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悼念邹人卓老师(附旧文 我的语文老师)

来源: 2016-12-11 11:31:4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最近和复旦附中的同学取得了联系,在兴致勃勃地计划明年的聚首时,想起了我们的语文老师邹人卓,自2007年后就无消息了。大家于是多方辗转打听,最后才知道老师已于去年春天作古,闻之不甚哀痛。老师于我,尤其情深恩重。我翻看了老师当年给我的书信和他的作品,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含泪作七律一首。
 

噩耗惊闻已隔年,心脾痛彻望南天。
三春有幸蒙恩泽;两泪无声作悼篇。
书简重温钦磊落;音容长忆感关怜。
高标不愧名人卓,学子殷殷效比肩。

(20161209 作于瑞典。平水一先韵)

 

【旧作】我的语文老师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时我是多么失望。他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因为太旧,因而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贴身。他头上还戴了一顶帽舌已下垂的同样发白的旧军帽。他个儿虽然不矮,但有点削肩,胸也不挺,配上这身到处是皱折的军装,压根就没有一点风采。当他刚站到教室门口时,我以为是离学校不远的军营里的炊事兵,到我们学校来有什么公干。

上课铃响了,他走进了我们的教室。他走路时脚抬得很高,步子却不大,如果不去注意他位置的移动,你会以为他是在原地踏步。他用这种操练一样的步伐走到讲台前,笑着对我们说:同学们,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我一听,心里咕噜了一声:老天,这炊事兵原来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我自幼爱好文学,就特别注重语文老师的风采和才华。小学的语文老师脸上有太多的雀斑,初中的语文老师又瘦得像个猴子,都不曾令我感到满意。我打量眼前这高中的老师,他脸盘不大,戴了一副白框眼镜。眼镜后的眼睛正微微眯着,左右扫视我们,似乎很有兴致,又似乎有点狡诘。我突然想到他也许正在搜寻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马上收起了脸上正流露的失望,装出一脸的平淡看着他。他笑了笑,又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邹人卓。然后从粉笔盒里捏出一枝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我看着他写的字,发现无论横竖撇捺,都直梗梗的。清晰固然清晰,端正也端正到家了,然而不见笔锋,不显潇洒,就像建筑工人的脚手架,四角方方地搭起了他的名字。

我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堂堂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的语文老师。复旦大学是何等的人材济济,出过郭绍虞,出过陈望道,出过赵景深,出过周谷城,就找不出一个有水平的?就祗得用这么一个披着旧军装,踏着大方步,写着呆板字的人来教我们语文吗?我叹口气,真正失望了。

复旦附中的惯例,对新入学的学生,第一堂语文课就是作文。那天,邹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作文题:“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我一看,感到真没劲。这题目太平淡,太一般化,典型的八股题,无非是叫你写自己如何激动,如何打算好好学习,更上一层楼啦等等。我时正年轻,总想表现自己,就打算在文章的形式上标标新,稍一凝神,就决定把文章写成书信的形式,寄给一个虚拟的朋友。我下笔写道:“我的朋友,离开你已是一月之久了,我是多么想给你写信,告诉你新的学习生活的开始,告诉你同学的笑脸,校园的春风。”自己一读,感到既点了题,味道还不错,就顺畅地写了下去。

在我们写作文的时候,邹老师在教室里慢慢踱步。他手上拿了本小册子,默默地阅读着,像我们早晨在校园里早读一样。他时而停步,时而微笑点头,好像兴味悠长得很。当他走到我座位旁边时,我偷瞄了一眼,原来他在读《中华活页文选》。这文选,正是我爱看的。我就是从这文选上,把王勃的《滕王阁序》看懂读熟了的。看到老师也爱看这活页文选,我感到很高兴,真想和他说:老师,这也是我爱看的文选呢!

一星期以后,是作文评讲。邹老师捧着一叠作文薄走进教室。他扶了扶眼镜,又用那饶有兴味又略带狡诘的目光看了看我们,说:被我叫到名字的,站起来一下。

说完这话,他拿起一本作文簿,第一个就叫了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惶恐地站了起来。那时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离他最远。他特为挺直了身子,又把眼镜扶正了,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按了按手,示意我坐下。接着他又叫了另外两个同学的名字。然后,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次作文,你们班上有三位同学写得最好,就是刚才站起来的三位。我让他们站起来,以示表扬!这话一说,全班的眼光都向我扫来,我心怦怦地跳,滋味却美极了。

他后来就开始评讲我的作文,说把文章写成书信,行文和取材都活泼自由,是个好主意。说完后他又把我文章中的两句话写在黑板上,那是一联对仗句:

            树雄心,练一身本领;
            立壮志,学满腹文章。

他说这两句对得好。“一身本领”对“满腹文章”很有气概。虽然“一”和“满”都是仄声,在句中略欠工整,但其他字换不了,非这两字不可。

我默默地听着他流畅的评论,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的高兴,知道我这炊事兵一样的老师,是有水平的。

老师总喜欢学习好的学生,邹老师从此对我就格外关切。他告诉我,他读高中时被应征入伍,到云南当兵。复员后考取了云南大学中文系。由于成绩优异,毕业后和另外两人一起,分配到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心里高兴极了。老家都没回,兴冲冲第一个提前赶来报到。谁知恰逢复旦附中需要语文老师,大学就把他分到附中来教书了。他心里不愿意,但无奈自己是复员军人,哪有不听党的话的道理呢?后来看到晚来的另外两人,都留在大学本部,除了感叹命运无情外,不敢发一点牢骚。

复旦附中是住校制。我们四人一间。房内挤挤地放着两张双层床和一张桌子。邹老师的宿舍和我们的在同一层楼,同样大小。只是他一人住,和我们的相比,房内少一张双层床,多一个书橱。书橱的玻璃门后有布帘遮着,让人看不到里面的书。我们同学常到他屋里玩。有次仅我一人时,他打开橱门让我看了他的藏书。有刘大杰的文学史,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有史记、唐诗、宋词,还有中外名著和一本本中华活页文选的合订本。他见我爱诗,就借我一本喻守真编注的《唐诗三百首》,他说里面对每首诗的作法都有评讲,初学者可以从中悟到一些写诗的门道。但他叮嘱我:别看得太认真,不少评论,也是无话找话,牵强得很。

记得高一下学期那年,复旦附中举行全校作文比赛,自愿报名。报名快截止了,他在走廊里喊住我问:你怎么还没去报名?我有点惶恐,低声说:我才读高一,怕比不过高二高三的同学。他眉一皱说:这可不是写出“立壮志学满腹文章”的人说出的话!报名去!自古英雄出少年,怕什么!

在老师的鼓励下,我报了名,参加了比赛,结果得了第一名。我记得那作文题目是《北京-哈瓦那》。我写了些什么,现在是一点也记不得了。我只觉得这题目政治性太强,我写得不顺,挤牙膏似的挤了两小时。但我记得老师的高兴,他说在评比时,高三有位同学和我旗鼓相当,后来评委觉得我遣词造句更简洁流畅些,就把桂冠给了我。老师边说边笑,我看着他闪闪的眼睛,体会到他的高兴和自豪。

和老师处熟了,讲话也就随便了。一次他告诉我:我第一堂课就注意到你了。那天你脸上很有点小看人的样子,我想这一定是个调皮的学生,谁知后来叫到名字第一个站起来的,就是你。我听了也笑着说:邹老师,你知道那天我心里想什么?他好奇地问,有意思,想什么呀?我说:我在想,复旦附中怎么弄了个炊事兵来教我们语文!他听后仰天大笑:瑞冬啊,人不可貌相哟,哈!哈!哈!

高三上学期,有一天,邹老师递给我一叠文稿,说:这是我写的一篇东西,你帮我看看,提提意见。我抬眼看他,不敢相信老师竟这么器重我。他笑着又说:认真看,有什么意见大胆提。我们是兴味相投的朋友。

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时,我躲到一间空教室里,读老师的作品。那是一首叙事诗,取材于云南少数民族的一个爱情故事:一对勤劳的青年男女热烈地相爱了,姑娘却又被土司的儿子看中,要强行威逼成婚。青年男女坚贞不屈,最后双双跳崖殉情。情节不复杂,但诗却写得潇洒自如,流畅清秀之间透出云南山乡的气息和作者浓烈的爱憎。我读着,感受到老师的才华。我被老师的作品深深地吸引了。

按复旦附中的惯例,高三下学期就要按文科和理科分班复习,迎接高考。同学们都以为我必定考文科,我却举棋不定。我虽然酷爱文学,小学时写作文“我的志愿”时,还说过想当诗人,但目睹十几年文苑的斗争风雨,使我不敢把我的生命之树植根到这片土壤中。邹老师始终没有劝我。一天在他房间里,他皱着眉头沉默着,一支又一支地抽烟,最后说:我理解你的顾虑。文学就作为你的业余爱好吧。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不久,突然听说邹老师要调离上海了。我问他:是真的吗?他点了点头说:我一直想把我爱人调到上海来,调不来!现在我要到江西南昌县去教书了。我一听,脱口说:南昌县?南昌县哪能和上海比啊?他点了点头,顿了顿,似乎是自语般地说:老妻划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勾,不是比我一人在上海强吗?

临别前夜,我到他宿舍去看他。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给我,说:留个纪念吧。那是一张他当年服役时身穿戎装的照片,显得年轻而英武。挺神气的!我说。他笑了,问:不像个炊事兵吧?我勉强笑了笑。翻过照片,看到老师在照片背后题了四句诗:“瑞冬吾小弟,交在师友间。三年恨聚少,情谊满春山”那天我失眠了,反复吟着这四句小诗, 难过了一夜。

邹老师离开后,生活就像房间里封了一扇窗,顿时暗淡了许多。

我一九六四年考取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和老师通过几次信。有一年下乡帮助农民夏收,写了三首七绝,曾寄给他,颇得他的称赞,说诗有内容,有生活,有感情,和以前大不相同。我知道老师在委婉地指出我高中时的习作,有浮华而不充实的毛病。我那三首诗是:

一《割麦》:万里晴天夏日红,青年汗雨竞挥空。镰刀卷起千层浪,多少英雄战此中。
二《丰收》:千家万户俱同舟,万险千难共运筹。汗雨换来肥硕果,满村老少话丰收。
三《联欢》:明灯高照满场辉,儿辈欢腾老笑微。难得乡亲情意好,纵然深夜不思归。

后来很快就来了文化大革命,我乘大串联的机会,去了南昌,而后乘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到了南昌县的莲塘,去看望我的老师。莲塘是一个乡镇,有狭窄的石板路,有清澈的池塘。我一边问路,一边四顾,感到好像不是去访老师,而是去寻一位隐居的高士。
          
邹老师意外地看到我,高兴极了。他紧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老师住在一间黑瓦平房里,木窗外有一个铺着青砖的小院子。我们闲谈时,恰有几只喜鹊飞来,落在院中,喳喳地为我们助兴。我谈及老师那首长诗,问可曾发表。老师苦笑说:“现在能往哪儿投啊?”是啊,全国所有的文艺刊物都停刊了,《阿诗玛》都被钉在箭靶上挨批判了,老师的长诗能发表吗?我自知失言,沉默不语。      

后来文化大革命越闹越乱,我们终于失去了联系。三十四年的日子,水一样地流走了。一直到前几年,三民书局出版了我的书,我想寄他一本,尝试着投书莲塘,几经转折,终于和他取得了联系。他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长信表达了他意外的惊喜。从信中,我也得知,他文革中吃了大苦,合家下放到农村,一九八〇年才重回县城教书。然而面对磨难,他信却写得胸怀大畅。“困厄坑人,人不畏困厄,困厄便造就了一辈辈新人”这是鼓励我,也是他自己的写照。

那时,我正在为一家报社写专栏,我告诉他我要把他的事写进这专栏里,后来又寄给他看了我的文章。他回信时有诗赠我。诗为:“阶下青苔陌上尘,白云苍狗惜余曛。虚名忝附生花笔,何幸当年竟识君!”

接信第二天,我正好去德国开会。在云天万里的飞机上,想起老师这首诗,深深动了情,就原韵和了老师一首:“玉宇吟诗脱俗尘,云涛滚滚日微曛。飞天洒下无穷忆,万里高风好到君!”

三十多年前的师友,三十多年后得以重新唱和,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

(写于二〇〇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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