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医院外。门口这条街整齐地种了两排银杏树,叶子像一个个的小扇子。一个扫街的小老头正举着扫帚在打那树叶。果子哗哗地落下来了。上海十月的太阳开始温暖着她的有些冷的躯体。她走了几步,半眯上眼睛。空气让人觉着仍是夏末,但微风已经吹来了中秋的气息。她闻得到旁边水果摊上的苹果的甜味和不远处街上微微有点儿发糊的糖抄栗子的味道。 她听见老头打树的声音、人力车夫在哼、摩托车的突突声、汽车喇叭在鸣。突然几声爆响让她全身震了一下。 “空袭!” 丹凤想,睁开眼睛,同时匆忙地、不由自主地四下找防空洞。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周围的人在看她,而且那爆响来自爆竹,不是炸弹。她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战争结束了,” 她提醒自己说。 “战争结束了。”
“太太,侬去哪里厢?”
马路的对面,一个戴一顶破毡帽的人力车夫正在看着她。“太太,侬去哪里厢?” 他又问了一遍,一边将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两个提着脏兮兮锡罐,身穿破衣烂衫的乞丐儿童立刻争着去捡烟头。就在这时, 一辆贴着“赢得胜利,保卫和平!”横幅的卡车在福建路和福州路交叉口经她而过。车上满载举着中国、美利坚合众国、大不列颠和苏维埃旗帜的游行示威者。
一时间丹凤忘了往哪儿拐可回到她居住的国际饭店。她刚才经过仁济医院旁边的中西大药房的时候忘了取药。现在不想再回去了。她需要新衣服,但不知道南京路上的那个叫 Hall & Holtz 的商店还开不开门。也许她应该直接去静安寺路上的绿夫人屋? 她想去拜会几位老朋友,但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在上海。 最后,她决定不回国际饭店。
回家?她已有六年未见到她霞飞路323号上的房子。父亲说东西也不知去了哪里,房子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换了主人。要弄回来可能会很费周折。他至今没有责备她1939年逃离上海的时候, 撒开房子不管。以前上海很多时髦的产品都有她的名字,而今在这样一个汪洋大海一样的城市,却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
战争改变了一切。
在福州路上,一个穿着黑大褂的算命的老女人抽着大烟袋看着她。她面前摆有一个盖着红布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一本旧书和一桶竹签。她的身后两个男人站在竹梯上在刷松江饭店的断墙。 一个人正刷掉日本电影《饰簪》的广告,另一人在画好莱坞电影《乱世佳人》里克拉克.盖博横在熊熊烈火中横抱着费雯丽的广告。 算命的咧开嘴,露出几颗又黑又黄的大门牙。她的深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丹凤问:“太太,想知道你的命吗?”
如果灵魂是一栋深锁的古堡的话,现在有人正拿着一块砖头要敲开它的大门。丹凤哆嗦了一下,抱紧胳膊,赶紧继续往前走。在拐弯处,她差一点儿踩在躺在人行道上的一个人身上。那人穿着破旧的军装,骨瘦如柴,好像只有一条腿。他的似乎没有生命的、像骷髅一样的头枕在两个木头拐杖上。他的身后有一地的粉笔字。丹凤只看到 “战乱”、“火灾” 、“丧子” 、“无家可归”便不忍继续往下看。
一时间周围汽车喇叭声听起来像是猪在尖叫,餐馆里散发出的酒和油混合味让丹凤觉得恶心要吐。她靠在墙根上,从口袋里拿出麻纱手帕捂住了嘴。她的额头开始冒汗,双膝有些颤抖发软。 恍惚中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向她伸出手。他背顶着太阳,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身影她很熟悉。她伸出手去拉他的手,“你回来了——”她喃喃地说道。但那人却被人从后面拉走了。
待她稍微清醒从幻觉里走出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倚在福州路一个钟店的窗口,面对着十口一模一样的像眼睛一样的瞪着她看的小圆钟。这些钟全部定在同一个时间。 嘀。嗒。嘀。嗒。嘀。嗒。
中午12点。
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在下面5个小时内做出一个将决定她下半生命运的的决定:永远离开上海还是留下。
她慢慢地站起来继续往西走。她听见不远处南京路上的欢呼声、锣鼓声和鞭炮声。在云南中路和福州路交叉口上的天蟾舞台门口,一个书贩正在卖美国《时代》期刊,儿童小人儿书和报刊。 他一手拿着一块烤红薯,一手挥着手里的《申报》、《字林西报》等报刊向过路的行人宣布着报上的新闻标题。他长着一张叫人记不住的平平的面孔,却声音洪亮,说着一口带着京腔的国语:
“快看,快看!日军武器被毁啦!”
“中国提审战争罪犯!”
“电车马上不开了——法租界电车工人恢复罢工!”
“无视警告,物价飞涨!”
丹凤正打算要买一份《申报》,脚边《电影新闻》报上的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电影演员林丹凤与苏州丝绸大王公子杨世雄非法姘居,丈夫邡林向香港法院提出离婚。”丹凤还没看清文章的作者是谁,书贩已经凑过来道,“我有一本林丹凤和她五个男人的艳史,太太要吗?”
也许她变化太大他没认出她来,也许他太年轻且是外地人不知道她是谁。丹凤放下手里的报急着站起来走开了。
“半价卖给您怎么样?” 他在她后面叫着。
丹凤没理他径直奔向南京路方向。那里人声、鼓声听得渐渐地清楚了。
战争摧毁了了这个城市的很多东西,但却没有摧毁对于过去的记忆。像一个刚经历过一场车祸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人,全身还裹着绷带,但过去好的、坏的、甜的、酸的、苦的、辣的一股脑都涌到眼前。这记忆又像两只温暖的胳膊一样拥抱着她,也像一条毒蛇一样死缠着她,让她无法挣脱,让她既觉着欣慰又感到窒息。一个城市可以从新开始,她为什么不能?
一种强烈而又异样的感觉在她胸中升起,慢慢地又如汗一般从她的毛细孔里渗透到她的皮肤上。她觉得喉咙发干,喘不过气来。怕那个书贩觉得她的行动古怪或认出她便急急地穿过马路逃掉了。皮底鞋跟在凹凸不平的水门汀马路上“哒哒哒”地回音。
到了南京路口她停了下来。成千上万个欣喜若狂的男女老少手举彩旗载歌载舞在欢呼庆祝。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被红红绿绿黄黄的爆竹纸屑覆盖着的、被无数只脚踩着的大地在震撼!
“热烈庆祝抗战胜利!”
“伟大的中华民国万岁!”
“蒋委员长万岁!”
丹凤忍不住热泪盈眶。
也是在这南京路口。但时光倒流,带她回到了二十年前。
沈晓虹《海上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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