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医生说可能撑不了一个月了。
小柳难过透了,虽说,在他结婚前,他们的父子关系已经有些改善了,但还远没有达到理想的程度。他知道,还是那个“老问题”折磨着父亲。
他把做“亲子鉴定”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同意后,小声转告给父亲,父亲艰难地点点头默许了。
之后,小柳悄悄地托在市司法部门工作的大舅子,妻子的哥哥,办理了亲子鉴定的委托手续。接下来要做的一系列事情,诸如填写“亲子鉴定申请书”,按手印,拍照,采集血样等,都在老柳迷迷糊糊的情况下办妥了;此外,小柳还缴纳了4000元的鉴定费。
小柳已经顾不上合适不合适了,反正让父亲获知真相是最重要的。两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DNA亲子鉴定测试报告。报告显示,他们父子关系相对机会,也就是RCP值为99.94%,远远大于“父与孩子具有亲生关系”的最低值99.73%。读着报告的最后一段话:柳云杉与柳小杉系父子关系,小柳的眼里冒出了一串泪花,这个结果他等了三十多年了!
当父亲醒来,小柳给他喂水喂饭时,瞅着父亲痛苦扭曲的面容,他又不忍心将DNA亲子鉴定的事说出口,他太怕破坏了残存在父亲内心深处的那星星点点的宁静了。况且主治医生也叮咛他不要刺激病人,病人不能有大悲大喜的情绪落差。于是,小柳就暂时将“报告”压了下来。
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这段时间,柳小衫总是将那顶旧棉帽带在身边,有时,还悄悄地摩挲着……
父亲柳云衫醒来后,就一动不动,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
他浑身上下的器官都坏了,都染上了癌细胞,唯独头脑很好,很清醒,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宁愿头脑烧掉,如植物人、脑死亡的人一样,如此,便不用承受这种折磨了。
他觉得自己一生坎坷,老婆不中意,儿子不争气,自己也要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
小柳永远忘不了2000年6月那天夜里的情形,郑阿姨回家给老柳取换洗的衣服,顺便歇息一下,这段时间她累得腰酸腿疼,这样,病房里就剩下老柳和小柳。
突然,昏睡的父亲醒来,他的气色不错,眼睛发亮,他目光柔和地瞅着小柳,说:“小杉,爸爸……” 还没等儿子说话,老柳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嘴里喘着粗气,如到站的火车一样,重重地喘息了一声,眼睛就慢慢闭上了。
小柳赶紧找来医生和护士,施行紧急抢救。他一只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卷缩在小柳手中的那只手——握了三十五年粉笔的大手在慢慢地由热变冷;小柳用另一只手颤抖地举起那顶旧棉帽,喃喃地说着:“爸爸,爸爸……你还记得这顶帽子吗?我小的时候,你给我买的棉帽……”父亲的眼睛没有睁开,只是眼睫毛轻轻动了一下。很快,医生就宣布:抢救无效,回天乏术......
第二天,学校大门口的公告栏里贴出讣告。正在机械系筹备老柳追悼会的时候,恰好人事处接到了省教委的红头文件,上面有一串人名,老柳的名字也在里面,他,终于被评为了正教授。
听到这个消息,小柳将贴在门口的关于老柳生平介绍里的“副教授”中的“副”字划掉了。他真希望这个文件早几天到达,那样,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就会安然地离去。他清楚,父亲为了去掉这个“副”字,含辛茹苦奋斗了好多年啊!
不知道柳老师生前看过《红楼梦》没有,想必是看过的;不晓得他在病床上是否记起了那个跛脚道人唱的“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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