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红
烟,
姹紫嫣红花满天,
璀璨夜,
往事在珠帘。
——十六字令。烟花
大兴国寺在泾州县城北面,与县城隔着驿路。寺中有舍利塔,石函里供奉着十四颗玲珑剔透的佛舍利。
泾州多山,惟西南杨柳村、丁家山一带有些梯田,除沟谷平原上有县城寺庙,其他都是林莽。
大兴国寺正在开庙会。大兴国寺在泾川县北,王母宫在泾川县西。一佛一道,择同日举行庙会。管你信的是谁,统统入我门来一笑逢。寺中戏场连台。杂耍、歌舞、俗讲百戏、占卜、摊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百姓几乎倾城而出,真个是摩肩接踵。这几天,和尚、乐工、女伎、戏子都忙,百姓都闲。逛庙许愿、看戏吃茶、祭拜玩乐,闲足三天。
玄红挤出人群,匆匆走到庙门一侧的茶铺。场上还在跳胡腾,舞者窄袖长带,应节腾跃,人群如堵,时爆彩声。后面的人看不到,因此树杈上也坐满了。更远一点,贩骆驼的老者索性坐在驼峰上,边看边打盹。横笛、琵琶、筚篥乐音被人声隔得骤降,然而袅袅不绝。
饭铺只坐着一个女客,戴着帷帽,肩背挺直,案上的罐罐蒸馍她一口没动,默默无言。玄红坐到对面,”小娘子,找我?”
女客摘下帷帽,玄红眼前一亮。女客方当妙龄,颇有艳光。”老板打扰了。”
玄红眯起眼来打量女客,”小娘子贵姓?厚金相招,所为何事?”
女客道:”在下鹿倚儿。玄老板六十人出长安,请问为何如今只余二十人了?”
玄红取出一锭金子,轻轻放在案上,道:”鹿小娘子,妾身为你解惑。金子还给你吧!”
鹿倚儿看着玄红。玄红年可四十余,已有白发,梳得极顺。发髻银黑相间,有如缠丝玛瑙。不知道她姓什么,如果是亲旧,应该称呼她玄娘。她有种内蕴的力量,是常跳胡腾练就的吗?与女客的家人有点相似。
玄红道:”妾身的舞团来自焉耆,只有二十人。在长安遇到一个唐人杂耍班子,他们说他们所练习的百戏不时新,不足以惊人耳目,问我能否搭班?又说如果能够面圣,他们愿意面具胡服。”
鹿倚儿道:”圣人在洛阳,不在长安,哪里就能见到了?”
玄红道:”不过是个愿景。歌舞以百戏为伴,妾身从未试过,一时好奇心起,点头应了。”
“妾身的舞团,多男子,少女子,多舞者,少乐工。与唐人班头略聊了聊,他说他认得几个善乐女伎,住在平康坊北曲。平康坊是有名的声色场。妾身的舞团约了私宴,时候没到。既聊起了平康坊,小子们起哄,蜂拥了去先玩乐再找人。”
“我等去了南曲最大的青楼,真是繁华,目迷五色。便在那时,我看到杂耍班子的丑角要拉个小郎君的手,是小娘子少主人吧?”
鹿倚儿一震,”老板记得我们!”
玄红神色不动,续道:”也看到另一个戴面具的伎师,将一张绢巾捂住了令主人的口鼻。一转身,后面的伎人,将令主人推进了柜子。”
她又补充道:”小娘子身姿挺秀,女扮男装,看走眼也难!”
鹿倚儿咬着嘴唇道:”你们怎地不报官?”
玄红道:”你怎么没呼救?”
两个都默然。
过了一会儿,玄红道:”柜子是唐人班主带来的。我本来疑惑,逛青楼何用携衣物柜?又以为他们在此地约了私宴表演,岂知突然生此变故。”
鹿倚儿道:”老板带了二十人,没一个惊诧出声吗?”
玄红道:”长安平康坊分三曲,大概南曲最优,中曲、北曲等而下之。舞团的小子们到长安后只来过中曲。第一次入南曲,都目眩神迷,眼睛在四面的楼上。只有我瞄了一眼。”
鹿倚儿道:”他们当众劫人,一定会给老板一个交待。”
玄红道:”妾身才要询问,立刻唐人班主给我看他的腰牌,低声道‘奉旨办案,慎勿多言。‘我等既来大唐,自然入乡随俗,谨遵官命。堂中人来人往,妾身与小娘子隔得五六个人。小娘子转身四顾,神色茫然,妾身一眼记得了,便从此时。”
鹿倚儿垂眸道:”我就呆愣愣的走过去了,还以为他开玩笑。后来呢?您可知道唐人班子哪里去了?”
玄红道:”他们一旦得手,立刻往外走,又招手要我等跟着,出门直接回我等下榻的客栈。唐人班主要了一乘轿子,直抬到他们房中。——他们要了几间上房,与我等不在一处。”
“他们过了很久才出来,踌躇良久。唐人班主给了我等钱财,要我等即日回乡。”
“我等既已赚到钱,当然早日还家,唐人班子也一同上了路。”
鹿倚儿道:”哦?圣人在洛阳。他们奉旨办案,抓到人,出了长安,为什么反而向西行?”
玄红道:”他们虽然一同上路,但都已换了装束,有人扮作行商,有人穿着官服,不再与我等交言。为何西行,非玄红所能知悉。”
鹿倚儿道:”多谢老板。他们现在大多不在泾州吧?去哪儿了呢?”
玄红道:”不错,他们过城则分兵,到泾州只剩得两人,去哪儿可就不知道。昨天晚上客栈中扰攘,传言一个客人进了小娘子的睡房,哪个搅扰了小娘子吗?我等怕官府询问,是以在此耽延。”
鹿倚儿低头沉思,抬头玄红还坐在对面。她把金子轻轻推到玄红面前,道:”行走江湖不易,一点心意。”
玄红道:”小娘子错了!昨天客栈里兵役吵嚷,说有人闯客房,就是小娘子的房间吧?小娘子受惊扰却不等经官,逃跑了又返回来,此事可疑。”
鹿倚儿道:”我——”
玄红摆手道:”玄红一介草民,只有舞团的衣食在心上。小娘子有什么隐情,妾身可也不敢听。”
鹿倚儿看玄红一眼:”是非尚未清楚,玄老板不急着推拒。”
玄红道:”官府给薪,玄红敢收,就受骗了也怪不得妾身。小娘子私酬,来历不明,玄红如何敢受?宫禁秘事,妾身无意与闻。令主人倘是罪有应得,草民不敢助恶。倘是冤枉,民不与官斗。即是小娘子你,眉黛未开,云英未嫁,何必淌浑水?妾身就此别过,小娘子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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