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礼拜 【6】

芳努力让自己从对丹尼自杀的不解和猜忌中停下来,再次定睛看了看屏幕。正好一张照片闪过,照片中的丹尼留着络腮胡,穿着印着棕榈树、太阳伞和沙滩的花衬衫,带着鸭舌帽,坐在一个大轮胎上,在一条河上悠闲的荡着,嘴笑得很开。这是芳第一次见到丹尼那么开心地咧开嘴笑。照片不多,二三十张而已,很快就循环一遍。

【6】

芳坐下大约十分钟后,追思礼拜开始。丹尼的哥哥代表全家主持了追思礼拜。哥哥比丹尼长得人高马大,但给人感觉有点马大哈,说东说西,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还放声大笑两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搭调的沉闷尴尬的气氛。丹尼的哥哥试图活跃着气氛,这是美国人在尴尬或沉默时,喜欢做的一件事。可是调节气氛的本事,并不是人人具备,智商和教养是个决定因素。芳已经习惯了研究院里学术讲座的氛围,以及那些教授们高谈阔论、娴熟地活跃气氛的方式。教授们的手段明显高明些,至少他们活跃气氛时,总会有人呼应。

芳努力从他哥哥的发言里找出有用的词句,想借此更深地了解丹尼的生前以及他与家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可芳始终没弄明白丹尼哥哥说话的意图,没有怀念,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情绪。他哥哥的前言不搭后语,没法让人想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手足之情,更像是个对丹尼不熟之人的泛泛寒暄。

丹尼的哥哥不知是因智商不够,还是情商不够,总之他的方式,和这个追思礼拜,一点也不合拍。丹尼哥哥无厘头的讲话,让人完全无法感受到,这是一场带着怀念和不舍的追思礼拜。坐在下面的人,更像是在看着走错地方的小丑,忍受着他的蹩脚表演,用死一般的沉寂回应着他笨拙的幽默。芳默默地为丹尼感到难过,他离世的方式已经离奇,可为他举行的这场不搭调的追思礼拜,更显出了他的离去的无足轻重。

丹尼哥哥讲完了话,就邀请坐在下面的人上前分享丹尼的生前故事或追思感言。一分钟,两分钟,。。。。。 礼拜堂里除了静默还是静默,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大概过了足足六分钟,一个白人老女人从最后一排站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微微发胖,拖着厚厚重重的长裙,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走到了讲台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丹尼的邻居。

那个老女人一开口,芳就意识到这又是个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无厘头,对丹尼整个人未做任何评价,只是回忆了和丹尼在一起的几件事。给芳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说到丹尼有时会提着酒瓶,去敲她家门,两人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聊聊天,说说话。不过老女人倒是提到,说丹尼喜欢老木头搭的房子,这也是为何丹尼找到她家隔壁的房子,和她做了邻居。

听到这,芳努力搜寻着丹尼的一张照片,一个不大的旧式平房坐落在被树环绕的院子里,房外老木头搭的墙涂着深褐色的漆。房前十米之外,是棵高高的老橡树,树干又大又粗,丹尼微笑着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芳想,丹尼应该就是在那棵老橡树上上吊自杀的吧。

老女人说完了话,拖着长裙朝着她的座位走了回去,一分钟,两分钟。。。。。大概过了十分钟,却再也没人走上前去分享。十分钟漫长得让人窒息,每个参加追思礼拜的来宾似乎在拼命掩藏着自己的情绪,可不知情的人看起来更像是麻木得没有情绪的一群人;每个人似乎也都屏住了呼吸,好似死去了一样,整个房间又笼罩在阴冷的沉寂中。芳很诧异,为何那个每天和丹尼同进同出喝下午茶的皮尔为何没有上去,发表任何怀念致辞,这让芳为丹尼感到难过;难过皮尔也许并不是丹尼真正的朋友,而皮尔与丹尼技术的切磋与探讨甚至闲聊,不过是皮尔无聊时想找人打发时间和寻求技术支持的一种方式,而单身无家事的丹尼不过是满足了皮尔这些需要的合适人选而已。

十分钟终于过去了,丹尼的哥哥走上去,说了句感谢大家到来的话,就嘎地一声结束了追思礼拜。参加礼拜的人急急地站起身来,涌出了礼拜堂的小门,就好似来宾与这个被追思的人毫无关联,走错了房间,不得不被迫忍受这个并不长的追思礼拜,而感觉终于熬到了头,可以儒释负重且名正言顺地溜走去忙自己的正事了。

芳以为追思礼拜之后应该有些形式上的离别仪式,来烘托一下死亡仪式的庄严感。比如他的家人应该站在门口,与前来参加的客人握手道别什么的。但是,从这个追思礼拜不同寻常无厘头的开始,芳就应该明白,这是一个没有惯常礼仪的追思礼拜,一切都是唐突而粗糙的;所以,接着毫不在意地打破结束时的仪式感,也不足为奇。芳始终不太明白,是否在这个国家,这样唐突结束生命的方式,必定对于离世的家人来说,还是带着些许羞耻与不安,所以让这场追思礼拜变得不那么正大光明,不那么温暖,所以甚至连悲伤的表达也显得不合时宜。

芳想:丹尼虽然用一种非常理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在生前,他一定经历了无法向人倾诉的精神折磨。

芳为丹尼感到难过,总觉得这个追思礼拜缺了点什么,没有温度,没有情绪,没有向离世之人表达悲伤的氛围,冬季透进骨子里的干冷充满了整个礼拜堂,总让人感觉心里被塞住了什么,堵着无法表达或发泄出来。芳坐在椅子上没动,等着那些急急离开的人出了门。剩下的人不多了,芳站起来,往门外走时,碰到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攥着两盒旧式卡带,跟经过的人说,这是丹尼生前喜欢的歌;说卡带封面上的画是丹尼亲自手绘的。

芳终于在心里感到一丝宽慰,丹尼还是有朋友默默了解他的一二,记着他的一二,怀念他的一二的。而这位朋友应该是个腼腆而默默关心他的人,不好意思上台分享,但还是很不舍地将丹尼的才情记在心里。芳心里想着,她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将丹尼忘记,丹尼编程上的勤奋与天分,丹尼的不会乘人之危地伤害别人,丹尼的远远超出同事们的助人为乐的精神,丹尼的总是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专业技术、在第一时间向别人伸出的援助之手,还有芳刚刚知道的丹尼的艺术天分。

丹尼的这些被人忽视无人提起的闪光点,

都应使他成为一个值得

好好被纪念、好好被追思的

一个逝去之人。

可是,这场没有情绪、没有氛围的追思礼拜,让芳的心如同被灌了铅,一直往下沉,往下沉。。。。。而心却又像被无法说出的对丹尼以非寻常方式离去的遗憾和忧伤而堵住,就好似每日听着丹尼 键盘弹奏出的《野蜂飞舞》,曲子顺其自然地进入高潮时,琴键突然散落一地,疾风飞驰的乐声在毫无征兆时嘎然止住,好似听曲人突然被抛入空中又被重重摔在地上,头被砸得又闷又痛,错愕中无法理解这一连串乐声快速前进时,不知在哪个转折音符,琴键突然松动,在人毫无防备之时就突然散落一地。

芳好希望为丹尼举办的这场追思礼拜中,曾有一首合适悠扬的乐曲缓缓地循环播放着,至少让这场追思礼拜可以烘托出一种氛围,让人感受到,他是值得被纪念的人。让丹尼知道:他虽然不是功成名就被人羡慕尊重社会地位较高的大教授,他不是人人近而远之的研究院领导;但是,其实仍有一些人默默关注他、欣赏他,舍不得他的离去,后悔没有机会在他生前,走近他去关心他帮助他,成为他真正的朋友;他的生命不值得被像皮尔那样的人整天围着和利用;他的生命值得被留下,他所发出的生命之光是独一无二的。

芳也有些后悔,也有些自责,责怪自己缺乏勇气,因为在静默等待别人上台分享的时候,她曾有冲动,想上台朗读一下她昨晚不经意翻到的诗人泰戈尔的《萤火虫》专集中的最后那几句诗。

在走出礼拜堂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读到的诗句也许并不只是偶然,而或许是上帝有意让她读到,告诉她,丹尼临走前想说的话。芳自责到:而丹尼想说的那几句话,却被自己私存起来,独自咀嚼,却没有念出来分享给众人,让来参加追思礼拜的关心丹尼的人听到,让那些友人或亲人得着些许安慰。芳分析着自己的胆怯,为何不愿上台念诗?芳意识到,自己多多少少有点不愿让人知道她与丹尼有某种关联。虽然她与丹尼在日常接触中关联并不多,但这几句诗句或许会被人臆想成她是个很了解丹尼和他关系紧密的朋友,不然怎么会上台读出这样的诗句呢;芳也害怕被人臆想,把她看成与丹尼一样有点神经质的人,在一个无人读诗的时代,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上去念一段无人认识的印度诗人的诗句呢?

芳一边开着车,一边内疚,责怪自己缺乏勇气,无法站起来为这个值得被纪念的人,表达自己的不舍与哀思。

芳知道遗憾已变成终身,为了平复自己不安的情绪,芳开始默默反复地念着好似丹尼在离开前一直说着的话:

【我最后的祝福是给那些知道我并不完美,却依然爱我的人。

。。。。。

当死亡来临并对我低语“你的日子到头了”,

让我对他这样说:“我已活在爱里不只是时间里。”】

【My last salutation are to them who kne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

…..

When death comes and whispers to me, “Thy days are ended,”

Let me say to him, “I have lived in love and not in mere time.】

念着念着,芳不知从哪得了安慰,突然意识到:

丹尼明白她的心意。虽然丹尼知道死神在他无力挣扎时,向他伸出了魔鬼之手,可在他离开的最后一刻,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如同被闪电击中,飘过一丝暖意,知道自己虽好似一颗无人在意的流星,稍纵即逝,但在他的人生旅途里,他还是遇到一些他爱过而无法忘记、爱过他而无法忘记他的人,这对于一个不得不离开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他不舍离世时,他还是可以安然地说一句:

我已活在爱里而不是时间里。”

 

博客名:思语-Serene 

小说原创所用笔名:仁迩辰音 

持仁爱之心     远远而来

仰望宇宙星辰   俯首字里行间

敲出献给      无名人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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