为何只有送秋一人出了大名?我不想对刚刚产生玩鱼兴趣的穆郁泼冷水,只好接着他的话茬儿往下说。
“刚玩鱼都这样,就像刚与心上的女孩儿亲嘴儿,老是咂摸亲嘴儿的滋味儿,被女孩儿弄得迷迷瞪瞪的。”
“嗯,说来真他娘的怪,以前知道有玩鱼这码事儿,可从来没玩过。那天那哥们儿开车拉我去鱼坑,开始我还不想去,后来碍着面子上了车。可当水面上的漂一沉,我抬竿将鱼‘噼里啪啦’拖出水面,竟然一下就被这种抬竿感觉死死迷住了。自打那儿起,满脑瓜子整天都是鱼,都是跟鱼有关的东西!”
“不奇怪,忽然发起高烧的都这德行!以前从来没碰过,后来偶然接触,一下子就上了瘾,而且瘾得不行!”
“你当初也这样?”穆郁问。
“可不是,从小到大,一直围着后海着了魔似地玩,直到与初恋女友分手,心里难受得不行,玩鱼的瘾头儿这才不像以前那样大!”我答。
穆郁大概是想起昨天我说过的话,问:“送秋恋爱到底受过怎样的伤害?伤得很特别吗?”
我答:“是很特别。前女友是湖边住的一个女孩儿,被我们称作‘湖花’——可着后海这个湖最美的一朵花。最开始俩人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爱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可后来女友却被一个情场老手勾搭上床,而且勾引时还动用了奇特的猎艳手法……唉,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等以后有空我细细对你讲吧!”
穆郁不再问,话题又聊玩鱼。聊着聊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哎,光顾扯闲篇,我怎么把正事儿给忘了——最近连载没有叫座的好稿,你弄个小说连载吧,就写玩鱼,写玩鱼的瘾、玩鱼的酸甜苦辣,中间穿插男主人公很特别的恋爱故事。每日一千字,文尾卖个关子,高高吊起悬念,日日吸引读者跟着你走,肯定能叫座、能把读者的魂儿给勾出来!”
我说:“我没写过连载,没把握,只能试试。”
穆郁说:“靠,刚我把选题都报上去了,总编和部主任也都点了头儿。这事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这么定了,你抓紧时间写,下期连载就开始!”
告别穆郁,回家的路上我开始考虑连载怎么写,送秋的玩鱼故事也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映现……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长大不安分的主儿小时大多调皮捣蛋不爱上学,我就是当年擅长逃学者之一——每天装模作样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然后出家门就直奔湖边,或把书包扔岸边下湖摸鱼捞虾、或从书包里取出钩和线,撅根荆条拴上线坐岸边钓鱼。到了中午,一见有背书包的乖孩子下学路过,我就赶紧收拾家伙背上书包也跟着“下学”。
慢慢就发现住在湖对岸的送秋、亡命徒和另外几个调皮捣蛋鬼每天也在湖边野、湖边疯。一聊,才觉出天才都会无师自通——小哥儿几个每天早起也是背着书包假装去上学、书包里也藏着钩和线、看见别人下学自己也人模狗样跟着“下学”……
家长当然管教,也打,打得也狠。可时势造英雄,不是你老小子一打就能打成狗熊的。打到最后没卵用,老小子们只能自己给自己找辙下台阶:“唉,谁让湖边孩子都野来着?!谁让这湖能勾魂儿来着?!谁让咱当初把孩子生养在湖边来着?!”其实,造成逃学的真正原因家长们不敢说,因为那时他们已被吓破胆,知道说错话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在我们逃学的那一年,每天都有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围着什刹海三个海转,沿岸打捞投湖自杀者的尸体;打捞尸体最多的时候,仅是西海一个海,一天就打捞上岸三十七具死尸。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无法相信,但只要想一想著名作家老舍当年跳的就是西海旁边的太平湖、再上网一搜就能搜出一大长串著名人物的自杀名单,就不难想象当时这股自杀热潮有多疯狂、不难想象逼迫这些人不得不走向绝路的“文革”有多可怕,进而也就不难想象家长们为何被吓得不敢说真话……
我和送秋十三四岁时就像成年玩鱼人那样整宿“趴夜”——湖栏杆上斜靠六根手拨轮土海竿,地上铺一面橡胶、一面绿布的雨衣,人趴在雨衣上,两手托腮盯着竿梢子;竿梢子连续一“点头儿”,说明有鱼咬钩牵动钓线,我们就猴一样从雨衣上窜过去,握住海竿底把向上一挑竿梢,让钩上的倒刺攮透鱼嘴,然后摇轮拖鱼上岸。
每夜湖岸四周都是整宿趴夜的人,有人接二连三上鱼,有人等很久上一尾,还有人等半宿一尾不尾。这事儿在湖边很常见,也很正常。可送秋却偏要问个为什么,于是就皱着半大孩子的眉头琢磨开了:为何那人竿下鱼多?为何这人竿下鱼少?为何有人竿下干脆没鱼?鱼多的水下是啥地形?鱼为啥爱在这种地形栖息?鱼少的水下又是啥地形?鱼为啥不爱在这种地形栖息?三琢磨、两琢磨,就想白天潜到水下一看究竟,想彻底弄清哪类鱼喜居哪类水域,又为何喜居这样的水域。
除了想弄清鱼的习性,对神秘的水下世界也很向往,毕竟是未成年的孩子,孩子相对成人有着更多的好奇心理。
湖边孩子都会水,且个个水性都很棒。长时间潜入水底也有土办法:手持一根竹竿,竿上捆绑橡胶呼吸管,管子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被竹竿举出水面。送秋下水之前以为水下的鱼也像平日被锚钩锚惊的鱼一样,见了他也会躲,像躲避瘟神一样四散奔逃。可是,等他真的潜到水底,才发现水下的鱼并不躲,更不会逃,反而以为他也是一尾鱼,向它们游来的一尾鱼。
据送秋说,水下的世界远比鱼缸里精彩,韭菜草、柳叶草、灯笼草郁郁葱葱,高高低低或疏或密就像公园里的灌木和草丛。一米多长的草鱼、白鲢和花鲢成群结队地游动,就像马拉松比赛人挨人在整体移动。印象中的黑鱼最凶猛,周身布满蟒蛇样花斑,鱼嘴奇大,口圈儿长满尖利的牙齿,从小吞鱼吃虾,胃里负责消化的胃酸能将小鱼的骨骼侵蚀成末子。可在水下实地见到的黑鱼却游动缓慢、或长时间隐藏在水草中懒懒地一动不动,除非张开大嘴捕鱼的瞬间迅雷不及掩耳。鳜鱼捕食像极了公鸡踩蛋前侧身踩着一侧翅膀接近母鸡的样子,色彩艳丽的鱼身弯呈弓形,内弯的一侧缓缓接近小鱼鱼群,身上所有的鱼鳍像迎风招展的旗帜一样全部扎煞开,侧着身颤抖着威风凛凛向小鱼鱼群慢慢靠近。然后迅猛转身出击,箭镞一般射向小鱼鱼群。等它骤然停下来,才能看到鳜鱼鱼嘴外露着尚未完全吞进的小鱼尾鳍……
摸清水下情况,送秋又开始研究鱼饵。要想弄清哪类鱼爱吃哪类饵,就必须先要弄清平日它在水下都吃什么。可刚一上手,就碰到一个让人想破脑瓜子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拐子最大可以长到七十多斤,湖里三十斤朝上的少说也有上万尾,可以想象,那么大的个头儿每日的食量肯定也很大,可是能够想到的水下食物却没有那么多——吃水草?不可能,只有草鱼才吃水草;吃红虫?也不可能,红虫个儿小还不够它塞牙缝;吃螺蛳?那就更不可能,因为只有螺蛳青才吃螺蛳。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送秋就想到水面上飞的各种昆虫有可能跌落水面成为鱼的食物、刮风刮落到水面的树的嫩叶和花瓣也能成为拐子的食物。可这些数量还是太少,根本不够它填饱肚子。从常规渠道找不到答案,送秋就想另辟蹊径——解剖鱼腹,查看肠道中尚未消化的食物;可拐子的牙齿长在咽喉处,两块像磨盘一样的坚硬牙齿早已将食物研磨成粥,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到最后,实在没辙的送秋想到鱼嘴的特有形状——拐子的嘴圈儿是向下扣着的形状,平日总在淤泥里翻找食物。由此断定它的主要吃食一定来自淤泥,但究竟是淤泥里的哪种水生昆虫不能确定。
拐子王是后海垂钓拐子最牛的人物。玩鱼这事儿需要的经验太多、耗费的精力太大,一个人很难把所有的鱼种都玩精。所以有人就单打一,在单一鱼种上狠下功夫,于是就出现鲢子王、鲫鱼王,这王那王一大堆王。
送秋二十岁时在玩鱼人里脱颖而出,且一出道就是所有王里的王,自然有人不服气。拐子王就是不服气其中的一个,有天就提出要与送秋单挑,用玩鱼行话说就是“茬渔”——俩人在众人面前真打实拼地赛一场,胜者为王、败者称臣。
按说,不怪拐子王不服气,因为他确实有叫板的实力,后来风靡全国的用“糟食爆炸钩”钓拐子的钓法最早就是由拐子王发明的。
在发明糟食爆炸钩之前,后海钓拐子都用“葡萄珠”——在钩上揉出葡萄状的面饵。那时玩鱼人对拐子这种鱼的了解还不是很透彻,想当然以为拐子见到“葡萄珠”就像人见到炸丸子,忍不住馋一口吞进嘴里。可拐子王发现,拐子觅食是在淤泥里翻找。于是针对这一进食特点发明出“爆炸钩”——八个鱼钩拴在八条子线上,核桃大的糟食饵团包裹住钩;糟食之所以叫“糟食”,是因为沉到淤泥里会迅速膨胀融化,膨化如粥样的糟食将八个钩子埋在淤泥里。拐子寻着味儿游来喝食,将埋藏的钩子误吞口中,一旦发觉嘴边有丝丝拽拽的钓线没有断开,以为是水草,就会甩头试图摆脱,如此就牵动钓线,竿梢上的反应就是连续“点头儿”。
拐子王比送秋整整大十岁,那时已在饵上下了十多年的功夫,几乎试遍了拐子对所有食物的反应,因此在拐子饵上也就掌握了独家秘方,以前与别人茬渔还从未失过手。
茬渔地点选在南岸湾子处。那天很热闹,乱哄哄来了百十号人。水泥桩子两边的湖栏杆上,送秋和拐子王各自斜靠六把海竿,身后是亡命徒和小闹儿抬来的地磅和塑料筐,用来给钓上的鱼称重。茬渔时间定在早六点至中午十二点。快到六点时,拐子王早早攥好核桃大小的饵团,整齐地挂在六把海竿的竿梢下,就像一排黄色的小灯笼。可送秋却不慌不忙蹲在地上慢慢攥饵团。那场茬渔我是中人和裁定者,见开赛时间快到了,就催促送秋:“还差五分钟,你手头儿麻利点儿!”送秋抬起脸朝我点点头,然后低下头依旧不着急不着慌慢慢攥饵团。拐子王抬起手腕看看表,见时间已到,对送秋说:“兄弟,那我就先走着?”送秋说:“哥哥走着,甭等我!”拐子王挥竿将六个饵团呈扇子面“刷刷”敲进百米外的湖水里。送秋还是不着急不着慌慢慢攥饵团,攥好挨个挂在竿梢上,然后开始打竿。在他抛第二根竿的时候,人群里有人议论;等到再往后抛,议论的声音就变得嘈杂——送秋的六个饵团敲的不是扇子面,而是一个“点”,也就是说,六个饵团全都敲进脸盆大的同一个钓点里。
“我操!你丫这样敲倒是能尽快形成窝子、尽快诱来鱼群,可六条线挨得就像鸡巴毛那样近,中鱼后也保不齐乱线啊!”小闹儿不解,眨着眼嘀咕着。
“就是,一旦线与线乱麻一样缠在一起,择线也够你丫择一阵子的。那得多他妈耽误工夫啊!”亡命徒也不理解,附和着小闹儿。
可送秋却像没事儿人一样,点着一根烟悠闲地吸起来。约摸两根烟的工夫,倒数第二根竿子的竿梢频频点头儿。送秋一把抄起,向上一挑竿梢,让钩上的倒刺攮透鱼嘴,跟着摇渔轮。鱼很快被拖到垂直槽帮,送秋一手持竿、另一手握抄子起鱼,然后摘钩把抄子里的鱼向栏杆外一颠,一尾二斤多重的拐子就被扔到栏杆外。
我开始向众人唱票:“送秋,有效鱼,中一尾!”“有效鱼”是指想要钓的目标鱼,钓到其它鱼种不计算在内。
送秋将空竿重新挂好饵团,又敲进脸盆大的那个钓点里,然后举着竿子用竿梢上的线找另外几条线的空当,再把竿放在已找出空当的两把竿之间。众人这才明白他不乱线的原因,因此也就偷学了一招——玩鱼人在各自摸索出的绝招上向来相互保密,要想学到别人的绝招只能是偷艺。
送秋重新投下饵团没过多一会儿,其中一根竿梢再次点头儿,鱼很快又被拖上岸。
我再唱票:“送秋,有效鱼,中两尾!”
接下来,送秋一尾接一尾地上鱼,而拐子王那里却迟迟不见动静。
——怎么回事?按俩人的技术说,谁领先谁几尾倒也正常,可也不能悬殊这么大啊?!众人再次乱乱哄哄议论。这时再瞧拐子王,人就有些慌了,着急地扭脸瞧瞧送秋的一排竿子、再回过脸瞅瞅自己的一排竿子,开始收线重新换饵,想用新饵追上落后的尾数。
可是,不管拐子王怎样忙乎,也不管他在愿望上怎样想赢送秋,两人在尾数上的差距却是越拉越大。
到了中午十二点整,亡命徒和小闹儿开始清点鱼的尾数。我最后唱票:“送秋,中二十四尾;拐子王,中八尾。”
亡命徒和小闹儿给鱼过磅称重:送秋总重七十四斤,单尾最大重量八斤;拐子王总重二十二斤,单尾最大重量四斤。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拐子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大度地走到送秋跟前,左掌一抱右拳,拱手道:“胜者为王,哥哥我认栽!”
送秋茬渔那天使用的饵料,就是他发现的拐子的主要天然食物。
水里有一种昆虫俗名“水蝎子”——蜻蜓蜕变前的幼虫。雄雌蜻蜓交尾时叠落在一起,样子就像一架双翼飞机贴近水面飞行,时不时用双双向下弯曲的尾巴轻点一下水面,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蜻蜓点水”,将卵产到湖面上。蜻蜓卵入水后,开始往淤泥里扎,一点点生长,等第二年长到飞土鳖那么大时,就在初夏的夜间从淤泥里爬到沿岸四周的槽帮上,开始像蝉蜕那样蜕去硬壳,蜕变成蜻蜓。蜕变盛期,八仙桌桌面那么大的一块槽帮上能密密麻麻趴有数百只——湖边人打小就见过,送秋当然也见过,但直到他再次偶然见到才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拐子平日的主要食物!由此就想到把水蝎子用电扇风干,研成粉末,最大剂量掺在传统拐子饵里。
如果送秋没有研制出这种改进的拐子饵,仍是用传统钓饵去茬渔,说不好是要输给拐子王的!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