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萤雪暗梦:(72 - 77)

来源: 2021-10-03 18:15:2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72

茉莉的脚踝火辣辣地痛,跌倒的时候并没有听到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但是,右边的外脚只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肿胀成个大馒头。她略略攒了些气力想站起来,双手撑地,脚上刚一用力,就痛得哎呀一声坐回到原处。茉莉怨恼地看向乌龙,越看越是生气。

乌龙倒是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住茉莉受伤的右脚踝,细细观察了一会,道,“你先别急着站起来,看看骨头有没有事。”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茉莉,像是要确认她的同意,这才伸手扶住受伤的脚踝缓缓转动,每转动一下就回头关切地看看茉莉的表情,或是问一句,“怎么样,行不行,痛不痛?”

茉莉不做声,郁闷的忍受着,乌龙只当她是默许了,他的动作非常轻缓,好像手中转动着的实精密手表的齿轮,每微调一下都要停下来认真地听听声音,这么来回转动了两圈,都在茉莉能够承受的痛感区间内,“骨头应该没事儿,”乌龙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我扶住你,你再试一试站起来。”

他等茉莉准备好了,伸出双手道:“你放心靠过来,没事的,靠近我,我撑着呢。”

茉莉别无他法,皱着眉,却听话地扶住乌龙的肩膀。乌龙用双臂托住她,一股温暖又坚实的力量将茉莉的身体从地面上拉起。整个过程非常顺畅,只是茉莉整个人刚刚站好,就试着将重心微微移到右脚,一阵钻心的痛从右边的脚踝传上来,茉莉直痛得龇牙咧嘴。

乌龙看得分明,忙架住了她的胳膊,“哎呀,我真是没脑子,你的脚肿成这样,肯定是韧带拉伤了,需要先冰敷消肿,现在不能乱用力了。”他焦急地四下打量,目光落在茉莉掉在地上的水瓶上,已然有了主意。

这一次乌龙怕茉莉发力会痛,索性问也没问就将她横抱起来,找到一块干净平坦的大石头边让她坐稳了,再将自己的背包垫在茉莉身后当靠垫,道:”你等等,我去水库装点儿冰水回来。“ 说罢,拿着水瓶,三步两步地跳下石阶,往水库下去了。

茉莉看着乌龙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本来很想生气却好象又实在气不起来,脚很痛是真的,但是刚才靠在他的怀里也是真的。没想到乌龙摘下高深莫测的护眼罩,脱下臃肿的工装后面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男人的体温好像依旧停留在手臂和腰间,踏实的温暖,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和脖子,自己触摸自己为什么完全没有那种灼热的感觉?

茉莉看着自己的手出神,她觉得脸上痒痒的,抬手一抹,看见五指上抹上了不少尘土。茉莉忍住痛半撑着起身子,从衣服口袋里取出干净的手帕和小镜子,将脸细细搽干净了,又把头发拢了拢。从坐着的山石恰好能看到山崖边的那一簇簇不知名的蓝色花朵,她们在水流声中摇曳着天真的笑意。水坝依旧潮声滚滚,天空碧蓝如同一块原玉,远处的雪山此刻神武地耸立在艳阳之下,银色的雪光熠熠生辉,好像是命运的碎玻璃,反射出幻丽而神秘的寓意。老让的墓地应该就在水坝前面不远的山口,可是自己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去不了了。黑狗琅玡还被拴在树桩上,此刻倒是乖乖地趴在地上,远远地哀怨地望着这边,好像受伤的是它而不是她。

 

乌龙一路攀岩下到水库的最下面,千年雪山融化的雪水即便是在夏天也蒸腾着寒冷的白烟,滚滚激流扬起太阳雨,水花溅落在裸露的肌肤上冷飕飕的。乌龙却无心欣赏,他单手一撑翻过护栏,匍匐在水坝边缘的石块上,一手扣住地面,勾着身子下探。水壶的底部刚刚能够触碰到水面,要想取到水还差一点,他一连换了几个姿势都无法如愿,心知不可一味硬来,如果不小心掉下水库,就会被冲到马蹄形状的激流中,后果不堪设想。

乌龙游目四顾,见山崖上的藤萝枝枝蔓蔓,灵机一动,心想这藤条颇为坚韧坚实,正好可以拿来一用。他去堤坝上的杂草中寻来两根柔韧的枯藤系在了水壶口上。再将水壶吊入水中,水壶在激流中左右摆动,有藤条牢牢钩住方不被水流冲远。不一会儿寒水就注满了水壶,乌龙收了藤条拉起水壶,旋好盖子,一路小跑回到坝上。

远远见茉莉依旧坐在风口的大石上,扭头眺望艳阳下的雪山。大风如鞭,她的身体那么纤细,长发飘飞如丝如缕,好像一只鸟就能把她送上云端。乌龙好多次在公司的餐厅里见过茉莉,当其他人都在开心的八卦,而她却喜欢一个人站在窗前静静地眺望着雪山,那模样就跟现在一模一样。她身上有种脆弱又坚毅的气质,隐隐约约中会让人感觉很神秘,这不是瞎说,后来私下里跟格里和布莱斯闲聊,他们也都有这样的感觉。和那些喜欢扎堆聊天的女孩子们不同,她总是独来独往,同事们私底下的聚会和聚餐她似乎从没参加过。她就像一个存在又消失的猫,工作上该她出场了,她第一时间就在那里。需要她做的事情,她总是一丝不苟地都做了,但这样的态度在织梦未免太过。

在萤岭镇这样闭塞荒凉的地方,很少有有真正投入工作的年轻人,就算是当地人也是得过且过的态度。人们都想着凑点食宿的费用,将热情放在下班后的各种室外活动上,比如看极光或是去骑雪橇,到极低峡谷滑冰滑雪,大多数人三年五年玩得差不多了就会因为厌倦而离开。

而茉莉却是个例外,她眼睛里的灵气,和做事超级严谨的态度,会给人一种企图心很强的感觉;但是她又好像并不是处心积虑要去巴结高层的类型。从不主动去小约翰的办公室,也不主动接近同龄人。她被乔伊呼来喝去,差点丢了工作,人人看在眼里为她抱不平,但她本人却没有跟任何人抱怨过一句。在织梦久了,人人都是懒洋洋的,茉莉这种认真的态度让乌龙说不清的迷惑。但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同事们却都很喜欢。总之,她就像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最让乌龙有印象的还是不久以前的初夏的晚上从公司出来,恰好茉莉也刚刚下班,她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慢悠悠地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夜晚路灯下的她,晃着两条细长的小白腿,戴着黑色的耳机,乌龙第一次发现她的身材很好,还有那幅全然忘我的画面让乌龙不知不觉就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他们之间也许永远保持在一段夜路的距离。乌龙放轻了脚步,好像怕惊动了她,直到走得很近了,茉莉才忽然回过头,她的目光湿漉漉的,微微蹙眉,像是等着被认领的小猫,又像是在埋怨乌龙去了太久。

“等急了吧?“乌龙说,”看,我给你找了冷敷的好东西。”说着乌龙弯腰俯身将水壶贴住茉莉受伤的脚踝,寒冷的水隔着壶壁透过来,冰凉凉的,茉莉脚踝上火辣辣的感觉瞬间清凉了。水壶缓缓滚动,疼痛好像也随着这清凉而淡去。乌龙不厌其烦地滚动着水壶。茉莉的看不到乌龙的脸,只能看见他宽大的肩膀和修得短短的干净的五指,她的心也好像被这来回滚动的冰壶给慰平了。冰库工作室的灯硕大而明亮,乌龙总是戴着有沿的帽子,穿着厚厚的棉衣,大家都说乌龙是公司里最博学最聪明的人,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找他解决难题。但在茉莉的印象中,乌龙是那个埋头篆刻的背影。好几次茉莉从黑乎乎的迷宫一样的办公区走出来,回头望去,乌龙的工作室是这荒凉的夜晚唯一的光明,像透过乌云的星光那样悠远而安宁。在这座最寒冷的北极小镇,她并不盼望童话,但那灯光像是一种陪伴,让她走出去很远,只要一回头,便会涌起一抹温暖。

来了萤岭镇半年多了,茉莉每天都逼迫自己生活在紧绷的怒气中,那是母亲用哭泣的鞭子在抽赶她,不允许她忘记使命。但此刻,她竟然想跟那些公司傻女孩子们一样简单,她甚至要感谢琅玡脚崴了,才有了这样的邂逅。

大概20多几分钟过去了,茉莉脚踝上的红肿明显地消下去了一些。乌龙放下水壶,拿起手机给小镇医院的急诊中心打了电话。他担心茉莉即使没有骨折,也可能会有关节周围韧带的损伤,甚至可能出现韧带的断裂,接线值班医生大致了解了茉莉的伤势,确认没有骨折后,提议茉莉可以先回家间隔冰敷,保持观察,如果出现持续的关节肿痛或是发热出血等严重的状况再来医院急诊不迟。乌龙依旧有些不放心,坚持想让医生给照个X光看一看。值班医生只好说了实话,最近几天萤岭镇上急诊病人激增,救护车都超负荷运转,就算去了医院也要等上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医生,所以如果是扭伤,回家静养比去医院效果更好。

乌龙回头看看茉莉询问她的意见。茉莉自始自终在一旁听得真切,摇头道:”算了吧,我也不想去医院,既然骨头没断就没什么大碍,我回家休息几天,自然就好了。“

乌龙问:”你家里有冰袋和跌打药吗?最好还要有止疼片,头3天会比较难受,你有家人或是朋友跟你住在一起吗?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照顾你或是及时送你去医院?“

”我就自己住,不就是脚崴了嘛,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当然有事了,一开始必须冰敷,不能热敷,否则热敷会引起局部血管扩张,导致局部软组织肿胀加重,使神经受压,产生更大的痛感,有的还会出现局部水泡。还有在个阶段,千万不能使用活血类的外用药物各种活络油、红花油等揉擦,否则会加重肿痛的情况。“

”啊?!这么麻烦!“茉莉烦恼地叫起来,敷衍着:”好吧,我记住了,回家后只冰敷不热敷。”

“也不是完全不热敷,冰敷每次20分钟,每次10~20分钟,每两次冰敷间隔最好超过2小时,减轻肿胀,缓解疼痛.....那个啥,其实,如果你肯信任我,不如就, 我是说,我家里离这里不远,要不先去我家吧!“

茉莉眼睛瞪圆了,看着乌龙好象不认识的样子。

乌龙很少见的吞吞吐吐,显得很不自在,但还是继续解释道:”我小时候偷偷跑去竹林挖竹笋,不小心扭伤了脚,就跟你现在差不多,也是红肿的很厉害。幸亏我妈妈行医,是她告诉我一定要坚持冷敷,舒血化淤的草药可以用,但也不能乱用,除非是懂行,否则适得其反。我看你的脚崴的怎么严重,没有人照料可不行。你听我的,我保证你很快就好了。”

“其实你的狗也没咬我,是我自己摔倒的,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

“当然全怪我,谁让我没把琅玡拴好?所以我一定要看见你痊愈了才能安心。”乌龙道:“如果你觉得自己家里舒服,我也可以送你回家去,到时候我就买好吃的用的给你送过去,我也可以打个地铺,或是在你家门口搭个帐篷,再不行我就待在车里,也好随时有个照应。”

“那怎么好? 那也太麻烦你!”茉莉盯着乌龙的眼睛,一定要辨认出他到底是不是发自真心。但乌龙的目光坦荡而诚恳,让茉莉即感动又窘迫,连脖子也热乎乎的发烫。她低下头不希望被乌龙看出心中的喜悦,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这感觉实在太快乐了。

乌龙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问题是家里到处都贴着在织梦收集的各种信息,如果去自己家,肯定要乌龙进屋。这样一来,自己的身份和来萤岭镇的用意只怕也就彻底暴露了,如果事情被传出去,前面的忍耐也就完全白费了。乌龙是织梦的技术大拿,口碑极好,篆刻梦盘是织梦最核心的技术,所以接近乌龙绝对是好事。这个解释让茉莉下定了决心,她放松下来,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好吧,如果你是真心的,就去你家吧。不过我们事先说好了,我不住你的房间,你给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好,好,好,就这么办,我家的好处就是离这里很近, 我背着你吧,很快就到了。“

“琅玡呢,它怎么办?”茉莉指指树下依旧被拴着的摇头摆尾的大狗,正腆着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像他们乞尾讨怜。

乌龙问,“如果你害怕,我就先让把它拴在这里,一会儿再回来放它。”

“你可别小看我啊,我刚才是不小心才给它吓到了。你把琅玡牵过来让我先摸摸它的头,等它记住我的气味了,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73

茉莉本来以为乌龙跟自己一样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却发现乌龙的住所矗立在萤雪湖畔的山坡上,远远看上去像一个沙漏,中间细上下圆,又像是倒扣玻璃桌上的酒杯。走进拱形的木头门,还有一个小院子里,院子里除了狗舍和厨房还有堆放柴火的杂物间,空地上搭着暖棚,暖棚旁还有一个立式的巨大龙骨水车,木链、水槽、刮板一应俱全,节节木链似根根龙骨。水车轮吱呀呀地旋转,水车下方有个水池,水池的水被水车刮板推出水渠流入地下。

虽说是住所,但是这房子几乎是个植物园,A字玻璃顶棚,每个墙面都有窗户,采光效果非常好,里面种植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这个温室一样的住所里,乌龙自己只有一间卧室和书房而已。

“看样子你对这些植物比对自己还好呢!”茉莉感叹说,”真没想到萤雪镇这样蛮荒的地方还有这样有趣特别的住处,这房子是你自己盖的吗?”

“我哪有这个本领啊,不过你也很有眼光了,因为这栋房子确实很有来头。”乌龙卖了个关子。

“什么来头啊?“果然勾起了茉莉的好奇心。

”这可是个大秘密,我怕我说了你会传出去的。“乌龙半认真半严肃的说。
”哼,爱说不说,很了不起啊?”茉莉嘴巴硬,但是眼睛里闪动的好奇就是瞎子也能感受到。

“好吧好吧,你答应我就是听听,不要跟别人说好吧?“

”当然可以,我也没朋友去八卦。你放心吧!“茉莉满口答应。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迷宫,你听说过迷宫界的传奇大师史蒂汶吗?”

茉莉听到“史蒂汶”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找了这么久的线索,竟然以这么诡异的方式露出了端倪。

乌龙并没有看出茉莉的异样,接着道:”这房子就是很多年前世界闻名的迷宫大师史蒂汶的住所,他曾经隐居在这里有十年的时间。“

”你怎么就知道这是他的住处呢?这里又没写他的名字。“

”那是因为我父亲是史蒂汶的朋友。”

“好吧,我相信你就是。那史蒂汶现在还在萤岭镇吗?”茉莉问。

“他早就离开了,当时他隐居在这里其实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乌龙没有等茉莉开口,就自己揭开了谜团:”你如果站在这里,从窗口看出去那片萤雪湖边曾经有一座白色的木栈桥,那里就是萤雪湖上最富盛名的自杀圣地,自1800年开始,这处湖岸像磁铁般吸引着对生活绝望的人们,很多人选择将白色栈桥视为自己生命的“归宿”。于是史蒂汶在这里盖了这座小屋,每当有人往白色栈桥走去,他便会上前询问别人要不要来一起喝杯茶,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邀请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其中一位女士后来成为他太太。”

“那为什么史蒂汶又离开了了呢?他不想再当萤雪湖上的守护神了吗?”

“好像是他太太劝说他一起离开的,也许他发现了新的人生使命。相比起在湖边救人,我敢说史蒂汶的传奇是他在迷宫上表现出的天才,如果你见过他设计的迷宫,你就知道他有多神了。跟他的迷宫相比,这栋房子并不算什么,他在萤岭镇周边还有不少大手笔,等你提腿好了我带你四下逛逛,好玩的东西多着呢。”乌龙得意地说。

”那水车呢?水车也是史蒂汶修建的吗?真好看!“茉莉像抓住了红线的孩子,决定刨根问底。

”水车倒不是史蒂汶的手笔,而是我自己根据网上的古人的图纸建造的,水车除了好看,其实别有用途。“

茉莉想也不想,“难道修了这么大的水车就是为了你养的花花草草?”

“哈哈,你真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没错,这水车下面有渠道通往萤雪湖,确实是为了灌溉才修建的。”

“把萤雪湖的水抽上来浇灌花草植物,是不是担心湖水太冷,所以先储存一下,让水温合适了,再浇灌,你是要培养什么长生不老药吗?”

“不是仙药,是梦茶!”乌龙嘿嘿一笑,道:“我的梦茶还在培育中,等我培育成功了,我亲手给你泡一壶尝尝。”

“我才不喝呢,我今天在停车场听见你们在说萤雪湖里的死鱼,你不是说萤雪湖里的湖鲟都死了好几条吗?这水怕是有毒呢,我担心你浇了半天的草,最后不是仙茶,而是毒茶!”

茉莉本来只是随便开个玩笑,没想到一句话说中了乌龙的心病上,本来兴致勃勃地乌龙被噎得没话说了。

回到屋里,乌龙把书房的沙发床收拾出来,抱来感觉的传单被子让茉莉舒舒服服地把脚垫高休息。乌龙拿来冰敷的毛巾,帮茉莉包住脚踝,茉莉问乌龙要了两片止痛片。乌龙去厨房准备晚餐,茉莉斜靠在沙发上,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窗外的风景。

天色将晚,萤雪湖在晚霞中烟波迷幻,水光如镜。天边一道长长的霞光,悬浮在萤雪湖的烟波之上,将天空晕染。当黑夜降临,霞光散落云层渐渐变得模糊。从黑色深蓝色和灰色,越来越多的青色和蓝色,直到彻底覆盖住了最初的娇媚。茉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霞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的黯淡,不知道很多年前隐居在此的史蒂汶,是不是也曾是这样眺望着,守护着这片萤雪湖。

乌龙准备好晚餐端着烤肉和时蔬走进书房。暖暖的灯光流泻到沙发上,茉莉将头埋在阴影中却已经沉沉睡去,乌龙放下盘子俯身帮她盖好毯子,目光经过她长长的眼睫毛细密而均匀,顺着她的鼻尖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睡梦中的她嘴角微微翘着像个倔强的孩子。

 

乌龙去厨房把食物吃完,收拾好碗筷,重新回到书房,很多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书房还是那间书房,虽然不大,到了晚上还是会觉得空荡和孤寂。但是此刻从身后传来的浅浅的呼吸声让这个夜晚平静而充盈。乌龙忍住想要亲吻她的愿望,走回书桌边,轻轻拉上窗帘,他从木头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对着灯光静静地翻看起来。

 

 

74

一束束蓝色和金色的光在舞蹈,像是交互缠绕的火苗,时明时暗的色彩膨胀着,收缩着,扩张着,震动着,永恒地衍生和变化,幻化成了一束束花朵,一剪剪图案,一些说不清形状的结构,深邃如万花筒般的能量。紫色球体带着斑斑点点的白霜疯狂的涌现,它们快速侵占她的思绪。她忘记了雷洛,也无力去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大脑在上帝视角前,只有蜂拥而来的明媚,她兴奋地睁大眼睛,心跳的那么快,就连呼吸都快要跟不上,她张张嘴巴想喊,“快看啊, 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太漂亮了,太美了,我的天啊,我的天!”但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感叹和分享她的惊喜和赞叹,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在这样的至美和丰盛面前,那些埋在心底的痛楚和悲伤多么微不足道,那曾昏暗的过往多么可笑,还有黑暗中的眼泪何其愚蠢和荒谬,多么的徒劳无益。

 

好像一个盲人忽然打开了心灵的眼睛见到了光,在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永恒中,它们震撼地倾斜并到达极致,幸福高悬就是那片光,原来她失去的世界一直都在这里,她怎么直到现在才看见呢?她快乐的大笑,因失而复得而发抖颤栗,可是笑依旧不够用,又因为太快乐而大哭起来,她的情绪像突发的山洪,又如骤然的雪崩,理智的阀门在激流中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呼号。

 

但是已经晚了,白色的水柱沿着木栅栏的缝隙涌入,但是水体的压力依旧很高,幻境和现实的落差巨大,水流击打在滑溜溜的石头上,反弹的水珠不断炸开,砸到木头护栏上留下一个一个的弹坑,眼看着木头闸门已经千疮百孔,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安婧看见自己在人群中大笑和大哭,地面上的那个“她”好像在水闸的下方,一直囚困她的水道已经溢到了最高的位置,拉着闸门的齿轮上铁链已经崩到极限。她不知道要如何让大水退去,也许她根本就不想让大水退去,她的容器,她的花瓶就要碎了,但是这样一来。她也就自由了,灵魂可以轻盈自在,没有了躯壳的束缚,也没有了躯体的烦恼,她就将万物相溶,万有归一了,她将可以全心全意地融入无限的变形,高深的维度中,在绵绵不断的幻变中感知宇宙和莫测,多么丰饶的色彩,多么明亮的事物,美到无以伦比,那才是灵魂意义的存在啊。

 

但她也感到身体的感知越来越紊乱,明亮的光芒变成了火焰,滚烫的热流不断吸食掉她的血液和能量,一边是高悬在头顶的大水,一边是就要干涸的沙漠,她像是被点燃般又热又渴。流动的岩浆灼干了她的身体,肌肤干裂脱落。而大水的堤坝就要坍塌,也许能缓解火焰,却也将淹没一切。

 

一个声音从安婧心底冒了出来:天哪,我是不是快死了!

 

****

绕过歪歪倒倒,如痴如醉的人们,雷洛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云师姐起身行礼眼神中掠过一抹尴尬。她摆摆手让孩子们停了颂念,道:“雷尊者什么时候到的?大奘师可好?可有何口信带给属下?”

 

“大奘师一切安好,我奉奘师命四下巡视。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吗?不要随便使用天堂蓝,天堂蓝对不同的人有难以估量的反应,云师姐为何不肯听从?”

 

云师姐眯了眯眼睛,稳住了心神,她没有立刻回复雷洛的质问,而是先指挥孩子们先收了仪式,排着队伍退出了大厅。此刻大厅里的十来个人都已经进入迷幻,眼睛望向虚空有人大笑,有人大哭,也有人痴痴傻傻。

 

安婧已经陷入疯癫,指着前方的虚空惊恐万状地叫着,火!火!火!但是一转头她又喊,水,大水,水要冲下来了!一边叫,一边在大厅里发足飞奔,只见她肌肤火红,大汗淋漓,瞳孔放大,眼神惶乱。

云师姐显然也没有预料到安婧有如此极端的反应,站在原地竟有些束手无策。

 

安婧像受惊的麻雀在大厅里四处乱撞,别说是女人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不能轻易制服。闻声而来几个义工迎面拦住她,一个人死死抱着她的腰,可没想到安婧疯癫后力气异常之大,竟然连踢带咬能从几个人的围困中挣脱了出去。

 

“抓住她,一定要抓住她!” 云师姐大声喊。

 

安婧张牙舞爪地跑到了大门边,一把拉开大门冲了出去。

 

“不行,她这样出去太危险了!”雷洛飞身也追了过去。跑到门口,却见安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昏了过去。她身边站着小瑶妈妈,手里拿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原来她怕再拦不住安婧,她会冲到河里去,只得将她一棍敲昏了。

 

云师姐也追了出来,看见躺在地上的安婧,忙俯身探探她的鼻息,又翻了翻她的眼皮,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

 

说着她又伸出五指搭在安婧的手腕,只感到手指尖传来汹涌的气感,犹如汹涌的大河飞瀑,不由得侧头看了雷洛一眼,道:“雷尊者,你来搭搭她的脉,好奇怪的脉象!”

 

雷洛闻言一试,微微皱眉道:“可能是天堂蓝激发的意识流太汹涌了,她承受不住。”口气虽然依旧沉稳,脸上却毫无一丝笑容。

“你们还呆着做什么,赶紧把她抬到后面的修习室去!”云师姐安排好,跟在雷洛身后道:“雷尊者,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女孩的脉象大有古怪?按理说,天堂蓝就算是提炼的迷幻药,也不该有这么强烈的效用,我觉得她的反应已经超过我普通的试验者,这其中一定有其它的缘故。”

 

雷洛面无表情,双手负在身后,不至一词。

 

“木师妹,你带来的这个女孩有什么来历吗?她有没有同行的人?住在哪里?”云师姐问小瑶妈妈道。

 

“禀告云师姐,这个女孩是昨天才上山的,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们是昨天傍晚看见她在远远地看青衣师姐们的晚习仪式,我觉得她也行对于修行时感兴趣的,至少不反感。后来我们跟了她半天,她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没有发现。在白桥上,我放蜘蛛试探她然后就这么认识了,今天带她过来也没有什么异样....”

 

“你确定她是一个人?”

 

“是的,她跟我说来这里是为了等朋友,然后去萤岭镇处理妹妹的事情。”

 

“以后新来的人还是不要直接带到课上,盘问清楚了再带过来比较保险些。“

 

“师姐说的是,我记住了!”

 

75

云师姐回到大厅,几个人已经从迷幻中完全清醒过来,他们一脸疲惫,无精打采。雷洛脸若寒霜地看着地上兀自痴痴傻笑的众人,道:“ 云师姐,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可想人的心智在没有达到控制能力的前提,超越人本身接受范围内的信息,只能摧毁他们。”

 

“每时每刻,存在皆裸露,奇迹皆涌现。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他们能够更快的打开智识罢了!”

 

“但你一味急功近利,如同夏虫不可语冰,小孩子举不动很重的东西。这样简单的道理不需要我来说。”

 

云师姐没有直接回答雷洛的斥责,语气忽然柔和,道:“我曾听说,雷尊者五岁就已经被大奘师慧眼看中,带在身边亲自教诲。短短五年间年便打通了任督二脉和五条经络,十二岁便可自己起草画梦沙,这样的天赋才能在如今世间的造梦师中屈指可数,而雷尊者前途无量还有如此悲天悯人的气度更是凤毛麟角世间少有啊....”

 

“云师姐有话不妨直说,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雷洛显然并不买账,打断了云师姐的恭维。

 

“好,好,好,雷尊者不喜欢,我就不绕圈子了吧。”云师姐眉毛微微一挑,接着道:“我的意思是,雷师弟这样天才的人物,如何懂得我们普通人灵修的苦处?高维世界的神秘只有像雷尊者这样被赋予了特殊感知的天才才能被察觉,普通人的心智局限,要去感受灵修的博大精深,神圣狂喜,没有长年的打坐,冥想和苦修是绝难做到的。天堂蓝是一条捷径,换句话说,迷幻物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把初学者“送”到高维境界,让他们感受到的大欢喜的存在,那也是灵修者要花几年甚至是上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只有见识过高维世界的那不可名状的光泽和神秘的存在,才会信服。如果没有看过灵修的好处,又有几个人肯花费时间去修习?”

“人的感受是有阈值的,迷幻物的刺激瞬间破坏了规则和阈值,虽然可以让人更快的达到高峰,但是高峰和现实的低谷之间会出现巨大的落差。”雷洛摇头反驳:“当尝试到了超越自己阈值的愉悦后,平衡被打破了,那些普通的日常会变得更加琐碎无趣难以容忍,甚至失去意义。并不是世界没有了意义,而是迷幻物让人们的阈值和规则被粗暴的破坏了,这样的结果就是人在迷幻药的作用下会无法回归现实,这样一来修行未成,反而先抑郁了。灵修用迷幻物让人失去了心智,那岂不是害人?”

 

“雷尊者言重了,我就是给了一点点天堂蓝,让他们试一试。普通人的感知和意识受生理或社会功利主义的束缚,要释放出他们的自由心智,利用天堂蓝降低大脑的压阀。这只是入门的小激励而已。哪里会有那么严重?”

 

“如果我没有尝过这禁果的甜美,或许会相信你说的这些。但我们的大脑就好像是个保险柜,它关闭了知觉之门,是为了让人类的心智得到保护,这是生存和安全的需要。普通人一旦感知知觉层面的存在,幻象会显得比现实更加真实有力量,这种靠迷幻药激发灵修的方式不亚于饮鸠止渴,太可恨了!”

 

“雷尊者请慎言,别忘了,师傅本人也是提倡服用迷幻物的,天堂蓝还是他老人家亲手培植的呢!”云师姐见说服不了雷洛,语气也渐渐刚硬起来。

 

“师傅服用天堂蓝自有他的道理,除了身体方面的原因,还有就是他经过长期的训练,拥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精神境况和控制能力。他能出入幻境毫不费力,那种定力和掌控,绝不是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可以模仿的。不说别的,世上多少有天赋的艺术家,他们开启知觉之门后,不能满足于那短暂的快感和灵感,他们感受到的绝望将是更加致命的,因为对他们而言,已经没有比打开知觉之门后来的更强烈的快感了。”

 

“你可别忘了寻找灵修的人本就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心理和身体问题的人,他们可能已经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和快乐了。超越自我,追寻自我,谈何容易?有人凭借天赋,有人凭借药物,有人凭借工作和修行。很多人只是需要一个挣脱束缚的自我,对于曾经穿越黑暗又返回的人来说,迷幻物能够让这一切相对来的更快一些,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他将变得智慧,平和,谦卑。这也是我们灵修的最终目的,迷幻物就是一个工具。”

 

“如果迷幻物能够达到这个效果,还有谁会灵修?”雷洛气急反笑。

 

“雷尊者,我不瞒你说,你担忧的这些我都懂,我也绝不希望靠着天堂蓝迷惑他人的心智。”云师姐目光炯炯,坦言道:“你四处巡视,自然也知道大奘师最近催着要人牲,上个月刚刚送去了三个,这个月又要派去六个人。我们这三个月,天天遣派所有的姐妹们下山去寻访条件适合的人牲,有灵性的又没有世俗牵挂的实在少之又少,有时候好不容易人来了,试过一次就跑了,还有人明明说好要来,最后又变卦。属下也是为了寻到合适的人牲才出此下策,希望那些刚来的人尝到甜头就会自愿加入我们啊。”

 

“云师姐,你也太一厢情愿了,天堂蓝可不仅仅是迷幻,还可能有剧毒,尤其是对于有心脏疾病的人,可以说是致命的。刚才那个女孩如果疯了,又或是死了,她家人找来,闹出什么纰漏,你又要如何收场?”

 

“那个女孩确实古怪,她不过跟其他人一样吃了一点点天堂蓝,幻觉反应显然比普通人要放大了好几倍。刚才我搭她的脉像,气流涌动澎湃。如果我猜测的不错,她体内至少已经贯通了两条以上的经络,只是她好像她还不知道如何控制这么大量涌现的意识流。”

 

“云师姐,你还是先担心一下她的大脑是不是承受得住这大开大合的知觉之门吧。”

 

*****

 

花瓶里的水已经浑浊,不知道为什么是红色的,但不是鲜红,而是被稀释后的一种孱弱的粉红,残落的草籽和腐败的叶漂浮在那红色的液体上,瓶子的底部能看见一些小的椭圆形的石头,像是黑色的卵,又像是混杂着黄土色的鱼眼睛,液体中充斥着污浊的悬浮物,叫不出名字,不断的游动着,旋转着,而生命就是那肥大粗壮的棍子从最污浊的液体中诞生。

 

安婧像是漂浮在水里的蜉蝣,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搅动着半透明的液体,紫色的斑驳的根茎从水面伸出头去,每一片叶子都是紫色的叶脉,好像流注它们的是血液而不是水。在紫色的柱子处处可见一些白色蛾子般的伤口,已经愈合与干枯,哪里应该曾经有过生命。越是攀爬越是陡峭的叶子和花朵越是茂盛丰盈越是需要用血液作为补充,它们交互咬破肌肤,而后又爬向更高的紫色图腾,越往高处叶子变得越来越细小,最后合成了拳头,又或更像是呵护婴孩的双手,攥住生命最原始的球体。

 

一棵麦穗不再遍布生命的喜悦,而是黑红色的,如同无数苍蝇的眼。紫色的藤木,那纤长的茎上繁衍出最神秘的幽蓝,紫黑色的花籽,像一张张收拢缩小的嘴,探求着吮吸着生命的能量。又像是一个个扁平的小口袋,只留出一线缝隙。安婧被这近乎偏执的生命力吸引着,她看见紫红的花球,她们依旧饱满,白色的花心晕开到四周越往下越呈现出魅惑的紫红,花瓣看起来柔软但触感很坚硬,像是一只紫色的刺猬球,而每个花瓣上又开除了黄色的小米般的花朵,五角星的形状,均匀的分布在紫红色的缝隙之间。但是那些轻巧而纤细的茎好像已经无力支撑这生命的丰盈了。紫色的火焰颓然地垂下头。最细微的叶子卷曲,叶子的边缘已经枯黑,死亡正在呈现出冷漠而狰狞的面目,那些花球用力的仰起头,要努力躲开死亡的镰刀,但发霉的白斑已经围上来,开始大面积的掠夺和占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小的单人床上,这是一间窄小的房间,除了床和一张桌子什么都没有。而床头的桌子上真的摆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满了红色和黄色的向日葵,她的目光被那花瓶吸引着,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向日葵一样。她从未见过如此血红的太阳花,好像一颗颗黑色的硕大的瞳孔,那火红的花瓣就是眼睛的睫毛,张扬着像是着了火,而这火的纹路又是那么清晰,肌肤一样细腻,那些太阳花好像在哭泣呐喊着,她们向她挥手和呼救,可是当她们得不到帮助,她们变得更加愤怒,黑色的眼眸里全是最恶毒的诅咒。那眼神让安婧害怕,但是也让她忽然撕开了深埋的记忆,那是妈妈的眼睛,很多个夜晚,当她猛然醒来,就遇到过这样充满厌恨的眼神,有什么比被自己的妈妈怨恨更悲伤的呢?安婧觉得自己在剥落,像是被敲碎的泥人,身体不再重要,她痛哭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悲伤,她如此憎恨着自己。金色的向日葵藏起了花蕊,花瓣依旧明亮,亮的明晃晃的,像是黄色的红色的刀锋。那注满回忆的金色同样注满了伤痛。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种强烈的意识流中,一切都在旋转、盘旋。时间只是一个容器,装满了枯萎的花朵,所有的过往都叠放枯枝败叶上。

 

“这就是死亡吗?”她轻轻地问,好像只是为了证实一个事实。

 

“你当然还活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果断。

 

安婧感到手被握住了,从手心传来一阵阵平稳冷冽的气息,梳理着她内心里的躁动无章。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恰好看见雷洛俯身过来,他的头发卷曲,眉毛浓浓的,眼睛异常的专注有神。他看着她,目光十分冷静,却还是传递出了某种关切。他将手搭在她的手臂内侧,缓缓地疏导,像是夏夜里的风。安婧感到体内汹涌的江潮在月光的引导下渐渐平息安宁了。

 

在那片冷月之下,一只红色的小木船不知从哪里飘来,倘徉在疾风骤雨后的海面上。

 

76,

“她不是已经稳定了吗?怎么忽然又爆发了?”一直站在旁边的云师姐看着歇斯底里又哭又笑的安婧,一扫平日的淡定,焦虑的问。

“怕就怕的是她的心脏有问题,如果现在送去医院也许还有救。”

“不行,绝对不能送她去医院。”云师姐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就医的提议。

“她的脉息不弱反强,血压也很高,只怕已经到了极限。”

“不如赶快把她送走,万一真的死在我们这里,引来警方调查就麻烦了。”

“送走?”雷洛的面色阴晴不定:“送去她的住处吗?会不会被房东报警?”

“雷尊者,你且回去休息,这里的事情交给属下处理就是。” 云师姐缓缓道,脸上浮着笑意。

雷洛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在多看安婧一眼,转身便走出了房间。

 

张牙舞爪的太阳花,腐败的气味,潮软的根茎和耷拉的叶子浸泡在幻觉的血水中。安婧的心脏如同一只不堪负荷的玻璃瓶,随时都将破碎。她的躯体极度疲惫,分离的意识从躯壳飞出,从高处渺睨着下方那待宰羔羊,那命运的猎物。她看见房间里几个人围着“她”,交头接耳,争论不休,有人翻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照看瞳孔,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几个人交换了眼神,都停止了说话,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

她看见“她”被抬出房间,上了一辆黑车的小轿车。车厢窄小而颠簸,云师姐扶住“她”不断滑落的躯体,一路开到了白桥边。夜晚的桥面在冷冽的天光中闪耀着诡异的光,河流下泥沙气味腥臭,水草婆娑像是巫婆的舞裙。水声汩汩夹杂着令人生畏的恐怖,一轮小小的上弦月撑开祭坛的烛台,将黯淡的眼眸投向山间,风冰冷像是死神的舌头。“她”被抬下车,放在了倾斜着的桥洞下。有人重重推了“她”一下,躯体像酒瓶一样滚动着,河水在黑暗中倾斜,噗通一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她惊恐万状,看见“她”的手臂从黑沉的水体中探出来,像在呼救。紧接着成千上万的触角海葵一样吞吐着抓住半空中的她,一并拖入水中,下沉,下沉,再下沉。闪电劈过虚空,一道接着一道,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她的小红船顷刻被击成无数的碎片。她惶恐地抱紧船舵,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和救赎。

这是梦吗?她问,这是个梦!这是个梦!这是个梦!不要怕,这只是梦!她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快的像是在念动咒语。

可惜噩梦并没有随着她的意念消失,反而越演越烈。只片刻的工夫,她便已经绝望了,死亡的阴云集结完毕,混乱的气流鼓动着号角,天空和海面上翻滚汹涌,像是煮沸了的水。暴雨驾着雷车席卷了一切。又一排巨浪劈头拍来,她只能任凭激流将她拖入了水底。浑浑噩噩中她感到有什么托住了她,将她从不断地下沉中托起。

恍惚中她看见了父亲的脸庞,她惊讶极了,想说话,却被呛了一大口水。她被人拖着回到地面,躺在平地上剧烈的咳嗽着。父亲慈爱的眼神温暖着她,木柴已经点燃,火焰明亮而温暖,火光中一个黑影越来越大,大山一样逼压过来。耳边传来刺耳的金属声,像是破膛而出的子弹,子弹穿透了黑影,在安婧面前打开了铜钱般大小的一处亮斑。耳边嗤嗤不绝的摩擦声,而她的身体如气流般加速向光点冲了出去。就在穿透光斑的瞬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她依旧惯性上冲,冲入一个前所未见的空间。那里一片浩瀚而广阔寂静,当她看见自己身周成千上万的璀璨繁星,所有的恐惧都消融了,一股永恒的解脱油然而生,仿佛置身于无以名之的安宁中。她漂浮着,觉得自己轻盈的身体离开蓝色的星球越来越远,眼看着就要飘向一个全新的世界,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回来,快回来!她用力想回头,只是一瞬间,意识就又跌回到身体中。她的头,她的心,她的躯干,她的经络每一个部分都有闸门在打开,身体中强烈的情绪涌动依旧滚动不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让她苦苦支撑,时间一分一秒变得缓慢更缓慢.....

她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好像走入无知无觉的洪荒大宇。当她再次醒来,隐约感到在生和死的激流中有一个身影不动如山地坐在面前。他的专注和沉着好像在传递冥冥中的力量,他的存在犹如汹涌暗潮中的铁锚,让她获得了稳定的支撑。

她等待着,等待身体的能量重新集聚,等待着水滴汇集成溪流再次融汇成生命的波涛。终于她有了气力勉强地睁开眼睛,那个身影依旧端坐在面前,她用力地辨认着,慢慢的那个影子变得清晰起来,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黑眉斜插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

“怎么是你!”安婧情不自禁地喊,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雷洛抬眼看她,深棕色的眼眸凝视了她片刻,眼底流露出一丝欢喜之色,语气却依旧平静,道:“你现在什么都别说,你的气息还很乱,需要慢慢调养,不如我画一副画给你吧。”

他不容安婧提出任何疑议便起身走到桌边打开梦沙画盘,他欣长的手指捏着画笔,时不时扭头点染一些颜料对着画板专心地涂描,黑而卷曲的头发刚好落在眉宇之间,半挡住他过于冷峻的眼睛,心无旁贷的神情为他的面容平添了魅惑。

从安婧角度看过去画面上先是出现了一个古老的东方庭院,院墙上古褐色的木瓦屋檐犹如岁月紧闭的唇,绕出一个不易破解的弧线。院门深锁,从窗口看去,屋檐上黑褐色的木瓦古朴简洁,轻轻薄薄的长方形一片连着一片细细密密地遍布了屋檐的斜面,都是竖着摆放的,一块接一块,带着水流冲刷的纹理。屋顶尖尖,木瓦横过来又结结实实地镶上一圈,.朽木色的屋脊上青苔有日,木头的腐黑和青苔的苍绿,腐朽与繁衍交相辉映,彼此间杂,细细密密如岁月般恒远。

雷洛指尖轻动,笔下立刻出现几只银灰色的小松鼠在屋檐间跳跃,黑色的乌鸦在树间顾盼。小院独立,花开花谢,万物枯荣都在此一隅。在庭院的东南边画一棵婀娜的吉岛樱,微微倾斜的树干上挂满枣红色的叶子。西北边是一棵遒劲繁茂的枫树,枝干舒展张扬,叶子也并不是一味的浓郁的绿,深浅不一的橘黄散漫不羁,纤细灵巧的蜂鸟追逐其间。

接着画面上出现一栋两层高的复式亭子,蓝色的亭角上飞梁横斜,还有圆形的玄窗。让人不免想到夜里的冷光,和下雨后的凭栏,是谁曾坐在廊下举杯邀月?院中的空地上有一口八角形的青石井,水已枯竭,本来的井口已经长满了茁壮的野草,与院墙边繁密的灌木生生不息遥相呼应,园中一年四季此起彼伏的花开花谢。

院墙外探出半扇花影。曾是薄春微寒中的星眸点点,曾是煦日暖日下的云鬓初上,如今花枝丰茂,如云似雪,华美娇矜得令人屏息驻足。时不时淘气的红颈鸟儿叽叽喳喳,如解花语。

春来春又去,很多年过去了,小院里繁花盈盈欲滴,临风摇曳。细小单薄的花瓣儿乘风而上,又任雨撒落,在屋顶,在墙角,在灌木中,在野溪流上......是不息的尘缘,是不眠的旧梦,究竟最后会怎样呢?化作阳光下意犹未尽的残香,还是在树根溪边的欲语还休的春泥.....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77

雷洛将手中的红色画笔叼在唇边,微微一扬眉毛又拿起一只黑色的画笔。只见原本岁月静好的画面上出现了几个工匠,他们围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摇摇头,好像在说院墙的木头老了腐了,怕是不能撑多久了。两个黑壮的小伙子,拿着斧头和电锯来到亭下,先将三角屋檐隔上两米就锯开一个大口子,然后将一根粗粗的绳子穿过木梁,一个小伙子站在屋顶上打好结,下面的人将绳子拉直,用力一掀,一片房顶就被硬生生地拽落地面。好像是被从人身体上硬生生撕扯下来的皮肤。土灰色的大梁一根根的露了出来,果然是腐坏的差不多了。屋顶上站着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挥动手中黄色的长钩微微用力,木梁被一根根地被撬开了,新鲜的木屑四下飞散,如同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好好的庭院,你为什么要毁掉啊?!”安婧惊呼着想制止。

“哪里有什么庭院?”雷洛反问,笔下不留情又是沙沙两声砍掉了院中的樱花树和枫树。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庭院,你自己画上去的,还有树,也是你自己砍掉的!”

“庭院也好,树木也好,不过是时间的幻象,这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雷洛说完将笔一丢,将梦沙画盘提起轻轻一推,果然什么都不剩下了。他回过身体,一双漆黑而专注的眼眸看着安婧。安婧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梦沙的世界里,生和死,有和无都是流动变幻的。为什么人们在梦里能够面对无常,在现实中却不能?真正的灵修就是要以本来的面目来看待一切,人生迁流不息即受局限又空幻无常,只有当我们将无常当作常态,整个的自我感被抽离,灵修才算入门,才能到达万物合一的大境界。”

“如果世间一切都将失去,人生不是只剩下徒劳和虚无吗?还有什么大欢喜可言?”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虚无对应的是低维度的生命体,迷幻物也许能够暂时让人们体会到的极致的喜悦,却无法持久。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明白很多事,因为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修行之路漫长而艰苦,悟道因人而异,这也是为什么我来到这里的原因。”雷洛说,“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们?” 安婧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是我们。我是受到你的父亲托付来找你的。”

“我父亲?”

“是!”雷洛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的父亲早就离开家了,你用我的父亲来骗我,未免太可笑。”安婧挣扎着坐起身,雷洛就在眼前,她一定要将心中的疑问问个明白,“马珂呢?你也见过我妹妹对不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经历的她也都经历过,只是她没有你的天赋和幸运,她迷失在极致的幻觉中,没能再回来。”

“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安婧回想起白桥边发生的那一幕,心悸由在。

雷洛沉默不语,依旧是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但在安婧的眼中,那棱角分明的冷峻,白得透明的面容和近乎完美的轮廓,都成为邪恶的化身。

她倒退几步,厌恶地皱起眉头。雷洛深黑色的瞳孔中泛起点点寒光。如果仔细探究甚至会发现那目光中甚至带着几分痛楚。

“小婧,你误会了,雷洛绝对不是坏人啊!”熟悉的声音传来,同时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安婧手臂。

安婧急忙回头,只见阿黛拉正笑盈盈地站在身后,目光里全是慰济之意。

“阿黛拉,你,你回来了!”安婧大喜道。

阿黛拉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拥抱入怀。安婧将头埋在阿黛拉的肩膀上,恨不得大哭一场,将经受的委屈好好倾述一番,她忽然想起鲲哥,目光四下搜寻,问道:“鲲哥呢?”

“鲲哥啊,挺好的呀。”

“那就好,你们找到臧花了吗?”

“找到了,虽然费了不少气力,但总算把大家的毒解开了。这次鲲哥可是帮了大忙。 ”阿黛拉呵呵一笑。

安婧奇道。“鲲哥去哪里了,怎么还不来?”

 阿黛拉看了一眼雷洛,笑而不语。

雷洛道:“上次在飞机上遇到你们,我看见你的鲲哥,就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下,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说是一个玩具。但我知道那个肯定不是玩具,而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礼物。” 

“对,我想起来了,是iyou这么回事。只是你怎么会知道鲲哥来自未来?”

“因为他的设计图纸是我根据梦境中的提示一笔一划画下来的。”

“原来是你画的图纸!“安婧的脑中电光火石,记得阿黛拉确实这样说过,鲲哥是未来的自己通过梦境寄来的设计图,然后还原成图纸。鲲哥说过雷洛是梦沙画师,如果他能画下梦境的变迁,那么能画出关于未来AI的设计图纸也不奇怪,这么说来雷洛的确不应该是敌人,否则未来的自己也不会如此信任他。

没等安婧开口询问,雷洛已经点了点头,道:“ 我不但知道无人机的事情,我也知道你身体里面有36个芯片,你的父亲担心你不会控制和发挥那些芯片的潜能,所以才设计了无人机从未来回来帮你。”

“如果他知道芯片有这么多麻烦问题,他为什么要给我植入这些该死的芯片呢?“

“你的父亲和母亲作为当年芯片项目的志愿者,一开始并不知道这种芯片的副作用。其实他们自己的身体中也有芯片,等他们认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带着你逃离了实验室。”

“那么我父亲现在在哪里?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从来不回来看看妈妈和我?”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鲲哥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 雷洛嘴角一牵,显得有些无奈。

“鲲哥是小孩子脾气,他出去溜达几圈就好了。” 阿黛拉细细端详着安婧眉心间的位置,不无担忧地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都怪我,考虑不周。本来我是想着等我回来再慢慢教你的,但是你身体里的36个芯片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提前开启了。因为芯片的存在这导致你对于迷幻物的敏感度要几百倍的高于常人,你的感知能力和意识受到了刺激就好像山洪爆发,而水库排洪的渠道又还没有挖好,你的气息太汹涌,这才导致你几次灵魂出窍。虽然有雷洛帮你疏导平息,但外力终究不是长久解决的办法。当务之急我先教会你臧梦瑜伽的方法,你需要日夜修习,其它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