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凯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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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凯莉(小说)

 

只有我知道,我一直都有一个奇怪的本领。之所以想起这个,是因为那天梦到凯莉。

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我从来不认为它能看到我,却又知道它应当是能看到我的。它看着我,仿佛从宇宙最深的地方,带着难以描述的忧郁看着我。这忧郁太强烈了,像梦魇魇住我,我忍不住挣扎,一下子就醒了。

我想起在梦见凯莉之前曾经有过三个奇怪的梦。

第一个梦在我十岁左右。有段时间我祖母生病了,生了一种非常邪恶的病。我祖母发病的时候不是她自己,是别的生灵——这是一些懂的人说的。那时我不知道别的生灵的意思。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忽然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从我家一直空置的老宅里走出来两个男人,一高一矮,脸色惨白,病病殃殃的。我正奇怪家里怎么会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却告诉我他们是狐兄,被人所伤,仓皇中逃进我家空的老宅。现在他们想请我把他们送回森林里去。

他们并没有真正开口说话,但是在梦里我无所不能,就是那样,他们来到我面前,一言不发,我就懂得了他们想说的每一个字。我醒过来后,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只是好奇——我那时候正对蒲松龄的聊斋故事神迷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天擦亮,我就独自溜到离家不远的老宅去。

老宅长久没有住人,阴森森的,正房里一直放些祖上遗留下来的古旧玩意和杂物。平日里我有些怕,那天只有兴奋。仿佛有人在前面引着,我直接就走到了放干草的牲口房,这些干草是从附近农人家里买来引火用的。一进那里就看到了两只白兮兮的动物。我第一直觉就反应到它们是梦中的狐兄。

我没有害怕,反是父亲突然在我身后出现吓了我一跳。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太兴奋,完全没有注意到。父亲把我打发回家。后来他告诉我,他用口袋装着,把两只狐狸一直背到河边树林里才放下。从那之后,祖母的病飞快地好了。关于这个梦后来我只告诉过祖母,祖母听了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我还做过一次狗开口说话的梦。那条狗我养了七年,有一天忽然进入我的梦,开口跟我说话(就像第一个梦一样,在梦里它并没有真的开口,但是很奇怪,我就是知道它在对我说话),告诉我它要死了。它才七岁,正是狗生的壮年,它可以再活些年的。我不信它会死。

那天早上醒来,我睁眼就看见我的狗,它一如既往地健康活泼,围着我上跳下窜地亲。我自然忘记了那个噩梦。

结果那天放学回来母亲就告诉我,它被车撞死了。我想起头天晚上那个预言似的梦。后来很多年,我每当快忘记它长什么样,只要一想起那个梦就会想起它的样子。它在梦里比在现实中还清晰。

我做的第三个神奇的梦是一只五彩天鸡,占了整个天空那么大,色彩绚丽,美仑美奂。我从来也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那么美丽的鸡。醒来后把这个梦告诉祖母,我祖母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会金榜高中——果不其然,那年我考了个状元。

你是个灵人儿。我祖母这样说我。我倒不觉得。除了那几次梦,我好像再也没有显出别的灵气——直到我梦到凯莉。

那天我梦到凯莉之后回味她乌黑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整整一个宇宙多的凄凉的话语。她一定是太孤单了。我们搬家后就把她独自留在那座老房子。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而凯莉要永远留在那里。

自从我的狗死了之后有二十年的时间我没有养任何小动物,直到有一天在宠物店看到在转轮里不停奔跑的凯莉。那时她刚出生不到一个月。动作已经非常轻巧灵活。店员说仓鼠们从出生起就在笼子里生活,而玩转轮就是它们一生的生活目的。

一对同样驻足观看仓鼠的年轻男女在小声讨论着仓鼠:

“不知道有没有人计算过,一只仓鼠一生在转轮里奔跑的脚步连接起来会不会足够从地球连到月球。”

另一个接口道:“那么遥远的距离被仓鼠在原地完成了。简直不可思议,又真让人悲哀。”

不过他们的声音里完全没有悲哀,只有恋人间才有的甜蜜。

完全不理会这对恋人在说什么,金色的小转轮被目中无人的凯莉踩得哗啦啦作响。我立在那里忽然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那一刻我把自己代入了凯莉的灵魂,仿佛是我在徒然又欢乐地踩动我的生活的转轮,一辈子都在那样不知疲倦地踩着,那个窄小的原地踏步的世界就是我的全部。

鬼使神差,发誓再也不养小动物的我把凯莉带回家。凯莉与其说是给我的孩子们买的,不如说是买给我自己。

凯莉浅棕色的毛发在阳光下发出淡金的柔和,一双眼睛像两颗圆圆的黑豆子,被人工嵌在脸颊上。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总是怀疑她真的能看到我,那样一双眼睛,是全黑的。凯莉的心却是柔软的,像她柔软的身体,蓬松的一团,我总是要小心摸下去摸索半天才能摸到她带着温度的小身子。凯莉也总是带着一种颤栗接受我的抚摸。她的颤栗透过我的手指传递给我,这是她的身体语言,我不能完全把握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诉说一种快乐。

时间颤栗着行进的时候滑行得非常快。两年零三个月戛然而止。

凯莉像所有仓鼠都逃不过的命运那样,临终前全身长满肿瘤。最后的时日她几乎不再动,转轮永远安静在一旁,那是被她丢弃的世界。每次看到我,她也只是抬抬头,用黑得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对着我。我依旧怀疑她是否真的能看到我。

有一天早上我去喂她,她躺在那里,没有再抬起头看我一眼。

凯莉结束了她辛苦努力而无一寸挪动的奔忙的一生。

我把凯莉埋在院子里一棵繁茂的樱桃树下。那是一个豪华的葬礼。我带领全家大小郑重送别它。凯莉安睡在一个精美的礼品盒中,除了她的毛发不再发出光泽之外,看不出死亡和沉睡的区别。

那之后院子里的樱桃树像被催了情,开始疯狂地结樱桃。樱桃又大又红又甜,带着奇异的香味,我每次吃进嘴里,都会感受到一阵颤栗,那是樱桃的红肉沿着我的食道对我抚摸的缘故。那时我总会想起凯莉。

这次搬家的时候我并没有忘记凯莉。打听了几家专业移植公司,他们一听樱桃树的年龄和体量就直摇头。“要花费巨额的钱财不说,这个年纪的树木移植很容易造成死亡。”他们的说法很一致,我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移植的念头。这棵樱桃树三四十岁了,胸径有三十多厘米长。

我一直以为有樱桃树作伴,凯莉应当不会孤单。没想到却梦到她,她的忧郁深深触动了我。但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相信凯莉的灵魂已经跟樱桃树融为一体了,而我又实在没有办法移植樱桃树。

那天天亮了之后,我到地下室的储藏间拿面包准备早餐,赫然看到平常放在那里完好无损的面包,从包装袋到面包被抠出了一个完整的圆。我查看四周,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碎屑,连塑料袋的碎屑都没有。

我盯着那个被挖去的圆洞发呆,它就像被事先用笔打了草稿再用刀切下来的那么圆满,不,准确地说,即使我用刀也不可能把面包切得那么完美无缺。

那之后那间地下室储藏间被一群疯了似的鼠类霸占折腾。我每天打开储藏室都会头皮发紧,不知道它们头一晚又会做什么坏事出来。到处是碎屑,到处是鼠类的屎粒,我怀疑有一个军的鼠类进驻到我的储藏间里来了。

我请过不同公司的灭鼠专家来到家里清理。他们仔仔细细察看了一圈,说完全找不到鼠类们进出的通道。放置的老鼠夹子也从来都一无所获。那么那些屎粒是谁的?每天的一地狼藉又是谁弄的?其中有一位灭鼠专家看着我无奈地摊摊手,“你知道,有时候有些事无法解释。它们来无踪去无影。没有人搞得清楚它们。那是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可是我就快被这些另一个神秘世界的生物折磨疯了。有一天电光一闪,我猛然想到了凯莉。难道这一切与凯莉有关么?但那棵樱桃树是无法移动的。我怎么告诉凯莉我已经尽了力呢?我苦苦思索着。

那天夜里,我再次梦见了忧郁的凯莉。她还是用她美丽的黑豆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定定看着我,我听见她在说,她很孤单。我正打算伸手抚摸她安慰她,告诉她我的苦衷,她却转身就跑到樱桃树下,用爪子拼命地刨土,刨着刨着,凯莉就消失在土里了。

凯莉消失的那一瞬间我被吓醒了。躺在黑暗里,我努力回放梦境,凯莉一定是在告诉我什么。

“土里有神奇的东西。”我祖母的话忽然回荡在我的脑海里。除去生病那段时间,我祖母是个非常有灵性的人。我对她的话有一种不自知的迷信。二十年前我出国的时候,她让我随身带一小包家乡的泥土,“有了这包泥土,撒到哪里就能保佑你在哪里安安心心地开枝散叶。”

怀着试一试的态度,那天我一大早就跑去老房子的樱桃树下安放凯莉的位置,用祖母的方法挖回一包土撒到新家的院子里去。

你自然已经可以猜到结局了——那天之后,鼠类大军一夕潮水般撤走。我家的储藏间里再也没有看到任何鼠类存在的痕迹。我也再没有梦见凯莉,想来她不再忧郁了。

看来是真的,土里有神奇的东西。我很想有机会问问祖母她还知道些什么,可惜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假如她还活着,以她日益精进的灵性,或许她会颤动着她枯萎却智慧的嘴唇用苍老的声音告诉我:岂止土里,空气中都是神秘的事物呢——我想,我会相信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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