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禁思录:岚》(54-58)

来源: 2021-06-24 10:57:56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54章  毁灭与救赎(上)
“不要!”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喊,导师的手猛然一颤,把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从广场一侧缓缓走来,深邃的眼窝、高高的鼻梁、微卷的长发,在一身宽大的长裙和一顶华丽的圆帽映衬下,仿佛一名洋溢着贵族气息的西方女子从古典名画中徐徐走出。
“卡尔……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珍妮……是你!”导师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一幕,仿佛一阵甘霖浸透了脸上的沧桑,“难道他们也……”
“他们不止重生了你,也再造了我的意识和身体。”那名叫珍妮的女子回答道。
导师赤红的双眸怔了一下,之后竟渐渐开始褪色,仿佛被某种内心深处的本能紧紧牵动着,但随即赤红又重新浮起,不一会儿又恢复成了乌黑,如此反复而胶着,仿佛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绞斗。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年轻女子不无哀切的摇了摇头,边望着导师边四顾着城市的一片满目疮痍,“你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卡尔吗!”
随着侧脸轻微的抽搐了几下,导师的眼眸终于彻底恢复成了乌黑色,满含深情的目光中竟透出几分清澈,他仿佛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废墟断壁,悲切而无奈的轻轻摇头道:“我……我只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为了把这个世界变成美好的天堂。”
“美好的天堂怎么可能建立在血腥之上?那要渡过血海才能到达的,怎么可能是更好的世界呢?”
“可曾经一次次的失败已经证明,靠仁慈和软弱是不可能建起一个新世界的,连推翻旧的世界都做不到!”
“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能一蹴而就的呢?更何况你想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珍妮恳切说道,“中学时你就立下远大的志向,要为全人类的幸福去不懈奋斗终身,但全人类的幸福最终还是要靠全人类共同去创造,你要做的是启蒙和开导,绝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一直是我的座右铭,一步实际行动比一打纲领更重要。”
不远处的邵凡听了一阵冷笑,不无奚落的插话道:“改变世界的前提是首先要把问题弄清楚,你连这个世界的问题本质都没弄清楚就急着去改变这个世界,连症结在哪个部位都没摸清就急着下手术刀,这算是负责任的态度吗!不是急功近利又是什么!”
导师转脸望着邵凡,那目光犹如审视着一只挑衅的蝼蚁道:“人类社会的本质当然是以经济生产为基础,经济生产决定上层建筑乃至整个社会结构,继而产生那个时代的自然人文和思想精神,是生产力的发展及生产方式的改变才使得人类社会不断的演进,最终由历史的必然王国到达人类的自由王国。”
邵凡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道:“你的自信从何而来?认为仅仅用社会经济学就可以去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的一切!人类文明的成果浩如烟海,从每一门学科、每一个角度去看都会有不同的解释,就好比‘仰望星空‘这个简单的动作,既可以用肌肉、神经、瞳孔、视网膜这些字眼去解释,也可以解释为思考、信仰,或者审美等等字眼。从古至今,自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启了人类认知的纪元,太多的思想家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诠释人类社会的发展——黑格尔从哲学角度说历史是绝对精神的一种延展;笛卡尔、莱布尼茨等人从科学的角度认为历史是一种机械发展的过程,是宇宙的终极定律在人类社会的不断展现表达;鲁索则着眼于文明与道德的矛盾,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围绕着利欲智巧和道德良知相争的结果,而最终良知将战胜智巧引领人类的发展,人类将回归自然淳朴的良知本性;孔德认为社会历史的本质是人类理智和认识的不断深化完善,从而推动社会的向前发展;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才是世界的本源,是代表着权力意志的英雄人物和英雄民族在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弗洛依德则论断人类的思想意识不过是潜意识的冰山一角,人类社会的不断演进实则是人类潜意识中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释放或解放……这些都是你前时代和同时代的思想家们,他们无不是人类最杰出最伟大的头脑,他们的智慧和思想岂是你简单一句‘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就可以盖棺定论的!”
“我从来没有对他们的思想盖棺定论的否定,因为我也曾是黑格尔的信徒,我的辩证统一理论就是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完善而来。”
“完善而来?”邵凡不屑一笑道,“我看是照搬挪用、东拼西凑还差不多!你的辩证法取自黑格尔,唯物论来自费尔巴哈,生产力的概念源自李斯特,劳动价值论来自李嘉图、亚当.斯密,阶级斗争的观点取自法国历史学派,‘劳动分配思想’和‘自由王国’的框架源自于傅里叶的‘协作制度’……除去这些东拼西凑的东西,你剩下多少原创性的思想?凭什么以高高在上、众醉独醒的姿态开宗立派把你前时代和同时代的思想家们都批判一通,鼓吹自己的理论才是至高无上!”
“其实不必劳你这么长篇大论的批判。”导师淡然说道,“我的思想概括起来只有简单两条,第一、社会的经济发展是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动力;第二、‘剩余价值原理’决定了资本主义这种剥削制度必将走向灭亡。”
“我不否认你的‘剩余价值’理论在那个时代称得上是经济学上的巨大成就,就算经济学发展到今天,面对无数的批驳和证伪仍不见褪色。但它只是个社会经济学理论,以此来论断一种社会制度的发展兴衰难道不是一种想当然?这个世界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的,而人类并不是赤裸裸的经济动物,就像你年轻时的志向并不符合最经济的选择,你出身富裕的律师家庭,姨妈和姨夫是极为成功的商人,你本可以子承父业做一个律师或者选择经商,从此过上优渥无虞的生活,可你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而你的妻子出身贵族,父亲曾是地方长官,兄长更是普鲁士的内务大臣,她不顾大部分家庭成员的反对选择了下嫁给你;还有那位全力支持你资助你的密友,他是资本家出身,却背离了自己的阶层追随你的思想……这种例子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能仅仅用你的社会经济学去解释吗?”
“经济因素当然不止是金钱关系的趋利因素,还包括被社会经济基础和生产方式所影响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等人文因素,即分为直接决定和间接决定,你只看到了前者,但后者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和生产关系决定了那个时代的人文环境,而这种人文环境孕育了我的思想、推动了我的选择。”
“按照你这种逻辑,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和生产方式在经济学上是一个层面,而在它所影响的人文环境因素上又是一个层面,而你的剩余价值理论只是从经济学层面上论证了这种生产关系注定灭亡,却没有充分考虑它在人文环境因素上的间接影响,这种间接影响便是孕育了许许多多像你和你的密友一样出身优渥却对自身的阶层和资本选择了背离的反抗者,最终孕育出了《宣言》和《资本论》这样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著作。”
“难道这不正是在人文因素层面上印证了我经济学层面的理论?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和生产方式孕育了我和我的学说,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决定了资本自身正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而我找到并发掘了这种根本矛盾,宣告了资本的必然灭亡。”
邵凡笑了笑,“你觉得两者是相互印证的,携起手来一起高奏凯歌加速着资本主义的灭亡……而实质上,两者却是在相互中和,令资本在这个世界得以调整、适应和平衡。”
导师听罢不由凝起了眉头。
“好好看看当今这个世界吧。”邵凡继续说道,“将近两百年过去了,你所预言的一切发生了吗?资本主义社会加强了政府对经济的调控和工人的社会福利待遇,在一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工会组织的庞大力量前所未有的维护着工人的利益,工人的处境和待遇早已今非昔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事实的确是——你的学说非但不是在革资本的命,反而指出了资本的病因,在帮资本的制度续命。你所努力的一切,你宣扬的仇恨、专制和暴力,都在把大部分人民出于恐惧而被推入资本的怀抱,都在把有良知的资本家吓得望风而逃,都在帮资本更好的适应这个世界,更无可撼动的统治着这个世界!你的《资本论》恰恰成了资本的治病良方——这就是你的学说和你的运动最终铸就的可悲事实!这些事实已然证明你的理论陷入了悖论之中!”
导师沉默了片刻后平静说道:“这种现象是我当初没有料到的,但如今看来却不难去理解,这并不是什么悖论,只是辩证法的体现,是事物在辩证着向前发展,但最终的趋势不会改变——如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的处境和待遇得到大幅改善是事实,这种改善足以让他们满足从而失去斗争的意志,但这种改善必须建立在经济的大繁荣之上,建立在资本霸权长期以来对全世界的掠夺模式和掠夺积累之上,当全世界的资源趋于枯竭或是全世界不发达国家的劳动人民都觉醒不甘于被掠夺的时候,这种高福利高待遇便难以维系,资本主义的丧钟便会敲响,所以说这种现象依然无法阻止资本主义的灭亡,改变不了它已经走向末路的事实。”
“那几个北欧小国呢?还有小小的西兰国?独立于世的冰岛和挪威?甚至算得上准发达国家的波罗的海三国……这些不胜枚举的例子,他们的繁荣又是掠夺了谁?霸权了哪些国家?在你眼里是不是只要看到邻居家的日子过得滋润了些,便一口断定他们肯定是干了什么来路不正的勾当?”
导师松开了微凝的眉头道:“如果你家的院墙紧邻着别人家丰盛的果园,那么你什么都不用干,仅是伸过院墙的树枝结出的果子落在你家院子里就能保证你饿不着,经济繁荣圈的辐射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绕了一圈,邵凡发现自己将导师的理论引入一种悖论的策略不仅无法奏效,反而让自己陷入了一时语塞的境地。
“你还想说什么都一吐为快吧……”导师对邵凡似乎虽胜犹怜的说,“虽然我已经摄取了那位舰长的记忆,对这个时代的整体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但对一个时代的真正了解还是要通过这个时代的思想者,而我觉得你是个有思想的人,虽然我们都无法驳倒对方,我还是不妨听一听你对这个时代的理解,若是真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饶你一命也说不定。”
“哼……”邵凡几分不屑道,“在我眼中,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时代的命运都取决于能不能走出一个误区,也就是我想表达的基本观点——哪怕你的经济学理论再伟大再天才,单纯用经济发展和生产方式并不能解释人类社会的全部本质!”
导师依然无动于衷,“任何社会理论,脱离了经济学常识便是空中楼阁,生产力的发展是一切的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这一点你无需再做无用的辩驳。”
“你可以说是骨骼撑起了人体,但你能就以此论断人的本质只是一具由骨骼组成的骷髅吗!”邵凡回敬似的说,“单独以社会经济学原理去诠释这个世界的道理也是如此!”
“随便去抨击别人的思想是容易的,问题是你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呢?它对资本又有几分奈何?”导师的目光带着一丝轻慢。
邵凡沉着回应道:“在告诉你我的见解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统一一下‘资本’的概念,否则各说各话,还是无法在一个频道上。”
导师不禁一笑道:“这么简单的概念难道还需要再教你一遍,‘资本’是一种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按其本质来说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和我同时代的经济学家认为,‘资本’是一定量的积蓄和储存的劳动,是一种生产要素的累积。但通俗来讲,‘资本’也可以理解为用于投资得到利润的本金或财产,是作为人类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各种社会经济资源的总称。”
“但也有经济学家把‘资本’称为‘支配他人劳动或劳动成果的权力’,你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曾写下‘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既然如此,我把‘资本’理解为一种支配权,归根到底是对作为一种劳动成果的商品或物的占有支配权,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对物的支配权,你是否存在什么异议?”
“所谓手稿,不过是当时一些还未成熟的观点,我依然保留我从‘剩余价值’的角度阐释‘资本’的最终观点,但如果以更容易被大众理解的角度,我并不反对你这样认为。简单来说,‘资本’大致等于对作为一种劳动成果的商品或物的支配权,若是进一步广义化,便是如你所言。”
“那好,既然这方面没什么异议,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吧。”邵凡徐徐说道,“其实要论见解,我并没什么独到的思想,顶多算是一种世界观。它源自哈耶克的‘扩展秩序’概念,这种概念正是哈耶克社会理论的核心思想,还有尼采的‘权力意志’观,这两种概念,我认为它真正反映了人类作为高等生命体的本能和人类社会的本质——在世间万物中,生命是脆弱和转瞬即逝的,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逆熵存在的自组织现象,是一种动态复杂的高等秩序体,而与之对应的,则是‘熵增定律’这条宇宙的绝对法则,在这条法则下,我们甚至可以把整个宇宙看作一条奔流不复返的‘熵增之河’。人类的历史,或者说整个人类文明,就像是‘熵增之河’中一朵向后翻腾的浪花、一片稍纵回旋的涡流、一座小而遗世的孤岛……文明尚且如此,生命更是渺小和脆弱,在这条‘熵增之河’中,无时不面临着自身的消逝和湮灭。从生命的角度来说,‘熵增’就像是一条逆流,生命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是不停前进、不停扩张,就是坐以待毙、自我消亡,这便注定了生命的本能如同薛定谔所言只能不停‘以逆熵为生’,不停的吸收和吞噬自身周围的秩序体,围绕自身不停的建立起贯穿着权力或者说支配力的‘扩展秩序’,以此对抗‘熵增’的逆流——正如罗素所说:‘每一个生物体都仿佛一个帝国主义者,竭尽全力要把它所处的环境转化到它自身以及它的后代身上去。’这种转化,对于低等的生命来说只能是向环境妥协的被动进化,而对于高等的智慧生命比如人类来说,就是向环境宣战的主动征服,这种征服在自然环境中表现为对大自然的开拓改造,在社会环境中表现为对周围一切人和物的影响力和控制欲;也就像尼采所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权力意志’,他口中的‘权力意志’便是我眼中的‘扩展持续’,人的一切行为、活动都是‘扩展秩序’的表现。这种生命意志的本质就在于不断的扩张自己、创造自己、表现自己,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扩张自己的支配权或控制力。人们追求食物、追求财产、追求创造、追求地位、追求占有和征服,根源就在于这种‘扩展秩序’,而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一切争斗、奴役、压迫、剥削乃至战争等等,都是‘扩展秩序’相互作用的体现——简而言之,这种作为高等生命的人类的‘扩展秩序’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是人对自然或对物的‘扩展秩序’,一种是人对人的‘扩展秩序’,前者表现为一种经济学层面的秩序,可以理解为生产力、资本或者对财富的追求,后者表现为一种政治层面的秩序,可以理解为公权力和对权力的追求……这两种‘扩展秩序’齐头并进、相辅相争,如果非要问到底哪一方更具有主导性,那么‘扩展秩序’最直接的体现还是一种人与人、人对人之间的‘权力秩序’,公权力可以直接控制个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资本则必须用些手段才能实现对个人的控制,比如金钱的利诱或温饱住食的胁迫等等,因此它对人是一种间接的控制,是一种间接的权力,但同样不可忽视。”
导师听罢不禁沉思道:“你说了这么多,得出的结论就是:资本和权力是主导着人类社会发展的两股力量,而权力更具有主导性?”说着他不禁笑了笑,“孩子,你的长篇大论有令我耳目一新之处,但更多的只是让我感到幼稚天真,就像是一个中学生想用初等数学去证明费马大定理一样异想天开。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才是最具有决定性的主导力量,而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展之上的现代资本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封建王权的统治也比不上它的无孔不入,它才是这个世上最强大最有主导性的力量。”
“我并不这样认为。”邵凡淡然说道,“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权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凌驾于资本之上——古代的国王可以随意决定一个人甚至富商巨贾的生死,而富商巨贾们却必须成长到足够强大,联合起来发动一场革命才能推翻国王的统治;皇帝的一道旨意就可以驱使数十万人为自己无偿修建宫殿、陵寝,而资本则要先掂量下怎么给工人发工资;权力可以将一件东西直接占为己有,而资本去买对方还未必肯卖……资本做梦都想拥有或取代国王那般的绝对权力,但它本质上却难逃间接权力、影子权力的命运,权力曾经长期无可撼动的统治着世界,至今仍统治着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而资本至今远未也根本谈不上征服世界,仅仅罗斯国和罗夏这两个集权专制的大国就让它一再碰壁……”
“你的理解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因为资本的潜力上限远远超过封建王权,封建王权才注定被资产阶级所推翻,而如今的世界局势——且不说罗斯国和罗夏国这两个国家多少程度上已被国际资本势力渗透侵蚀,他们在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对峙中越来越式微却是不争的事实。”
“资产阶级之所以能推翻封建王权,自身的成长强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还是封建王权这种权力结构的自身缺陷,只是当它处于周期性的衰落期才给了资产阶级推翻它的机会,它的堡垒更多是从内部攻破的。”
“你的论证是靠不住的,因为东方王朝的兴亡周期律一说并不完全适用于西方的封建王权,拜占庭帝国上千年的历史,古斯塔夫王朝,罗曼诺夫王朝七百多年的实权统治,或许都超出了你对封建王权的认识。”
邵凡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吧,我们先暂时搁置权力和资本到底谁是谁本源的问题,因为两者如果走向极端,最终都是人类文明秩序的威胁,都是社会共同的症结。”
导师听罢没再反驳什么,示意邵凡继续说下去。
“人类是一种动态开放并具有相当自主性的高等秩序体——‘熵增法则’下人类作为高等秩序体‘逆水行舟’的秩序扩展本能——作为直接‘扩展秩序’的政治权力秩序和作为间接‘扩展秩序’的资本权力秩序……以上三点构成了人类文明与这个世界的基本轮廓,多少文人墨客为这种文明着上了伟大壮丽的色调,认为世界的改造和征服、社会的开创和激荡,无疑印证了人类文明秩序正走在通向光明永恒的康庄大道上,但熵的定律却提醒我们,‘无论在地球上还是宇宙或任何地方建立起任何秩序,都必须以自身周围更大的混乱为代价’,换句话说,人类在不停减少自身熵值建立起一种大规模‘扩展秩序’的同时,却在同时加剧着身边甚至自身内部各种熵值的恶化,一边在创造秩序、一边却在制造更大的混乱,在走向兴盛的同时也在为自身的衰亡埋下种子。这在自然界表现为人类文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在社会环境中则表现为少数社会上层有条不紊的豪华奢侈与广大社会底层的沦丧乱象间的鲜明对比,孕育着社会一次次动荡和走向衰乱的种子。资本权力将优渥井然的生活赐予了资产阶级,留给无产阶级的只是一片狼藉的残羹剩饭;权力将享有大多数资源的优先权赐予少数统治阶级,而身为大多数的人民则为了争夺剩余有限的资源道德崩乱、不择手段;然而底层或基层的崩乱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的沉沦,一言蔽之,无论是权力还是资本,建立在任何一方主导下的社会秩序,都在不可忽视的反噬着自身,都不可持续的难逃周期性的覆灭,皇权的兴亡周期律和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性都正是这种不可持续性的体现。”
“你的观点不正是印证了我的阶级斗争理论和阶级观?压迫和反抗会让人类社会沸腾激荡,被压迫的底层劳动人民终会觉醒!他们会在烈火中完成脱变,无产阶级将变得比一切阶级更进步更崇高更团结,然后联合一致将压迫推翻,让阶级消亡,把世界解放,最终建立起没有压迫没有阶级的理想社会。”
“可惜你的话只对了一半,就如同你的社会理论只盯着资本权力的影响却忽视了政治权力的另一半影响,甚至是更重要的影响!在烈火中诞生的并不一定保证是崇高和进步,也有可能是怒戾、暴烈甚至是倒退。邵凡说道,如果我说无产者对资产阶级的革命胜利过后不仅不会是人类文明光明的新生,反而会是进一步的沦落,你会信吗?”
“说出你的道理。”
“道理再简单不过,人类文明的‘扩展秩序’必须要有两者来支撑、来制衡,政治权力秩序和资本权力秩序,共同支撑着人类社会这一文明的‘扩展秩序’,当其中一方消亡,就只能全力依赖于另一者,必然导致另一方的独大,因此资本权力的消亡必然导致政治权力的独大,资本权力社会崩塌之后,等待着前方的必然是一个专制集权社会,这是已然被近百年来的世界历史反复印证的事实,近百年来不堪压迫的无产阶级在一个接一个国家推翻了资本权力的统治,但却纷纷陷入了集权专制。在这一点上,你的预言无疑是错了。如果资本权力的秩序崩塌,那么它一定是走向专制集权,而不是什么没有阶级和压迫的理想世界。你给人类指向的那条通往天堂的道路,可能恰恰是地狱的方向!”
导师的神色些许复杂道:“无产阶级一旦取得统治权,就不能继续用旧的国家机器来进行管理,而是‘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国家政权来代替’,因此诞生于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会是一个真正民主的制度,而不是专制集权。”
邵凡把导师曾起草的《宣言》中的段落一字一句背了出来:“无产阶级将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的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的增加生产力的总量。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首先必须对所有权和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实行强制性的干涉……它通过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以统治阶级的资格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又接着说道:“这是由你起草的《宣言》中的原话,不管你怎么辩白,都无法否认这是专制手段而非民主手段的事实。”
“是,这种手段是谈不上多么民主,甚至有些专制,但它只是一种不得已的过渡,因为当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一定会受到内外部力量的联合绞杀,必须以军事化手段团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与之对抗,保卫无产阶级的革命胜利果实,当无产阶级政权稳稳立足,自然会脱离这种状态实行真正的自由民主。”
“自然?”邵凡可叹可笑道,“我看这只是你的想当然,就像资本家不可能轻易放弃资本一样的道理,当专制者获得了专制权力,拿什么让他轻易放弃到手的权力?难度比让资本家放弃资本还要难上何止数倍,要付出的代价又何止数倍?资本是只狼,专制却猛于虎,一个人要多胡涂才能想出用专制这只猛虎来赶走资本这头饿狼的馊主意呢?”
“你认为资本是只狼,专制却猛于虎。可我看来资本才是最大的恶魔,权力只是它的附庸罢了,无产阶级连资本的统治都可以推翻,对付那些可能出现的专制者更不在话下,无需你为他们多虑。”
“你的自信有多满满,现实的落差就有多讽刺。近两百年来,几乎所有推翻了资产阶级统治的国家都陷入了这种专制状态无法自拔,有的甚至陷入极权,沦为现代文明下的奴隶制社会,看不到丝毫自由民主的光亮。”
“那是因为外部的国际资本势力依然强大,资本以它数百年来靠掠夺世界而积攒的强大实力,无时不在试图颠覆新生的无产阶级国家政权,所以才造成这种军事化或半军事化专政过渡期的持续至今,这是面对敌对势力的威胁所迫,不是无产阶级的错。”
“就算没有外部力量的威胁,专制统治者们也会想方设法制造外部的矛盾和威胁来延续这种专制统治的!”邵凡痛切的说,“马克萨斯,你纵览书海、腹中万卷,可却太不了解人性了。权力欲和金钱欲一样,是人类进化中藉以对抗自然界熵增法则的残酷无情而滋生的野蛮本能,它们是人性的黑暗一面中最本质、最有决定性的本能冲动,当它们还很弱小即权力还不够绝对集中、资本还不能无限增殖的时候,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可以制衡着它们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危害,但当让它们吃饱了肉、吸足了血之后,产生的力量就是压倒性的了,而权力的集中甚至比金钱的垄断对人性更具有碾压性,大权在握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刺激最美妙的毒品,你见过一个瘾君子在没有外力的影响下自动把毒瘾戒掉吗?没有外界的压力根本做不到!正因为有外力的作用,因为有社会规则的制约,瘾君子们才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只敢偷偷摸摸的过把瘾,就像现在的某些专制统治者们无论行多少专制之事,嘴上还是要高喊自由民主的,因为他们无法不顾忌国际影响,不能不考虑到那些外部力量的谴责甚至制裁。所以说‘因为外部威胁的存在而不得不长久实行专制’这种逻辑是站不住脚的,恰恰相反,如果没有外部环境的制约,恐怕专制统治者们只会对内更加有恃无恐,甚至对人民像对待猪狗一样更加肆无忌惮的压榨了!”
导师淡然一笑,从容说道:“刚才你还说由政治权力或资本权力主导的社会秩序都存在严重的缺陷,无论是资本还是专制的统治都难逃崩塌,这会儿倒说一旦陷入专制统治中如何难以自拔,你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
邵凡也淡然回应道:“一种社会制度的崩塌,既可能是向另一种社会制度的重建,也可能是同一种社会制度的反复崩塌洗牌,就像罗夏数千年的历史,就是不停的从一个封建专制王朝向另一个封建专制王朝的崩塌洗牌,一个封建专制王朝崩溃了,重新建立的还是一个新的专制王朝,这是典型的专制社会的崩塌模式。它不同于资本社会的崩塌模式,推翻资本的统治只要一次革命的胜利就够了,人们可以通过把一切资产和生产数据公产化的方式令资本势力消亡,但要像对待资本一样让公权力彻底消亡则是不可能的,因为政治权力是社会最基本秩序的根本维系,没有最基本的政府强制组织,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失去保障;也因为一个社会的崩塌往往伴随着暴力,专制权力使民众沦为顺民而易于统治,而被压抑的顺民往往最易成为失去理智的暴民,让专制社会的崩塌伴随着极为剧烈的暴力动荡,而暴力是最适宜专制权力生长的土壤,甚至可以说是专制权力之母。更因为资本社会的建立需要一定的物质发展基础,而专制社会在崩塌中历经暴力动荡的洗礼后,势必导致物质基础的大倒退,使之不具备转变为资本社会的条件,只能继续沿着专制社会的老路子打转。因此要推翻专制权力的统治,必然要历经反复甚至艰难无期,就像陷入一种很难跳出的死循环,有人称之为封建专制的兴亡周期律。就像你脚下这片土地的历史,用了数千年的时间也没能走出专制集权,没能摆脱极权的影子。每一个王朝的周而复始伴随的社会崩塌之后,都是更完备的专制制度出现,更心狠手辣的权力狂人一统江山。还有很多例子,就像曾经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灭亡却带来了更极权的第三帝国,就像如今当代沙皇普拉基米尔治下的罗斯国……一个文明一旦跳入专制集权中,就好比染上了毒瘾,总是在一代代专制朝代的兴亡循环中回旋打转。能跳出吗?能,但只是理论上的,可现实中,实在太难太难了。”
“你还是相信能走出的对吗,不然你一步步拼到这一步到底为了什么?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信心,你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
“我是相信能走出专制的兴亡周期律,但走出之后迎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们的看法并不相同。你认为那个理想社会中生产资料私有制会消亡,我认为包括生产资料在内的一切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才是公民社会而非奴隶制社会的根本保障;你认为在那个世界中阶级会消失,我认为阶级永远不会消失,恰恰相反,并非悬殊的阶级差异正是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之一,让阶级在一种合理可控的范围内适度存在,让各阶级间转换流通的桥梁缩短扩宽,让权力和资本都在制度的制约中平衡运转才是最可行的方案。至于压迫和剥削,撇开专制社会对一个人公民权力的剥夺才是最大的压迫和剥削不说,如果有人向你宣称,他可以建设一个没有犯罪的理想世界,你会相信吗?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呢?就像《美丽新世界》那样,一个没有犯罪的社会其实整个社会都在犯罪……压迫和剥削是有罪的,但罪恶和犯罪一样难以被完全消灭、彻底根绝,任何时候都会有人选择以身试法、铤而走险,如何去反制和制裁它才是现实的考虑而不是童话般让它彻底消失的想象,一个能够有效反制压迫和剥削的社会才是有现实意义的理想社会,而不是想当然的空中楼阁。
这条逻辑适用于在你理论中多次反复强调的诸如消灭、消亡、灭亡这类充满了绝对的措辞,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你看不惯的一切,你厌恶仇视的一切都不会永远彻底消失……无论何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善与恶,如何努力去抑制去反制‘恶’而不是不切实际的想着去彻底消灭‘恶’,才是一个成熟社会的理智选择。而你所设想的那种均贫富或没有没有贫富差距的理想社会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它只存在于一个个窃国大盗笼络人心、煽动民意的谎言之中,不仅是因为‘恶’不可能彻底消灭,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不可能消亡,由此累积产生的贫富地位的分化也不可能消亡: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产生了最初的分化,渐渐累积和扩大才最终形成了地位和财富的悬殊差异——阶级或阶层差异。有的人天生善于指挥,有的人善于弄权,有的人善于征战,有的人善于交易,久而久之,这些人注定会在群体中崭露头角,在竞争中显示出自身的优势,最终个体的差异性汇聚成群体的差异性,并通过资源世袭和对后代的熏陶教育使这种分化越来越明显。因此阶级或阶层是人与人之间差异性的固化和扩大化,它既是人类社会最可恶的诛心之痛,却又是最无奈的自然法则,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正是人类社会一种多样性的体现。正如哈耶克所说,‘更丰富的多样性带来更大的秩序’,越是一种规模浩大的秩序体越需要更丰富的群体多样性来支撑。这与‘耗散结构理论’的原理相当吻合,‘耗散结构理论’是一种研究如何在‘无序中产生秩序’的科学,它研究的是动态的活的秩序——耗散结构。微观如无数的原子怎样在一定条件下协作有序的产生一束激光,宏观如人类社会这种超大规模的‘扩展秩序’如何得以运转……形成耗散结构必须具备几个必要条件:开放的系统、非平衡态、涨落和非线性回馈。
而非平衡态和涨落其实是个相似的概念,即是差异性和无法达到一种统计学平均状态的个体多样性,就人类社会这种‘耗散结构’来说,包括每个人内在的主要是思想意识的差异多样和外在的主要是资产和地位的差异多样,其实说白了就是个体的差异多样与群体的差异多样,因为每个人的思想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地位资产却同属于某一阶层。
虽然差异性和多样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统一的,群体的差异多样性由个体的差异多样性而来,是个体差异多样的扩大化,是通向整个社会系统宏观秩序的子系统和阶梯,个体的差异多样既然是形成秩序的必然条件,那么群体的差异多样性又怎能避免?由此产生的地位和资产的显著差异(由地位资产的不同而产生的阶级或阶层的差异)也是如此道理。
当然,无法避免并不意味着听之任之,因为差异性和多样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矛盾的。过度的群体差异会相对挤压个体差异多样的、表现的空间,令个体间的差异多样简化为泾渭分明的两极,减衬了个体差异的丰富性和意义,对整个社会系统的宏观秩序有害无益。
做个不十分恰当的比喻,好比所有人一起跳个人舞,观察者能够很容易发现跳得最好的那个人并被其所吸引,但当广场上的人分成两队开始跳需要协同配合的集体舞,观察者就更容易看出哪队人跳得更好从而被跳得更好的队伍所吸引了,即使论个人水平跳得最好的人在另一队人中也不容易看得出,这就是群体差异对个体差异的泯灭效应,而一队跳得越优秀、另一队跳得越平庸,这种效应便越明显,从而导致个体的差异在观察者视野中越容易被泯灭。
因此一个正常健康的社会必须对过于悬殊的财富和地位差异加以制约,但制约的目的却是为了保护个体之间财富和地位一定多样性的差异。在人类社会这样一种巨大的耗散结构下,人类文明的发展既需要这种非平衡态的差异性和多样性,但也要合理的限制这种差异。为此要限制权力的张牙舞爪,扩宽阶层之间沟通流动的桥梁,让政治资源对每一个有志有为者敞开,让富豪和财团的财富不至于世世代代无限积累膨胀不再是一句空谈,限制资本世代积聚的滚雪球效应和门阀化趋势,将阶层的差异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不至于让它过于悬殊。”

 

 

 

第55章  毁灭与救赎(下)

听完邵凡的徐徐道来,导师不禁可悲可叹道:“真是可惜了你的长篇大论——人与人之间最初的差异性最终产生了财富与地位的差异分化,而保护财富与地位的一定多样化差异也就是保护人类的差异多样性,维护和支撑人类社会赖以运行的基本秩序——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论断!是对资产阶级奴役劳苦大众最冠冕堂皇的脱罪洗白!财富和地位的显著差异是什么?不就是阶级分化吗!是生产力的发展产生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最初社会分工,并随着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以这种简单的分化演进为支撑形成了不同的阶级,而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即机器代替了人力时,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鸿沟便会缩小直至消失,到那时,这个社会便具备了阶级消失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当阶级消失,财富与地位的差异也必然随之消失!正如法国的第三等级经过大革命的洗礼而让等级彻底消失了一样!”
“请问最初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如何分工?靠抓阄和投色子吗?不还是根据个体或群体间的差异特长?就像母系氏族时期主要依靠擅长采集的女性来满足部落的需要,因此女性的地位高于男性,而到了父系氏族时期,以打猎耕种见长的男性便成为部落的主要支撑和统治力量。在那时,人类社会的等级就已经截然分明,时至今日,等级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消失,只是弱化为了阶级,同样阶级也不会真正意义上消失,只会弱化为阶层差异这种最基础的有限差异。”
“阶层和阶级只是不同程度却同样本源的东西,同样会产生矛盾和对立,也同样会走向最终消亡的结局。”
“可惜你这种’存在矛盾的差异必然走向消亡‘的逻辑并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拿西方社会如今最激烈的社会矛盾——种族矛盾来说,为了消灭不同种族间的偏见歧视和矛盾对抗而让种族差异消失,让全世界的人种互相彻底的通婚融合,你觉得这现实吗?可能吗?对一些遗传特征表达上的弱势民族公平吗?对他们来说和种族灭绝有何两样呢!让阶层消失的道理也是如此。人类社会的多样性会永远存在,差异也会永远存在,就像年有冬夏寒暑,人有高低美丑,海有潮起潮落,月有阴晴圆缺……虽然这些不平衡的特质很难改变,每个人依然是独一无二的,社会要做的是给每个人平等展现自己独特价值的机会,用后天的机会上的平等去弥补先天的不平等,这种相对的平等才是现实可期的,而绝对的、机械的平等纯属对抗自然规律!”
“其实你说了这么多,想表达的无非是阶级的差异有多重要,资本产生的贫富悬殊有多重要是吗?你真像是资本的辩护律师,千方百计的为资本脱罪洗白……我不得不承认,资本找到了一位巧舌如簧的金牌辩护人,在你炉火纯青的诡辩身后,我甚至可以看到资本那狰狞得意的哂笑。”
“阶级的差异不仅包括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更包括权力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我想强调的是我们需要正视无论是资本还是权力在人与人之间都无法避免差异化的事实的同时,也要限制这种差异不要走向过于悬殊的极端——即杜绝财阀的专横和权力的专制,何来帮资本脱罪洗白之说?”
“你口口声声说既要抑制资本,又要抑制公权力,可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是‘资本秩序’和‘权力秩序’这两根支柱共同支撑起了人类社会秩序的大厦,一方式微,一方必须更强大才能保证这座社会秩序大厦不至于垮塌,可你现在又说两者需要同时被抑制,这种说辞不是自相矛盾?况且当公权力受到削弱,失去了国家强制力的强大支撑,拿什么去抑制狡黠的资本?拿什么去对抗资本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我说的不是抑制资本和公权力的整体体量,而是抑制人与人之间资产与地位的差异不要过于悬殊。和你的理解恰恰相反,被制约的公权力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会变得更强大更效率,被制约的资本会给这个社会创造更多的公共财富、会得到社会更多的尊重而变得更茁壮更健康。”
“我记得你才说过,差异性即非平衡的程度影响系统秩序的发展体量,差异性的抑制只会导致两者同时式微,这样又拿什么来支撑整个社会秩序?”
邵凡不禁微微摇头:“差异性只是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它虽然不可或缺,但支撑耗散结构的还有‘开放性’这一要素,从开放性去促进同样可以对整体产生积极的效果。就拿权力系统来说,开放性即是我之前所强调的,要让政治资源对每一个有志有为者敞开,让最高权力产生自所有人手中,让它得到分立制约不再是铁板一块,说白了就是民主宪政。而对资本系统的开放性来说,由于资本是一种私有概念,必须从资本和资本所有人两个角度分别着手:对于资本,就是通过健全法律,杜绝一个个财团公司成为随意自定‘家法家规’的国中之国,令员工的权益得到有效监管和保护;而对于资本所有人,只要牢牢把握住‘人的开放性之根本在于性、婚姻和血缘’这一点,从巨额遗产的继承权入手,令处于同一顺位的继承人能够平均继承财产,令财富不至于一代代越来越集中,而是越来越分散。罗夏历史上那道著名的‘推恩令’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是成功的典范,除此之外,在法律援助、工会建设、私企安保力量等方面对资本进一步限制,便能对资本形成有力的限制,使之成为一种建设性的力量为社会发展的更好的服务……”
“说了这么多,你对资本的态度还是太暧昧、太软弱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对它太轻视,以为有了法律的监督和一些细枝末节的限制就可以对它进行有效的制约,自以为理解了一些片面的本质就可以推而广之,自以为抓住了毒蛇的尾巴就放心它不再咬人了,可事实是想要毒蛇不能咬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拔掉它的毒牙,而资本的毒牙就是它赖以实现剥削的对生产数据的占有,只要生产数据的私有化不消亡,资本的危害就难以根治,它总能像毒蛇一样钻到法律的空子,令所谓的制约最终无济于事,就像有的国家对富人征收高额的遗产税,但富人却可以通过把财产全部捐给自己设立的基金会来变相逃税,这真是无比现实的讽刺。”导师有理有据的说道。
“资本资本,你的眼里只有资本,为什么你就不明白,资本并不是人类最大的威胁,专制的权力才是。从法律监管、法律援助和继承权着手对资本的限制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在于斩断资本和权力的联系,从权力着手才是正本清源。资本通过交换购买才能驱使权力,靠依附或收买权力才得以实施压迫和剥削。权力才是资本的力量之源,而专制的权力更是能够将资本操纵于股掌之间,它既可以借‘杀富济贫’吃得饱饱,又可以和资本勾结收割全民。对付资本,最根本的办法是从权力着手斩断权力和资本的勾结联系,让有权的人难以将手中的权力转化为资本,让有钱的人难以将手中的资本转化为权力,而妄图靠强权对资本的讨伐取得胜利,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制造更大的问题!因为资本是头狼,专制却猛于虎,你只想着赶跑资本这头狼,却不考虑是不是可能把人类推入专制的虎口,这到底是在帮人类还是在害人类呢!”
“生产力的发展决定一切上层建筑,是资本的发展‘使人口密集起来,使生产数据集中起来,使财产聚集在少数人的手里。由此必然产生的结果就是政治的集中’。换句话说就是资本产生了专制集权,权力的集中形式只是反映了资本的发展形式,是‘财产权力’决定了‘政治权力’,‘政治权力’只是‘财产权力’的从属,资本才是权力的本源,权力是资本的另一种化身,是资本的衍生物,因此从资本着手才是正对人类社会问题的症结,才能药到病除。”
“好吧。”邵凡索性搬出陈年往事道,“让我们回到两百年前你和海因岑的那场论辩,那场文字辩论可以看做是近代思想史上权力与资本之间地位关系之争的一次重要交锋,在这场辩论中你的立场是资本(财产权力)和公权力(政治权力)都是权力的一种,和海因岑根本的分歧在于到底是前者决定了后者还是后者决定了前者,到底两者哪一方对社会具有主导性。海因岑认为‘政治权力’比‘财产权力’更有决定性,是前者主导着后者。而你认为‘政治权力’从属于‘财产权力’,因为按照你的理论逻辑,‘政治权力’属于上层建筑,是被决定的一方。对此你举出‘农奴怎样为自己买得自由?’‘城市的商人公会怎样买得自己的市政权?’等事例来左证自己的论断。
这些事例乍看起来颇有道理,但事实上呢,农奴们被允许为自己买得的是怎样微薄的施舍的‘自由’?是沙皇专制下即使失去了被栓在土地上的手镣脚铐依然颈上被拴着锁链被专制皇权继续压迫的‘自由’,即使是这样的所谓‘自由’,对他们中的多少人来说有这个财力而不意味着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又对多少人来说即使花光积蓄买得了‘自由’却依然没有田、没有生产工具必须继续承受最底层的压迫而卑微的生存下去?这样的‘自由’又能说明什么呢?何堪成为你‘金钱可以压倒权力’的论据?
再看‘城市的商人公会怎样买得自己的市政权’,这种事例有比一个富商拿钱去摆平一个村长更令人不可思议吗?你让那个富商拿钱去摆平一个中等国家的实权王室试试。如果你硬要拿摆平这种七品芝麻官级别的权力作为资本可以凌驾于公权力之上的左证,那么不妨看看东方的专制君主是如何解决财政危机的,他们遇到财政危机时可以直接巧立罪名把商人巨贾们打入大牢、抄没家产,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告缗令’就是这种手段最极致的体现。
和海因岑的论辩中你还做了个漂亮的比喻:并不是苹果创造了苹果树。以此来形象的诠释随着生产力发展基础而伴生的‘财产权力’如何决定了作为上层建筑的‘政治权力’。
这个比喻真不怎么高明,等于是把你好不容易理清的结论又拉回到底是‘鸡生了蛋还是蛋生了鸡’的混沌中去。而你那篇名为《道德化的批评和批评化的道德》论辩文章通读下来,我竟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东拉西扯、思绪混乱,反倒是你文中引用的海因岑的那句话令人振耳发聩——凡是对资产者获得金钱表示仇恨而对国王获得权力却听其自然的人,我都把他们叫做胡涂虫和胆小鬼!
这点他说得没错,你的思想和主义从诞生之初就带有一种明显的倾向,就是对人们和专制权力作斗争淡然视之、心不在焉,却对人民间的相互仇视和对立一心挑拨、极尽煽动。让劳动人民只顾着和富人作斗争,而专制统治者却坐收渔利。对专制统治者们来说,你的理论正对他们的胃口,他们当然乐于看到穷人和富人间势不两立、争斗不休,而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不劳而获者!谁才是连人权都可以剥夺的最大的剥削者!"
原本不动声色的导师微露怒容,"解决社会问题的关键在于把握问题的本质,你只专注于以现象去左证你的观点,始终无法从理论上得出科学确切的答案,更不用说可以动摇我的历史唯物理论体系,又怎能让人信服。"
“对某些人来说,解决问题的关键岂是在于把握问题的本质,而是在于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你的信徒们从头到尾贯彻的正是这一宗旨!他们一个比一个起劲的嚷嚷着要消灭资本、阶级和私有制,却一个比一个建立起更黑暗残暴的专制极权统治!
没错,资本是残酷的,但相对于专制权力而言,对你却是仁慈的,普鲁士和法兰西的资产阶级政府只是将你驱离,最后英国甚至还容留了你,让你在密友的资助下保持着一种甚至有管家和佣人可以使唤的生活。但你可曾知道,在如今在你脚下的这个国家,在你的徒子徒孙们统治着的这个国度,多少为工人维权的人不是被迫害就是直接被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这种专制集权下,如果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将我的观点我的控诉表达出来,等待我的轻则是囚禁和牢狱之灾,重则被失踪甚至是家破人亡……
没错,资本是有罪的,它终有一天会被戴上为它量身打造的法律脚拷而不得越雷池一步,但它是对受它剥削和压迫的人有罪,绝不是对你有罪,恰恰相反,跟你的徒子徒孙们对异见者的残酷迫害相比,它对你已经够手下留情甚至是宽宏大量的了,面对你暴力和仇恨的鼓吹煽动,没有让你从人间消失或者将牢底坐穿,容得下你的大作发表了一卷又一卷,容得下你在它最璀璨的思想宝库——大英图书馆中谋求一份工作、边养活你边让你整天博览群书一心打造对付它最锋利的思想武器,甚至容得下你公开宣称:你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
这个世界如此对你,可看看被你的理论所指引的信徒们是如何对这个世界的吧,一旦政权落入他们手中,他们便立即撕下往日对资产阶级的暴政和镇压声泪控诉的正义面纱,摇身一变,开始了自己对异见者们极尽冷酷的迫害、摧残和绞杀,他们不止要消灭异见者的思想,还要从肉体上摧垮反抗者的整个身心,S-21、古拉格、夹边沟这些惨绝人寰的劳改死亡营便这样应运而生。对人命视如草芥的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大饥荒,在人们之间掀起一波波相互揭发、构陷和迫害的浪潮!你知道近百年来有多少人死于源自你发起的这场运动吗?一亿多人!受其影响而遭受厄运的人更是数倍不止!也就是说你奋笔疾书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由上百人的鲜血、上千人的苦难凝聚成的!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你说我只会以现象来左证我的观点,在理论上根本无法动摇你的历史唯物体系,可现象是都已经看到血淌出来了,你还能断言根本不存在伤口吗?人类都已经为此血流成河了,你还依然坚持你的理论不存在重大缺陷吗?”
“我真怀疑你是怎么一步步过关斩将走到现在的——以你这种小资产者谈到流血牺牲便为之色变的惊惶软弱。”导师目光中透出一丝轻蔑道,“斗争总是无法避免流血牺牲,但暂时的流血牺牲若能换来人类彻底摆脱资本的长久统治,长远来看却是值得的。”
“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对资本的偏执,你对资本的全盘否定和虚伪的道德家们对性的厌恶有什么两样,如果任由性泛滥成灾,人类的伦理纲常当然会面临消亡。但如果将性当做洪水猛兽,从而扼杀人类的性本能,人类马上就会灭亡!对于资本也是一样。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用制度去约束它,斩断它和权力的勾结联系,绝不是消灭和扼杀!”
导师付诸一笑道:“据我了解以如今的科技发展,即使不通过性本能,人类依然能够繁衍下去。”
邵凡一时无话可说哑口无言,竟至自嘲的笑了起来,“即然所有的道理在你的偏执面前都不值一提,这场争论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动手吧,动手把我们消灭吧,面对问题不承认事实而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令这个世界一片和谐吧,你们从来都是这么干的,哪里有你们的足迹,哪里就有血腥和暴力,你们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套路——先夺权,再建立极权,实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制统治,并为了这种统治的千秋万代不惜使用一切暴力维持。”
导师沉默了片刻,而后终于一改语气的缓缓开口道:“生在一个长期笼罩在东方专制阴影下的国家,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你对专制权力的痛恨,甚至部分认同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独到之处,我们的思想既有巨大的分歧但也存在着交集,对资本的理解虽出发点不同,但结论却异曲同工,都认为资本的猖獗是人类巨大的威胁……事实上,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我的理论也没有真正完成,对真理的追寻并没有得到令我彻底满意的答案,我会一直追寻下去,对于真理的其他追寻者也始终怀着最起码的尊重,鉴于这种尊重,我希望你能再认真考虑一次,如果你愿意追随我平定这个世界,我们一起携手先将资本对人类的威胁铲除,待我的使命完成,我会退居次席将一切的主导权拱手相让,到那时,你尽可以腾出手来专心铲除权力对人类的威胁,我会作为坚强的后盾助你实现心中的理想。先驯服资本,再驯服权力,无产阶级专政只是一种临时的过渡状态,人类最终还是要实现完全的真正的民主,还是要靠你这样的自由斗士来完成迈入理想社会的最后一步。这是我们双方搁置矛盾、化解争执的最好办法,不会再有能避免流血的更好方案了。我们都同样是反抗者,反抗的都是这世间的不公和压迫,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抛开分歧、携手与共,同是反抗者的我们彼此相争得你死我活,岂不是便宜了世间的不公和压迫!在世间的不公和压迫面前我们本是同类,绝不应该是剑拔弩张的敌人!”
“不!我们不是同类。”邵凡笃定答道,“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我所执着的信念和理想,但我绝不会靠宣扬极端仇恨和暴力专政去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会靠镇压和屠戮异见者让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不会做专制的帮凶和刽子手让人间的自由光明委于野蛮黑暗的脚下!你坚信理想中的天堂是有的,是可以实现的,但在现实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血海,人类要泅得过这血海才能到达彼岸的天堂,于是你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人类渡过那血海!但你可曾想过,建立在人们累累白骨之上的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理想国!建立在专制强权之上的世界怎么可能是公平公正的!需要渡过血海才能到达的,不是地狱还能是什么?当一个人手上沾满人民鲜血的时候便意味着无法回头了,当人类踏入那片血海的时候便意味着从此身不由已了,从你以阶级斗争的暴力哲学为宗旨去推动人类历史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的学说注入了血腥恐怖的基因,就已经注定你的理论将成为极权专制最合身的嫁衣,成为野心家和阴谋家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暴力?”导师冷冷奚落道,“难道你不也是在使用暴力?斗争是人生的最高法则,‘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国家权力,就是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
“暴力只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面对这个专制政府——你的徒子徒孙们所创造的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暴力集团,不拿起武器抗争只会在绝对碾压的力量下消失无踪。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能给我一个跟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在全体公民面前公正辨争的机会,让真理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就像你的《资本论》刊印了一卷又一卷那般光明正大,我宁可现在就放下武器,放弃暴力!可那些靠愚弄大众和编织谎言去统治国民身心的专制统治者们敢这样做吗?他们不敢!他们只敢以暴力强制对异见者封杀威胁、迫害关押,让自己的口舌爪牙们不停对大众叫嚣洗脑!”说到这,邵凡不禁语气悲凉道,“人民被统治被宰割也就罢了,还要忍气吞声的沉默,忍气吞声也就罢了,还要去赞美歌颂,去感恩戴德……子子孙孙、生生世世,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放过,字还没认几个就开始被洗脑被打上‘童心向党’的政治烙印,从离开母亲的怀抱就要去接受和拥抱奴役……”
听到这里,导师又一次深深叹了口气,“我的仁慈好意在你面前竟这么不名一文,但你扪心自问,倘若我真是如你所说的那种靠镇压和屠戮异见者让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的人,还会与你争论到现在吗?动下手指就能让你轻松消失……我只是感到惋惜,就算你不为自己,难道不为自己所爱的人去考虑?难道人类的言语对于化解分歧竟是这般无力,最终还是要靠兵戈相向才能解决问题?虽然我一直认为人类的矛盾最终还是要付诸于斗争和行动,但坦白的讲,此时对于你,我并不想看到这种结局,因为同属反抗者的我们绝不该成为相互倾轧的死敌……”
“收起你的假仁假义吧,我不需要你带着诱饵的仁慈大度,你只是想让我在精神上向你屈服罢了,无法接受我的忤逆坏了你君临天下的大好兴致吧。”
导师脸上略微无奈道:“你说我对资本的成见太深太偏执,可你对我的成见不也如此?难道我们真就找不到一点能够达成一致的共识?”
“你以’剩余价值‘的理论揭示了资本的原罪,这项社会经济学上的成就毋庸置疑。但你忽视了权力的原罪,以阶级斗争为纲将世间的所有原罪全推给了资本,偏执极端的误导了人类,造成了一次次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却也是不争的血泪事实——这就是我对你的最终评价,谈不上什么共识。”
“邵凡,我爱这个世界,也同样深爱着人类,如今实现人类理想宏伟蓝图的大好时机就在眼前,我曾奋笔疾书、苦苦追寻这个梦想而不得的痛苦煎熬就要得到回报,我不可能让它就这么从我的指缝溜掉……你们已经无法阻止我去实现人类的理想,要想拯救人类,必须彻底毁灭旧世界,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新的世界本有你立于我身侧的一席之地,意味着绝对的认可和无上的荣耀,可你却视如草芥、毫不珍惜,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邵凡闻声带着些许苍凉的笑了笑,“你说得对,我是宁肯被消灭也绝不愿活在你那个所谓理想世界的,那个靠暴力和强权去维持的一群行尸走肉的理想世界。最后送你一句临别赠言——如果连人性都已失去,所谓的理想还有什么意义?此中滋味你就留着在你君临天下的那个理想世界、在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弥足珍贵的一切已然一无所剩的无尽空虚无尽落寞中慢慢品尝吧……”
“还轮不到你来教化我!”导师已然忍无可忍,怒容乍起的抬起手来,任凭指尖的光芒炽烈闪耀,但手指却在微微颤动着,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什么。
“卡尔!”珍妮急忙拦住了导师的手,“不要!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
“什么!”导师诧异的望着她,“伤害!?连你也觉得我的一举一动带来的都是对别人的伤害?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毁灭在破坏?是吗!”
伴随着不可遏制的狂怒,导师的面容开始变得狰狞,眼中的血红一瞬一瞬的浮现消失着,仿佛由于精神的刺激将要重新陷入之前那种失控狂暴的状态。
“不!你从来都是善良正直的卡尔,从来都是我的挚爱!”泪水顺着珍妮的脸庞流淌而下,她微微颤抖的抚摸着导师的面颊,“卡尔……我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我比任何人都懂你了解你,你对这个世界的爱和悲悯从来没有动摇过!你把全人类的幸福当做自己毕生的事业,为此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记得我们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你曾这样问我,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刚做了父亲的你既喜上眉梢又面露愁容,你说这么纯洁美好的生命,却诞生在一个这样冷酷充满了压迫的世界,你太怕她被人间的冰冷所吞噬,太怕她被这个世界的残酷所伤害,所以你更坚定了要彻底改变这个世界的决心,要给我们的孩子,也给所有的孩子们创造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导师脸上的狰容渐渐消失不见了,乌黑的双眸流露出一抹依稀的温存,“为了我们的孩子将来生活在一个没有压迫的世界,这也是我一直伏案写作的动力,可是……我的事业并没有给你和孩子们带来幸福,反而让你们跟着我四处漂泊、颠沛流离……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为了面包土豆把你陪嫁的银器送进当铺,因为家徒四壁没钱给孩子治病,小福克斯走了,小弗兰契卡走了,连小艾德加也离我们而去……小艾德加,我可怜的小艾德加,他才八岁呀,我甚至没钱给他买一口小棺材……”导师的眼泪流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凝噎起来,“看到你一次次那么痛苦,可我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真的‘情愿把灵魂预售给魔鬼’!我们离去的孩子,都是‘资本罪恶制度下,穷人悲惨境遇的牺牲品’,所以我誓要将资本的罪恶在这个世界彻底碾碎!”
“还好我们有三个女儿长大成人了。”珍妮宽慰他说。
导师悲切的望着珍妮,“可是我们的大女儿简妮,在你离开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二女儿劳拉和三女儿艾琳娜,不知她们后来过得怎么样……”
珍妮听罢没有说话,低下头失声啜泣了起来。
“怎么了珍妮?到底怎么了?”导师一向镇定从容的脸上隐约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劳拉和艾琳娜最后怎么了?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珍妮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伤心了。
“珍妮,回答我!告诉我她们后来究竟怎么了?”导师疯狂的摇着珍妮的肩膀,那煞白的脸色仿佛急于知道却又害怕知道什么。
“我来告诉你吧。”邵凡平静的说,“你的二女儿和三女儿不幸在正值盛年就先后服毒自杀,她们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你的事业,最后只落到这种悲惨的下场。”
“不!”导师大声让邵凡住嘴,转眼望向珍妮朝她一遍一遍的重复道:“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她们后来怎么了……”
珍妮低声的啜泣变成了彻底的痛哭,她点了点头,凄厉的哭声浸透着无尽的悲痛。
导师的身躯怔怔摇晃了一下,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发条机械般向前无力倾塌,目光呆滞的喃喃自语着。
“她们是无辜的,她们是这世上最善良最无辜的人呐,为什么,为什么……”
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忽然传来,沉默良久的雷霆将心中的所有怨恨都尽情发泄了出来,“老贼,你也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的滋味?别人的流血牺牲你说是历史前进的无法避免,可当它降临到你所挚爱的人身上又感觉如何?尽兴吗!痛快吗!享受吗!如果你以为这就是世间至惨至烈的痛苦,那么发生在我亲人身上比这还残酷绝望的又算是什么!这就是数以亿计的人因你的学说理论而经历的人间惨剧和无尽血泪,如今终于也让你亲身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你的两个女儿全是因你的事业才走向不幸,她们都是因你而死,报应!活该!这都是你作孽的下场!”
这句句诛心甚至是伤口撒盐的话并没有像邵凡担心的那样令导师一怒之下将雷霆碎尸万段,却仿佛彻底摧垮了导师的精神,让他像极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万念俱灰中恸哭垂首、苍发掩面,那回荡在低沉天空下的哭恸竟如此难以形容,因为邵凡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凉的哀号之声……
听着这样的声音,邵凡的心中却万般纷杂,面对敌人的痛哭,自己应该感到痛快才对,可不知怎的,心中却一点也痛快不起来。
此情此景,雷霆并未善罢罢休,“你怎么不回答了?不理直气壮的说是为人类谋幸福了?是为你的孩子们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了?你自以为替人类找到了一条美好的出路,可最后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是奴役压迫!是哀鸿遍野!是血流成河!你还真有脸说自己爱着人类,天知道你到底是真爱着人类,还是想利用人类去成就你的伟大盛名!天知道你究竟是爱这个世界还到底是恨这个世界!是嫌这个世界不够好还是嫌这个世界不够惨!多少人因你家破人亡,多少人因你骨肉分离,多少人为了你所谓的理想含冤而死……难道这还不够吗?还不够满足你对人类那扭曲的爱吗?还不够满足你自中学时起便想成为伟人、成为圣人的虚妄之心吗!”
“够了!”珍妮忽然朝雷霆大声道,“你并不真的了解他,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雷霆彻底豁出去似的继续不依不饶,“你光明正大的使用着仆人,却口口声声替被压迫者抗争;你信誓旦旦说要解放全人类,却只允许按照你的方式去解放全人类而把同时代其他人的学说贬斥得体无完肤!你可真是个好人,只允许自己被标榜为首善的好人;自以为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好人;对人类爱得如此深沉甚至不惜宣称只有你对人类的爱才是真爱而其他异见者对人类的爱都是虚情假意的好人……像你这样的好人这个世界还是少些为好,因为你的好意这个世界消受不起,因为你扭曲的爱整个人类承受不起,因为你永远不会明白:人类的命运从来不是任你设计任你谋划的私有财产,带着你看似无私实则无比自私的仇恨暴力学说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才是对人类最大的善意和爱。”
待雷霆将心中的愤恨尽情发泄一番,导师从悲痛中缓缓抬起视线,那视线并没有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而是万念俱灰中带着一抹清莹和凄然。
只见导师翻手伸开手掌,掌心射出道道细密的蓝光,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幕幕似真似幻的光影,仿佛将时光倒流般回到了十九世纪。
环境恶劣的工厂里,扛着比自己身体还要重的货物在污水坑洼中赤脚穿行的童工;干了一夜工作的孩子,清晨回家路上停驻在学校外朝里张望的疲惫而羡慕的神情;狭小脏乱的贫民窟里削着几块微微发霉的土豆为一家人准备晚餐的妇女;衣衫褴褛在富人区苍蝇乱飞的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剩饭的孩子;右手被机器切断只剩一根拇指的女工抱着襁褓中苍白瘦弱的婴儿,任凭自己干瘪的乳房被吮出血丝;拿着断齿的梳子悲伤的梳妆,为了病榻上无钱医治的亲人而含泪微笑着站在街边夜色中任“翩翩绅士”们招揽的年轻姑娘……那些不断切换的贫困惨淡的画面,一幕接一幕何止维克多.雨果笔下《悲惨世界》的人间凄相。
“你们看到的都是我所见所闻的真实记忆。”导师目光清澈的转向邵凡,“当你看到这一切,告诉我你能心平气和?告诉我你能无动于衷?告诉我你能不用暴力抗争去改变这种现状而只指望于祈求资本家们良心发现、宽宏大量的退让?告诉我一个人的心究竟怎样形同禽兽才能去为了追求自身的崇高伟大而煽动和利用他们的苦难呢……你认为我想得不够广、不够多,眼界狭隘得只盯着资本却忽视了权力的罪恶。我的确是没有想得那么广、那么多,因为我只想着让这个世界不再有剥削、有压迫,让劳苦大众不再忍受饥寒屈辱的折磨,把应有的惩罚还给那些为富不仁者!请问是我错了吗?是我太偏执了吗?是我太极端了吗……”泪水沿着导师的脸颊纵横而下,一滴一滴,落地无息。
邵凡竟一时语塞,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曾如泉涌的思绪仿佛浪花拍打在无情现实的坚硬礁石上四散纷飞。在道理大厦的堆砌上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然而眼前那一幕幕的记忆碎片,却直让他感觉这座大厦的根基少了些什么东西。
如果说导师和他的思想是席卷一切的人间厉火,那么催生出这股人间厉火的到底是什么?是悬殊的贫富差距,是社会的巨大不公,是那些对底层疾苦毫无体恤的为富不仁者!如果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即使暂时改变了目前的现实,一切也终究会卷土重来,陷入一种永不停歇的恶性循环之中。
“邵凡。”导师接着说道,“你我之间的分歧并不是什么权力和资本之争,资本也好,权力也好,争来争去所有的一切也终逃不过人性的桎梏……”说着他不无苍凉的摇了摇头,“我为人类设想了一个最为美好的未来,却唯独错估了人性,导致我的设计走向完全失控……我沉浸书海、博览万卷,到头来却连人心都没能参透明白……”
说完导师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满含泪水的闭上双眼,仿佛面对着这个爱恨交织的世界无语凝噎……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珍妮”悄然掏出藏在衣服下的针管朝导师直直刺去。然而她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拍,只差分毫便被导师紧紧扼住了手腕,让她一时竟动弹不得。
行迹败露的“珍妮”满脸惊恐的望着导师,绝望的自知难逃一死。
然而导师依然深情的望着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来,凭空凝出了一支璀璨明亮的玫瑰状晶石向她递去,“我早看出了你不是珍妮,真正的珍妮早已离我而去,可我还是把你当成了我最想念的珍妮……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回了那段我生命中最弥足珍贵的回忆……”
“珍妮”没有接过递来的玫瑰,声声哀切道:“求你放过这个世界吧……不要再让这个世界血流不止了好吗……”
导师没有做声,只是平静的将玫瑰晶石放在了她惊恐无措的手上,转眼望向天边那缕落日余晖下逐渐暗淡的霞光。
冷风吹过,他斑白的鬓发苍凉拂动着,倏然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泪水尚未干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微笑,豁然松开了紧扼着“珍妮”手腕的手。
“珍妮”愣了一下,随着那支晶莹的玫瑰倏然滑落,她毫不迟疑将手中的针管刺向了导师。
当针管中的针剂快速注入导师的体内,导师后退了几步踉跄倒地,他单手撑起身体用最后的动作将“珍妮”笼罩于能量禁锢罩中,随即整个身躯快要融化般从腹部透出红光,直至炽烈的光芒将他彻底湮没……一阵猛烈的爆炸惊天动地,将周围所有的一切吞噬殆尽,并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直冲天际。
待遮天蔽日的硝烟散去,邵凡发现众人的禁锢罩全都自动消失了,而围绕着“珍妮”的禁锢罩直到最后才随着地上那支玫瑰晶石光芒的消散而缓缓消失,它守护着“珍妮”,直到她变回了白琳娜的样子。
看到那支玫瑰晶石逐渐黯淡,白琳娜蹲下身子想把它捡起,但当指尖触碰到它的一刻,却发现它早已碎如粉末,只是从它的指缝间细细划过,在一阵凛风中四下飘散了……
目睹着那支再也抓不住的玫瑰就这样随风消逝,白琳娜蹲在地上泪水簌簌而落。仿佛是绝境逢生的喜极而泣,是终于释然的巨大压力,又似乎掺杂着某种悲恸莫名的东西。
而邵凡呆立在原地,望着周围的一片废墟,望着导师消失的地方残留的那片黑色痕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茫然、凌乱而凄迷。面对眼前的胜利,他明白这不过是卑劣的胜利,是捡来的胜利,是导师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离去,手握改变世界的机会却终至放弃。
这一切的发生让他如此始料不及,这样的结局又如此令人唏嘘,仿佛在胜利的甘泉中様起一波苦涩的澜漪。
西斜的落日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远,他不禁想起了导师望向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冉冉渐翳的余晖仿佛饱含着透明而沉重的光线,苍茫中带着一丝血色笼罩着这个历经苦难的世间。
茫然依稀中,邵凡眼前浮现出一座充满了古典贵族气息的大房子,房子里富丽堂皇、雍容华美,一身贵妇打扮的珍妮端着咖啡走进了导师的书房,温慧贤良的放在正伏案忙碌的丈夫一旁,导师抬起头来,透过桌子上堆放的一大摞法院公文和法律书籍和妻子相视一笑,带着温情款款的味道。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笑,洒满了阳光的院子里孩子们正在碧绿的草地上翻滚嬉闹,简妮、小福克斯、小艾德加、劳拉和艾琳娜……愉快的笑声飘荡在草地上,回荡在微风中,也在这个无比温馨的家庭中幸福荡漾……
忽然一阵光暗交织、天旋地转,眼前的大房子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贫穷寒酸的景象:寒冷的冬天飘着雪花,一家六口挤在只有两间狭窄房间的出租房里渡过漫漫长夜;因为外衣进了当铺,他不能再出门;妻子和珍妮病了,却请不起医生也无钱买药;土豆和硬面包是家里的主食,即使如此也无法保证顿顿常有,当家里又一次没了吃的,珍妮不得不拿出最后那套银质餐具嫁妆交给丈夫去典当;因为欠了五英镑,房东叫来警察把家中的全部家当扫荡一空,珍妮只能和孩子们晚上蜷缩在地板上;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终于一病不起,他却连丧葬费都筹借不齐……
两种天壤之别的画面不断在邵凡眼前盘错交织,不停冲击着他的视线和脑海,任他摇了摇脑袋怎么也挥之不去。
如果让自己选择,自己一定会选择前者毫不犹豫。而导师本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拥有令人羡慕的家庭和工作,可以子孙满堂、安享富贵,甚至只要他想的话尽可以风花雪月、声色犬马,而他并没有走上世上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那明明是大多数人求之不得,对他来说却那么唾手可得的最简单最轻松的选择。
到底是为什么,真的是那些亲眼目睹的穷苦人民的人间惨状让他义无反顾的放弃了资本世界的荣华富贵吗?可又有谁,为了他曾所历经的人生惨痛而义无反顾的放弃过权力世界的地位荣耀、大权在握呢?
他曾设想过自己的追随者们,在带领人民经过短暂的专政过渡期后实现真正的自由民主,寄望于他们人性中的光辉终究能战胜权力的私欲。因为他明白要实现人类的理想既要靠争取也要靠放弃,像他那样面对富贵荣华毅然转身的放弃。然而他错了,无比痛彻、无比天真的大错特错,因为这样的人,在这世上竟没有一个。就像他年少时曾单纯的以为,面对自己的骨灰,高尚的人们最终会洒下热泪……殊不知某些人留下的泪水中却只有紧握着权力沉浸于拯救天下舍我其谁的虚妄中的自我感动和自我陶醉。
他们一个比一个将大权握得紧紧,一个比一个将谎言编织得更伟岸光明,一个比一个更会将刀枪和棍棒装扮成华丽的仪仗,在“欢庆”的仪仗中“任由”人民高声赞美着手中的“自由”和“民主”,歌颂着无比的“幸福”和无比的“满足”。
或许这就是导师最大的悲情所在,也是这场运动最终的悲剧所在。
而这样的荒诞,到底何时才能落幕?这样的悲剧,又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第56章 政议院长(上)

带着心中挥之不去的沉重,邵凡走上前将白琳娜扶起,帮她把脸上的泪水轻轻擦去,他明白她冒了多大的危险,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当最大的对手不复存在,周围众人的立场也开始截然分明起来,和斩空、卡洛夫等人结成的暂时联盟虽没有立即翻脸决裂,但他们还是自觉和反抗军拉开了距离,汇聚在不远处以斩空为首向这边对峙而立。
“都结束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难道还要自相残杀下去?”邵凡对斩空说道。
斩空冷冷回应:“刚才我们只是为求自保不得不连手,你帮了我们,我们也倾尽全力帮了你,如今两不相欠,之前的旧账该怎么算还是要怎么算。”
“看来导师刚才说过的话你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还是沉浸在过去的春秋大梦里。你的部长大人已经完了,连你们的行政中枢都成了一片废墟,你们的时代已经结束,继续负隅顽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斩空冷哼了一声,“我是个军人,只知道忠于党国、忠于领袖是军人的最高天职。部长大人是不在了,但还有政议院长大人继续带领我们,你们终究不过是一群叛军逆贼,我们身为军人为国效力,哪有向你们束手就擒的道理!”
眼见试图沟通只是徒然,邵凡便执起武器、摆开架势,为了最终的胜利不惜一战。
虽然经过和导师的激烈战斗,此时双方都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但都仍毫不示弱、剑拔弩张。
局势正僵持不下,蓝鄢和千鹤一行人押着政议院院长从地下基地的入口走了出来,给邵凡等人带来了一个莫大的惊喜。
不止于此,随着一行人的徐徐散开,邵凡竟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熟悉而温存的面孔,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夏诺妍正缓缓走来。他神色一怔,仿佛一缕光芒终于刺破了他久居的黑暗,只感到眼前的明亮是那么的晃目绚烂。
耳畔倏然传来一阵嗡嗡的鸣响,原来是群白鸽拍打着翅膀在天空轻盈划过,两人都扬起脸注视着那群白鸽从天空的一隅飘然远去,待视线不约而落,静静对视下,目光中的一切都被一种劫后余生的重逢喜悦紧紧笼罩着。
凄美的霞光洒在夏诺妍略显憔悴而美丽如昨的脸上,她拢了拢被风拂乱的头发,微微翕动的嘴角终于朝邵凡露出了一抹清澈的微笑。
邵凡迈开脚步走上去,看着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就这么站在眼前,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上哪一句。
正当他激动而语塞的刚要开口,夏诺妍轻轻抬起手来捂着他的嘴角,“我都知道,她们都告诉我了……告诉我你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告诉我你都为我付出了什么……”
“我……我……”此时邵凡的心中,只觉得那句话压抑得如此痛苦、如此煎熬。
直到他的脸庞感受到夏诺妍掌心的温热,看到一丝泪水沿着她的眼角倏然滑落,所有的言语都似乎已是多余的,所有的疑虑都转眼烟消云散了。
他终于揽过夏诺妍的肩膀,将自己心爱的人深拥入怀,在落日的夕晖下,在习习的微风中,感受着人生中、感受着天地间那份最温馨的柔情和缱绻。
望着邵凡和夏诺妍紧紧相拥的一幕,白琳娜哑然一笑,带着某种幽微而苦涩的味道转身侧开了视线。
其他人也没有选择打扰他们,任凭两人沉浸于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随着千鹤将政议院院长交到慕名手里,众人的情绪都由于政议院长被擒获而持续高涨,人群中已然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提前庆祝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少顷,邵凡拉着夏诺妍的手回到阵中,并吩咐翎锋和几个KNG军团的女孩先护送夏诺妍离开,因为或许还有一场恶战在前方等待。
看到众人激动的心情,邵凡示意大家越是最后关头越要保持冷静。虽然已经擒得贼首,但斩空的神色却依然冷毅,手中的武器没有丝毫放松。而他和卡洛夫都是禁卫级的高手,“天字小队”和“地字小队”以及国土安全特勤处小队依然战力充足,若是直接开打,自己尚可以对付斩空,雷霆也足以对付卡洛夫,但“玄字小队”和“黄字小队”是否能从容对付天字、地字两小队则是未知数,毕竟按照“天、地、玄、黄”的序列,排位靠前的小队实力理应更胜一筹,加上慕名和白琳娜差不多才能弥补差距。剩下的一虎、火山、千鹤、蓝鄢等人加上剩下的KNG军团对付国土特勤小队倒是碾压性的,如此分析下来,最后的结果差不多七成胜算,但绝不会多么轻松。
一番思量下来,邵凡觉得与其又一番苦战付出大量的伤亡,不如趁势瓦解劝降攻心唯上。
“你要追随的领袖已经在我们手里。”邵凡朝斩空喊话道,“你还要继续向谁效忠?投降吧,再抵抗下去只会徒增伤亡。”
斩空没有响应,只是一动不动的望着政议院长毫无表情。
白琳娜见状上前一步朝政议院长命令道:“让他们放下武器马上投降!这是你唯一将功赎罪的机会。”
哪知政议院长坐怀不乱的说:“我已经做了俘虏,又有什么资格再号令三军。”
“你到底下不下命令!”雷霆箭步上前走到政议院长旁边,“念在你曾是我领袖的份上,我才对你好声好气,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政议院长付诸一笑,对雷霆一阵语重深切道:“雷霆,党和政府待你不薄,难道你就忍心看到党和政府的一切毁于一旦?回头是岸吧。”
“回头是岸?”雷霆笑了笑道,“恐怕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你看那边出来的是谁?”说着雷霆抬手指向教统部地下基地出口的方向。
众人均转眼望了过去,然而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当邵凡猛然意识到什么,随着慕名的一声惨叫,雷霆已然手起手落斩断了慕名的右臂,击开一旁的白琳娜,携着政议院长飞身加入了敌军阵中,“黄字小队”也迅速跟上,一副整齐划一、早有预谋的模样。
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竟令邵凡觉得恍如梦里。连对面的斩空都惊讶得一时愣住了,但随即恍然明白了什么,转眼恢复了镇定的神色。

时光倒流到十天前的上州,雷霆伫立在高高的楼顶面对着“黄”字小队的数名黑衣校督,在解决了一个坚决到底的死硬分子,劝诱剩下的两人同意入伙后。一行人正准备出发去浙州,雷霆发觉到其中一人眼中仍有怯疑不定的神色。
他笑了笑,随即又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两人。那张纸上只有简单的两句话,甚至内容很稀松平常,但当映入两人视线,却让他们惊骇得说不出话。
“现在你们终于明白了吧?”雷霆眯起眼睛冷冷望着他们。
“这句话只有一个人对我说过……难道是政……政议院长大人……”
“这也是他单独对我说过的一句‘治学之道’,当时还特意嘱咐我好好体会……”另一名黑衣校督也惊惶说道,“难道是他要……可他到底为什么……”
“你们不必过问那么多,只要一切听我行事就行了。”
“为什么他要背叛部长?”其中一人仍满是困惑,“部长大人明明选择了他做接班人啊!”
“那只是你的蠢见!”雷霆忍不住厉声道,“高层的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反抗军已然成势,部长老爷子处处被动、大厦难支,党和政府没有必要随他一起殉葬!谁也没有背叛谁,该失去的终究会失去,我们所做的只是让一切提前到来。只有让终会到来的提前到来,糟糕的局势才能尽快平息,所以我们才先要借敌之手将部长的强力亲信逐个除去,然后引敌入瓮、聚而歼之,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两人听后均不再犹疑,俯首帖耳向雷霆表示效忠,随后一行人迅速向浙州奔袭而去……

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双方的力量对比由于雷霆和“黄字小队”的反水而悬殊立判,对邵凡率领的反抗军来说,几乎是面临着对手毫无悬念的碾压。
如此一幕对邵凡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眼看快要到手的胜利就这样化为泡影。
“雷霆!”邵凡几近声嘶力竭道,“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邵凡的质问雷霆则显得坦然自若,“邵凡,我真的很遗憾……但假装同你们合作本就是在计划之内,并不存在什么背叛之说,我答应过你的原话是——我会全力以赴和你一起推翻部长大人的统治。并没有答应要帮你们推翻这个政府,是你自己理解错了,并不怪我。其实我已经够手下留情,我本可以直接斩掉慕名的脑袋,而不是只断掉他的右臂,也可以命令我的手下出其不意从背后对你们一个个下完刀子再全身而退,但我并没有那样做,以政议院长大人的仁慈,我想他也一定不会同意我那样做,毕竟我们曾并肩作战甚至还促膝长谈过,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
“朋友……”邵凡恨不得把雷霆撕碎的说,“你根本不配提这两个字!”
“认清现实吧,我不想对你出手,无论怎样你我的主要角色都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时代是属于政议院长大人的。”
说罢雷霆往后退了一步,只剩下政议院长伫立在队伍最前方。斩空和雷霆分别在他身后左右而立,与对面的邵凡等人严阵对峙。
此时的邵凡满心都是痛悔和自责,他恨自己轻信了雷霆,恨自己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更无法原谅自己没有察觉出之前的点滴反常。
前往恒水的那天晚上,偌大的宅邸除了雷霆看不到任何人,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之后却沉浸于事成的喜悦根本没去多想这种反常的情况,如今可以想见,在那晚见面之前,雷霆和政议院长应该就曾有过私下密谈,政议院长告诉了他“弥赛亚计划”的真相,并以此令极度仇恨导师的他背弃了教统部长,和政议院长达成了攻守联盟的密约,此后那段时间雷霆定是在宅邸深居简出并撤离了所有警卫,就是在等他主动上门,用一场演戏似的密谈完成自己的身份转换,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以敌制敌和诱敌深入的计划,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而白琳娜心中亦是痛悔如此,之前在地下基地,政议院长轻描淡写间便骗过了她,令她觉得此人像个傀儡草包,于是放下戒心而没有拿他祭刀,没曾想背后都是一步步的环环相扣。
“邵凡,不要再自责了。”白琳娜不无痛切的宽慰他说,“不止是你,连我也被算计了,这都是政议院长的主使,这个人的城府深得可怕,连老谋深算视他如心腹的教统部长至死都被他蒙蔽,一切都是他布好的局,等着我们跳进去。”
“视我如心腹?”政议院长沉声回应道,“你们还是太年轻了,这世上从来没什么被视如心腹,只有每天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伴君如伴虎!等部长完成他最终的计划,第一个除掉的就会是我,就像他曾毫不犹豫废掉被视为有力接班人之一的孙XX,让他沦为阶下囚一样!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放弃试探我,只要我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们根本体会不到这种战战兢兢的滋味,我所做的一切与公是为国平乱,与私是以图自保,我没有那么好,但也绝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如今由我来主持大局,未尝也不是你们的机遇,至于如何把握,就要看你们的觉悟了。”
“呸!”白琳娜嗤之以鼻,“少说这些笑里藏刀的漂亮话了,由一个只会使诈的人来主持大局,我们更不会相信你们的任何鬼话。”
“可是你们还有什么选择吗?”政议院长说着招呼国土特勤小队的队长近前交给了他一张纸条,那名队长随即转身离开,而他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我并不急于让你们做出什么表态,因为摆在你们面前的现实你们终会明白,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对你们钦佩有加,你们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为国家开创了一个不破不立的崭新局面,于情于理都是有权提出条件和诉求的。”
“哼,说得好像你是个改革派一样。”邵凡冷冷回应道。
“如果我回答是,你会相信吗?”政议院长认真的说,“其实我们的国家也曾有过走向开明的希望,高层的政治一度被改革派所把持,虽然保守依旧是主旋律,但所有人都认为一切终会慢慢进步慢慢变好。到了选择又一届接班人的时候,党内的元老们不知是源于保守还是念旧,将部长大人推上了大位,因为他的父亲是位具有开明倾向的革命元勋,大家都想当然的认为他的儿子定会继承父志,为国家开创一片崭新的局面……然而谁也没想到,等部长大人在台上立稳脚跟之后,政治氛围便开始急剧倒退,他不但打着‘革命江山永不褪色’的旗号大权独揽让党政分离成为一句空谈,甚至领袖语录和个人崇拜都开始死灰复燃,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不管是教育还是经济,无论是文艺还是体育……每一个领域他都紧紧握在手里,甚至为了谋求无限连任将宪法为自己做了量身修改。对此改革派敢怒却不敢言,他们不但被死死压制得不到重用,有的还被以‘两面人’的罪名构陷入狱,整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怕下一个被肃清的就是自己……如今教统部长的势力已除,改革的最大阻力也不复存在,作为一个隐忍的改革派,我也算是为国为民做了一个交待。”
听完政议院长的娓娓道来,邵凡不禁摇头一笑道:“你助纣为虐了那么多年,如今竟宣称自己是隐忍的改革派,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当然不会傻到去相信一个阴谋家的鬼话!”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该不会仍天真的认为这个世界是非白即黑的吧?理想不是凭空就能实现的,必须要付出代价,有时这种代价甚至是以自己的灵魂为筹码。”说到这,政议院长浮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其实我很欣赏你的一句话——如果连人性都已失去,所谓的理想还有什么意义——正是这句话突破了导师的心理防线,让他开始显露出自己柔软温情的一面,才让你们有可乘之机。这句话对我来说,也感触良多,有些事情甚至有些执着都不得不去重新思索。”
“你怎么知道我和导师的谈话?”
“不止是你和导师的谈话,包括那天晚上你和雷霆的对话我也听得一字不落,为了对你多一些了解,我吩咐雷霆对你暗中打探并实施监听。通过那次谈话我对你和自由同盟会所追求的信念还有对制度的见解有了深入的了解,甚至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其实也是可以沟通的。你所推崇的‘避籍制’,以及所设想的劾举制、千法司、推恩继承法、奇偶选举年、电视仿真议会等都是不错的想法,尤其是‘劾举制’和‘推恩继承法’,可以说令人耳目一新。另外我还得以知道,你还非常推崇黄宗羲的思想,而我对黄宗羲也很感兴趣,也曾苦苦思索‘黄宗羲定律’的缘由却不得其果,直到你以小农经济下‘熵衡’的角度去解释,才让我豁然明白——中央政权的过于集中和等级森严,所导致的基层政治生态的散乱失序,使得再好的政策到了基层也严重扭曲变形,让本是救命的良药变成了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的假药,让改革成了折腾,越是折腾反而越是糟糕,最终铸成积累莫返之害,再也无力回天直至天下大乱。”
“黄宗羲定律的根本在于基层政治秩序的失控,中央权力越是追求等级森严的秩序井然,往往越是适得其反。就像大明以最严厉的肃贪政策开朝立国,却以史上最腐败的王朝落下帷幕。因为集权制最便宜的是专制制度的代理人,是那些如土皇帝一般的地方主政官员,专制最高统治者即使再苦心经营,所有的政策最终还是要靠代理人来执行,这些代理人便成为一个个手握实权的地头蛇甚至土皇帝,在地方上龙盘虎踞,让一切政策扭曲变形,落入‘黄宗羲定律’的陷阱。”
“想要避免‘黄宗羲定律’的陷阱,必须从整顿基层的吏治着手,从整治基层目前官风沆瀣、官威太盛的问题着手……”
“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基层的吏治是高层的政治生态所决定的,是‘熵衡’状态下一个国家整体政治秩序的此长彼消,就好比一座金字塔,作为顶层建筑的塔尖把持了最强大的权力资源,动用了最好的能工巧匠和石材把塔尖打造得富丽堂皇、井井有条,以最好的资源保证了顶层最森严有序的政治秩序得以运行,那么层层效仿、依次往下,到了塔底还能剩下什么来保障基层的政治秩序正常运转?手握实权的基层主政官员对老百姓而言就是一个个土皇帝,拿什么来满足他们在‘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驱使下所追求的赫赫官威、檐牙高啄呢?可能连刮地三尺都不够,只能拿老百姓的骨血去装点、去堆砌。到了这一层哪还有什么政治秩序可言,只剩下鱼肉百姓的丛林法则……造成这样的结果,基层的官员当然难辞其咎,但始作俑者的塔尖才是罪魁祸首。不从塔尖去着手整顿,而只顾整顿底层的吏治,这不是只顾着拍苍蝇却对一旁的粪堆视而不见又是什么!”
政议院长闻声微露不悦道:“你的比喻未免太辛辣了些,虽然看似有道理,但历史上的道光帝以简朴节约为治国之道,可到头来呢,举国的政治生态依然乌烟瘴气,依然无法阻止王朝在他手中走向衰落,这又怎么说?”
“我强调的是权力层面的政治秩序,而不是物质层面简朴节约的肤浅东西。况且道光的节约治国从来都是史书上的一段笑料,好比是监狱长不是因为怕犯人太重而是担心浪费了太多的铁而把犯人们的镣铐变细一些,可不管镣铐粗一些还是细一些,都紧紧拷在犯人手脚上没有丝毫放松,所以这种所谓的节约治国除了在史书上增加一段笑话外又有什么意义。”
“我当然明白你想说的是顶层需要放权,把决定顶层构建的权力交给最基层的人民,说白了就是普选,这样才能改变这种头重脚轻的结构,破解‘黄宗羲定律’的桎梏。”
“其实更准确来说,是顶层需要被制约。”邵凡纠正道,“制约的形式分为外在和内在,外在的制约可以理解为人民手中的普选权,内在的制约便是多权分立和多党竞争,只有外在的普选制约是不行的,那样无非是重走罗斯国和委内瑞拉的老路,重新造就一个以多数暴政为强权基石的弗拉基米尔和查韦斯罢了;而只有内在的多权分立和多党竞争也是不行的,没有手握普选权的人民的评判和监督,太容易类似于曾经的大明一样导致恶性的权争党争,使得最阴险诡诈者强势而出,使多权分立和多党竞争沦为黑箱政治中的橡皮图章而形如摆设。因此外在的制约和内在的制约需要双管齐下、缺一不可。”
“就内在的制约而论,多权分立应该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多党竞争难免会导致党争的风险,并不值得采用。”
“一提到多党竞争你们就谈之色变,一党制内部的多权分立不过是自己跟自己过家家。职务权力上你们是分立了,但党内还是老大与副手之间的一家亲,除了弄虚作秀起不到任何制约的效果,这样的多权分立有什么意义可言?”
“但这是党和政府的底线。”政议院长斩钉截铁道。
邵凡笑了笑,“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光明党最核心的利益,当然不是你们嘴上说的什么民族复兴、国家富强,你们的核心宗旨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执政,所有的政绩追求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给‘永远执政’寻求合理合法的依托。只要不威胁到这个核心利益,什么筹码都可以用来换取眼前的苟安。但请问,这世上有永远的东西吗?过去的帝王们一个个乐于被臣子们高呼万岁,但一个人真能活上千年万年吗?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信!同样的道理,就算我现在口口声声说拥护光明党永远执政,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一个党派可以永远执政下去吧。永远是多远?一千年?一万年?我看一百年就顶天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其实你们都懂,之所以装作不懂无非是怕这个击鼓传花的游戏终结在自己手里,让自己背负亡党之君的不堪,于是只顾眼前之计,而不管‘在我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你把党和政府说得如此不堪,好像我们是群占山为王的窃国大盗一样。虽然我们的底线是永远执政,但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国家、为民族永远执政,我们是有正义有追求的执政党,我们的正义是让全天下的劳动人民免受剥削和饥寒,我们的追求是遵循着导师马克萨斯的理想获得全人类的彻底解放。”
“你们还有脸谈导师的理想?看看他的理想被你们糟蹋成了什么样子!看看如今在你脚下的是一个怎样的权贵之国!导师作为一个异见者,甚至是极端的异见者,在被他宣称誓要颠覆的资本主义社会都没有遭到审判或长期囚禁,没有受到非人的折磨,只是被驱逐出境、颠沛流离。可在我们的国家呢,多少持有不同政见的人士仅仅因为勇于发声便不是被逮捕就是被嫖娼,甚至不声不响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对言论都尚且如此,其它方面更不必说。如果导师还活着,我真想让他看看你们的统治已经专制黑暗到什么地步…………”
“够了!”政议院长面色赤红的打断道,“我承认党和政府有做的不足甚至不好的地方,但我们绝没有背弃导师的理想,导师的思想从建国之初就是我们的立国之本、执政根基,可自从前罗斯国联盟的光明党政权轰然倒下,这些年来我们独自前行、艰难探索,难免会走一些弯路,会经历一些曲折,难道在你眼中就如此罪大恶极吗!纵观人类的历史,即使伟大如导师也会犯错,他完成了理论的突破,却折戟于人性在权力面前的脆弱,这是我们不得不去反思的,但绝不会就此放弃自己的道路,任凭一切前功尽弃!”
“好一个摸着石头艰难探索,你们最擅长的除了弄权,就是巧舌如簧把作恶说成犯错,把苦难说成磨炼,把强权窃国说成是曲线救国。”
“我已经说过我们要彻底反思了,既然有反思就会有改正,你还想如何!看看周围这一片狼藉的景象,如今国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谁还能不醒悟,谁还能不反省。如今我们的实力对比是压倒性的,可为什么箭在弦上我还要选择和你对话,为什么我不下命令直接镇压,不就是我想寻求另一种不同以往的解决办法吗?这难道不正是党和政府的改变和诚意!”
“别把道理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了,你没有选择直接镇压是因为你知道,就算和我们对拼消耗,就算最后将我们彻底绞杀你们也将付出惨重的代价。而我们倒下了,就不会有人继续站出来了吗?人民早已苦你们的统治久矣,革命的烽火已成燎原之势。跟我们消耗完后,你们还能剩下多少散兵游勇去控制全国风起云涌的局势,恐怕连你心里都没底,但反抗的力量却生生不息。”
“你说得没错。”政议院长出人意料的承认道,“真要动起手来我们双方大概率是双输,眼下的局势对于党和政府也相当糟糕,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清醒的地步——就算把你们彻底镇压下去,也无法改变政府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的事实,无法逆转以后的统治只会更千疮百孔的趋势。我承认这种现状,也试图改变这种现状,而不是重走部长以前一味镇压维稳的老路子,就像大禹治水,关键要靠疏,而不是堵,所以我才诚心诚意和你交涉,绝不单单出于怎么减少牺牲代价的考虑才这样做。可是我说的什么你都反对,都认为是不怀好意、居心叵测,这样我们还怎么谈?一味为反对而反对,并不能产生任何有建设性的结果。”
“我所反对的不是什么人,不是什么政党,也不是什么主义,我反对的有且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专制。一切的悲剧皆是由它而起,它可以将无论多么美好的初衷变成通往地狱之路,将导师心中理想的制度设计沦为奴役人们的工具。”
“你认为是一个制度的好坏是由专制和自由之别所决定,我认为应该是人治和法制之分。只有将人治变为法制,沿着‘依法治国’的路线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我们的社会才能变成一个正常的社会。”
“‘依法治国’不过是句太过空泛的口号,可以被人随意填充随意打扮。依什么法来治国?依谁来定的法而治国?才是你们避之不谈的本质。”邵凡声声力争道,“你觉得秦法算不算法制?‘要善于通过法定程序使党的主张成为国家意志形成法律’又出自谁的语录?又是谁轻而易举修改了宪法以图自己终身连任?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你们口中的所谓‘依法治国’都如同橡皮图章任人摆布!这个国家的现状根本就不是法制还是人治的问题,是你们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又当主办方的问题,只有在保证行政大权由普选产生以确保其独立性的前提下,使立法权和司法权以多党制衡的方式彻底分立,才能保障法律得以正常运行,否则任由立法权和司法权搭帮结伙,或和行政权暗中勾结,再好的法律也会腐化变质成一部空法甚至是恶法!”

正说话间,刚才奉命离开的国土特勤小队队长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原来他身负的任务是搜寻之前失散的众位党国要员并把他们带到政议院长面前。
众位部长和要员们眼见政议院长安然无恙的脱离虎口,甚至如今扭转战局、胜券在握,纷纷围上前来个个嘘寒问暖、诚惶诚恐的样子。
“院长大人,您没事真的太好了。”内务部长目光含泪的说,“之前我们还替您担心,自责自己那么没用,没能保护好您,让您落入敌手。可您……您如今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有了您的英明领导,党和国家一定会渡过难关,迎来更辉煌的重生。”
“是啊是啊。”其他要员们都点头附和道,“我们一定紧紧跟随您左右,为党和政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政议院长笑了笑安抚他们道:“诸位都受苦了,之前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现在我们共聚于此,不为别的,只为共同见证我们最后的胜利。”
一番寒暄过后,众位要员们纷纷立于政议院长身后,之前略显狼狈的脸上又恢复了昔日的官威,仿佛众神归位般昂首挺胸,面对着眼前的反抗者们一副审判者的神气。
政议院长安抚完一众人等,正襟而立的目视前方,想要故意给邵凡听似的问身后的国防部长道:“目前中部战场的局势如何?”
国防部长上前一步汇报道:“经过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我军现已将叛军大部重重包围,叛军主力目前退守在信州市,摆开准备以巷战顽抗到底的架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军民伤亡,战线暂时没有向城区推进,只是先切断了一切供给,保证他们插翅难飞。”
“嗯,慎重是对的。”政议院长语气赞赏道,“城中还有大量的平民,他们是无辜的,况且这边还在和谈,没有必要切断一切供给,就暂时先围而不攻吧,给城内的平民多一些准备生活物资的时间,防止到时候出现什么人道主义灾难。”
“是!”国防部长随即领命退下。
问完了国防部长,政议院长随即又问道警务部长:“各地的治安局势现在怎样?有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
“嗯……各地是有不少上街跟风起哄的,但总体还算可控。”
“什么叫‘总体还算可控’?总体是多少城市多少数目?可控又是到了哪一个级别程度?”
“这个……差不多有一半的城市或地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聚众事件,具体情况各地还在统计上报中……”
“我要的是准确的数字和级别评估,不是什么‘差不多’和‘不同程度’!”政议院长直盯着战战兢兢的警务部长道,“你的工作就是这么马马虎虎?还是以往那种报喜不报忧的老套路?明天上午八点的党务会议上,要么给我一份详尽的评估报告和应对方案,要么让我看到你的辞职报告!”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部署……”警务部长连连点头,之后灰溜溜的赶去了自己的机关总部。

政议院长一顿恩罚分明的表演仿佛一场颇具象征的就职仪式,简单的几句话便确立和巩固了自己的核心位置。
之后他收回注意力,重新审视着面前的邵凡,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许多,“中部战场的局势你已经听到了,目前你们的两个集团军已被我军重重包围并且伤亡惨重,另外还有一个消息我不得不告诉你,就在刚才,你们位于临汌的临时总部基地已由内务部队实施了空降打击,现在基地周围全是我们压倒性的武装力量,相信不久你就能看到你们的会长被押送下飞机。”
‘什么……’邵凡心下一惊,立即让千鹤呼叫负责与总部基地对接的中转站,然而迟迟未收到响应……
面对南路军的被动处境和会长的沓无音信,邵凡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惊慌,眼下的形势已然万分危急。
“你到底想怎样!”邵凡大声质问道,“嘴上说着要谈判,背地里却下刀子!”
“兵者诡道,这从来都是谈判桌上的一部分,否则我们根本就没有达成共识的希望。刚才的交涉大家都已经见证了,对于我的让步,你的态度丝毫不肯松动,既然如此,我只有再棋下一招了。”
“我们是不会投降的,你越是迫不及待的咄咄逼人,越会激发我们抗争到底的决心!”
“我从未说过让你们投降,只是希望我们都能放下武器,达成共识,为国家赢得一个崭新的和平机遇。只要你们不再以武力要挟政府,承认党的执政地位,政府自会承认你们的组织合法性,让你们可以通过政治协商的手段辅佐光明党执政改革。”
“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到底怎么想的!”
“我们都不要再去揣摩对方的心思了,直接开诚布公吧,毕竟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政议院长语气平静的说,“接下来我会列出五项我对治国理政的观点,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哪怕有一点道理,我们便可以在这种共识的基础上开始我们接下来的交涉,若是你还是为反对而反对,我便不会再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了。”
邵凡握紧了拳头,他已明显嗅出了对方话语中暗藏的杀气。
“第一,”政议院长徐徐说道,“民主制度是一种太过于精密复杂的社会制度,简单的推行效仿,很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使得政纲废弛、社会混乱,对自身民族矛盾尖锐的国家尤其如此。因而它成为西方发达国家的一种‘推恩令’在全世界推行,这是一种无解的阳谋,为的是让有力的竞争国家从内部斗争瓦解,沦为他们霸权收割下的弱国或附庸国。
第二,我们的国家在历史上曾非常强大,以至于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得不忌讳我们在这方面的潜力,正如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建立在对方不对自己产生威胁的基础上,目前的主流发达国家阵营也是如此,要想在这个世界获得发展而不被他们敌对打压,仅仅意识形态向他们靠拢是不够的——罗斯国曾经的惨痛经历就是前车之鉴——必须以废掉我们成为超级大国的潜力为前提,而这种潜力很大程度上是以我们广袤的国土地缘为基础,直白的说就是我们要想换取他们真正的善意,必须以肢解我们广袤的国土为前提,这正是他们一直以来明里暗里对我们的瓦解政策,只有一个分裂的不那么强大的我们才可能让他们真正放心,从而接受我们成为参与国际秩序的一份子,但这是我们绝不能接受的。
第三,西方和我们的敌对竞争根本上不是什么意识形态之争,不是他们一再声称的什么自由世界和专制世界之争,而是难以调和的地缘文明之争,是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立于世界顶端主导一切并利用货币武器让全世界都为他们打工的秩序绝不能受到挑战的问题,哪个国家胆敢威胁到这种秩序,他们便会全力打压,不惜以一切名义和代价,因此即使我们削足适履选择放弃领土的完整、放弃成为一个超级大国,也必须臣服于以盎格鲁-撒克逊文明为主导的国际秩序才能被他们所接纳。
第四,面对以合众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围追堵截和国内的种种矛盾,我们不进行政治体制的改革是死路一条,但怎么改革?选择什么时机去改革?却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民主之路并不是坦坦荡荡,有大量的障碍需要克服,甚至不乏重重陷阱,目前摆在我们面前的主要有两个陷阱或者说顾虑:
其一,正如普泽沃斯基在《民主与发展》中那段著名的论述,’人均GDP1000美元以下的国家……民主的预期寿命是8年‘,意味着即使进行民主化转型也极难成功,’在1000至2000美元之间……是18年‘,意味着在这个水平民主也难以长期运行,而’当一个国家人均GDP超过4000美元时,民主崩溃的可能性接近于0‘,即处于这种水平的民主才可能良好的长期运行。因而人均GDP处于4000美元以下对民主来说就是陷阱,即使进行改革也不能持续,按照这种理论,某些中东国家的民主化乱象便不足为奇。这本书出版于几十年前,分析的例证甚至更早,那时的4000美元和今日的4000美元购买力不可同日而语,折算起来不会在10000美元下以下,而现在我们的人均GDP刚刚达到10000美元,算是勉强跨过一道坎,现在就发动民主化改革能否保证不掉进这个陷阱还很难说,我国还有一半近6亿人的家庭年可支配收入平均下来只有每人12000多块钱,折算起来只有1700多美元,这么点钱,在一个中等城市租房都困难……那么我们是不是需要再等一等、缓一缓,让社会再继续平稳发展一段时间,让人民的收入提高一些再进行民主改革才能保证跨过这个4000美元的陷阱呢?最稳妥的答案还是急不得;
其二,原本这个过于敏感的问题我不想摆在台面上讲………………………………………………………………………………………正是出于…………对………………的重重顾虑,党内的改革派才有些底气不足,即使有过一段当政的时期,对于政治改革也少有建树,到后来………………,导致政策更趋保守,直到变成如今的局面…………党和政府曾想用足够的时间和诚意去促进………………,可现在来看,时间和诚意并没有换来…………,至今矛盾依旧重重,因此民主化改革依然搁置未提,因为………………的代价是我们不可承受的,………………但改革不行,不改革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是我们面临的一项巨大挑战。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改革大概率会遭到失败,只有先解决这个问题,党和国家才能放心的推进民主改革,但如今看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还尚未成熟。
第五,导师的理论思想是我们的立国基础,是党和政府的意识形态根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抛弃,它的最终理想目标更是不容否弃,否则就是动摇国本的问题。公产主义,顾名思义最终的追求就是以生产资料的公有化为基础的高等社会形态,生产资料的公有制是毋庸置疑的终极纲领,但这种纲领对富人群体来说却谈之色变,尽管近些年来我们从没有公开提及甚至刻意回避这个终极目标,声称维持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共存的经济制度是长期不变的基本国策,尽量不去触及他们的忧虑,但富人群体的移民潮和资本的外逃倾向还是暗流涌动,很多富人赚了足够的钱立马就想着移民,我们一直在安抚资本的情绪,想让大家明白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并不等于要把富人的私有财富公有化,不会再回到过去那条错误的老路上,但我们再安抚也无法撼动一种观念——比起手中的钞票,人们更看重的还是存在增殖空间的有形资产,而有形资产和生产资料之间只存在着一条模糊的界限——普通的民众可能对此浑然不觉,但精于算计的富人们却对这点看得很清,始终认为自己头顶高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把移民作为保险起见的第一选择,说实话,如果不是政府一直在用有些专制的手段去控制,比如外汇和境外投资的各种管制,社会财富的流失不知已经到了何种境地!因此,若是我们的民主化改革导致这种管制出现松动,一旦闸口放开,会不会出现富人大规模资产的转移甚至是汹涌而至的移民潮,把大量的社会财富无情掏空?这也是国家必须要面对的重大问题。
上述五个方面的认识,是我一切行动的前提,我对此深信不疑也深为忧虑,希望听听你这位异见者有什么高见。”

 

 

 

第57章 政议院长(下)

“你提到的五点我有认同的地方,也有不敢苟同之处。”邵凡先明确自己的态度,然后逐条响应道:“第一,你说得没错,在西方发达国家手中,‘民主化’的确是一种推恩令。西方社会用了上百年的时间不停调整不停纠错才让这套制度得以良性运行,其间甚至产生了第三帝国这种失败的民主化试验品。因此他们有足够的底气断定其他新兴的现代国家一时半会驾驭不了这种制度,由此导致的社会混乱、国力衰退正是他们想要看到、也是满足国家竞争战略需要的结果,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否认民主是人类文明的崇高追求,好比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样的朴素道理,民主是大势所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民主之所以成为西方国家的阳谋,成为他们鱼钩上的饵食,根本原因还是我们在这方面太贫瘠太欠缺所致,如果老百姓对良政不那么饥肠辘辘,谁稀罕外国人帮我们来推动民主!想要化解这种阳谋,就必须要自我改革取得先机,否则只有等着被革命一条路。
第二,我们的国家的确有过非常强盛的历史,拥有极可能跻身超级大国的潜力,但这绝不是让别人感到忌讳或威胁的充分理由。就像一个非常高大健壮的人向人群走来,通常并不会让人感到什么威胁,但如果这人表现出些许暴力倾向,才会让人万分警惕、时刻提防,国与国相处的道理也是如此。我们是有过强大辉煌,但历史上我们的强大辉煌多少程度建立在霸权之上?唐太宗强征高句丽,乾隆屠灭了准噶尔,明成祖时为了营造万国来朝的气象,七下西洋的大明舰队甚至把不愿来朝贡的小国国王关在笼子里绑来向皇帝下跪……没错,我们的辉煌历史绝不容抹煞,但我们曾经的霸权是不是也需要反思一下,我们常常谴责樱日国没有对他们曾发动的侵略战争深刻反思,我们既然会这样看别人,那么别人当然也会这样看我们,历史是有记忆的,自己赚的便宜可能过上一段儿就忘了,但别人吃的亏受的伤害却可能记上一辈子。我们只记住了列强给我们的屈辱血泪,却丝毫没想过自己曾带给别人的屈辱不幸,建立在这种态度上的强大也只有我们自己才会梦回往昔、陶醉憧憬,而别人只会提防警醒,因为和国力的威胁想比,这种态度才是更致命的!我们当然可以理直气壮的指摘别人把我们当成威胁,但对于解决这种现状,我们是否能反思一毫?先从我们自身寻找一部分原因呢?
因此对于主流发达国家对我们的善意是否以肢解削弱我们为前提,我的答案是在正视和反思历史的前提下,其他大多数国家未必,但对合众国和樱日国这两个国家来说,甚至包括我们的近邻罗斯国,他们的这一倾向无论历史上我们的强大辉煌有没有过霸权的影子都毋庸置疑,因为他们也已经建立或试图建立一种霸权,但合众国和樱日国都是民主国家,他们的国家战略相当程度上被民意所影响,是可以通融的,是能够以大规模民间友好交流去改善的……真正需要大力提防对我们肢解企图的是罗斯国,因为他们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做过,我的话就点到为止,免得让你觉得我在挑拨什么。
第三,地缘文明之争是存在的,意识形态的对抗之争也是存在的,两者并驾齐驱,都是我们和西方文明的矛盾点。但从历史的角度来讲,地缘文明之争是尊严、利益和地位之争,是不同文明之间的文明对抗,长期来看还有相互包容理解进而共存的希望;而意识形态之争却是水火不容的生死之争,西方国家输不起,若是输了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公产化,意味着可能降临的大饥荒、大清洗、古拉格、S-21、夹边沟这些他们眼中马克萨斯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让他们也经历一次人间炼狱,所以他们在意识形态的对抗中下起手来处处致命,这种对抗若是达到白热化,甚至可以让地缘文明之争都暂时搁置一边。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统治了这个世界数百年,期间遇到的最大挑战就是德意志帝国和樱日帝国,后来他们都输了,主动挑起战争并且输得一塌糊涂,但最终由于意识形态的对抗需要,他们都在合众国的扶持下重新崛起为顶级强国,成为遏制罗斯国和我们的急先锋。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的重新崛起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作为合众国附庸的崛起,这也算是国与国之间难逃地缘文明之争桎梏的体现,这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悲哀,对于我们更是值得深思的。所以你说的这一条,我认同地缘文明之间的矛盾确实很棘手很当紧,但远未到意识形态之争那种不可调和的地步,对于地缘文明之争我们当然要做好充分的应对和防范,但完全没必要把它彻底妖魔化,把一切矛盾都往这个筐里装。
第四,一方面你对政治改革的紧迫有着清醒的认识,一方面却为踌躇不前寻找推脱。普沃斯基不止说过‘当一个国家人均GDP超过4000美元时,民主崩溃的可能性接近于0’,他还表示过:当人均GDP超过6000美元,那么不仅民主制度,甚至连专制制度也将无比巩固。可见他书中的本意并非是要强调民主改革的经济发展决定论,而是驳斥了经济发展与民主之间存在必然联系的内生性解释。即经济发展不一定引发民主化,只是更利于一种社会制度的稳定,不管它是民主的还是专制的。
因而从利于包括民主制度在内的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长久持续的角度来说,一定的经济发展基础都是必要的,这是非常浅显的常识。需要澄清的是,专制制度的长久持续之所以依赖于经济发展,在于只要老百姓的钱包不那么瘪了,抵抗意志也就弱了;而民主制度的长久持续之所以依赖经济发展,背后的原因还是公民的整体素养或民主素养。因为经济的发展决定社会教育水平,教育水平决定民众的整体素养,民众的整体素养决定了民主运行的质量,进而决定了民主制度能否稳定长久。顺着这条脉络,确实是一定的经济条件影响着民主改革能否顺利成功。
但更进一步说,经济水平取决于生产力的解放程度,生产力的解放取决于思想和创造力的解放程度,思想和创造力的解放取决于社会的自由开明程度,因此,所有林林总总的原因转了一圈还是要归结到制度本身上来,不管经济条件还是整体素养统统都是肤浅的借口,社会制度的病还是要靠社会制度来医,没有任何其它的办法。
你的顾忌表面上是在担心经济水平不足以支撑民主的顺利转型,说白了还是不信任老百姓的整体素养,觉得老百姓还不够富裕,太容易只看重眼前的蝇头小利,容易被人利诱而导致手中的选票沦为一场金主间博弈的筹码。对于这点我可以很现实的回答,不管一个国家多么富裕,都无法保证这一切绝不会发生,因为人的趋利性任何时候都很难改变。穷人家的孩子也好,富人家的孩子也好,一开始学走路都难免会跌倒摔跤,民主制度的特殊之处在于它难以自上而下被精确的设计和原本的照搬,很大程度上要靠社会的自发,在一定法律原则的框架内磨合成熟,就像一个孩子学走路,大人可以教他,但永远无法代替他移动脚步,如果担心他腿不够结实摔倒而一直不敢放开手,那他永远不可能学会走路,民众整体素养的道理也是如此。正如胡适所说,‘人民只有在民治制度下才能得到政治上的训练,才能变成合格的公民。反过来说,人民如果没有执行政治的权利,永不能得到那种相当的政治训练,永没有做好公民的机会。民治制度最先进的国家也不是生来就有良好公民的,也是制度慢慢训练出来的……如果以人民程度不够,拒绝实行民主,那么民主永远不会到来。若要等到所谓人民的程度够得上的时候才采用民治制度,那么,他们就永远没有民治的希望了。’
还有你提到目前全国还有近6亿人月收入只有1000块钱,真是‘感谢’你还能知道他们的存在,让全天下都知晓他们的生活有多困难,但若是你想以此作为将民主改革等一等、缓一缓的理由,好等他们也富起来跟上社会变革的脚步,恐怕他们第一个不会答应,因为即使再怎么等一等、缓一缓,他们的收入也不会增长多少,等来的甚至只会是愈加贫富分化、国进民退,如今的现状是由于政治改革的滞后,经济发展已然到了瓶颈,一方面是蛋糕无法再继续做大,一方面是被供养着的庞大的官僚利益集团依然在不断侵蚀社会财富,底层的人们得到的永远都是残羹剩饭,而光靠残羹剩饭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呢?他们的饥肠辘辘不是靠多延续几天施舍就能够解决的!自古以来,这个国家的人民就是世界上最勤劳最能创造财富的民族,说什么等一等、缓一缓好像是需要给你们时间好拉他们一把,其实他们根本不用你们去拉,更不是需要你们的带领才能富起来,只要你们对他们少些压榨、少些钳制,他们谁都不用靠,只靠自己的勤劳就足以换取幸福的生活了!
至于第二个陷阱,……………………………………………………………………………………………………………………………………………
第五,这个问题的根源还是意识形态的问题,怎么去解释才能让如今的人们去接受,去安抚他们的焦虑。导师的思想确实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可导师留下的除了思想,还有一种同样可贵的对劳苦大众悲悯舍身的精神,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精神,才促使他去创造了一种思想理论。然而世上没有任何理论是完美的,导师的理论也是如此,但他留下的精神却可以永不褪色。导师为了拯救劳苦大众免于苦难和压迫,毅然放弃了优渥富足的人生,一辈子在流离贫寒中度过,而你们这些他的徒子徒孙呢?你们别说是放弃了,哪怕放松过手中的一丝权力么!在精神上你们和导师就不是一路人,谈什么去追随他的思想?他的思想本就令富人群体和中产阶级心生忧虑,而你们这种貌合神离、包藏私心的追随只会更进一步令他们感到惧怕,不怪乎他们有了足够的钱就马上考虑移民。
其次,在导师的理论中,‘生产资料’是生产过程中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的总称。一般是指劳动者进行生产时需要使用的资源或工具,包括土地、厂房、机器、工具和原料等。如果把这个范畴推而广之,那么国家便是所有生产资料集合体,才是最广义的生产资料。既然你们的目标是公产主义,建立一种以生产资料的公有化为基础的理想社会,那么国家这个最庞大的生产资料集合体做到了公产化即民主化了没有?是不是应该先把‘公权力’先公产化的交到每个公民手中、化为每个公民的普选权牢牢握在每个人手里?你们自己手里的权力紧紧攥着不公产,却只盯着人民手里的那点东西去公产,这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太让人怀疑背后到底是什么动机?所以说,光喊口号是没用的,富人群体和中产阶级的焦虑情绪不是你们几句承诺就能去安抚的,漂亮话说得再多也不如拿出一步实际的行动,当你们不再死死攥着权力不丢,把权力真正还给人民,做到天下为公、民主执政的时候,谁会愿意去背井离乡,移民到外国做二等公民呢!谁不愿意把财富留在国内促进国家经济发展、更好的建设祖国!
你的五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虽然赞同没有反对的多,但我完全是就事论事,如果你还是觉得我是为了反对而反对,那么我便无话可说。”
政议院长听罢,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你对某些问题的看法有一定的主观因素,但也有可取之处,既然关于改革我们存在一些共识,那便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和谈。前面已经说过了列出的问题,那么下面我们来谈谈原则。我是个讲原则的人,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原则下进行,关于改革我有六项原则:
第一,改革决不能动摇党和政府目前的领导地位,至少五十年之内,必须坚持在党的领导下毫不动摇。
第二,改革必须根据自身实际走自己的路,绝不教条化的生搬照抄,普选可以有,但绝不能以西方的所谓司法独立、三权分立模式为圭臬。
第三,改革决不能触及党对军队的领导,军权的稳定是大局稳定的保障,只有这样才不会造成时局动荡,让这些年国力的高速发展功亏一篑,给西方势力乘机削弱我们的机会。
第四,改革的前提必须保障国家的完整统一。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改革举措和方式决不能给某些分裂势力以可乘之机。
第五,改革在经济领域绝不能改变国有企业在某些涉及到国家命脉行业的主体地位,避免跨国资本集团趁机做空我们的金融,进一步掌握我们的经济命脉。
第六,一些关键的改革需要先试点施行,在个别地区以实践来检验真理,这样既可以少走弯路,也利于及时纠错调整。
这六项原则不仅是我的观点,也代表了党和政府的基本立场,如果你们能够接受,我们的和谈也就水到渠成,剩下的问题一切都好商量。”
邵凡听完,不出所料对方的条件还真是咄咄逼人、精打细算,他“佩服”的笑了笑,随即回应道:
“虽然我猜到了大致内容,但还是想不到你的第一项条件就给改革设定了如此狭隘的空间。首先我请问‘决不能动摇’是指什么意思?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由你们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等到五十年之后才能有所改变,那么这对我们一路走来的努力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五十年后,你我都未必能活到那时候,设定一个这么缥缈遥远的期限,怎谈得上有丝毫诚意可言!就算当年的慈禧太后也只敢拖上九年去预备立宪,你们却要拖上五十年,对于这点且不说我们答不答应,就算我们今天没有站在这,你们也拖不了五十年,不信现在就把我们全部镇压下去等着看!
第二,首先我承认我们有自己的现实国情,但国情再特殊,最基本的道理依然放之四海皆准,因为真理的真伪和政治无关,更不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自由民主制度的表达就像每个人受基因组表达所决定的外貌性格可以千差万别,但全世界随机抽两个人出来,他们的基因组差异也只有0.5%左右,剩下99.5%的基因组都是完全相同的。人类的基因组有它的独特内核,自由民主制度也有它的独特内核:那就是言论自由下的分权加普选。这三者作为三条民主化的支柱缺一不可,哪一条不灵,民主便会走向失控,甚至沦为畸形的怪胎。目前的现状是,对于普选,你我双方已存在一定的共识,对于言论自由和分权,你们的态度依然趋于保守,因此,我有必要再次强调一下我们的坚持,不管你们怎么改革,最起码的诚意和底线也要保证言论自由下司法权的独立性,即真正的‘言论自由’和‘司法独立’,否则你我谈论的改革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第三,我从不认为一场正常运行的政治改革需要军队的力量去参与,军队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对内镇压的,内政是内政,军事是军事,没能让两者划清界限是很多国家的政治改革陷入动荡的主要原因,这是我的看法,但我担心你们中有些仍坚信‘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人却不这样认为,因此让我们答应这一条可以,但你们也必须做出保证,不止是针对军队不得干涉内政事务进行专门的立法,还要将其列入宪法,这才是我们能接受的。
第四,我清楚你们真正的顾虑是什么,既然你已经知道‘劾举制’和‘避籍制’,只要适宜的加以变通施行,即使启动民主化,短期内也足以应对这个问题,但从长期的国家策略上来说,最终决定的还是民心,最终考验的还是国家的执政之道。
第五,涉及到国家安全、经济命脉的行业由国家来主导,这早已是很多人的共识。但国家主导绝不意味着垄断,这些行业对国内民营资本的适量开放也是促进行业进步的一种需要。国家主导也不意味着必须将它们打造成一个个官场,如今国企的现状就以通信和石油来说,不仅收费普遍高于国外,还享受着行业垄断、政策扶持、贷款优先权、土地划拨调配等各种利好,但就是这样仍连年亏损,成为国家财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黑洞,成为个人中饱私囊的摇钱树。因此国企去政治化、引入淡马锡模式甚至聘请民间高管和CEO进行商业化管理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当然我也明白,这样一来会动摇背后很多人、很多权贵家族的奶酪,连你这个政议院长可能都会有所顾忌。但是说到底,这是长在你们自己身上的脓疮,你有魄力把它挑破医治当然对国家经济来说是好事一桩,若是继续维持现状,我们也很乐意看到你们继续烂下去,等彻底烂到底,一切自然就涅盘重生了。所以这点我们不要求、不坚持什么,你们随意就好。
第六,试点施行,说白了就是在专制的大环境下进行自由民主的实验,在专制的大环境下划出一间温室去栽培自由民主。但自由民主和专制制度是水火不容的,用专制来栽培自由民主,就好比用特权去反腐,明明是特权导致了腐败,谈什么用特权去反腐,明明是专制制度最容易侵蚀自由民主,又谈什么去栽培自由民主?以专制的大环境去栽培自由民主,最终栽培出的只能是特色畸形的玩物,是惺惺作秀的提线木偶,这种特色畸形的温室产品必因脆弱不堪而难逃失败的命运!因此‘试点施行’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只会一边拖改革的后腿一边将改革引向歧途,一个人既然决定改过自新,就不要再给恶行留下周旋的空间和拖沓的时间,否则到头来只会是一场折腾一场空。如果你们真有改革的诚意,就不要再谈什么‘试点施行’。当然,改革需要深思熟虑、循序渐进,但只要开始行动,就务必全面推进、整体施行。”
邵凡说完,政议院长不禁笑了笑道:“我的第一原则被你一盆冷水直接浇得透彻,说实话,我很佩服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能如此强硬,好吧,既然是和谈,双方都是要有所让步的,将军队不得干涉政务列入宪法、全面采用‘劾举制’和‘避籍制’、国企改革引入淡马锡模式,这些改革举措我统统可以答应,甚至可以不再提什么‘试点施行’,这些都是我的让步,只换取你对第一和第二项的让步,你觉得是否可行?”
邵凡也笑了笑道:“你的谈判策略很高明,先抛出两个最重要的问题,再抛出四个次要的问题,然后用四个次要问题的让步换取两个最重要问题的坚持,好让如果我们还不让步就显得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但我也坦言相告,后四项在我看来只是改革的细枝末节,前两项才是一切的关键!怎样实行普选和分权?颁布一条怎样的改革时间线?这是改革如何迈出第一步的前提和关键,不是我们不想让步,而是不能让步,否则这场革命只是帮你们来一场华丽的蜕皮,从头至尾没什么实质的意义。”
政议院长面色稍许凝重了些,似乎耐心正在一点点的流逝着,“不要再否定来否定去了,直接开门见山吧,关于第一和第二条,说说你们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改革方案?”
“我就不谈理想中的方案了,谈了你们也不会接受,会说是以西方模式为教条。我只谈三个折中的方案,也是如今更现实一些的改革框架。
第一个方案,光明党一分为二,从中各分出一半与其它民主党派及新生党派进行合并改组,形成两个新的或一新一旧两个政党的权力竞选机制,就像合众国的驴象之争,并且彻底改革司法机构,最高大法官在两党竞争普选中实行连带选举,保证司法的独立性和最高权……”
“这个方案我绝不答应。”政议院长斩钉截铁道,“首先党的分裂在我看来无异于灭亡的开始,在部长大人上台之前,一些学者和党内少数派也持有过这种论调,但遭到高层的一致否决。如今党内虽仍有左派和右派之争,将来或许某一天会有部分党内高层主动脱离光明党另立门户,但这种分裂绝不会也决不允许在我的任内发生。”
“第二个方案,开放党禁,开放政议院席位的多党竞争,但光明党至少保留有49%的席位,最高法院也同理保有49%的光明党党员席位,以保证司法的相对独立。”
“开放党禁其实毫无必要,因为现有的几个民主党派便已足够去代表人民各自的不同意愿,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政议院和最高法的光明党席位都至少能保证51%,这才是我们能够接受的。”
“这不可能。”邵凡同样斩钉截铁道,“这2%的差距至关重要,决定了政议院的性质是不是橡皮图章。而且如果不彻底开放党禁,那么这49%和94%没什么两样,多年来在光明党羽翼下对这几个所谓民主党派的培植和渗透,使你们早已是亲如一家,他们就像是你们的傀儡一般,历史是有记忆的,当领袖曾经做出“大跃进”和“文革”错误决定的时候他们全票通过,当党内的实权保守派决定罢免胡、赵这两位改革派领袖的时候他们也是全票通过,当某人修改宪法试图终身连任的时候他们依然全票通过,人民不会把自己的信任托付给这些如墙头草一般的所谓民主党派的,因为这些党派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他们只是软绵绵的提线木偶,他们根本不堪大任。”
“既然如此,那么这条也恕我不能答应。”政议院长有些冰冷的微笑着说。
邵凡不出意料的笑了笑,“第三个方案,整个行政体系和国家机器依然保持光明党执政长期不变,但国家元首实行自由民选,他可以是科学家、学者,也可以是任何一个公民,国家元首只是象征性的,没有行政权,但拥有最高大法官的提名权和一定的特赦权,以此保证可以有效的对执政党进行节制和监督。让执政党化身为国家的管家,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主子。”
政议院长再次摇了摇头,“这个方案看上去很美,但就像一个温柔的陷阱,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制造一个民选的太上皇出来,在民意的拥护下慢慢就会把党和政府架空,这点每个懂政治的人都不难看透,就算我能接受,大部分党内高层也不会接受。”
说了一堆,却被对方干脆利落的全部否决,邵凡的耐心也在一点点失去,索性直言道:“那我倒想听听,你心中的方案究竟是什么?”
“很简单,改革现有的国家元首和党首由一人兼任的现状,将这两个职位分开,形成国家元首、光明党党首和政议院院长三驾马车的相互制约模式,三者先由人民大会初选出候选人,再进一步由普选来决定最后的人选,简而言之,就是实行党内领袖的普选制,让党的领袖由人民来决定,从而真正实现党代表人民的意愿和追求,达到两者的和谐统一,国家的民主转型和治理。”
邵凡听罢不屑道:“然而这还是一党的独唱,再加上事先排练好的三人转表演,只是形式主义和自导自演,于国于民又有什么意义!”
“这也是一种进步不是吗?既实行了普选又实现了分权,对党和政府来说已经是一种让步了。”
“这不是让步,而是精心的算计,是给专制集权披上一层自由民主的虚伪外衣,像一条狡猾的蟒蛇完成又一次华丽的蜕皮!”
“你的言辞有些过了吧,改革稍不合你意就被你贬低得一无是处,党和政府之所以给你们表达诉求的权利,是为了开启一场建设性的对话,不是为了忍受你们恶毒的攻击。”
“好……”邵凡不无痛切的说,“既然如此,我们不要再争来争去了,让人民来决定吧,你看如何?由我们单方面决定怎么改革,对被排除在决策圈以外的民众来说本身就是不够民主的。决定这个国家命运的不应该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人,而应该是这个国家的所有人。你的方案可以作为一种过渡方案,但必须有一个过渡期限的公开声明,十年之后,由全民公投决定是继续沿用你的方案还是选择其他的方案,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让步!”
“十年?”政议院长眯起眼睛道,“想必是你理解错了,今天我们谈判的是最终的方案,不是什么过渡的方案。”
“你们到底是对自己的执政能力多不自信,给你们十年还担心无法交出一份让老百姓满意的答卷,担心获取不到足够的支持?”
“这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而是党和政府的政治原则问题。”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
“是你说的,我从没这么说过。”
邵凡没再回答,只是怒目而视着,政议院长也眼神坚定的和邵凡视线相对,在场的众人都仿佛可以嗅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息。
这时立于政议院长身侧的雷霆开口打破了沉默,“邵凡,院长大人的确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要知道这种方案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个国家发展到现在不容易,你们一路走来站在这里也不容易,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改革机遇,不要因为意气用事将达成共识的大好局面白白放弃。现实从来没有尽善尽美的,学会面对现实才是一个人真正成熟的标志,我佩服你事到如今依然坚守底线的勇气,但真正的勇气是学会面对现实。为了信念走到底是很可歌可泣、很英雄主义,你也尽可以让自己成为坚守信念誓要彻底改变这个国家的英雄人物。童话故事里带头反抗的英雄,总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带着改变世界的梦想把旧有的一切统统砸个精光,可对于人们怎样在废墟上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国家怎么在废墟之上重新崛起却往往一笔带过,而现实中哪有那么容易?这个世界并不是童话,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没错。”政议院长随声道,“你想给这个国家带来彻底的变革,这当然没错,但凡事都有代价,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国家可能为此付出什么代价?稳则兴,乱则衰。这场我们双方的暴力对抗如果不能以和谈结束,就等于是开启了天下乱局,对于普通的民众,面对乱局他们是最无助的群体,那些富人和巨贪大部分都在国外有房产有存款,国家一乱他们就会走人,政府根本无力阻止,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普通的老百姓。我明白你的初衷是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但现实是你的固执很可能让这个国家坠入深渊。船小才好调头,而我们是一个如此庞大的国家,就像漂泊在大海上的一艘巨型游轮,在行进中突然急剧调转方向只能是船毁人亡的结果。
如今我们还在这里内耗,而合众国和樱日国的舰队却已经在公海集结,准备趁我们内乱之际彻底削弱我们,让我们重新变得四分五裂、任人宰割,国际资本也在蠢蠢欲动,一旦天下大乱,政府根本无力控制货币大幅贬值,而他们则会趁机将我们的金融做空,使老百姓的积蓄荡然无存。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八年前,我们的广义货币M2水平大概在100万亿左右,本就到了危险的水平,现在已经达到了210万亿,超过了合众国和樱日国之和位于世界第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如果没有党和政府对房地产这个超级货币蓄水池的强力管控,国家的经济基本盘随时都可能雪崩!不仅如此,随着养老金的入市,虽然政府明文规定最多只能有30%,但究竟有多少流入了股市,连我这个政议院长都没一个准数,一旦爆发金融海啸,这笔钱很可能会蒸发得一乾二净,多少老人的余生会失去保障,已经没有谋生能力的他们会有多惨?会有多少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你真的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
“我当然不愿看到那样的景象。”邵凡心中震惊的响应道,“但问题是我们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让步,要时间给你们时间,要执政权依然给你们主政权,是你们丝毫不肯让步,依然换汤不换药的坚持一党天下,置可能面临的天下大乱于不顾,现在反倒把所有的责任全推到我们身上!”
政议院长神色坦然道:“不管是哪一方的责任,这都是你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如今我们双方的力量对比是压倒性的,你们根本不足以再跟我们讨价还价,我们不会再做出任何让步,所以要么是你们让步,要么是这场和谈以破裂结束!”
邵凡深吸了口气,他明白对方已然摆定了将国家的未来和举国的经济彻底绑架的架势,把亿万人的命运变成了掌握在手中的人质,这确实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不管怎么选择、无论什么办法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算最终跟他们同归于尽,由此造成的权力真空也很可能换来一个乱世,都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一个这样的乱世在邵凡心中是不堪承受的。
不仅如此,如果国家长久的陷入动乱而导致人们饥寒交迫,人们甚至可能会怀念起过去那种虽然被强权统治但却起码有温饱的日子,反倒令自由民主的观念沦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遭受唾弃,这更会是民主革命的彻底失败,会使国家可能重新步入新的专制者以牛奶和面包为诱惑编织的罗网和深渊,这更是邵凡所不愿看到的。
“我明白了。”邵凡冷冷的说,“你们早已绑架了民众,拿举国的经济和国家的安危当做将来有一天你们胁迫反抗者屈服就范的筹码!”
政议院长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胁迫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光明党亡了,这个国家也会濒临崩溃的边缘,只要你能清楚这点,就应该明白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邵凡不禁轻轻闭目,心中忍受着万般的煎熬和纠结,片刻之后,他终于睁开双眼,缓缓开口道:“好,我可以答应你的方案。”
此言一出,邵凡身后的众人纷纷惊呆了。但没等他们开口质问,邵凡便随即补充道:“但必须有三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政议院长不禁眯起了双眼。
“第一,赦免并释放所有的政治犯。”
“这是当然。”政议院长意料之中的答应道,“但必须有一个前提,只要不涉及煽动国家民族分裂的政治犯才能得到这项赦免。”
“第二,交出‘《禁思录》事件’所有经办执行人员的名单,即从将作者和那些帮助他的人从抓捕、到负责押送到囚禁处再到负责看押审讯的所有经手的警察、国安和政法系统人员名单及信息数据。”邵凡语气坚定道。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要这些人的数据做什么?还要所有人的……要知道有些决策涉及到高层和国家机密。”
“这不关你们这些高层决策者的事,我只要所有执行者的名单,每一个具体的执行者,每一个具体的艾希曼!”
“这个……”政议院长不由凝起了眉头,想了想终于答应道:“没问题,很快我就可以整理出名单交给你。说说下一个条件吧。”
“第三,我之前说过,我并不推崇暴力,之所以暴力反抗是因为面对当局的镇压,暴力只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如果能给我们双方一个通过电视直播在全体公民面前公开声明的机会,我宁可现在就放下武器,放弃暴力,答应你们的条件。”
政议院长刚刚舒缓的面容不禁又变得凝肃起来,高深莫测的脸上流露出丝丝警惕的神色。
“这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了,我既已答应了实行改革,党和政府就一定会言出必行。”
“这当然不是多此一举,目前你只是暂时掌权,谁知道你的位置到底稳不稳?若是过几天你就因为内斗下台,我们去找谁兑现承诺。”
“只要我们达成协议,你们选择放下武器,事后我们自然会宣布一份书面的声明,保证国家的各项改革如期进行。”
“我们不会相信什么书面的声明,你们把‘改革’这个词说烂了,把‘改革’的意义也已经表达烂了,翻翻你们的各种新闻和文件,几乎是天天谈改革,无日不谈改革,官方说辞里随处可见 ‘改革’二字,一会儿‘深化改革’,一会儿‘彻底改革’,一会儿‘壮士断腕’,一会儿‘自我革命’……活生生把‘改革’‘革命’这些个最掷地有声的词语变成了最陈词滥调的修饰装点!说起来信誓旦旦,却只是换汤不换药的搪塞敷衍。奥威尔说过最透顶的腐败是语言的腐败,如今你们正是以一种语言的腐败去污染和扼杀民主自由的表达空间,因为连正义的语言都被蛀空腐蚀,已经没有字句再能够代表你们的诚意,更因为那些一次次的欺骗、一次次的敷衍,我们被骗够了、骗怕了,再也不敢相信你们的官话了,所以我们的诉求、我们的选择必须由我们自己直接向民众来表达,除此之外,我不会相信你们的任何一份承诺、任何一句话!”
“果然,你不是想仅仅发表一段简短声明那么简单,而是想要一场公开声明式的演讲。”
“不错,通过这场声明和演讲,我既可以表达我们的立场和选择,你也可以借此昭示你的国家领袖地位,何乐而不为。”
“你这是痴心妄想!”政议院长断然否决道。
“怎么?”邵凡不禁一笑道,“难道一场公开的声明演讲就让你怕成这样?这可不像一个国家领袖的风范。”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盘算,如果给你机会让你当着我们的面尽情挑拨党和人民的关系,党和政府今天的一切胜利成果都将失去意义。”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对于所有心怀专制的统治者,直到今日这个道理依然不变。为什么你们会这么怕?为什么要堵住别人的口怕被人说?一个政府之所以害怕自由的言论只能有三种情况:一、它过去做了坏事,怕人们提起;二、它正在干坏事,怕人们批评;三、它准备干坏事,怕人们揭露……”
“够了!”政议院长厉声正色道,“这个条件没得商量,你可以考虑换一个条件,而不是异想天开、坐地起价!”
“不会再有什么替代的条件了,一次次的让步换来的是你一步步的咄咄逼人,这是最后的条件,我们已经退无可退的站在悬崖边,你若接受,声明之后我们马上就放下武器,若不接受,我们将紧握武器抗争到底!”
“看来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政议院长表示遗憾道,“既然我们无法达成和解,那就只有兵戎相见了,虽然多少有些遗憾,可这条路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邵凡回过头去,望着失去右臂的慕名和他身旁不离不弃的蓝嫣,还有遍体鳞伤的千鹤和嘴角血迹仍未干涸的白琳娜,还有其他一个个伤痕累累的众将士们,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退缩,只有一种毅然而悲壮的神色。
白琳娜擦去了嘴角的血,朝他露出一抹坦然的微笑,“邵凡,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会跟着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没错。”慕名咬牙恨恨的说,“说是什么谈判,一谈到正题他们就暴露真面目了。今天就算是同归于尽,也要推翻这个邪恶政权,不让它再有一丝的可能为祸世间!”
一虎朝邵凡点了点头道:“会长已经失去联络,现在你就是所有反抗军的临时最高统帅,我们大家都听你的。为了自由的信念抗争到底,今天就算葬身此地也死得其所。”
秦绯月则朝邵凡淡淡一笑,“邵凡,蒙没有看错人,既然他把希望托付给你,‘玄字小队’也会永远追随你左右,矢志不移!”
“那我们就和他们奉陪到底!”邵凡掷地有声道。
众人纷纷点头响应,所有的不屈、所有的勇气瞬间凝聚在一起,令人斗志昂扬、热血激荡。
于是邵凡转身回首,迎向政议院长的目光凛然无惧、坚定不移。

 

 

 

第58章 不是结局

面对邵凡等人的毫不退让,政议院长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
眼看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雷霆再次发声对邵凡相劝道:“别再做无谓的抵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战场上我们曾经把生命托付给对方,也曾促膝长谈、知无不言,我是真不想事情发展到要对你出手的那一步。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可以拿我的性命向你担保,院长大人对你们和改革的各项承诺一定会说到做到。”
邵凡丝毫不为所动,依然直直盯着政议院长,对雷霆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雷霆还要继续相劝,却被政议院长喝止道:“好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改革方案,而是煽动全天下的人民支持他们、反对我们,当着我们的面让党和政府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好让他们不战而胜、我们不战而败。”
邵凡听罢只是一笑,“‘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如果说上几句真话、心里话在你们看来就是煽动人民,那你们该是有多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有多心虚呢?你口口声声说实行政治改革,可连对最基本的言论自由都如此提防,怎能让人相信你所谓的改革有一丝诚意!”
“话不能这么说。”雷霆又出言道,“目前我们达成和解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来自我们,而是来自你们,如果院长大人答应了你,谁知道你会在电视直播前会说出什么话,事后又会不会真正放下武器!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可以不以电视直播的形式,而是先录制再播放,保证不会出现什么大的变量,你看是否可行?”
“我不会给你们任何黑箱操作的空间,否则只能任由你们把我们的声明删减阉割得面目全非,甚至拼接剪切出完全不同的意思,而当我们发现时,一切都晚了。”
“彼此信任是和谈最基本的前提,你连这一点都不相信我们,一切还怎么进行下去。”
“可你们连对我们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反倒认为我们是最大的不确定性,又谈什么让我们信任你们。”
“看到了吧。”政议院长对雷霆说,“他们既然固执到底、冥顽不化,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哼。”邵凡冷然响应道,“就算我们再冥顽不化也从头到尾光明磊落不会使什么卑鄙的技俩,你扪心自问,这一路走来我有过任何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吗!就拿雷霆来说,回临汌的那晚,会长曾告诫我要提防他一些,但我却选择了对他绝对的信任,以致于铸成了今日的大错……我的坦荡最终换来的是你们的算计,而你们有如此算计在先,又怎有脸面说问题在于我们不够信任你们呢!对于今天的交涉,我只再说最后一句:我在全体国民面前讲的每句话都不会否定你之前的方案,不会推翻已经向你们保证的放下武器的承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所有的回答都已全部结束了,如果这样说也无法解决问题,那就只能让刀剑去解决了。”
政议院长面无表情的沉默片刻,缓缓抬起手来准备下达总攻的命令。
“院长大人!”雷霆随即上前一步拦下他的动作,“邵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既然已经保证放下武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也给和平一个机会。就算镇压完他们,我们也剩不下多少有生力量,怎么面对后续的未知局势?”
政议院长满脸惊讶的望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给他一个机会意味着什么吗?会给我们即将到手的胜利带来多大的未知数吗!”
“我当然明白,可邵凡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保证过放下武器了,这不就是真正的和平吗!”
“你是没看到之前我和他争论时他的言论有多激进?没听到他对党和政府的抹黑攻击有多恶毒?没亲身经历过他的巧舌诡辩可以把导师都逼到自我怀疑的地步?让他拿我们当背景板在全国人民面前发表一通吉凶莫测的演说,不等于是把我们置于可能丧失话语权的境地!”
“言论不在于堵,而在于疏。”雷霆恳切的说,“您说过不会再走部长以前一味镇压维稳的老路子,就像大禹治水,关键要靠疏,而不是堵。失去了一点话语权并不可怕,让人们明白一些道理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人心蠢动、民心思乱,当人们有了思想才称得上思想的解放,没有思想,释放的全都是欲望,这个难以填补的黑洞才是我们要面临的巨大挑战!一个人身上的脓疮光凭自己是根本下不去狠手,根本挖不干净的,必须借助他者的力量才能完成我们涅盘重生的蜕变,所以邵凡他们并不该是我们敌对的目标,而是相互依存的盟友。如今我们双方是和则双赢、斗得俱输。这里发生的一切全国人民总会知道,邵凡他们的支持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有了他们的支持我们就能将涣散的人心重新聚拢,就能名正言顺的抗拒外部势力的干涉介入,而如果选择对他们镇压到底,等镇压完了他们,下一个完的就会是我们。”
政议院长难以置信的盯着雷霆,“你怎么忽然变成了他们的那种口气!把抨击的矛头对准了我们自己!你说最可怕的是人心蠢动、民心思乱,可不正是他们造成了这种局面,我们若是跟他们相互依存,岂不是对这种社会情绪推波助澜!”
“不是他们,造成这种局面的是我们自己,甚至连他们之所以这么激烈的反对我们也是我们自身所造就的。如果不是我们平时对稍有不逊的言论都压制禁声,如何轮到要面临激进反对的地步!我们不能把社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高压锅,让原本淳朴的民意在高压中转化成充满戾气的民愤,大到彻底失控、压制不住了再去无济于事的补救,到时一切都晚了!”
“雷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说罢政议院长怒不可遏的命令道:“斩空、卡洛夫,立即解除他的武器!”
“慢着。”卡洛夫忽然一个箭步拦在雷霆身前,“政议院长大人,我知道自己本无权发表什么意见。但在这个国家我只有雷霆一个莫逆之交,几年前他甚至救过我一命,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们对他下手。况且临行前普拉基米尔总统给我下达的命令是帮助你们平定内乱、促进和平,现在和平明明就在眼前,你们却执意选择开战,这已经违背了我们罗斯国的初衷,为了你们的事业我甚至把手下的性命全部搭上,接下来若还是没完没了,我自然不会再参与你们的争斗,至于雷霆,我可以带他去罗斯国,算是将他驱逐出境,您看行吗?”
一向沉稳的政议院长此时隐隐现出一丝惊慌,但转眼间便恢复了镇定,“什么?普拉基米尔总统给你的命令还有这等意思?”
“当然也可能是在下领会错了,若真是如此,事后我自会向他请罪,但眼下实在是无从确认了。”
“好一个无从确认,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有自己的盘算,我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无非是拿我们做政治转型的试验田,好让他仔细掂量若是罗斯国民主转型后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或者准备拿我们的失败当民主转型的反面教材来巩固他的位子!恐怕这才是你肩负的真正使命吧。”
卡洛夫眼角轻微耸动了一下,仿佛被一语戳中了什么,但依旧语气平和的说:“您实在是误会普拉基米尔总统了,他极为重视我们两国的友谊,也向来珍惜这世界上一切和平的来之不易。”
政议院长喉结耸动了下,似乎强忍着咽下了一口恶气,反倒挤出一丝微笑道:“其实你多虑了,我并未打算把雷霆怎么样,他对党和政府居功至伟,我不会辜负他的忠诚和付出,顶多是让他先闭门思过罢了,日后还是会委以重任的。”
“那恕在下刚才实在冒昧了,现在向您诚恳的致歉。贵国有句话,叫作‘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我了解雷霆的为人,他既然认定了您是他的领袖就会忠诚到底,刚才那些话的确是他忠言逆耳的诚恳之言,还望您慎重考虑。”卡洛夫弯下腰向政议院长点了下头,腰间的剑柄有意无意的露了出来。
政议院长平静中面色透出阵阵铁青,“我知道了,雷霆的忠诚毋庸置疑,最终和平的促成也当然舍他其谁,你退下吧。”
卡洛夫朝政议院长恭敬的点了下头,微微颔首退回阵中。
“院长大人……”雷霆再次诚恳的说,“我愿意辞去一切职务,换取邵凡一次向全体国民公开演讲的机会,请您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党和国家在您的带领下更长远的未来。”
政议院长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为了国家愿意赌上自己的全部,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给你绝对的信任,罢了,就由你全权负责……与他们达成最终的和平吧。”

局势的峰回路转仿佛令邵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自己似乎是误解了雷霆,但面对局势的愈加复杂,他仍时刻保持着最高警惕。
“邵凡!”雷霆朝邵凡再次喊话道,“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促成和平,你会得到一次在直播镜头前向全体国民公开演讲的机会,然后就看你是否兑现承诺放下武器了,所以你必须首先拿出实际的行动,让我们足以相信你的诚意……邵凡,我知道你的能力,知道你这番演讲会有多不同凡响,但如果任由你给全体国民灌输你的思想,到头来你们又不放下武器继续顽抗,党和政府就会被置于极其不利的境地,所谓的和平、国家的稳定也再无从谈起,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样后果会多严重。”
“你要我拿出实际的行动来保证,请问我还能拿出什么行动?对天发誓吗!”
“我可以用自己担保。”一直藏在不远处KNG军团阵中的夏诺妍此时挺身站了出来。
“不!”邵凡上前紧紧拉着她的手,“我不是让人送你离开这了吗?你跑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关你的事,根本不关你的事!”
“邵凡,你已经为我付出了这么多,该我为你做些什么了。”夏诺妍深情的望着他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雷霆见状也道:“你尽可以放心,我可以保护她的安全,以我的性命担保。”
“住口!”邵凡朝雷霆大吼,“如果没有你的背叛,我们不会失去到手的胜利,就你最没资格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看到邵凡如此激烈的反应,政议院长脸上的铁青已然消失了大半,他一改之前决绝的口吻,态度和缓道:“这不过是走走形式,我们是不会把一个弱女子怎么样的。”
“况且她是导师的后裔,身上流淌着神圣家族的血。”雷霆提醒他道。
然而邵凡依然紧抓着夏诺妍的手怎么也不丢,直到夏诺妍一个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放手!”她忽然朝他冷目而视着,“都这种关头了,难道还要像个没长大的男孩子一样儿女情长!”
猝不及防的邵凡终于松开了手,生生看着夏诺妍一步步走到了敌阵之中,雷霆上前把她迎至身旁,目光笃定的朝邵凡点了点头。

随着交涉的告一段落,在雷霆的授意下,宣传部长匆忙张罗着从电视台运来了整套的直播设备,在一片废墟之上简单布置好了一块背景和幕台,并由一位知名的电视台记者简单向人们播报了首都的大致情况,为之后政议院长和邵凡的登场铺垫暖场。
一切准备就绪后,政议院长整了整衣装率先登台,先作了一番简单的开场白,向全体国民声明由于一项涉及到国家安全的科学实验的失败,首都发生了巨大的灾难,教统部长在灾难中不幸以身殉职,反政府军趁机攻入首都,而他作为国家元首和新任光明党党首,带领党和政府在最困难的时机保卫了人民的政权,战胜了这一巨大的挑战,并和残存的反政府军达成停战协议,双方一致决定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共同利益,以和平的方式开启政治改革,给全体国民一个满意的交待。
然后他有请邵凡来到台上,双方紧紧握手,看似亲密无间。他对邵凡的身份简单介绍了一番,肯定了他顾全大局愿意率领反政府军放下武器寻求和平解决不同政见之争的家国情怀,以及对党和政府开启改革事业的全力支持,下面将由他来向全体国民声明双方达成的和平成果,在全国人民面前做出神圣而庄严的承诺。
说罢政议院长和邵凡再次握手,随后转身下台,留下邵凡单独站在演讲台前。
此时在全国各地,在一个个繁华的街道路口和人声鼎沸的广场上,高呼口号的人群正和严阵以待的军警们紧张对峙着,看到街边和广场的大屏幕上突然切换成了电视直播的镜头,看到出现在镜头前那张崭新、刚毅而年轻的面孔,双方顿时停下了相互间的推攘甚至冲突,纷纷抬起头盯着眼前的大屏幕。
邵凡站在那,在人生中头一次面对镜头的时刻,刚一开口竟有些卡壳。
“我……今天……我………”高度的紧张不禁令他的舌头都有些打结,虽然刚才他已在腹中仓促酝酿了一番,但此时他的脑海中却只剩下空白一片,之前的所有构思都被忘掉了九霄云外。
感到自己茫然无措的样子,在亿万人目光的注视下忽然被打回原形一般,所有的豪情万丈瞬间竟灰飞烟灭。
在周围一片屏息凝气的静寂之中,他甚至依稀可以听到政议院长身后某些人悄声低语的哂笑。
我到底是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这最后的关键时刻,自己的大脑和舌头仿佛突然熄火……
在短暂却无尽般的煎熬挣扎中,恍惚间他抬起的视线看到了人群中的夏诺妍,夏诺妍眼中似乎快要急出泪水,两人目光相对,她摇了摇头朝他呼喊着,一旁的雷霆并没有阻止,而是朝他期许的点了点头。
“听从你的心,做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这熟悉的声音仿佛从白茫一片的困顿无际将他拉回到眼前的心痛悲悸,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只感到一股灼热的力量从心底升起,犹如翻腾的火焰灼蚀着他的思绪。他明白这是满腔的愤怒正试图冲出他的躯体,只有愤怒,只有那股带着无尽怒火的奋然不屈,才是此刻他心中最真实的自己。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开眼睛,脸上恢复了曾经从容镇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