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禁思录:岚》(11-15)


第11章 抵抗组织

战斗终于结束,邵凡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却看到‘白琳娜’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注射器,蹲下身径直扎入鬼狼的身体。
“你给他注射的什么东西?”邵凡诧异的问。
‘白琳娜’头也不抬道:“这是强心剂,本来是留着自用以防万一,正好可以让他垂死一阵,否则他心跳一停就会触发体内的自爆装置。”
“自爆装置!”邵凡真是闻所未闻还有这种事,然而更让他诧异的是‘白琳娜’接下来的举动。
只见她又取出一根带有针头的白色导线,针头处插入鬼狼的太阳穴,另一端则固定在自己额前,然后紧锁眉头宛若沉思的闭上双眼。
“你这又是做什么?”邵凡越看越觉得奇怪。
“不要打扰我,把刀给我捡回来去。”‘白琳娜’闭着眼睛说。
虽然这种使唤人的语气让邵凡听来很不自在,可也只好闷声走开。那把武士刀孤零零插在远处的草地上,刀柄的流苏随着夜风静静摇曳。邵凡将刀从地上拔起,幽柔的月光下,刀锋的蟒纹闪烁着丝丝寒光,让人心底感到一股透彻清晰的冰凉。他认得这的确是在这里约定见面时白琳娜使过的那把刀,经历过刚才激烈的打斗,锋利的刀刃丝毫见不到一处裂口,就算邵凡这样的外行也看得出,这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好兵刃。
在月光下细细将那把武士刀端详了一番,邵凡回到‘白琳娜’身旁,把刀轻轻放在她脚边。片刻之后‘白琳娜’蓦然睁开双眼,拔掉连接自己额前的导线,起身一刀从肩膀处把鬼狼的右臂斩断。
对于‘白琳娜’的奇怪举动邵凡已经见怪不怪,也懒得再问她干嘛斩断鬼狼的胳膊,但此时眼前的景象却令他触目惊心——原来鬼狼的肩膀除了外面包裹的一层皮肤,里面都是些错综复杂的机械构件。
“这……这人是机器人!?”邵凡震惊的问。
“是机械强化改造人,只剩下部分肉体与普通人一样。”说着‘白琳娜’捡起那条断臂一把扔到了邵凡怀里。
邵凡顿时把断臂一扔连身后退,“这东西你扔给我干嘛?”
‘白琳娜’撇了撇嘴,“别不识好歹,这可是鬼狼的招牌武器,拿去当你的战利品吧,还有那把和它一体的S军刀,看你赤手空拳上阵我都觉得可怜。”
“呃……给我?”邵凡捡起地上的断臂和那把S军刀,把军刀重新对接在断臂的手腕上,刚一接上便又听到里面一阵声响,S军刀当即自动旋转调整着重新合拢进前臂的两侧,看得邵凡惊叹啧啧。
“快走吧,没时间了,强心剂的时间马上就过。”
一旁的‘白琳娜’说罢闪身跃向高高的树梢,接着又跳向远处的屋顶,邵凡抱着那条断臂匆匆跟了上去,不一会儿身后的操场便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远处的楼顶上,邵凡停下脚步回身一望,夜空下浓烟滚滚的操场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心和惊惶。从小到大他做过的每件事都没有今晚这件更离奇更疯狂,虽然自己没有直接将鬼狼毙命,可也间接成了杀人帮凶,从此自己将彻底踏上一条不归路。对于未来他感到一片迷茫,关于眼前这个自称是‘白琳娜’的女子更是一无所知,可竟还像个傻子似的跟着她跑来跑去,想来真是愚蠢可笑。
“怎么不走了?有什么好看的!”见邵凡停下脚步,‘白琳娜’回头问。
邵凡把鬼狼的断臂扔在脚边,冷冷望着她道:“事情弄明白之前我哪都不想去。”
“弄明白什么?”
“你到底是谁?还有今晚为什么救我?”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是白琳娜。”
“你当我眼瞎?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后街操场见过她。”
“呼……”‘白琳娜’拍了下脑袋,“我倒是忘了,样子还没恢复呢。”
说话间只见她浅浅一笑,满头的银发如被夜色浸染般变得乌黑亮泽,一张标准的西方面容转眼间变成了他所熟悉的白琳娜的模样。
邵凡看得目瞪口呆,简直怀疑自己遇到了妖怪,“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对方学着他结结巴巴的样子说,“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白琳娜吗?”
“你到底是人还是怪物?”邵凡不觉退后一步,脑袋里思绪混杂、乱成一团。
“我当然是人,不过是和鬼狼一样的改造人,只是不像他改造得那么彻底,百分之六十还是普通人的身体。”
“那你也是官方的特工?”一提起改造人,邵凡自然联想到了官方特工。
“我要是官方的特工为什么还要保护你?为什么还要杀鬼狼?”对方反问道。
望着‘白琳娜’背后那把武士刀,邵凡大胆猜测道:“也许你根本就不是罗夏人……而是樱日国的特工。”
‘白琳娜’不由一笑,“嗯,想象力还挺丰富,不过一个樱日国的特工得要多蠢才会背着把樱日国的武士刀到处招摇,好像唯恐别人识不破自己的身份。”  
“别绕来绕去了。”邵凡不耐烦的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是不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白琳娜?那天饭局上我都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呵呵,那天是我试探你,今天倒成你试探我了。当时你就像个木讷的傻瓜,饭局上压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这点她倒是说对了,但邵凡仍半信半疑。
见邵凡仍不相信,‘白琳娜’的面容再次发生了变化,邵凡一看,竟是当时摔倒在卫生间门前让他帮忙的那个漂亮女孩。
“那天那个摔倒的女孩和你是同一个人?”邵凡惊愕道。
‘白琳娜’点了点头,“我的身份不止一个,白琳娜就是我,但我未必是白琳娜,懂了吧?”
邵凡似懂非懂的摇了摇头。
“唉……”‘白琳娜’无奈的摇头扶着额,“你真是让我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
“看你变来变去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真面目到底是谁。”
“你就不会动脑筋去想——难道需要全力战斗时我还有多余的精力用来伪装?”
听到这话邵凡才明白过来,“这么说那个银发女孩就是你的真面目?”
“不错,终于开窍了。”
“看来我猜对了一半,你确实不是罗夏人!”
“至于我算不算是罗夏人,要看你怎么界定了。”
“这话怎么说?”
“我生于西兰国,外公是地地道道的罗夏人,打小我就跟着外公生活,罗夏语是我的第二母语。”
“那你来罗夏国做什么?是不是西兰国派来的特工?”
“怎么又是特工!你就不会想些别的?”
“我还真想不到别的什么。”
‘白琳娜’不悦的看了邵凡一眼,正色道:“我本名叫琳娜.怀特,因为身患绝症,十五岁时就接受了身体改造,为我实施改造的医师是外公的大学同学戴教授,也是原罗夏军方的高级人体工学机械师,由于遭受迫害逃离了罗夏国,之后就加入了‘罗夏自由同盟会’这个当时流亡国外的抵抗组织,而外公也曾是这个组织的一员。当我命不久矣时,外公从戴教授那里获知组织正准备激活一项关于改造人的计划,目的是为了抗衡罗夏军方的改造人特工,这些特工已经让组织在国内的抵抗力量损失惨重……虽然外公的本意只是想救我,并不愿让我卷入大人之间的那些是非纷争,可这项改造人计划需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更是涉及到组织的高度机密,不可能平白无故帮助一个身患绝症的局外人。本来以我只有四分之一罗夏血统的身份是不够资格参与这项计划的,毕竟严格来说我算不上是罗夏人,但多亏了戴教授的支持,也得益于组织对外公的绝对信任,我顺利成为了计划的最终人选之一,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必须加入组织为国效力,从此我的祖国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罗夏!”
听完这番话邵凡总算开始明白了:琳娜.怀特——怀特既是个姓氏也是白色的意思,翻译成罗夏语就是‘白琳娜’,而这个‘白琳娜’在他心中也终于可以去掉引号了。
“这下你都明白了吗?还有什么要问的?”白琳娜似乎不吐不快的说。
“既然白琳娜是你伪装用的身份,那白鹏他们知道吗?”
“只有白鹏和老爷子知道,我的身份是组织的机密,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东关教场的堂口只是个掩护组织的幌子,堂口的大部分人都不属于组织,而且这里也不是组织在国内的总部,只是位于这个省份的分部之一,因为据可靠消息已经被国家安全局的特工盯上,所以需要特别保护。顺便告诉你,整个分部我是唯一的改造人。”
“你的身份我是明白了,不过今晚为什么你出现那么巧……”  
“那当然不是巧合,我是跟着你回家的。” 
“这个我已经猜到了!”邵凡痛切的说。
“是吗?”白琳娜不无悠然的背起手望着夜空的月梢,“那也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放你走了?”
邵凡摇了摇头。
“因为我听到你屋里有人说话,好像在找个太空舱里的盒子什么的。”
邵凡惊讶得长大了嘴巴,“有没有人闯进我家你怎么会知道!”
白琳娜不好意思的一笑,“其实之前我也偷偷进过你家,并且在你屋里安了窃听器。但当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盒子,更没有想到它竟是太空舱里的东西。”
邵凡这才想起操场上曾令他困惑的一幕,正和他打斗中的白琳娜忽然停下动作把手放在耳边,当时就让人觉得好像在专注的听着什么,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你不仅监视我家里,竟然还利用我当诱饵!”邵凡气冲冲的说。
“不好意思,之前都是误会,现在你的疑点已经排除,让我们握手言和吧。”白琳娜向他伸出手说。
邵凡视若不见的转过脸去,“明知有危险还让我回去,我可不会和拿我当诱饵耍的人谈什么握手言和。”
白琳娜见状神色不屑的把手收回,“我又想不到对方会是‘烈风小队’,况且你一个大男人,当一回诱饵怎么了,若是没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他们四个?那些人都是狠角色,早解决掉他们早省心,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你……”邵凡一肚子怒气却被白琳娜绕来绕去绕得没脾气,“你放我回去恐怕不仅是为了除掉那些人吧?”
“当然也是为了证实我的推测。”白琳娜坦承道,“关于那个盒子和你之间的关系我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这个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赶紧问,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耽搁。”
“那个……”邵凡想了想又问道:“你说的‘烈风小队’是个什么来头?”
“烈风小队是隶属于国土安全特勤处的特别行动小组,都是被改造强化过的精英士兵,专门执行极隐蔽危险的任务。最先被我解决的三个家伙只是身体的局部改造,鬼狼则是全身改造,可以说是钢筋铁骨。他是小队头目,知道很多行动的重要机密,为了防止被俘泄密,身体里有自爆装置。”
“有自爆装置你还向他开枪?当时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白琳娜似乎哭笑不得道:“就算是特制的电浆子弹对付鬼狼这种级别的改造人也难有什么杀伤力,我只是引他离开让你趁机逃跑罢了,可你还真是笨,呆呆的站在那竟然不知道跑……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没什么问题我们就赶路吧。”
“你让我跟你去哪?”
“当然是去东关教场的分部基地。”
“我不去。”邵凡捡起鬼狼的断臂扔回白琳娜手里,“这个东西也还你,我对加入你们组织不感兴趣。”
白琳娜扬了扬眉毛,“恐怕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如今你已经没有退路,组织是你唯一的归宿。”
“我有自己的人生,不想卷入那些政治上的是非纷争。”
“那我问你,你现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只想救出夏诺妍,其它什么都不重要。”邵凡不假思索道。
“既然这样我们的目标也就一致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夏诺妍的去向我已经大致了解,我们要对付的其实是同样的敌人。”
“又在骗我!之前用这种伎俩骗我去操场,现在又想骗我入伙!”
“之前我确实骗了你,但现在是跟你说真的。”白琳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那根导线你以为是干什么的?给鬼狼注射强心剂就是为了争取时间从他脑袋里提取些有用的信息,虽然时间仓促只获取了他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但想不到还真有意外收获。”
“什么意外收获?”邵凡迫不及待的问。
“当然是关于夏诺妍的。”
“真……真的?”邵凡半信半疑,心中升起希望的同时又思量着白琳娜是不是又在耍花样。
“信不信由你。”白琳娜瞥了他一眼道:“我要走了,没工夫和你在这消磨,跟不跟我来随你便了。”
说罢她转身撇下邵凡,头也不回的跃入茫茫夜色之中。
邵凡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纵然已经被她骗过一回,可想起让他牵肠挂肚的夏诺妍,终于还是起身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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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蒙蒙亮的月光,邵凡跟着白琳娜来到东关的教场街。
教场街的名字源于古时这片地方曾是驻军练兵的教场,而如今这里已变成楼宇林立的闹市,所谓“东关教场”的名号便是由这道街名而来。
两人来到教场街后面的一条巷子里,与不远处的闹市不同,这里显得清净而深幽。
“到了。”白琳娜从墙头跳进一座开阔别致的院子,灵巧的身躯着地时几乎没什么声响。而邵凡则“咚”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造访。
“轻点!老爷子应该已经睡了,别打扰到他。”
“唔……”邵凡不好意思的应了声,蹑手蹑脚的跟在白琳娜身后。
白琳娜见状不禁颦起眉梢,“你这怎么跟做贼似的。”
“不是你让我轻点吗!”邵凡不满的咕囔道。
“让你轻点也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吧,要是大街上被人这么跟着,我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邵凡没好气的回应道:“我重也不是轻也不是,反正怎么做都卖力不讨好!”
“你……”
两人正要吵起来的当儿,一楼的灯突然亮了,接着白鹏从屋里走了出来。
看到白琳娜身后的邵凡,白鹏略显惊讶,“六妹,怎么出去这么晚才回来?”
白琳娜把鬼狼的断臂往白鹏怀里一扔,“托这小子的福,今晚收获不小。”
“这……”白鹏望着手中沉甸甸的机械断臂楞了一下,“这是谁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进屋再说吧。”
三人来到一楼的客厅,白琳娜把武士刀往桌上一放,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汽水喝了起来。
白鹏把那截断臂放在桌上细细端详,目光中带着几分凝重,“又是一个改造人特工?”
“不是一个,是四个。”白琳娜‘咕嘟咕嘟’的喝着汽水道。
“四个!”白鹏难以置信的抬起脸来,“那你把他们全解决掉了?”
“整个‘烈风小队’全被我摆平了。”白琳娜洋洋得意的说,“这条胳膊就是队长鬼狼的。”
白鹏显得更惊讶了,“我没听错吧——国土安全特勤处的‘烈风小队’?”
白琳娜从怀里掏出那张带有盾形徽章的证件,“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这条机械臂就是鬼狼的招牌武器,确实威力了得。”
“你是在哪遇到他们的?”
白琳娜轻轻指了指邵凡,继续喝着汽水,白鹏的视线也随之移向邵凡。
面对白鹏的视线,邵凡只好如实说道:“那些人闯进家里想抓我走,幸好白琳娜及时救了我。”
“他们抓你干什么?你怎么惹上国土安全特勤处的人了?”
“呃……”邵凡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吗?”白琳娜插嘴道,“目前官方在山北县的频繁活动都和那个坠落的太空舱有关,这小子身上若不是有重要线索能值得‘烈风小队’全体出动?”
白鹏皱了皱眉,像呵责妹妹似的对白琳娜道:“什么小子小子的?别老这么别没大没小的叫人家,你年纪还没邵凡大。”
邵凡听了这话不由一阵解气,总是被白琳娜一口一个小子叫来叫去的确实让他不爽又憋屈。
“哼……”正喝着汽水的白琳娜把嘴一撇起身道:“那你们自己先聊吧,我去楼上洗个澡。”

 

 

第12章 信条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邵凡和白鹏两人,白鹏先给邵凡倒了杯茶,随后将桌上的武士刀拔出刀鞘,灯辉下寒光闪烁的刀刃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想必六妹的身手你已经见识过了。”白鹏用纸巾擦去刀刃上的血,干净利落的收刀回鞘。
邵凡点了点头,“你知道她是机械改造人?”
“还知道她有四分之一的罗夏血统。”
“看来她说的是真的——你们的真实身份是抵抗组织。”
“没错,所谓的帮派只是我们掩饰身份的幌子,所以东关教场不同于其他帮派,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邵凡思量了片刻,“冒昧的问一句——你们自称是抵抗组织,可究竟抵抗什么?为何抵抗?”
白鹏神色坦荡道:“我们反抗的是由教统部把持的整个集权专治体制,更确切的说——是把这种体制强加在国民头上的专权者。”
邵凡扬了扬眉毛,“那就是抵抗教统部长本人了?”
“尽管你的理解有些狭隘,但他确实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他所代表的光明党的统治是我们抗争并最终要推翻的目标!”
“恕我直言。”邵凡先表明自己的立场道,“我觉得我们的国家除了教育现状确实很糟糕,其它方面还算不错,国家一天天强大,人们也一天天富裕了,虽然特权腐败屡禁不止,思想舆论受到管制,粗暴执法和暴力拆迁时有发生,可……可还不至于黑暗得要去推翻政府才行吧。”
“也难怪你这么认为,毕竟你从未踏入社会,只是一直在学校的象牙塔里,对各种社会问题根本接触不到也体会不到,不过你还是认识到了我们的教育现状确实很糟糕。但你想过没有?一个国家的教育现状其实反映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政治现状,一种糟糕的政治制度才产生了一种糟糕的教育制度。教育,可以说是政治的外衣,一个国家的政府是否开明,看看这个国家的教育就知道了。”
“这我倒是没想过。”邵凡如实说道。
“一言概之,我们如今的教育制度不是用来教育人的,是用来淘汰人的。教育的宗旨本应是培养才学、开启民智,但在罗夏却成了当权者愚化、分化国民藉以满足自己统治需求的工具,沦落为独断专制的帮凶。”
“我们的教育怎么愚化国民、分化国民,沦落为独断专制的帮凶了?”邵凡不解的问。
“关于‘科举制’的历史你应该是知道吧?”
“当然知道,但现在早就不是‘科举制’了——虽然有些换汤不换药。”
白鹏笑了笑,“看来你也明白这种教育只是换汤不换药的当代‘科举’。”
“但这和国民的愚化分化有什么关系?” 
白鹏起身踱着步子道:“翻一翻我们罗夏的历史,古代思想家所倡导的无为而治在历代帝王的统治下却异化成了一种截然相反的体制——不再是统治者以自身的无为顺应社会的自然发展,而是欲图通过令民众无所作为来顺应自己的统治。
可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民间产生大量的知识分子,各种思想纷纷涌现,甚至成为君主统治的潜在威胁时,统治者便明白不能将统治的长久继续寄望于民众的无知,而是要对他们循循善诱,进而控制他们的心智,于是科举制便成统治者的不二选择。当年太宗皇帝完善了科举制后,曾在一次科举考试结束后高兴的对左右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彀的意思即为圈套和牢笼,这也可以算是统治者们对科举制的真实心态流露。无怪乎当时有诗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这种制度对统治阶层有四大好处,一是可以缓解阶级矛盾,给底层的少数知识分子一个出人头地的希望,利于统治的长久稳定;二是可以通过‘科举’的希望和诱惑,把劳动人民中懂得听话服从的优秀分子筛选到统治阶层队伍里来,加强统治阶层的力量,另外淘汰和摧残掉那些不懂得听命服从、不好好做文章的优秀分子;三是通过‘科举’分化民众,科举考试就像一张大网,在民间的优秀分子有的被拉拢筛选、有的被埋没摧残之后,剩下的民众就算有人起来反抗,但因为缺乏人才也难以成气候;四是通过‘科举’所衍生的迂腐教育模式愚昧人民,通过‘科举’的指挥棒让知识分子沉浸于统治者所提倡的文化思想,将才智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八股文中,从而达到扼杀民众智慧与思想的目的。 
科举考试自诞生起便在罗夏历经千年而不绝,如今的罗夏不仅换汤不换药的延续了这种考试制度,更是把‘无为而治’的体制发挥到极致,这种体制就是要让人们在碌碌无为中变成思想贫乏只知道辛勤劳作、听命服从的温顺羔羊,而民众被教化得越温顺越庸碌就越利于统治,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正是这种‘无为而治’的最好诠释——学校成了一座座把人变得标准化、模式化的工厂,无数的学子在填鸭式的教化洗脑中被加工成三六九等,从孩童起、趁他们心智还不成熟时就被强行灌输一套所谓的价值观,人性的自主和独立、还有自由思想的萌芽从摇篮中便被抹杀,目的就是让人变得只会学习模仿、唯命是从。
考试成绩成了衡量每个人孰优孰劣的权威标准,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好的分数,一切都是向分数成绩看齐。学校本应是为学生服务,如今却成了学生为学校服务,学校教育学生不再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品行才学,而是为了最大限度榨取他们的分数成绩,千方百计提高自己的升学率。这种学生和学校主次关系的本末倒置只会导致那些拥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不甘于死记硬背面对考试的人才被冷落被埋没,整个社会一片唯分数唯文凭是命的虚荣功利!如此畸形扭曲的教育模式让千万学子成了最可怜、最悲哀的群体,对他们来说,高考这座‘独木桥’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生死抉择,过得去的鱼跃龙门、获得新生,过不去的后果很残酷,尤其是那些为了学业努力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人,他们才是最不幸的牺牲品,为了成绩他们把精力全投入到学习上,到头来除了学习其它能力严重退化,到头来不懂人情不善交际,有些人甚至基本生活都不会自理,这样的人已经身心半残,可以想象他们以后的处境会多艰难……国家没有公布每年高考失败后考生自杀的人数统计,但我们身边有意无意会听到这样的传闻:谁家的孩子因为名落孙山吃药了,谁家的孩子跳楼了,甚至精神失常生不如死……电视上报纸上人们只见到那些高考状元们金榜题名的得意光鲜,又何尝看得到那些高考失败者的悲惨凄怜。
学校本该是知识的摇篮和求知的殿堂,但这神圣的求知殿堂何以会变成如此残酷的战场,让孩子们从小就习惯了成绩上的等级森严,再变得习惯了社会上的等级森严,学会了在成绩上相互攀比、相互倾轧,再学会了在社会上相互掠夺、相互践踏,我们的社会也变得充斥着自私和冷漠,而这正是一种专制制度下畸形的教育制度带给我们的悲哀和恶果!”
听完白鹏的一番高谈阔论,邵凡感触良多却仍有保留意见道:“凡事都有两面性,这种教育制度是有弊端,但最大的优点是起码还算公平公正,比起某些靠给学校捐款就能上名校的资本主义国家来说,这点政府对我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老师说过,如果没有高考,平民百姓家的子女更没有出头之日。”
白鹏听了一笑道,“如果这是你们老师的原话,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其实是强调了一个‘更’字,也就是说他其实等于告诉你们,在目前的社会现状下,平民百姓家的子女本就很难有出头之日,本就受到一种等级森严的体制天花板所限制,而高考就像这层天花板上一道小小的出口,两者同时存在的意义在于,给人们限制的同时又给人们以希望,头上压着大棒再给人一颗糖吃,这明明是一种萝卜加大棒的统治权术,在你眼中怎么那颗糖、那道小小的出口竟成了一种类似于恩赐的东西呢!”
邵凡随即反驳道:“你的意思是,我对应试教育公平性的正面评价不过是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可单独就事论事的说,它确实是还算比较公正的,一个人就算犯下很多的错,也未必没有一件做对的事情吧,体制在你看来就算有万般不是,也没有必要连这种实实在在保证了教育范围内公平公正的教育制度一起否认吧!”
“应试教育公平公正?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教育制度本就是社会制度的套餐,在如今这样一个腐败透顶的社会,教育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怎么可能出淤泥而不染!”白鹏毫不客气的说,“这种看似公平公正的教育制度从来都是腐败和特权的温床:在过去,手中稍有权势的人,如果孩子的成绩考大学无望就直接让孩子去当兵,当个几年兵回来就动用关系转业分配到体制内工作,等于直接把高考架空,窃取平民大学生辛苦考上大学才能分配到的体制内工作,这种现象直到现在仍然存在;现在,在高校招生环节中,寻租空间无处不在,可以利用高校预留指标进行‘点招’,可以利用‘调档’的自由裁量权‘提檔’录取,可以在招生结束后进行‘补录’,还可以在调剂、保送、定向招生等环节暗箱操作……这其中保送机制最为耳熟能详,公开的保送制度早些年由于社会的不满已基本废除,但隐性的保送仍然服务于权贵阶层,被称为‘递条子’或者‘关照录取’。每年京大、清化、复亘等名校都留出一批名额预备给朝廷达官贵人的衙内千金,各地的中小学名校也都给当地达官显贵的孩子留有名额,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吧?要不是前政议院办公厅主任那位经常出入高级夜店的衙内开着豪车带着裸模出了车祸东窗事发,谁能知道他一直用着化名在京大上学?还有那位在京大一边读研一边玩弄女生甚至将她折磨自杀的牟姓男子,这种纨绔子弟是怎样混进京大的?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国有银行在省的分行行长,仅仅副厅级的官员就有如此大的能量,那些权势更大的人能为自己的孩子怎样打通应试教育铺路更是不敢想象……
那些人一方面以高考的公平正义性麻痹人们,一方面却在利用手中的特权钻教育制度的空子。平民学子辛苦努力不如别人动权花钱来的容易,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公平吗!不仅如此,帝京的高考分数线跟全国相比有多低更是路人皆知!至于为什么,恐怕也是路人皆知。其它省份的孩子拼命努力,每个省得到的也只是少得可怜的名额,而帝京却坐拥大批名额,如果说其他不公还有必要遮遮掩掩,这种不公恐怕是全天下最明目张胆。
连最至高无上的高考都已沦落至此,那中考就更不用提了,对权贵来说更有操作空间更有所谓的规则可潜,人们的关注总是集中于高考,却往往忽略掉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中考已经帮高考完成了一小半的功能,筛掉了一小半由这种教育制度鉴定为不合格的学生,完成了全日制普通高中和职高的分流,这之中有多少达官显贵的肮脏又有多少平民子弟的悲哀,又有多少你口中所谓的公平公正!”
面对白鹏有理有据的辩驳,邵凡想了想勉强答道:“高考腐败确实是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对某些达官显贵来说高考确实像是自家的后花园,但……但跟某些国家将富豪通过捐款就可以上名校合法化相比,遮遮掩掩至少比明目张胆还强那么一些不是吗。”
“你说的捐款上大学这种现象,是国外的私立大学,尤其是私立名校广为受人诟病的地方。由于国外的优秀大学多为私立,而大学是非盈利机构,但是它要运作,要丰富师资力量,保证教学质量,尤其是顶级大学要不断充实科研力量,这就需要大笔金钱的投入。就拿合众国来说,以常春藤为代表的名校大都是私立大学,他们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来自社会团体和基金会,尤其是精英校友的捐赠。为了保证高质量的学校运营,扩充学校的实力和规模,才出现了这种接受巨额捐款来换得一个名额的现象。但换一种角度来说,学校利用这个名额所带来的巨额捐款来扩充校区、扩大招生,通过一个富人子弟进入学校带来的大笔资金,多创造几个甚至几十个平民子弟进入大学深造的机会,试问这样的方式值不值得?是直接扩大了社会贫富差距还是间接缩小了?算不算是一种变相的劫富济贫呢?况且捐款入学也是需要门坎并非来者不拒的。
当然我无意为这种广为受人诟病的机制辩解,但有一点却不得不说,那就是大学曾经是一种奢侈品,大多是非平民子弟才能上得起,私人捐赠便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合众国那些拥有百年历史的私立常春藤名校,一开始大都是上层社会为教育自己的子弟而设的学校,这些大学随着一天天发展壮大成为顶尖名校,也渐渐向所有人开放了大门,但还部分保留着当初的私人捐赠传统,但今天看来却是一种弊端,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不断均衡完善,但根本上还是没有彻底摆脱这种桎梏,因此被社会一直诟病至今。”
“也就是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就像合众国的枪支问题一样,有人认为是一种传统,有人认为是一种恶习。”
白鹏微微一笑道:“大多数人的观点更倾向于后者,因为教育资源是公共性质的,早期由什么人创办、受什么人贡献绝不是一直向他们特供的理由和借口,因此,捐款入学的门坎和条件势必会越来越高,以减少这种现象对教育公平的影响。”
“也许这就是教育私营化难以避免的弊端,而优秀教育资源的国有化,就像我们这样,才可能避免这种弊端。”邵凡说道。
白鹏摇了摇头,“以国有化优秀教育资源来避免这种弊端是需要一个大前提的,那就是国家整体氛围的公平公正,否则一个特权横行、腐败不止的社会,只会产生更严重的教育弊端,甚至沦为专制政府的统治工具:在教育中掺进统治者意识形态的私货,对人们灌输洗脑、精神控制。我们的教育制度就是这样为社会制度也就是专制体制服务的,这种教育就是为了培养意识形态接班人和听话人才的政治工具,正如教统部长曾说——培养什么人,是教育的首要问题。我国是罗夏光明党领导的马克萨斯主义国家,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教育必须把培养马克萨斯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作为根本任务,培养一代又一代拥护罗夏光明党领导和我国马克萨斯主义制度、立志为罗夏特色马克萨斯主义奋斗终身的有用人才——‘首要问题’‘根本任务’……这些字眼有多强调,真的恨不得把教育当做党建来抓,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些年来,各个学校不断加大思政课教育力度,向学生们不断灌输诸如爱党就是爱国、拥护党的政策就是最大的爱国、反对党和政府就是公知卖国贼等等意识形态思想,甚至有的地方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不放过,他都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了,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了,此中的用意还不够不言自明吗?就是要用这种包藏私心和洗脑的教育对人民实行世世代代的统治奴役啊!”
邵凡听罢陷入了沉默,少顷说道:“教统部长好像是讲过这么一番话,学校的老师平时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但老师同时也说过,之所以要统一思想是为了保证团结,只有团结起来才能保证国家强大,国家强大了才能不像曾经那样尽受列强的欺辱,先保证了民族复兴、国家强大,才能保证每一个小家的幸福,不是吗?”
白鹏不禁叹了口气道:“要论团结,曾经的第三帝国和樱日帝国的人民是多么团结啊,人类史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他们那样思想统一、全民团结的典范了,但他们的下场如何?所以说所谓的保证团结只是借口和幌子,真正利国利民的团结应该是一种自发的向心力,而不是摁着头强行让人们貌合神离或者狂热盲目的团结。不仅从团结的角度来说如此,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专制同样是导致我们曾经落后贫困受尽列强欺辱的罪魁祸首,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专制统治者们往往会实行愚民、防民、弱民、疲民政策,防民、弱民和疲民政策这里先不谈,因为说来就话长了,单以愚民政策来说,这种统一思想的灌输洗脑教育便为愚民的重要手段,让人们自小学会对体制和权威的服从,软化人们的膝盖和脊梁,塑造头脑中知识的片面和盲目,从而失去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但试问一个缺乏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民族,一个缺乏坚硬膝盖和坚韧脊梁的民族,一个限制人头脑的国家,一个禁锢人思想的国家,谈何能变得真正强大、真正伟大呢!这种愚民政策所带来的人民素质和民智的倒退,反映在整体层面便是使一个国家陷入停滞和蒙昧之中,最终导致落后贫穷、孱弱被欺,直至一个专制朝代走向灭亡。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王朝兴亡周期律,是所有专制朝代都无法跳出的桎梏和魔咒,‘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在专制的疲民之道统治下,人民就像忙碌的工蚁,为国家贡献着眼前的繁荣,但重压之下人民总有被压榨得不堪重负的时候,到那时这种专制模式的虚假繁荣便会不可持续,变得急剧衰落,直至轰然垮塌,甚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各种外部势力也会趁虚而入,让我们再次受尽欺辱。”
邵凡听罢想了想说道:“老师说过是清政府的腐朽统治导致我们曾经落后挨打,第一次听人说‘是因为专制才导致国家落后’。我还听过一种说法,也是很多人的看法,认为我们在近代之所以落后挨打,只是因为科学和科技的落后,也就是生产力的落后,所以我们才没有西方的坚船利炮。”
“这不是洋务运动这条弯路曾经暴露的错误思维吗?科学技术是一种生产力,科技的落后就代表着生产力的落后,但生产力之所以落后不正是因为体制的落后?一百多年前的洋务运动,人们寄望于不改变体制而只通过发展实业和军事以谋求富强,但体制的桎梏使实业和军事的发展缓慢无力,直到这种美梦在甲午海战中被击得粉碎而彻底宣告破产。这惨痛的教训足以令我们认清一个事实:影响一个国家命运的决定因素归根到底还是体制!当时的有识之士们意识到体制之殇,所以才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白鹏娓娓说道。
邵凡一听反驳道:“经济发展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应该是生产力的落后导致了体制的落后才对,你这种说法不是本末倒置了?”
“经济基础是可以决定上层建筑,但上层建筑更可以决定经济发展,虽然两者是辩证影响的,但如果非要分出个谁主谁次,我更倾向于认为上层建筑也就是体制,是一个国家最具决定性的力量。因为科学技术是决定经济发展水平的第一生产力,而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来说,必不可少的是一种科学的精神,科学精神简单说来是一种探寻真理、质疑一切的求真精神,它产生于一种自由的思想氛围,而专制制度最擅长做的却是愚民,最擅长培养的精神是唯唯诺诺、统一思想、服从权威,在这种专制环境下,不存在科学精神发展壮大的土壤,所以我们古代以来在科学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由科学发展所促进的技术上的飞跃更是无从谈起。正是这种原因,造成了我们曾经在科技上的巨大落后,生产力上的巨大落后,以及综合国力上的全面落后,面对列强的坚船利炮无从招架,造就了那段百年国耻。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专制体制。而如今的统治者,却又重新拾起了专制武器,以专制制度下饮鸩止渴的模式发展国力、维护江山,这样下去,等待我们前方的只会又是一段落后欺辱的历史。”
“可照你这么说,我们的专制制度延续了几千年,这几千年来我们应该一直在科技和国力上全面落后于西方才对,可为什么却还有汉唐盛世?还有两宋的科技繁荣?创造了比当时西方更灿烂的文明?”
“西欧真正步入开明体制的历史,要从十三世纪初期诞生于英国的《自由大宪章》开始,在这之前,由于宗教的统治趋于极端,他们甚至处于更蒙昧的状态,直到《自由大宪章》燃起了自由希望之火。而我们那时正处于南宋中期,还在不停的强化君主专制,西方和我们的差距正是从那时开始赶超。直到十五世纪中期拜占庭帝国陷落,很多学者带着古希腊罗马文献逃往西方,古希腊罗马时代的民主思想和科学文化被西方人重新发掘,使得被《自由大宪章》所启发的自由精神和古希腊的民主科学思想交汇在一起,加速了文艺复兴的进程,也使得西方后来居上,把我们彻底甩在了身后。”说着白鹏停了停道:“还有,两宋时期的社会是繁荣不假,至于科技方面的繁荣却无从谈起,宋的科学比起一千多年前的古希腊时代都差距甚远,何来科技灿烂之说?文化和技物灿烂还差不多,但终究还是达不到形成科学体系的文明层次。因为我们古代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的,只有一些技术方面的建树,比如四大发明,但那只是技术上的创新,并不算是科学。”
邵凡听了还是疑惑道:“如果真如你所言,是自由或专制的体制决定了科学的发展水平,那么曾经专制的普鲁士王国为什么可以产生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曾经极权专制的前罗斯国联盟为什么可以第一个把人造卫生送上太空?还有曾经第三帝国的科技,在世界算是首屈一指,这你又该怎么解释?”
白鹏不禁摇了摇头道:“从普鲁士王国到第三帝国,再到前罗斯国联盟,这其实是一条连贯的科技树,这条科技树的源头在于菲特烈大帝实行的开明之治,菲特烈大帝被誉为启蒙主义的开明君主,他给予新闻界、出版界相当大的自由,他说‘我和我的人民达成了协定,我做我想做的事,人民说他们想说的话’,鼓励人们‘想怎么争论就怎么争论’,使普鲁士成为当时欧洲大陆最享有言论和出版自由的君主国,他甚至能够容忍公开的批评,允许书店展出以自己为对象、在当时属于不登大雅之堂的漫画。他还重视教育,成立了皇家科学院,设立奖金,鼓励人们探索科学,这些传统在菲特烈大帝之后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延续,正是在这种宽松开明的环境下,普鲁士的科学文化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再加上德意志民族天生的严谨性本就适合于治学,所以后来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和思想家,甚至一度成为欧洲大陆的学术中心。有了这种无比殷实的科学技术家底,到了短暂只有22年的第三帝国时期,实际上是那些之前培养的科技人才在发挥能量,造就了第三帝国在某些科技领域的世界领先,再后来第三帝国被前罗斯国联盟剿灭,第三帝国的大部分科技精英被其虏去,使其掌握了第三帝国在某些领域、特别是V2导弹技术和发动机方面世界领先的科技,有了这方面的领先科技,把第一颗人造卫星送入太空便不足为奇。”
“既然菲特烈大帝实行的开明专制造就了曾经的辉煌,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不是也可以实行开明专制来解决一系列社会问题,实现国家真正的崛起强大呢?”
“在菲特烈大帝的时代,开明专制属于破天荒的先进,但在我们如今的世界,却已然远远落后于时代,产生的弊端远远大于益处。菲特烈大帝一方面留下了开明的政治遗产,它在当时领先于世界,也造就了德意志民族的一度辉煌。但菲特烈大帝另一方面留下的专制军国主义传统,可以说也注定了德意志民族后来经历的深重苦难,那就是发动并且输掉了两次世界大战,此中的无尽血泪让德意志民族痛彻心扉的醒悟,最终彻底抛弃了专制,拥抱了自由和民主。这就是开明专制的不彻底埋下的灾难隐患,不将专制彻底抛弃便始终无法避免。就像我们曾经实行改革开放,经历过一段短暂而相对开明的时期,这期间经济飞速发展,国力军力也迅速强大,但开明不彻底的隐患很快就浮现了,随着独断专行的教统部长上台,短短数年就出现了方方面面的大倒退,让过去几届的缓慢前行还不及他一届的加速倒车,甚至有回到从前那个又红又专的时代、退回原点的危险!所以这个体制需要的是彻底决绝的民主变革,绝不能指望蜗牛爬行式的缓慢开明进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历史一再证明,出现一个能够掌舵国家前行的明君太难太难,但出现一个倒退败家的昏君、庸君则轻而易举,这正是教统部长通过自己一系列的倒行逆施,摆在我们面前活生生的例子!”
邵凡听罢不由一阵深思,可也许是自己有些累了,也许是头一次接触到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想法,反正白鹏的一番长篇大论让他脑中一时混乱不已,不禁揉了揉脑袋道:“我们一开始谈的明明只是个教育问题,怎么又牵涉出那么多是是非非?你说得我脑子都乱了,这些东西都太复杂了。”
白鹏不禁笑了笑道:“一开始接触这么多新观念也难怪你有点云里雾里,如果只是简单的谈论教育问题,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应试教育并不公平,它所谓的公平不过是一种公平的奴役和压迫。用考试消耗他们的精力,用分数限制他们的追求,用升学压迫他们的心智,用各种被阉割的知识迷惑他们的认识,用前途莫测的就业转移他们的求索,再在他们头顶压上一套房子,然后,这个世界一下就太平了,因为人们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去想更多、去做更多。”
“好了好了。”邵凡思绪混乱的说,“先不谈这些大道理了吧,每次我才说几句话,你就一下子长篇大论那么多,我说不过你行了吧。”

 

 

第13章 二密科

“呃……”白鹏只好无奈一笑,“那好,不说这些了,再说就真成对你洗脑灌输了。”
这时刚洗完澡的白琳娜穿着一袭蓝色运动服走下楼梯,微微潮湿的头发随意的盘在脑后,慵懒中透出一丝清新和自然。
“你们聊得怎样?这小……”看到邵凡瞥了自己一眼,白琳娜随即改口道:“看样子好像不太谈得来啊。”
“只是有些小分歧罢了。”白鹏淡定的说。
白琳娜望瞭望邵凡,深有体会的说:“他有多固执我可是领教过,你不知道为了让他过来费了我多少口舌。”
邵凡听罢回敬道:“你明白我为什么跟你来,也希望你不是在耍我,否则我马上就离开。”
“那你走吧,我就是骗你的,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白琳娜似乎有恃无恐的说。
“你……”邵凡强忍着心中的恼火,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又是在拿他开刷。
“好了好了。”白鹏息事宁人道,“六妹,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诉邵凡吧。”
“还能是什么事——这世上除了夏诺妍还有什么能让他这么挂在心上?”
“你真的打探到夏诺妍的线索了?”白鹏关切的问。
白琳娜往沙发上一坐,悠然的翘起了二郎腿,“就算告诉他又怎样,凭他一己之力难道想和二密科对抗!”
“什么!”白鹏惊愕不已,“夏诺妍的失踪怎么会牵涉到二密科?”
“这件事我也很不解,但从鬼狼脑袋里提取的记忆清楚确凿,几天前鬼狼去二密科在县城的情报站打探一些消息,听那的负责人发牢骚说上面命令他们秘密抓捕一个重要人物,但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怎么会是个看上去挺无辜的高中女教师,对这种脏活不让一密科却让二密科去做很是不满。”
白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应该是夏诺妍没错,可她只是个刚毕业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怎么会成了二密科的重要人物?”
看白琳娜和白鹏自说自的,一口一个什么让人不知所云的“二密科”,邵凡焦急的插嘴道:“你们说的‘二密科’到底是什么组织?一定是他们抓错人了,我认识的夏诺妍只是个普通女孩,根本不可能是什么重要人物。”
白鹏解释道:“这是官方的地下组织——国家情报局民间情报处下辖的第二机密情报科,在全国各地都设有情报站点,是官方在民间搜集和掌握情报信息的重要耳目,也从事一些隐蔽的特殊行动,说白了就是教统部的特务机构。”
“明白了吧?”白琳娜也说道,“二密科是吃皇粮可不是吃白饭的,天气预报可能有时会不准,但二密科绝对不会抓错人——什么普通女孩?我看这个夏诺妍绝不简单,保不准是外国间谍什么的。”
“你少胡说八道!”邵凡愤然的回应,右手不觉一使劲,手中的玻璃茶杯砰然碎裂,在掌心化为了一堆碎屑。
白鹏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邵凡缠着绷带的右手,“从你挡下罗森那一刀我就明白你那条胳膊绝不简单,现在烈风小队又找上门来,看来太空舱里的秘密就在你这条钢筋铁骨的胳膊上了。我很好奇,那个太空舱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邵凡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吐露自己离奇的经历。
“喂?”白琳娜似乎了然于胸的望着邵凡,“你不想说我替你说好了,鬼狼最近的记忆都在我这——关于这次烈风小队的行动,国土安全特勤处的负责人给鬼狼透漏了一些消息,他们要找的是太空舱里的一个金属盒,盒子里装着两小瓶特殊液体,一瓶蓝色一瓶红色,我没说错吧?”
见白琳娜已经知道的如此详细,邵凡觉得再隐瞒也是多余,便向他们如实道来了事情的经过。
说罢他抖开缠在右臂的绷带,露出那条青筋暴起、粗犷骇人的胳膊,如恶魔的右手一般连神经大条的白琳娜看了都大惊失色。
“真是不可思议。”白鹏睁大了眼睛道,“一条没有经过机械强化改造的胳膊竟有如此威力。
“不止是这条胳膊。”邵凡接着捡起地上一块玻璃碎片在左肩划了深深一道伤口,只是短短几秒间伤口便自动复原,连一丝伤疤都未留下,“那天去西街找万龙升时我头上中了一枪,当时差点晕过去,不过很快就恢复清醒,子弹从伤口自己掉了出来。”
“原来传闻是真的。”震惊过后的白鹏不禁摇了摇头,“官方的科研突破远远超出了我们预料,他们已经超越了人体机械工学的领域,若是把这种生化技术应用到机械改造人身上,今后我们将彻底无力对抗。”
“好在邵凡没有落在他们手里。”白琳娜说道,“这种技术应该还在试验阶段,太空舱里的东西不过是实验样本,现在他们失去了原来的样本,而邵凡这个活样本就在我们这,对我们来说不正是反败为胜的好机会?有邵凡的帮助我们就能在这项技术上占得先机。”
邵凡一听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难道自己要被当成小白鼠从身上提取试验样本不成?
“你想打什么主意?”邵凡气恼的对白琳娜嚷道,“我可不会当你们的实验品。”
“看把你怕的。”白琳娜斜眼望着邵凡,“我的意思只是采集几毫升你的血样送到总部去研究,这不过分吧?”
白鹏恳切的点了点头,“邵凡兄弟,若你能帮这个忙我们不胜感激,这对组织的存亡至关重要。”
邵凡这才放心下来,“采集些血样当然没问题,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夏诺妍。”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劫走夏诺妍的是二密科。”白琳娜说。
“可怎么才能找到二密科?”邵凡急切的问,“是不是找到二密科就能找到夏诺妍了?”
“我们已经掌握了二密科在山北县的情报据点位置,抓到那的负责人就能知道夏诺妍的下落,但以二密科的行动效率,夏诺妍现在早应该不在山北了。”
“那快告诉我二密科的情报站在哪?”邵凡迫不及待的问。
谁知白琳娜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需要请示过老爷子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是组织的人,对二密科在山北县的负责人下手事关重大,不能任你胡来,必须从长计议。”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让我从长计议!夏诺妍已经被抓了好几天,多等一天她就多一分危险!”邵凡大为不满道。
“其实你不必担心夏诺妍目前有什么危险。”白鹏出言安抚着邵凡的情绪,“二密科行事的首要准则就是保证重要人物的安全,只要人还在他们手里,夏诺妍的安全就有保障。”
“人都被抓走了还谈什么安全!你们现在不告诉我,那我明天就出去自己找!”眼看关于夏诺妍的线索近在咫尺而不可得,邵凡又急又怒的说。
白琳娜冷哼了一声,“二密科行事隐秘,累死你也找不到,你要是一意孤行,以后就别想见到夏诺妍了。”

白琳娜话音刚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楼梯上传来。
“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吵什么?弄得我连觉都睡不好。”
猛一抬头间,一位老者披着睡衣沿着楼梯缓缓走下。这人带着一副古董眼镜,脸上带着惺忪的倦容,花白的头发和胡子显得乱糟糟的。
“呃……”白鹏站起身不好意思的说,“老爷子,我们说话声音太大打扰您休息了。”
邵凡也跟着站起身来,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此刻亲眼见到传闻中东关教场的老爷子仍不免一阵吃惊和忐忑。
“这是哪位?”老爷子看了眼邵凡,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了他的右手上。
“这是邵凡,就是之前救过我的那个学生……”白鹏介绍道。
“哦……”老爷子点了点头,并未再继续打量邵凡,而是径直朝那边的冰箱走去。
只见他打开冰箱找来找去却似乎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奇怪,我昨天放这的两盒奶酪哪去了?”忽然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扭脸望着白琳娜道:“琳娜,是不是你又偷吃了?”
“我……我哪有啊。”白琳娜矢口否认道,但明白人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
“吃就吃了,还不承认。”老爷子有些生气的说。
白琳娜却支吾道:“医生说您血压高、身体不好,不能多吃那些高脂肪的食物,我都是为了您好,其实从小我就不爱吃奶酪,不信您打电话问我外公。”
“你这丫头……偷吃就偷吃罢,全部吃光不说,还编这种骗三岁小孩的理由……”
老爷子正气不打一处来,忽然视线看到了桌上那截鬼狼的断臂,当即把奶酪的事抛诸脑后,关上冰箱走上前去。
邵凡愣愣的站在一边,老爷子的言行举止简直让他大跌眼镜,不曾想传闻中威名赫赫的东关老爷子大半夜的起床竟是为了吃甜食,甚至为了两盒奶酪和白琳娜这样的女孩子生气,简直像个老顽童一般。
望着桌子上的机械断臂,老爷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捋着花白的山羊胡一副眉头深锁、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是六妹今晚解决的一个官方特工身上的,来头挺不小,是……”
“鬼狼……”没等白鹏说完老爷子便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国土安全特勤处的王牌特工会栽在这小小的山北县。”
“不止鬼狼一个,整个‘烈风小队’都来了,不过都已经被六妹收拾干净。”白鹏说道。
老爷子却摇了摇头,“就算鬼狼已不再年轻,单凭他一人之力,琳娜也绝非对手,若是慕名的话还说得过去。”
白鹏听了疑惑的望向白琳娜,“难道总部的慕名也来山北了?”
白琳娜见大话说漏了馅,不由脸颊红了红,“慕名哥没来,多亏有邵凡帮忙,我才把鬼狼解决掉。”
老爷子目光再次移向邵凡,“看你身上连件武器都没有,难道赤手空拳对付鬼狼?”
“呃……”邵凡支支吾吾道,“我只是在一旁出些蛮力罢了,真正和他正面交锋的是白琳娜。”
“嗯,那也不简单啊。”老爷子意味深长的望着他,又低头仔细打量着桌上的断臂,“这条断臂是鬼狼的招牌武器——狼刃斩,去掉多余的结构可以改造成一具机械护臂,固定在胳膊上就是件得心应手的武器,既然你现在手无寸铁,我看这件武器就非你莫属了。”
“啊!我……”邵凡难以置信道,“可……”
“我把它带回来正是这个意思。”白琳娜也说道:“老爷子以前是军方后勤部的高级军械师,改造这截断臂不过是小菜一碟。”
邵凡一听忽然有些不解,“老爷子您曾是军方的军械师,那个戴教授也是前军方高级工程师,既然你们以前都是官方的人,为什么……”
“为什么会加入抵抗组织?”老爷子眯起眼睛问。
邵凡点了点头。
老爷子面色略带凝肃,仿佛邵凡的问题搅起了他沉淀中的记忆。
“……七个人……三个师……三万多军人……”老爷子自言自语道,视线黯然的摇了摇头。
“别问了邵凡,以后你会明白的。”一旁的白鹏说,“老爷子要把鬼狼的断臂给你改造成一件武器,这么好的事你还犹豫什么?”
“可……可是无功不受禄啊。”邵凡心中依然带着警觉,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他可不想因为一件武器就被拉上所谓的抵抗组织这条“贼船”。
“放心吧。”老爷子一眼看出他的顾虑,“是否加入抵抗组织是你的自由,但你想要救出夏诺妍,难道就赤手空拳和二密科对抗?”
“老爷子您怎么知道夏诺妍的事?”白鹏不解的问。
“刚才我就起床了,才要下楼就听到你们正谈论那个坠落的太空舱,索性就继续听了下去。”
“原来邵凡的事您都知道了。”
“嗯。”老爷子望着邵凡道,“邵凡无意中破坏了太空舱里的实验样本,让官方的生化技术实验暂时搁浅,也是为我们做了件大好事,所以就算还这个人情,为他改造这副武器也是理所应当。”
白琳娜扬了扬眉毛,“什么破坏啊,明明就是被他当成药水嗑掉了。”
“总之邵凡是我们必须保护的人。”老爷子语气坚定的说,“绝不能让他落在敌人手里,所以帮他营救夏诺妍我们也义不容辞。”
邵凡听了不知是惊讶还是感动,“谢谢老爷子,可白琳娜说对二密科的负责人下手事关重大,必须从长计议,不知要让我等多久?”
“今天是星期几?”老爷子答非所问道,“人老了,记性不太好。”
“周一。”
“你再忍耐两三天,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周五就能行动。”老爷子胸有成竹的说。
尽管多等待一天对邵凡来说都是煎熬,可老爷子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只能默然应允。
“那具体的行动计划……”
“我都想好了,到时自然会告诉你的。”老爷子慈祥的说,“好了,大家都去休息吧,三楼有间空客房,邵凡先在那住下,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琳娜。”
说罢老爷子转身上楼去了,邵凡也跟着白鹏来到三楼那间空客房。
房间不大,但什么东西一应俱全,让无家可归的邵凡感到由衷的温暖。白鹏一走,他便倒头躺在床上睡了起来,之
前那些紧张的追逐和打斗早已让他疲惫不堪,不一会儿便沉沉进入了梦乡。

邵凡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刚打开房门却发现隔壁的房门也应声打开。走出房间的是个银发女孩,毫无疑问正是未加伪装的白琳娜。
白琳娜一出门就见到邵凡也是轻轻一愣,不由抬起手整了整自己还未打理的头发。
“昨晚睡得还好?屋里缺什么东西没有?”白琳娜漫不经心的问。
“睡得挺好,什么也不缺。”邵凡答道。
白琳娜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径直从邵凡身旁走过,转身间下了楼梯。
到了早饭时间,热腾腾的饭菜已然上好,然而偌大的餐桌上却只有邵凡、白鹏和白琳娜三人。
“老爷子睡过头了吗?怎么还不见出来?”眼看自己做好的饭菜晾在桌子上,白琳娜不悦的说。
白鹏也有些纳闷,“平时他都起的很早去院子里打太极,今天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见你三弟、四弟他们?”邵凡问白鹏道。
“他们都在外面住,也有各自的任务要忙,没事一般不会过来。”
“我这就上楼喊老爷子去,不然一会儿菜都凉了。”说罢白琳娜把筷子一放出了餐厅。
过了会儿,白琳娜一个人无功而返的回到餐厅。
“屋里没人啊,老爷子到底哪去了?”
白鹏想了想,忽然低头把耳朵贴在了餐桌上。片刻之后,一丝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
“地下的暗室有动静,老爷子肯定在给邵凡改造狼刃斩。”
“我说狼刃斩怎么不见了。”白琳娜恍然明白的说。
“我这就喊他去。”白鹏起身道,“邵凡,你也跟我来吧。”
“哦……”邵凡一听要去地下暗室,心中顿时一阵好奇。
两人来到客厅右侧的书房,白鹏拧了下书桌上一座小雕像的胳膊,靠墙的书柜随即缓缓移向一边,接着墙壁上凹陷出一扇门来,里面有条长长的阶梯向下延伸而去。
邵凡跟在白鹏身后进入门洞拾阶而下,转过一道弯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这是间客厅大小的暗室,说是暗室倒不如说军械室或工作室更为合适。屋子中央放着各种机器,包括显微镜、计算机、液压机和小型机床,周围的墙上则挂着各种枪械——阿尔卡、英格拉姆、雷明顿、斯太尔、巴雷特……一排又一排的在挂在墙边,直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老爷子正专心致志的摆弄着桌上的狼刃斩,他身穿白大衫,眼戴护目镜,头发还是昨晚那样乱糟糟的,连花白的胡子都被手上的油污染黑了一撮,简直就是副疯狂科学家的模样。
“老爷子,该吃饭了。”白鹏上前说,“我说您平时起得那么早,今天怎么一直不见人,原来大清早就来摆弄这个。”
“你们先吃吧,我还不饿。”老爷子头也不抬道。
“这怎么成,您是长辈,我们做晚辈的怎么也得等您先下了筷子再吃啊。”
老爷子的心思仍集中在狼刃斩上,好像早已忘了人还要吃饭这回事,任白鹏好说歹说才放下手头的工作跟他们回到餐厅。
“饭菜好丰盛啊。”老爷子一看到桌上的菜肴便两眼放光的说,“难得琳娜做了这么多菜,看来我老人家也跟着客人沾光了。”
“说得好像我平时做饭总亏待您似的。”白琳娜耸了耸嘴角道。
老爷子不由笑了起来,白鹏和邵凡也一阵忍俊不禁,阳光透过窗纱轻洒在餐桌上,不大的餐厅里弥漫着和睦融洽的气息。

新的一天对邵凡来说难得清净和悠闲,身在这所大宅子里,他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
老爷子吃过早餐去院子里打了会儿太极,之后便又回到地下工作室里。白鹏外出打理堂口的事情,白琳娜则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吃着零食。别看昨晚她还打打杀杀、沉稳干练的样子,看的电视却尽是些打情骂俏的言情肥皂剧,看到有趣的地方还傻傻笑个不停。邵凡百无聊赖的坐旁边沙发上跟着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她时不时像吃了掺有兴奋剂的欢乐豆一样,索性去隔壁的书房看起书来。

 

 

 

  第14章 禁思录(上)

 

  老爷子的书房位于客厅右侧的走廊尽头,地方约有半个教室大小。说是书房,除了房间一隅的书桌占了片不大的空间,其余地方都被一排排书架摆得满满,简直像是座小型图书馆。

  闻着淡淡的书香味,邵凡穿行在一排排书架之间,这里的书林林总总、类目周全,有天文地理、文史社科、小说名著、军事杂志、自然科学、机械工学、古今哲学……一直走到书架间的过道尽头,邵凡豁然发现最里面的一座书架上贴了个“禁书及敏感类”的标签。

  也许是强烈的好奇心使然,一看到“禁书”二字,邵凡便顿觉兴味盎然,随手拿起架上的一本书翻阅起来。一看才明白,原来这些书不是被当局封禁不能再继续发行的书,就是一些虽未被封禁但属于政治敏感的书。

  邵凡随手拿起的是本名为《命运三部曲》的书,光看封面觉得阴森森的,像是鬼怪志异类的恐怖小说。但当邵凡坐在桌前细细翻看后,才发现当中的内容比起恐怖小说更令人胆寒。

  所谓《命运三部曲》,原来是《定西孤儿院记事》《夹边沟纪事》《甘南纪事》三本书的合集,排在头里的是《定西孤儿院记事》,这本书讲的半个多世纪前和大跃进同时发生的大饥荒年代的人间惨剧,里面所描述的有关饥饿的残忍情节令人不寒而栗。由于饥饿,家人在炕上被活活饿死,剩下的人甚至没有力气把尸体抬出去;一位母亲为了让孩子有资格进孤儿院吃到救济粮而在窗前自缢;另一位母亲为了活命,将亲生孩子的尸体煮了吃;寒冬腊月的夜里,一对要饭的姐弟在快要冻死的路上向牧羊人借宿,姐姐为了弟弟不冻死而被迫委身于人;一个叫秀秀的三岁小女孩,由于习惯了吃草,来到孤儿院后吃上白面,反倒肠胃不适应而痢疾呕吐,最后也没能把命保住,死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合不上;十四岁的二姐实在受不了饥饿钻进生产队的地里偷吃糜子被队长发现,队长让食堂把一家三口的饭停掉,跟母亲说“你把那个丫头要管一下”,眼看一家子都要饿死,母亲把皮包骨头的二姐哄到窟泉底下挖槁柴,二姐听话的下去了,而母亲再没有把她拉上来……

  书中共22篇记事,然而只看了几篇,邵凡便实在不忍看下去了。

  带着深深的震撼和怀疑,邵凡又不禁翻看起后面的《夹边沟纪事》。那是讲的同一时期,在位于大西北夹边沟的劳教农场中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上世纪50年代后期,近三千名被打成右派的政治犯人被发配到这里进行劳动思想改造,几年之后当他们被遣返时,仅有数百人生还。

  书中一个个当年的亲历者讲述着各自的经历和见闻,在那个荒谬而悲惨的时代,无尽的冤屈和血泪在那片土地上一幕幕上演,刻骨铭心的饥饿和高压繁重的劳动充斥于回忆之间,甚至出现了活人吃死人的事件……

  粗略的翻了几十页后,邵凡果然放弃了读下去,不仅是出于书中人物的极度悲惨,还因为书中的内容对他以往的观念简直是颠覆性的。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自己的祖国怎么会曾发生如此人间惨剧!但那一个个残酷冰冷的事例,又绝不是单凭想象就可以编造杜撰的……

  邵凡把书合上放回了书架,又随手拿起了几本一股脑的放在书桌上,想着今天倒要彻底看看,究竟是有些人在故意掩盖和粉饰什么,还是某些人在有意诋毁和抹黑什么。

  窗外的院子安静无声,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书桌上,但邵凡心中却越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有的只是渐入心底的凄凉之感。

  一上午的时间,他断断续续的翻看了《墓碑》《雪白血红》《一百个人的十年》《牛鬼蛇神录》等许多敏感类的书甚至是禁书,只感到胸口时冷时热,冷的是书中的内容实在有太多的凄惨,热的是心中渐渐积郁的矛盾和愤懑。

  《墓碑》这本书堪称绝对的禁书,书中的内容是大跃进时期中的大饥荒纪实,作者通过对各地资料的收集和整理,揭示了一段血淋淋的往事,在那段被称为“三年困难”或“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全国各地都不同程度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而当中大跃进最积极也是闹饥荒最严重的省份,甚至发生了饿死几百万人的惨剧。在饥荒最严重的某些地方,当时即将饿死的人争吃无主尸肉的事时有发生。有些饥民常到处打听谁家最近死了人,哪里有新坟,一旦听说某处有刚死的人或新坟,人们便蜂拥而至,野外常见被剔了皮肉的尸骨。

  《雪白血红》讲述了政府在统一全国战争中,在那场直接决定半壁江山战略胜负的常春围城战中,以通过切断粮食供给、对包围圈内的人不放出一个的极端策略,虽然成功的将城内敌军围困至绝境,但同时也付出了饿死了十几万难民的代价。

  而《一百个人的十年》和《牛鬼蛇神录》,则讲述了大饥荒时代的五年后,那场席卷全国的文化革命中一个个亲历者的血泪和冤屈,既令人感叹于那个时代的扭曲和荒诞,也让人不由庆幸没有生在那个时代,更后怕那个时代有可能卷土重来。

  粗略了读完了这几本书,时间已是到了中午。午饭时,邵凡望着桌子上可口的菜肴,搁在平时早该大快朵颐了,然而想起《定西孤儿院记事》中那些饥饿凄惨的故事,胃里只涌起一阵干涩的酸楚,于是只简单挑了几根青菜就着吃了个馒头,吃完饭和大家话也没说几句便起身钻到了书房中,令不知个中缘由的白琳娜有些莫名其妙的皱了皱眉头。

  下午的时光,邵凡没有再读那个饥荒和文革时代的书,而是挑了些现代和古代的书来读。

  开卷的第一本便是《商君书》,这是本薄薄的古文典籍,但此中的分量读起来却格外沉重。

  此书相传为商鞅所著,围绕着“如何使国家强大”这条主题思想,商鞅对国家、人民与法律之间的关系做了丰富的阐述,形成了一套集法家之大成的驭民五术,堪称历代专制统治者必修的帝王之术。

  一、壹民:统一思想。民愚则易治也。

  二、弱民:民弱则尊官。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三、疲民:为民寻事,使民疲于奔命,无暇顾及他事。

  四、辱民:民,辱则贵爵。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

  五、贫民:贫则重赏。匍匐生计,人穷志短。

  (五者)若不灵,杀之。

  看完《商君书》,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在邵凡胸口久久郁积,当中的驭民五术,尤其是疲民之术,更是令他觉得有如置身书中。“使民疲于奔命,无暇顾及他事。”这不隐隐有一种当下社会上人们像工蚁一样早出晚归的劳累奔波、学校里学生们夜以继日的辛苦学习的生动写照!

  古今往来,历朝历代专制制度最黑暗的统治核心也莫过于此了,说是专制统治者们密不示人的统治秘诀也不为过。所谓儒家的仁义道德只是统治者们光鲜的包装而已,这种驭民之术才是几千年来真正的统治内核。

  想起自己的祖祖辈辈正是在这种统治之术下世代艰辛劳作和生活,邵凡心中便一阵难以遏制的悲哀。而我们现在呢?现在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状态?邵凡不禁自问,当即感到脊背透出丝丝的凉意。

  他把《商君书》放回书架,又挑了几本书回到书桌前看,似乎在寻找心中那个渐略明朗但仍未确定的答案。

  当连着翻阅完《饥饿的盛世》《简读罗夏史》和《罗夏国民性演变历程》三本书之后,邵凡寻找的答案已然确定无疑了。

  在《饥饿的盛世》中,他明白原来古代所谓的盛世,不过是帝王家的盛世,是被历史粉饰后的太平浮华,是当权者们的珍馐盛宴,而属于人民的,却只是满桌狼藉的残羹剩饭、满目赤贫的辛劳困顿。统治者不仅亲手打造了等级森严的专制体制,不断加强对人民思想的控制、对异见思想的极尽压制,还主动抗拒外部先进的科学和技术,坐失国家和民族跟上时代发展的历史机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愚民、弱民而利于自身的统治,把全体国民都驯服为自家的奴才,发展到极致便是干脆彻底闭起国门不再看世界,一门心思幻想着自家江山的千秋万代。

  而在《简读罗夏史》和《罗夏国民性演变历程》两本书中,邵凡顺著作者的叙述,无比痛彻的领悟了我们这个民族是如何世世代代被专制体制所塑造所驯服,乃至一步步退化为精神孱弱、头脑麻木如被圈养的羊群一般的生物,不得不依附于权力才能站直站稳,不得不寻求于千方百计的抓住权力才能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填补内心的那份苍白和无力。

  接着,邵凡又陆续读完了《走出帝制》和《血酬定律》,书中那些借古讽今的意味和剖析,令他不得不思索很多东西,而随着思索的逐渐深入,他心中的答案也已然确定无疑。

  没错,古代也好,现在也好,其实都是同一种统治模式的一脉相承,都是一言堂的独裁专制。只是统治者由家天下变成了党天下,只是加了个“人民”的名字,换了身“共和”的衣服,到头来依然是实行权贵专制统治的老套路。

  正是这套数千年以来的驭民之术,概括起来就是以愚代智,以疲除逸,以弱去强,以奸驭良,才造成了如今的社会现状。在这种流氓政治、小人政治的治理下,试问任其发展下去我们的社会将会变成一个怎样的社会,难道最后的结果不就是黑社会吗!

  然而愤怒之余,邵凡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对于改变这种现状的有心无力。但是转念一想,难道古人只给我们留下了如此黑暗的东西,没有留给我们相应的破解之道吗?

  带着这种念头,他又返回书架前挨个寻找着,一排排、一本本,仿佛和书架上的书赌气似的不停的拿出来又放回去。

  忽然在书架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本被牛皮纸包裹的书籍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一看,原来是两本包在一起的小册子,一本名为《梨洲传》,一本名为《禁思录》,作者是同一个人。

  由于被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两本书看上去都近乎崭新,而且与众不同的是,它们都不像是正式出版发行的书籍,有些朴素简陋的装订倒像是作者私印的书籍。

  这下邵凡彻底来了兴致,因为这也等于表明,这些都是禁书中的禁书,连正式的出版途径都不可触及。

  但当翻开那本《梨洲传》,邵凡却不禁有些失望,这算哪门子禁书,不过是一本传记加随笔,长篇累牍的介绍了一番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的生平经历和思想轨迹,以贯穿历史的视角重新诠释了一番其朴素民主思想的当代价值和意义。

  草草翻完了《梨洲传》,邵凡又漫不经心的接着翻开了《禁思录》。

  这本书的开首便提出了一个问题:自秦以后的两千多年来,我们的历史究竟是总体在前进还是在后退?社会精神是一直在走向文明还是在一步步沦向黑暗?

  作者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引入了黄宗羲的《留书》来切入这个主题。

  《留书》第一章的“文质篇”开头便引用了苏洵的一段话:“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

  “文”与“质”,文中即略为文明与野蛮之意,苏洵以为,社会由野蛮向文明发展,是犹如水往低处流一样的趋势。变为文明之后,再反过来回归野蛮,就像让水往高处流一样难了。简而言之,他认为历史的发展是以趋“文明”、去“野蛮”为总的方向。

  然而下文中黄宗羲却出人意料的表示:“余以为不然。”

  他认为:喜质而恶文者,凡人之情也……吾见世运未有不自文而趋夫质也……天下之为文者劳,而为质者逸,人情喜逸而恶劳,故其趋质也,犹水之就下。

  按字面意思理解的话,黄宗羲的观点应该是:趋向于野蛮而非文明,属于人之常情……我所见闻的世道从来都是由文明步步趋退于野蛮……由野蛮转入文明是辛苦不易的,而由文明转入野蛮则轻而易举,人们喜欢轻松安逸的事而不喜欢辛苦不易的事,所以社会的趋势才是由文明趋于野蛮,就像水自然而然往低处流一样。

  显然,黄宗羲想表达的是,社会的发展趋势之所以是由文明沦为野蛮,原因在于人们的好逸恶劳。

  而作者却认为,此时的黄宗羲还未像后来那样意识到这个社会之所以一再向野蛮倒退的根本答案,但却不偏不倚的切中了问题的关键,有意无意中点到了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

  其实,每个人大约心里都明白,人之情多喜文恶质,而非喜质恶文。人们向往文明的生活,就像人之爱美一样,是最自然不过的天性。文明和谐共存的生活,才是一种与你与我与大家都方便轻松的生活。在一个文明社会,野蛮的行为往往会得到沉重的制裁,绝不是种轻易安逸的事。而在一个崇尚野蛮的社会,只会是纷争和欺压的沃土,只是一种对统治者轻松而老百姓艰难度日的生活,大多数人们不可能喜欢这样的生活。历史的大趋势也应该是由野蛮向文明而发展。

  但为什么明明道理是如此,在黄宗羲眼中却出现了“社会发展总是步步由文明沦入野蛮”这种道理上截然反常的现象?在作者看来,此中的缘由才是更足以令人深思的问题。

  所谓人之常情,的确有好逸恶劳的一面,但同样也有趋富逐利的一面,而后者对于前者甚至是压倒性的。人们通过辛勤劳动来获得收入,贫穷的人不会不想着怎么去赚取足够维持生计的收入,而越是富足的人越会想着怎么去赚取更多的收入,越不可能让眼前任何一丝钱生钱的机会轻而易举的溜掉,这才是人类的天性,金钱的本性,也是贯穿社会历史发展的一大决定性因素。

  而好逸恶劳只是少数或浮于表面的现象,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无非有两种,一种是大环境的普遍“质”化而令人产生随波逐流的行举。一种是环境的不如意而导致的自暴自弃,轻则来说,是付出与收获极度不成正比,是社会制度的严重不公导致人们丧失了努力的积极性;重则来说,就是明知自己的付出是给别人干的,因为全天下所有之物都是属于皇帝一个人,都可以被某些人利用特权尽情的占有夺取,因此原本积极的人也可能变得沉沦消极。这点曾经大跃进时生产公社化的彻底失败就是类似的例子,当生产出来的东西都以所谓人民的名义归于公社所有,人们怎能不偷懒?怎能不好逸恶劳!因此可以说,正是统治者和统治制度的不堪,才造成了民众在被制度驯化下的精神退化,才导致了社会不停向野蛮退化。

  这两种原因,在“文质篇”中都可以找到例证。

  彼帝辛使男女倮(裸)逐,厉王发龙漦(尿)而使妇人裸而噪(澡)之。

  荒淫的统治者们带头腐朽沦丧,产生的破坏效应无可估量,一个国家的君主既如此,他的群臣们又该如何?群臣若是上行下效,普通的百姓又该如何?试问如此这般,世风如何不日下,人心何以不沦落,此其第一种原因的典型诠释。

  昔者由余之语秦缪公曰:“……君子皆知文章矣,则欲服者弥少。臣故曰俭其道也。”呜呼!由余之所谓道,戎狄之道也,而缪公以为圣人。

  从由余和秦缪公的对话来看,最先向秦国提出以野蛮治国思想的由余堪称后来商鞅推行极端法家思想下驭民之术的先驱和铺垫。

  正如黄宗羲后来所认识到的那样,在《明夷待访录》的“原君篇”中,他愤而写道:

  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

  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此时的黄宗羲在惨痛的反思明亡的教训后,才真正看清了历史的答案,明白真正的天下大害,正是在于独断专制的统治者。专制君权“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实乃“为天下之大害”,正是由于顶层统治者的原因,才使得天下没有安宁之地,使得社会不断在权力纷争中倒退沦落,因为专制君主把天地之大所有的东西都当做自家的私产。人民肝脑涂地、子女离散,在其看来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产业的手段,丝毫不感到悲惨。人民被驱使着,被利用着,在对明君治世之梦的幻灭中,在明白天下之大已然被专制君主当做了自家私产后,这个世道的一切便围绕着天下大权的争夺而展开。而专制统治者则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大权被夺,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不停完善巩固着手中大权的统治之术,热衷于像增加自己的私产一样不停扩张着手中的权力版图。

  《留书》中由余和秦缪公的那段记载,便是上述恶果的一种印证。统治者为了自己的野心和统治,一门心思的寻觅和设计着别有用心的统治制度,试图以野蛮倒退的制度和手段激发人民的原始生存动力来达到强权、强国、争天下的目的。在这种顶层制度的设计下,人们只有听命服从的份,听命服从于整个社会的大环境连同自己都难逃被野蛮塑造的命运。而一个社会越是趋于野蛮,便越会倒退至类似猴群似的原始状态,越利于也需要于一个猴王式的领袖来统领一切。而老百姓们,只会像猴王治下的猴群一样,越来越渺小卑微、噤若寒蝉。

  正因为有了由余和秦缪公打下的基础,商鞅推行起自己的极端法家思想才水到渠成,也可以算作这种制度基础由起初简单的粗暴野蛮转为精密的极权专制制度的一种进化,就像猴王开始懂得了赏罚分明、笼络欺骗、纵横捭阖一般,对猴王来说这是一种统治手段的巨大进步,但对猴群来说,却犹如置身于一座越来越牢固的囚笼。而随着这种统治进一步进化为控制思想的专制机器,对不利于统治的各种思想进行压制、禁锢和阉割,当中的个体更是连挣脱囚笼的希望都看不到了。

  孔子的仁义思想,孟子的“民贵君轻”和“有恒产者有恒心”思想,本是那个时代以仁义之君、仁义之师使天下归一、人心向背、王道复兴的希望之光,尽管时间可能有些漫长,但因为极端法家思想和秦国急功近利的图强之心完美结合而成的极权专制横空出世,这一希望终至宣告破灭。在这种野蛮制度的鞭笞下,秦人的原始生存动力被彻底激发,秦国果然穷兵黩武的强大了起来,在灭掉六国完成统一大业之后,儒家实质上便宣告完败于极端法家,并进一步沦为极端法家思想的嫁衣和遮羞布,成为对这种野蛮制度的统治内核加以粉饰包装的门面。而随着儒家逐渐被侵蚀而变质,被法家以“三纲五常”鱼目混珠、偷天换日,使得“忠孝贞节”流于一种表面形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沦为了等级制,王道也彻底被霸道所取代。

  在极权专制下如同嗑药一般横扫六国的虎狼之秦,却在药劲过后开始显露出剧烈的副作用来,原来专制制度下所谓一方面的强大,不过是以另一方面的极度虚弱为代价,最终落得个指鹿为马、二世而亡的下场。

  但秦虽然亡了,皇帝的称谓却被后来的统治者们视如珍宝的延续了下来,秦的那套极权制度虽被后来者吸取秦亡的教训没有完全照搬,但它的核心理念却像深埋于亡秦废墟下的种子一样存留了下来,随着汉武帝刘彻使其重新如沐春风、破土发芽,一代一代、一朝一朝不停间断的发展壮大,其势大有不可遏制、重新席卷天下之日。

  到了宋时,这套专制制度已然重新蜕变得相当完备,不禁有着严酷的铁腕,还戴着仁义道德的光鲜假面。

宋代是自汉武帝、隋炀帝以来,专制制度的又一次重大完善升级,君主权力和官僚权力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并且系统化、制度化的开始了君主独裁统治!宋以前在朝堂之上,宰相面对皇帝都是坐着,而到了宋却变为站着,这种体制的退化昭然若揭,所谓的‘与士大夫共天下’跟当今的‘由人民当家做主’一样只是流于口号罢了。在当时所谓的言论宽松自由下,竟产生了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那样著名的文字狱,还大肆禁书到了李白、杜甫的诗都成了禁忌的地步……正是从那时起,相权沦落式微、君权急剧膨胀,男人变得文弱、个个头上戴花,妇女开始缠足、灌输三从四德……也是在那一时期,皇帝下令民间不得私蓄兵器,并进一步扩展到日用的刀具;文官凌驾于武官,外行指挥内行,军队开始经商;科举达到极盛,知识陷于功利,思想由此钳制;举国皆为官迷,政府臃肿无比,行政效率奇低……女子被禁足闺中,而男子则“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敢敢如驯羊”。赵家的皇帝把国民训练成了温驯的家犬和绵羊,那时的言论宽松自由是羊声犬吠的自由而非人言的自由,是一丁点可怜的言论宽松在后人缅怀寄思中美化了的自由,但就算是这一丁点的自由,也建立在赵家对臣民的成功驯服之上,就好比歹徒打断了人质的四肢便放心解开了捆绑,皇帝放心的让被阉割后的男人做自己妻妾的仆人一样,以这种代价换来的的所谓言论自由,不但不是国家之幸,反而敲响了整个国家的丧钟。

  甚至可以这样说,从宋代的皇帝完备确立起这套专制制度起,宋这个朝代就已经慢性服毒自绝了,它的繁荣活力也罢、它的苟延残喘也好,都是我们千年文明的余晖在凋零前的回光返照,是历史在我们这个文明极可能走向彻底灭亡之前那顿丰盛的断头饭。对于这样一个朝代的灭亡,后人大多是哀痛惋惜,觉得如果宋朝没有灭亡,而是一直发展下去,也许我们会比西方更早进入工业革命和大航海时代,根本不存在近代以来的国难屈辱。

但试问一个如此防民甚微、重文轻武的朝代,老百姓们纷纷崇文轻武变得柔弱而利于驯服,当面对强敌的入侵,让一群驯服的绵羊去保家卫国,这样的国家面对彪悍的游牧民族有何理由不灭亡?站在国家民族的角度,我们当然应该为宋的灭亡感到哀痛惋惜,但站在文明兴亡的角度,我们更应该庆幸我们几千年的文明没有跟着这样一个为了一家之私而大兴专制统治、置我们民族陷入空前危机的朝代彻底陪葬,若不是当时耶律楚才对征服者的劝谏,宋的子民极可能会像西夏一样被屠戮殆尽!

  到了明代,相位被废除,大臣对皇帝行跪礼,被称为权力野兽的明太祖实行了一系列杀人不眨眼的铁血政策和对人民思想和自由极端禁锢的高压政策,八股文章、职业世袭和户籍隔离便是他的得意之作,这种比宋代更专制的统治手段赢得了一时的得意,却给不远的后世留下了一片狼藉。

  明代土木之变,皇帝重臣被虏、京师被围,若非于谦力挽狂澜,大明几乎要重蹈靖康之耻的覆辙。这距离大明开国才八十年,而宋即使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幽云十六州,开国一百六十年才遇到靖康之变,真正的一代不如一代。从宋到明、从明再到清,宋的子民成了亡国奴,明的子民不仅成了亡国奴还要剃发易服,一个剧本比一个剧本耻辱。

  到了清代,撤掉内阁设立军机处,君主专制更为极端,思想控制的文字狱也盛极一时,但由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连续出现三位文韬武略的帝王,才开创了一番小农社会的太平盛世,却根本无法与同时期的工业文明相比,这也只是延缓了原定的剧本,并没有改变历史走向,代价是后来在列强坚船利炮下更不堪的百年国耻。

  由此可见,每一个专制朝代的兴衰剧本,都是一次次刷新国耻记录的悲惨轮回。每一次专制朝代的没落衰亡,都伴随着人民一次比一次更悲惨的流离失所、血泪成河。甚至可以这样说,专制集权制度就像皇帝龙旗上的那条恶龙,在不停的完善自身的统治手段中,必须靠反复的吞噬人命和鲜血才能存活,在一个又一个王朝反反复复的覆灭和兴起间,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华丽蜕皮、借尸还魂。每一个朝代的动荡纷乱都是它对人命的一次血腥收割,都是一次吞噬千万条人命的饕餮盛宴,待吃饱喝足之后消停一段时间,留给人民休养生息、发展繁衍,然后再随着又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饥荒而一顿饱餐。所谓每个专制朝代难以逃脱的兴亡周期律,无非是如此一种残酷的真相;所谓专制集权统治下经过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的老生常谈,无非是这条恶龙在天下大乱中吃饱了人肉、喝足了人血之后重新焕发的活力与生机;它所谓的千秋万代和丰功伟绩,都是靠反复吞食我们这个民族的骨血才得以延续!

  曾经我们面对外敌的侵略,面对樱日国发动的那场堪称百年以来最大的战争浩劫,直接和间接死于战争的军民总数将近2000万,损失了当时二十分之一的人口,而历史上,由于专制朝代的内乱更迭所造成的纷争浩劫竟能连这个残酷的数字都相形见绌。

  据史料考证,东汉后期的人口达到了近6000万,经过东汉末年的战乱和饥荒,到了三国时期,只剩下了2300万;隋朝的人口高峰是4600万,到唐代建立时只剩下2500万;安史之乱前,唐的全国户口数达到891万户,安史之乱后只剩下130万户;南宋和金的人口超过了1.4亿,到南宋灭亡后,全国人口降为7500万;明代人口最高峰时突破2亿,到清初时只有1.2亿;道光三十年,全国人口达到了4.3亿的新高峰,经历了太平天国的战乱,人口还剩下3.3亿,直接损失了一个亿!当然,某一时期这些巨大的人口损失不可能是均匀的,所以当时部分地区的人几乎已经死绝了,比如历史上大规模人口灭绝最为悲惨的川地。

  看着这些血淋淋的数字,邵凡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古时以来就有“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和“易子而食”的说法,明白了古人的那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是绝非夸张的事实。

  读到这里,邵凡胸口隐隐一阵颤栗,我们的民族都经历了些什么……都经历了何种地狱般的血泪和惨绝……

  他不禁想起了《定西孤儿院记事》中的那个年代,想起了三岁的秀秀临死前那双怎么也合不上的黑眼睛……想起了被母亲抛弃到窟泉底下等死的二姐那绝望而声嘶的哭喊……想起了死去后被亲生母亲煮了吃的扣儿那剩下的一对在水缸上搭着的毛辫子……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民族一次次反复所经历的炼狱般的苦难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是我们犯下的错,主导着一切的明明是那些统治者,最后却要由我们去承受这些罄竹难书的惨绝人寰呢!

 

 

第15章  禁思录(下)

 

 

带着满腔的酸楚和怒火,邵凡继续在书中苦苦寻找着。

  叙述到这里,作者笔锋一转,从历史的血泪长河转到如今的时代中来。

时至今日,这种专制制度依然在堂而皇之的高居庙堂,不过是“新朝旧代交相替、城头变幻大王旗”,不仅如此,专制制度再次得到了重大的升级蜕变,表面上打着“人民民主”的旗号,背地里则干尽极权专制之事,这种登峰造极的欺骗和粉饰看似新颖光鲜,但其运作的理念、推行的政策,却无一不是发霉的旧货。

  当曾经的屠龙者成为了又一条恶龙,他们也变成了和历史上所有的专制统治者一样,都是一样的一家独大,一样的专制集权;一样的控制思想,一样的打压异见;一样的等级森严,一样的权贵优先;一样的禁声禁言,一样的粉饰欺骗!

  从古至今,老百姓们无不是为了生活中最基本的吃穿住行苦苦挣扎、承受压榨,古代把人们束缚在土地上为了吃饱穿暖而疲于劳作,把人变得麻木而无暇感受苦乐,几乎使老百姓沦为一个个辛勤的工蚁;如今让大多数人为了房子和车子而疲于忙碌,让民众充分品尝到生活的艰辛以珍惜被“恩赐”的那份微薄的幸福,让人们不至于因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有精力余暇去思考自己本不该思考的东西;千百年来,统治者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脑袋里装着的都是同样驯民驭民的路数。那就是不要太满足人民的物质需求,免得他们饭饱思淫欲甚至思考更多的东西;不要让人民强大起来,免得他们威胁到政府的统治;不要给他们太多的权利,免得他们自我膨胀甚至挺起腰杆,要让他们始终在大棒加萝卜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中病态的沉浸着陶醉着……成百上千年过去了,时代在变迁,经济在发展,科学在进步,而我们的国家却改变了什么?还是延续着封建社会模式的专制统治套路,还是那套唯我独尊、防民愚民、万众为奴的专制制度。这种专制制度不改,不管国家如何强大、经济如何发展、科学如何进步、物质如何丰富,属于人民的永远只会是残酷,等待着我们的也永远只会是在一场又一场王朝盛衰的轮回中,历史周期律的一次又一次苦难摧折和血腥收割!

  然而现实既已如此,却又不止如此,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监控技术的日新月异,古代的专制统治者们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统治手段,在技术的突飞猛进下却可以得到实现,比如明太祖为了监视群臣而设立了锦衣卫,但后来锦衣卫又不让皇帝放心,遂设东厂加以节制,之后对东厂又产生顾忌,再设西厂直至内行厂层层迭加……

  古时统治者想要实现自己将群臣状况牢牢掌握的目的,代价成本实在是太高太高,而在今日,一个强制官员们安装的手机APP学习软件就可以做到。

  在这个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们的国家在两个方面的科技成就属于世界领先,那就是5G通讯和超算。这既令人自豪,也同样令人忧虑。因为如果以5G甚至不远将来的6G、7G通讯的超快数据传输速度,配合超级计算机的超快大数据处理能力,再加上国有电信巨头的彻底垄断,通过手机实时监控每个公民的言行思想活动在理论上完全可以实现。通过这种先进的监控技术手段,由“手机终端——通讯基站——大数据库——超级计算机——精准定位装置——快速反应机构”连接而起的完美系统可以迅速精准发现对统治不满或有威胁的人并及时进行忤逆等级评估,判定是否需要给予训诫、惩戒或是直接抓捕,诞生出一种在思想控制上前无古人的极权统治,甚至可能比奥威尔《1984》中的世界更酷烈更黑暗。

  随着全民监控的技术应运而生,一个滴水不漏的利维坦时代即将到来,那时一切反抗的可能都将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一切自由的希望都将不复存在,除非这个陷入专制极权的政府在高层权力斗争中相互倾轧自毁长城,或是在对外战争中彻底失败,令其穷兵黩武自行走向末路。但前者发生的几率太小太小,后者虽然大概率发生,却是作者绝不想看到的,因为一旦战争爆发,人民的水深火热便随之降临,而一旦战争失败,国家民族的命运便被外部力量扼住了咽喉,我们只能在时代的末路中身不由己。所以,现在就是改变这种现状、防止更密不透风的专制铁幕不期降临的迫切时机,无论是选择抗议还是反抗,挽救国家民族命运于大厦未倾之际都刻不容缓,否则一切都为时晚矣。但同时也要时刻切记,我们要反对或反抗的本质上是这种上千年来的专制制度,并非是某个政党、某个政府,当他们和专制制度为虎作伥时才是我们的敌人,但当他们诚心诚意改变并结束这种专制制度时,他们就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

  读到这里,《禁思录》的第一章便结束了,在后面的篇章中,作者介绍了黄宗羲在《孟子师说》和《明夷待访录》中朴素的民主思想对于改变当今政治现状的时代意义,尤其在《明夷待访录》的“学校篇”中,黄宗羲提出了“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和“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的思想主张,其意在于,让天下是非的评判归于天下学子,天下政事的得失由天下学子共议,使学校成为社会的舆论中心,甚至成为类似议会的机构,发挥议政辅政的作用。以作者来看,这种让“天下政事的得失由天下学子共议”的创见具有无可估量的现实价值,若是结合现实使之某种程度的实现,不失为破解当前社会困局极为有效的策略之一。

  在后面的一大章,作者专门对著名的“黄宗羲定律”进行了一番剖析,引入了哈耶克的“扩展秩序”和热力学中“熵”的概念来诠释这个问题,虽然之中涉及的某些术语令邵凡读起来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大致领悟了作者的想法,作者最后直指这样一个答案:专制制度过度的中央集权,不仅不会如统治者所期望的那样,令全国上下铁板一块、秩序井然,反而会导致严重的基层政治生态失序,将统治者一度苦心经营的统治秩序陷于比之前更为混乱的状态,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实则是由一定社会发展水平下“秩序”和“熵”之间的衡量关系所决定的,是自然界的一种铁律,人类社会也无法避免,不是由统治者的一厢情愿所能逆转,正是一代代统治者们只醉心于权力却忽视社会规律的想当然,才终于导致“黄宗羲定律”中的“积累莫返之害”一再发生,导致一个个专制王朝最终崩塌衰亡的不可避免。

  在《禁思录》的最后的一章“六三论纲”中,作者没有再长篇大论什么,只是列出了63条论纲(见文末附录)。

  所谓论纲,即是一些以供公共性讨论的社会历史类问题提纲。作者写道,正所谓真理不辨不明,对于当下的时代而言,开启一场对真理的大讨论是亟待和必要的,只有大家本着言论自由的原则对问题尽情畅所欲言,才能使人们真正看清时代的脉络和方向,进而使时代的真理水落石出。

  邵凡耐心的将这63条论纲逐项看过一遍,但读到最后一条时,却发现第63条论纲只是一段空白,这令邵凡有些大惑不解。

  

  带着心中的疑问,晚饭时邵凡向对面的白鹏问起了这个问题。

  此时餐厅里只有他们和老爷子三人,而白琳娜则在客厅里一边独自吃饭一边继续追剧看。

  “呃……”白鹏一听略有惊讶道,“你在书房一呆就是一天,连这本书都给你找着了?”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被牛皮纸包得那么严实。”

  “那是我珍藏的书,在这个城市可能仅此一本,竟然被你给翻到了。”一旁的老爷子说道。

  “也算是一种机缘吧。”邵凡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好奇的继续问道:“里面的‘六三论纲’那一章,应该算是最后的压轴之章,可标题的意思明明不是63条论纲吗,为什么内容只有62条,最后一条却是空白?”

  “那不是空白而是留白。”白鹏笑了笑道,“我所理解的是,最后一条正是对第一条论纲的呼应,‘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真理只存在于自由的语言也就是活的语言中,话不能说得那么独、那么满,否则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会渐渐沦为一种死气沉沉的教条文字,那条留白便是整个论纲留下的一片可能性空间,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观点和答案,百花齐放永远胜过一言堂的言论独断。”

  “原来是这种用意。”邵凡点了点头,又好奇问道:“那这本书的作者后来怎样了?写出这样的书并私自印发,恐怕很危险吧?”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白鹏的神色有些凝重,“这本书公开之后,很快作者就被警方和国安组织以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抓捕,一时失去了音讯,后来我们才得知,他本就身患癌症,需要一直服药,身体状况欠佳,但警方和国安对他进行了暴力强行抓捕和关押,期间对他是否勾结外国势力进行了长时间、连轴转式的高压审讯,甚至是否动用了各种软性刑讯也未可知,总之,他的病不但没有得到当局允许救治,反而听之任之,终至让他在囚禁中去世。甚至最初那些曾经帮助他、庇护他的人,也都无一幸免被抓捕归案,这就是当初满城风雨却被当局极力压制平息的‘《禁思录》事件’!”

  邵凡听罢不禁陷入了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这不是文字狱是什么?作者反对的只是专制制度本身,并非任何政府、任何政党。《禁思录》只是从历史的角度分析了这个国家一直以来之所以跳不出治乱循环的道理,它的核心不过是那63条论纲,而且并没有声称这些就是真理,只是将问题列出,声称需要一场关于真理的大讨论,让真理不辨不明罢了。”

  “从来佞幸覆乾坤,岂有文章倾社稷。”白鹏也叹息道,“但统治者们却不这么看,他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认为有些道理让人们知道了,他们的统治根基也就彻底动摇了,所以才要不顾一切禁锢和扼杀异见思想。”

  “可这个社会不该这样,这个国家更不该是这样!”邵凡不由义愤道。

  “可我们的想法在统治者眼中根本微不足道,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木偶和蝼蚁,所以我们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木偶和蝼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独断专制在人们心中有多罪恶和可恨!”

  邵凡不无痛切道:“当局的做法固然可恨,但同样可恨的还有那些具体的执行者,那些抓捕和审讯甚至刑讯他的人。将来如果有一天,我希望不止是‘《禁思录》事件’的决策者,还有所有的经办执行人员,即从将作者和那些帮助他的人从抓捕、到负责押送到囚禁处再到负责看押审讯的所有经手的警察、国安和政法系统人员都应该受到应得的惩罚。”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阿伦特有一本书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书中的观点认为,类似纳粹大屠杀这样的世纪恶行,其罪恶主要在于恶行政策的决策者,而执行者的罪恶只是一种平庸之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平庸之恶,通常是法不责众的。但专制统治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人们心中的恐惧才得以维持,正是那些执行抓捕和拘押的爪牙、执行刑罚的刽子手构成了人们心中的恐惧,这种恐惧是专制最大的帮凶,那些执行者便是一个个艾希曼,如果他们得不到真正的惩罚,就算专制被一时推翻了,人们心中的恐惧也无法彻底消散,如果专制有一天卷土重来,它还会轻而易举的汇聚起一帮艾希曼式的鹰犬爪牙,然后以这些鹰犬爪牙的威慑,迅速建立起坚若盘石的统治大厦!”

  白鹏听了有些震惊道:“难道你的意思是,对那些‘《禁思录》事件’经办执行人员的惩罚,应该统统都像艾希曼那样处以极刑吗?但你要明白专制制度的代表就是严酷的暴力刑罚,如果我们继续这种做法,那和专制有什么两样呢!”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邵凡否认道,“但也绝不是对他们宽宏大量、法不责众的意思。”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的想法。”

  “对他们当中的恶行凿凿者,当然需要法律的严惩,对他们当中的恶之平庸者,只需要把这些爪牙的名单和数据信息彻底曝光于天下,让他们面对整个社会求仁得仁、种瓜得瓜。只有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专制可能卷土重来,那些后来的爪牙们才会有所忌讳的不敢那么暴力专横。只有让那些爪牙们有所顾忌,他们才会对自己当时的行为和未来可能导致的切身后果多几分考虑,懂得就算无法抗拒上级的命令,但哪怕将枪口抬高一寸,做事巧妙的留几分余地,不仅对自己往后、对所有人都利大于弊。当他们迫于自身未来的压力有了思考权衡利弊的能力,专制统治便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铁板一块、固若金汤,对后来的反抗者们来说,也多了一份生存甚至胜利的希望,不至于重蹈‘《禁思录》事件’那样的悲剧。”

  白鹏不敢苟同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将那些人的名单和数据信息彻底曝光,也就等于宣告这个社会再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虽然不是直接对他们处以极刑,却是在把他们一个个往绝路上逼,若真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再做出什么危害周围人的报复举动,那这是不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只对他们当中的恶行凿凿者杀鸡儆猴,其他的人则宽宏大量、以德报怨了?”邵凡不无悲哀道,“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白鹏本想继续向邵凡剖陈利害,一旁倾听已久的老爷子终于发话道:“你们不必争了,宽容的确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质量,但不会被珍视的宽容却一文不值。邵凡的想法是有些偏激,从法治的角度来说不能开这个先例,但一个让恶人、即便是所谓的恶之平庸者得到庇护的法制又算是哪门子法治呢?”

  “您说得我不大明白。”邵凡不禁摸了摸脑袋。

  老爷子语重心长对邵凡说道:“曝光不是不可以,但需要把握好限度,给他们今后的正常生活留一些余地,游走在正常生活的边缘才能更让人感受到有些东西的失去有多沉重。”

邵凡听了赞同的点点头,白鹏则无奈的摇了摇头。

  “邵凡。”老爷子接着又问,“你在书房呆了一整天,不止读了《禁思录》一本书吧?”

  于是邵凡把今天读的书目给老爷子一一道来,这才发现竟有十几本之多,老爷子听罢也露出惊色,但看了看邵凡缠着绷带的右手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爷子。”邵凡一脸认真的问,“大跃进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些书上讲的那些饿死人甚至活人吃死人的事都是真的吗?”

  老爷子神色凝重的叹了口气:“我们的民族,经历了比噩梦还要可怕的年月。我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虽然那时还尚年少,但留下的记忆至今都无法磨灭,一直到现在我都有积存粮食的习惯,尽管知道如今已经没必要了,总还是改不了……那时村子里饿死最多的是那些壮劳力,有时人正走在路边,可说倒就倒下了,面黄肌瘦都已经算是好的,因为到处都是因为长期饥饿浑身浮肿的人……但我们那个地方还不算惨,最惨的是那些大跃进正严重的传统产粮大省,听我一个朋友说,在他们那里,村里谁家死人,都不会说,有的直接把死人吃了,有的瞒着多分一碗稀汤……他家族里饿死了6个,全村饿死了100多人……”

  “我也听家里老人讲过大饥荒时的事情。”白鹏回忆说道,“当时树皮草根被吃完之后,村民捞出自家粪坑中的蛆虫洗了煮食,蛆虫吃完吃观音土,尽管这样还是到处饿死人。有一家媳妇因为营养不良产下死婴且累得虚脱,家人闭门流泪烧开了锅……大人的命是保住了,但剩下一辈子都要含泪度过……”

  邵凡听了不禁悲从中来道:“这么惨痛的大饥荒,到底主要是天灾还是人祸?”

  “天灾?”白鹏不由道愕然道,“什么样的天灾能连续三年遍布我们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当时正是大跃进时期,全民炼钢,大办水利,农民被强迫丢下农活去‘找矿’‘炼钢’‘修水库’,大量成熟的庄稼得不到及时收割,有些甚至烂在地里。再加上各地严重的浮夸虚报粮食产量,一个卫星接一个卫星放,使向国家上交粮食的任务成倍增加,留给农民的口粮所剩无几。而就剩下的这些口粮也属于集体,在各地公社大办公共食堂的浪潮下挥霍浪费,三、四个月就耗尽了那本已不足的口粮,到第二年春天,许多地方已出现饿死人的现象。就在这样的困难时期,政府不拿着粮食去救灾,反而将粮食大量出口换取外汇,甚至为了政治需要还在向国外援助几亿斤粮食,这几亿斤粮食可以救活多少条人命啊……明明正是这样的人祸,当局却以‘三年自然灾害’或‘三年困难时期’隐瞒掩饰,极力掩盖甚至否认当年由于左倾主义的错误决策而饿死了三千多万人的事实!”

  “虽然有些事我是现在才知道,可我始终明白一个道理,一个政府不敢让人们公开谈论关于它的事情,大概率都真的发生过。”邵凡有些沉重的说。

  “哦?”邵凡的反应令白鹏有些意味深长,“看来那些书让你的思想有所转变了,从课本的洗脑灌输中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

  “那你呢?生在这种专制制度下,我们一开始是都无法避免被或多或少洗脑的,你的思想又是因为什么才转变?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加入自由同盟会?恐怕不是光靠听家里的老人讲饥荒年代的那些悲惨往事能够转变的吧。”

  “啊?我……”白鹏的表情有些僵住了,似乎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浮上心头,“曾经有个跟着单亲妈妈相依为命的男孩,每学期都是班里的模范学生,爱国爱党更是当仁不让,每次课堂上听老师讲到国家的百年屈辱,都立志为国家的崛起强大而发奋读书,而当老师说到在党的领导下,我们国家这些年来的巨大发展和伟大成就,浑身都会热血奔涌,感到此生不悔入罗夏,来世还愿生在这个伟大的国家……但有一天,他中午放学像往常一样去母亲推车摆摊的地方,快赶到时却看到一群穿着蓝制服的人把母亲的摊位围住了,说最近三令五申三轮车不准进城区,要没收母亲的三轮车,可那是母亲赖以维持生计的三轮车啊……好话说尽的母亲向那群蓝制服的人拼命求情,可从未见过这种阵势的男孩却懦弱得躲在远处的路灯后不敢上前一步,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从坐在地上抱着车子不让他们拉走,到跪在地上朝那群人不停磕头,当时地上湿漉漉的,洒水车之前刚洒过水,男孩的母亲就那么跪在地上,手上、衣服、头发都沾满了泥水,这一幕是男孩此生所见过的母亲最可怜最凄惨的样子……男孩的眼泪流了下来,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抱住母亲尽情痛哭着,在那一刻心中有什么东西永远破碎了……我伟大的祖国,我自豪的祖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生我养我的母亲,为什么要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将你带给我的所有骄傲所有自豪连同做人最起码的尊严都一同剥夺……后来男孩才真正明白,他曾一直所爱的国,并不是属于底层人民的国,而是权贵们的国,是赵家人的国,这个国家曾经强大过也好,衰落过也好,辉煌过也好,屈辱过也好,他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们这些底层的人们一丝一毫,从来都是属于权贵们属于赵家人的!兴,苦的是底层百姓,衰,苦的依然是底层百姓,我们的命运从来都是需要的时候被煽动被利用、不需要的时候被漠视被抛弃罢了,不管更迭了多少朝代,无论更易了多少国号,它只有一个从未改变的名字——权贵之国!”

  “那个男孩就是你的过去吧……”邵凡已然明白的说。

  “没错。”一滴眼泪在白鹏眼角隐隐颤动着,他故作坚强的抬手抹去,但眼中的红润却深深的印在那里,“那时在我心中,罗夏是我的祖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处境,哪怕是处于这个社会的最底层,她永远是生我养我的祖国,她的骄傲一样让我感同身受,她的屈辱对我来说同样铭心刻骨,为了国家的强大,民族的复兴,我可以奉献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但我唯一不能被践踏的是——生而为人的尊严!正因为这份仅存的尊严被践踏得荡然无存,才让我无比痛心的明白,一个专制的国家根本就称不上是人民大众的国家,而是权贵集团对人民大众的统治机器。对底层的人民来说,这个国家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们过,我们心中一厢情愿的那个属于自己的、人民当家做主的祖国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所以你才想改变这种现状,改变这种专制统治。”

  “不止是改变,而是誓要将这种专制制度粉身碎骨!”白鹏斩钉截铁道,“总有人说只有国家强大了,不再像曾经那样受尽列强的屈辱,人们才能有尊严的活着,这句话的确没错,但在专制制度的统治压迫下,人们面对强权连最起码的尊严都无从谈起,试问这样的强大,对底层的百姓而言,和曾经受尽列强屈辱的旧社会又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

  看到白鹏眼中的那抹红润,邵凡终于理解了他心中的伤痛,正是这份刻骨铭心的伤痛才令他选择了后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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