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 (一)

来源: 清风阵阵 2021-01-09 18:10:2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8365 bytes)

 

九月早上的一天,天还蒙蒙亮。李进深早早起了床,仔细洗漱一番,对着镜子穿上奶奶给做的上衣,父亲工装布改小的裤子,脚穿一双新做的黑色纳底布鞋,吃过早饭,背着书包,李进深忐忑不安的走进了新的学校大门。

    今天是李进深随父亲到阳镇中学念书的第一天,父亲早早下了班,食堂里买了饭回宿舍等儿子回家,等了许久,才看到儿子红着眼眶,略带泪痕,慢慢挪了回来。

     “阿深, 怎么了?” 父亲询问着,带了丝不安。

    “爸,他们欺负我,还踢了我的鞋。” 阿深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们叫我乡下娃,他们推我,阿深抬起了脸,:“不过我还手了。” 阿深低头看了看踢坏的鞋子,想到临走前,姥姥一针一线辛苦纳的鞋子,心里难过的眼泪更加止不住。

    李父本是个暴躁脾气,若依着性子早就找了人去理论一番,可儿子还要在这里念书,那些赖小的家长可不是理论一番就能改变的,闹不好儿子可能还要受什么刁难,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就是个普通工人,还能咋的。李父便按耐住性子,招呼儿子赶紧吃饭,只说以后小心些,不再多言。

       李父一妻三子,上有老母,加上三两个弟妹,皆在乡下。李父年过四旬,自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每月发了工资,除了家用,还要寄给母亲和弟妹,委实剩不下多少。妻子在乡下当个民办教师,挣公分的到年底换不了几个钱,妻子虽是民办教师,好胜心极强,每日里早早去,晚晚归,盼着早一日转正。可恶的是干同样的工作,男教师的公分值总高过女教师,每到发钱时,看到别人比自己拿的钱更多,李妻 总是哭哭啼啼,几将愤懑欲死。 为了妻子转正一事,李父内心也是极为压抑。好在大儿子李进深生的聪明伶俐,五六岁时,便显出了读书的天赋,小学自是在乡下读的,李父每每回家,看到满屋里挂的儿子的三好学生奖状,便吐口气,舒心了不少。带到儿子上中学了,便带他来到阳镇,不想在乡下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李进深果然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初中三年,虽吃穿皆不如人,但讲到学习成绩却没人比得过他。李进深并不为自己学习优异感到多么了得,只因他自己从未将读书当成多难的一件事。相反城镇同学每月有五斤粮票补助,而他没有更刺激了他。可是国家规定孩子的户口是跟着母亲走的,周围又都是些人高人捧,人低人踩的势力小人,李进深少言寡语,内心极为苦闷,若听到谁说个农民耳朵也敏感了许多。

    李父近日眉头又蹙紧了许多,妻子转正的事情多年未有见效,李进深的两个弟弟也渐渐长大到了读中学的年纪, 花销见长,若阿深早日工作,可免除家中许多负担。想毕,便欲与阿深商量,此时快临近中考。一日饭后,李父忽道:“阿深,你二弟也要上初中了,你要中考了,有什么打算?” 李进深也正寻思这事,听父亲问起,张口便说:“ 爸,我想好了,我想上阳镇市一中。”

阿深,你看这样好不好,李父顿一顿,”咱们中专也报上,选个好专业,将来能很快出来工作,你两个弟弟也大。。。 不等李父将话说完,“爸,我懂,我愿意”。阿深张口说出了父亲想听的话。”  “好,好,你想不想报工民建,听说出来工作好找......”

     中考结束,填完志愿,消息传来,李父气了个半死,阿深气的要晕厥过去。李进深的成绩不差,谁曾想工民建的热门专业,阳镇区只有一个名额,阿深恰巧考了第二,这唯一的名额自是给了第一名的。这样的结果李父阿深并没有想到,阿深想着也好,上不了中专,他就安安心心上市一中,凭他的学习考个大学准没问题。他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安慰着父亲,可没想到,又被可恶的户口卡住了,按条例规定,城镇户口的孩子成绩够了就能上市一中,非城镇户口管你成绩够不够,一律去郊区一中。好像某种耻辱又一次压上心头,犹如一记猛锤狠狠地击在心上。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影,李进深静坐在夜风中痛苦的闭了眼睛。

    阳镇郊区中学坐落在三面环山地一块平地上,邻着一个村子,周围高高矮矮地山坡上村民们建着一溜溜的新盖的房子,被当地的人戏称为“新家坡”,此村也称新加坡村。校园内分几个区。刚进门处正在挖坑施工,打算建一栋新的教学大楼。进入校园,正中散落长着几株老柳,骄阳之下,柳条垂下的斑驳荫影,是乘凉的绝佳之地。偏左是学校的大操场,与大操场脸对着脸是一溜的有点土不溜秋有点年岁的平房教室,教室的往后立着的几间学生宿舍,与此相连还有一个学生饭堂。郊区中学虽然不大,学生加教职员工也有一千来人。在阳镇的多所郊区学校中也隐隐有了领头羊的架势。

    不管多么不情不愿,九月开学的时候,李进深夹着铺盖和他爸单位的几个赖小一起住进了郊区中学的大通铺,第一次见到大通铺,李进深就被他的气势震惊。十人一溜的大床板,分别靠近了三面墙,每人只得翻身得空间,想再放点私人物品在床头已是不能。冬天还暖和些,夏天却是热得似火炉般的烤,兼之蚊虫苍蝇的叮咬,实在难熬。不过对于大多出身农家的学生娃们,谁还叫嚷过这样的苦呢?对李进深来说只要不饿肚子,这算个屁!

    自打进了郊区中学,李进深好像从没吃饱过。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学校实行的是饭票制,饭票印成纸张,拿着小票去食堂打饭,饭是份饭,也就是说,不管你饭量多大,不管你是男生女生,大家都是一样的。早上是小米干饭加咸菜疙瘩,中午两个馒头加炒白菜或是土豆丝,说是炒菜也就是水煮菜加两滴油腥。晚上往往是一碗河烙面,带着可数清的稀疏肉末松松垮垮的盛在碗里。学校的菜哪有什么油水,女生尚可吃饱,男孩子们却常常前胸贴后背饿绿了眼儿。家境好点儿的娃饭后再去买两包方便面加餐,甚至有的还能拿一罐午餐肉不似炫耀的,在一群绿眼饿狼的注视下,抖着手往自己碗里挖那么两块。李进深看着压下痉挛的胃肠,心里暗想:“操,等老子有钱了,先他妈的买十罐午餐肉吃个够。” 

    夏日里还好,冬日的夜晚,吃不饱的肚子在寒冷的风里实在难受,饿的实在狠了,李进深和几个男同学凑了点钱去了校门外一家面馆准备吃碗面。老板娘一看来了三五个娃娃,赶忙招呼着往里进,呼噜呼噜一碗面下肚,意犹未尽。北方人有吃完面喝面汤的习惯,顺便每人来碗面汤,老板娘想着这几个学生娃该离开了,谁成想,一个娃说:“再来碗面汤,” 刚端上来,又一个娃说:“给我也再来碗。” 要面汤的声音此起彼伏,老板娘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不知哪个娃又说了一句,“还要”,老板娘冷着脸儿,往外边撵人边骂:”,哪来的饿狼崽子,白喝了我十五碗面汤,还不快滚!”

    因着成绩好李进深便是班长,平日里主持个班会,收个班费 发个什么言,倒也能去除些平日里的郁闷。可团支部书记张大庆总要背后搞点儿小动作。张大庆,家住新加坡村,上有两个姐姐,家境富裕,每次周末回家总能拿罐炒肉回来。张大庆不独食,当他慷慨的给大家分享炒肉的时候,李进深看他最顺眼儿。大庆有另一面, 比如晚自习谁悄悄地说几句话,谁晚来会儿,张大庆会不动声色地把人名记在随身地一个小本本上,第二天王老师肯定会用他发黄的食指点着那个同学批一顿:”叫你上自习,你干啥去了,不好好念书,你想干啥?” 王老师四十多岁,灰白了头发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常年抽烟,操一口烟呛嗓不甚标准地普通话,还没开口,三尺之外,就能闻见那熟悉的有点儿呛人的烟味儿。王老师的课就像他常年穿的中山装一样,从来不换什么样式,备课大纲重复着一年又一年,仍然孜孜不倦的教书育人。

    睡了一段时间大通铺,很快宿舍里出了些尴尬,不知何时何人先是说身上痒,胡乱抓着身上,继而好像每个人都痒了起来,直到有人挠着前胸后背捏起一个小虫,才意识道是惹了虱子上身,赵同首先骂了起来:“他妈的,肯定是高爱书传给大家的。“

    ”凭什么是我?“高爱书叉腰回骂,红布腰带两头松松的耷拉在上衣下摆,随着身体的挪动,一晃一晃甚是扎眼。说不上什么证据,大家心里好像都默认了是他一样,凭什么呢?凭他那乱草样的好像从不洗的头发,凭他独一无二扎裤子的红布腰带,凭他背了个破布包每日里进进出出。一日周末,高爱书回了趟家,仿佛是为了报复高爱书带来的虱子,赵同,陆向东趁着高爱书不在,翻了他的布兜,发现了两块干膜,毫不犹豫吞进了两人肚里。待高爱书返回,找不着吃食,竟气的哭了个死去活来。许是本就不爱念书,许是被人说身上招了虱子失了颜面,许是被偷吃了干膜受了羞辱,没过多久,高爱书竟真的退学了,随着他的消失,仿佛为了验证他就是虱子的始作俑者,没多久,虱子也消失了。从闹虱子到消失也就两三个星期,当把滚烫的热水倒在了穿过的衣服上面,白白的虱子成片飘在水上,李进深惊诧于他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叮咬。

    若日子只是饿肚子和挨咬也算得清净,可人遇上那惹事的想躲也躲不开。本来吃不饱饭让人憋气,打饭的师傅也是心偏的,喜欢谁多分点,早到的多来两块肉,晚来的稀汤里和着面充份子。吃饭排队若是严格执行先来后到大家也心安理得。偏就有那些个高年级的仗着自己比别人生的高大,遇上好吃的拼了命的往前挤,拼了命的插队加塞,后面的人敢怒不敢言。不过低年级里也有那不怕事的二愣子。陆向东和赵同便是赖小中的二楞子。这一日吃河烙面,众人眼馋了许久。不知哪个高年纪的两个高个又犯了众怒,赵同吼向高个:”不准插队,“其中一个高个眼睛顶到脑门斜着眼轻蔑:“你他妈的我就插队了,咋?” 另一个脸上颤着二两横肉,眼中也发出了斗兽的凶光。二愣子陆向东可不管这套,看他们言语放肆,虽对着赵同却像是打了自己的脸,想也不想一记老拳捶倒一高个儿面颊,高个儿挨了拳 嗷的一声低叫扑上去与陆向东撕扯在一处。即有人开了战,平时的腌臜气索性全发出来。这边打的热闹,赵同边打边跟旁边一个小个儿使个眼色,让他快去喊人帮忙,不多时,李进深和同另两个同学匆匆赶来,将两个大个儿围在中央,实实在在出了口恶气。

    以少欺多,胜之不武,李进深原不想掺进这样的群架,可他是班长,除了管管学习,护着自己班的同学利益可不也是班长的一份职责?李进深想了想,不想事态扩大。

    “这事就这样过了吧,我们人多了点儿,你们以后打饭也要遵守秩序。” 李进深一脚踏进俩高个的宿舍,略带内疚的讲和。“ 过了? 没哪么容易,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满脸横肉的那个胖子瞪着眼恨恨的回道。不知哪来的无名之火,操起了手边不知谁的一碗饭,李进深想也不想直直泼到了胖子的脸上。只听一声尖叫里夹了哭腔,“哎呀,我的饭!”“想打架,尽管来。”李进深冷冷地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等待中的报复没有到来,一场群架仿佛让他生出了无尽的牛气,在陆向东,赵同等赖小的的眼中,他不再是那个光知道读书的书虫,更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哥们。从此,李进深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形象越发高大起来,他黑白两道通吃,渐渐有了说一不二的气势。一日里收罢班费,不知怎得,数了有数总差了十五块钱,无奈,李进深招呼了陆向东赵同并另外两个赖小,:“走,我们去铁路边劫人。”两把弹簧刀藏在袖里,三块砖头捂在书包里,五人劫人小分队天黑之后,浩浩荡荡向火车道奔去,好似艺高人胆大的五虎上将,好似铁路边偶尔的行人笨如弱鸡,拿住他们如囊中取物般的简单,浑然忘了什么叫人命,出血与他们毫不相干。等来等去,竟等不来一人,此时残月枝上斜照,夜黑风高,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嚎叫,不远处的坟堆里好似邪邪的冒了几点星火,若有鬼影,颤颤而动。小分队的勇士们不约而同背上发毛,胆颤心惊,先后腿脚一软,再顾不得劫人,纷纷逃窜,散做鸟兽。

    打骂人的舒爽好似除去了胸中压抑了多年的恶气,可一旦夜深人静,小虫啮咬般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痛苦而又焦躁,他还是那个阿深,他又不是那个阿深。他和路向东赵同不情愿搅到一起,可又不得不搅到一起。午夜梦回,似有冰冷的泪意,叫他得着安宁却又得不着安宁。在工地瓦墙间,斜阳陋巷里,在后山坡上得草丛里,李进深独自坐着,竟抽起了烟,一支接着一支,渺渺的烟喷出去打个卷儿,仿佛也知晓他的苦闷绵缠着不知散往何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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