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党真了不起，真伟大”（续）

W新民的弟弟那时候每年会来上海探亲，探望母亲和哥嫂，在W新民家住上几个星期。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他，叫他小W叔叔。小W叔叔大背头，脚上穿双人字形拖鞋，他身高180，比我们那里所有的邻居大人都高出一头去的感觉。我们一帮小孩围住他，两手紧贴大腿两侧，让他轮流将我们一下高高举过头顶，在他头顶上，仿佛飞起来似的感觉，兴奋得哇哇大叫。W新民家离我家最近（紧隔壁） ，小W叔叔常去我家，与父亲聊聊天，记得父亲问他几岁，他说28岁。他带我们兄弟去大学里的游泳池游泳，我那时已经学会游泳，在他面前拼命表现，他夸赞我游得好，我便十分得意和自满。我们邻居的其他孩子也抢着要跟他一起玩，其中还有女孩，看到他乐哈哈地去与其他孩子玩，我心中颇觉不爽和愤怒，便有意躲开他。到了晚上他去我家找我，我躲出去不见他，却藏在远处走道拐角后偷看。看到片刻之后他走出我家我才回去，回到家里，父亲说我不懂事，说小W叔叔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可以那样子耍小孩子脾气。人家小W叔叔来家找你，你还躲出去。到了第二天，又碰到小W叔叔，他没事人似地笑呵呵地同我说话，我便立刻又兴高采烈起来。小W叔叔在那里探亲的那段日子总是那么让我们开心高兴，当他要离开之时我总会觉得异常失落寂寞，那种失落与寂寞哽在心头在他离开之后要好几天才能吸收干净恢复平常。

W新民夫妻没有小孩，家里干净得一尘不染。他们夫妻去上班后，W奶奶总在家里搞清洁，拿块揩布爬上爬下到处揩抹灰尘，大小橱柜桌子椅子都擦拭的光溜发亮。还拖地板，她是小脚，走路步子小，一摇一摆的，用铅桶去厕所里接水拎回家拖地板，我看到便自告奋勇帮她拎水，她慈眉善目笑嘻嘻用湖北话夸奖我两句。W奶奶似乎不会写字，我小学四五年级后她常叫我去帮她写信，她口述，我记录，好像秘书捉刀代笔替首长草拟发言稿似的。这种情况持续到我读中学，其时我们已经搬迁到了新居。她的湖北话我儿时至多能听明白三四成，但经过不断“练习”，听力大为长进提高，后来能懂七八成，若有湖北话能力考试，估计听力及格不成问题。她平日里总是慈眉善目笑嘻嘻的，但生气时候会尖起嗓子骂，“妈了个逼地”，浓重的湖北口音，听着很好玩，我们背地里常会学她那个湖北腔的“妈了个逼地”。每次我帮她写完信，她让我再读一遍给她听，有时忽然想起什么，又额外添点鸡毛蒜皮。信写完后，从五斗橱玻璃罐里取出一粒糖来奖赏本人。W奶奶说本人大拇指指尖仰面朝天往后翘，这是手巧的“指像”，她说粗短胡萝卜手指不仅难看而且笨。但其实本人一点都不“手巧”，读中学时被几个要好同学嘲笑电灯都搞不亮，而那几个哥们随便捣鼓捣鼓，六管的晶体管半导体就搞响了。W奶奶对邻居家的小孩子评头论足，说某某家的孩子不长个儿，又粗又矮像个坛子。她说W新民小时候长得很好看，比他弟弟就是小W叔叔好看多了。但在我看来小W叔叔人高马大一表人才，W新民比他弟弟矮小半头，有点驼背，经常皱鼻子阻止眼镜滑落，从眼镜上方看人，怎么看都看不出哪里比小W叔叔“好看多了”。

小W叔叔后来结婚了。结婚蜜月时带了武汉新娘子去上海W新民家，新娘子相貌很平常，在已将要长成半大小子的本人看来与相貌堂堂的小W叔叔不甚相配。他结婚后就不似从前单身时候每年去上海探亲了。我们搬去新居后，有一年他又去上海W新民家，带着他的一口武汉话的小儿子。那个小东西手指我们一起玩的一个半大小子说，“搭旁级，搭旁级”（大胖子），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其时我们都已是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看小W叔叔也不似儿时“抬头仰望北斗星”了。

我们玩四国大战陆战棋，小W叔叔也来参战。六七个人围一桌，下棋的下棋，观看的观看，某人自觉行踪隐秘，却仿佛伊朗高级将领被斩首，司令无端被炸，怀疑裁判搞鬼，有“通俄门”嫌疑，得手方和裁判则指其输不起。吵吵嚷嚷之中一盘复一盘，转瞬就是一个下午。

小W叔叔桥牌打得好，从业余玩到专业水平，听W新民说后来他夺得了武汉那里桥牌比赛的冠军，代表湖北还是武汉参加省市间的比赛。但他那时已经很少再来上海，我中学毕业后也再未见到过他。

76年毛主席“驾崩”后，“四人帮”倒台。公审“四人帮”时，我们兄弟去隔壁W新民家看电视实况转播。当时还是黑白电视，我们那几家邻居家里唯有W新民家有一台9寸或12寸黑白电视机。W新民夫妻W奶奶都一起看。W奶奶边看边骂江青是坏女人。看到江青说“老娘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时，W新民太太忍不住挞伐道，这个女人真是太疯狂，太坏了。那忽然让我觉得想笑，想起同一层楼面的另一个邻居萧桦妈有一回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问我妈说，侬发觉某某（W新民太太）像啥人吧？然后凑近我妈耳边，一手遮住嘴说，江青，像伐？像伐？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四人帮”粉碎后，各种书刊杂志乃至从前被批为毒草的老电影解禁，W新民那时便总来我家翻看并借走各种我妈从图书馆借回家来的期刊杂志。时或点评点评读到的小说或作家或他所欣赏的电影演员如冯“欠”（冯喆）康泰梁波罗等。他说那几个演员是中国演员里形象最好的，也就是最帅的。而郭正清（李向阳）的演技那是真正的“绝倒”（厥倒），没话说了。

80年代初的某日晚上，W新民来我家，不似平常轻松随便，一脸肃穆神情严肃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父亲说，他父亲在被镇压三十年后终于被平反昭雪，摘去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从今往后他再无需身背反革命子女这口黑锅了。尽管他努力显示平静和缓，但心情激动明显可见，感叹自己三十年来的重压，末了说道，“知错就改，我们党真了不起，真伟大”，那话让我听着很有些异样的别扭感觉。他走后，我对父亲说，他爸被冤杀，他怎么还说‘我们党真了不起，真伟大’？父亲说W叔叔这几十年背着反革命子女的包袱，他的处境心情都不是局外人能够体会得到的，一旦卸下那包袱，心里一定很感慨的。父亲的话虽然有助我体会W新民的心情，但并未消除我那种异样的别扭感觉。多年之后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觉得杀自己老子的对方是“真了不起，真伟大”的，然而反过来想，这世上恐怕很少有哪个政府或政党或权力权威之类能够做到在冤杀某人很久之后，只需道一声，“啊，杀错了。给你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就能让被冤杀者的亲人子女不仅忘记前嫌而且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从这个意义上说W新民的“我们党真了不起，真伟大”，或许能够成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