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美男子

     若干年前,我的家座落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校园,两层粉色小楼,窗子底下就是一条窄窄的巷子。小楼只有8户人家,除了两家当地西人,其他都是新移民。

 

我习惯于早起,通常是全楼第一位出门者。那日清晨,分外冷冽,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我踏着原木楼梯拾级而下,过道上的暗红地毯透着一股无可言状的怀旧情绪。出得门来,竟发觉楼下的垃圾箱旁伫立一人,头上身上积满了白雪。

 

我好奇地走过去,帮他掸掉头上的雪花,看到了一位沉思的美男子,弯眉深目,低垂的眼帘,高耸的鼻梁和抿紧的嘴唇。他情态温顺,脸上带着无以伦比的安逸和宁静,与漫天狂舞的雪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别致的是,他头上高耸着一团稻草般蓬勃的头发,暗示着曾经有过的鲜活生命。

 

位用木头雕成的不同于常人的雪中美男子,虽非肉生,却予我一种真实可触的感觉。树木从肥沃大地中土生土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长出顶天立地的枝干。再被某位不知名的能工巧匠惜材截取,精雕细刻,打造成如今这副可爱可敬的模样。用稻草做头发,在我看来,简直是神来之笔。无论是树木还是稻草,都是人世间最容易与云天相接的植物,且都带有不可思议的人性。

 

我脑海里突然萌生出一串问题,自古以来哲学家们经常拷问的人生三大命题,遂问,你是谁?


       默然无声。


       你从哪里来?


       默然无声。


       你到何处去?


        他只是默而不答,支颐深思,高不可侧。


     这问题着实难以回答,自嘲般并不求解答。外面风紧雪急,我请他入屋,扫雪除尘后仔细观察。从脸型看,他的头较长,眼窝深,鼻子高,下巴突出,好像来源于南美洲古老神秘的复活岛;从他细长而矫捷的四肢看,又好似经历过遥远非洲撒哈拉沙漠漫长的马拉松赛跑。

 

有关他的来历,我自然作了推测。从我所处的大学校园和时令来判断,学期结束,来自世界各地的师生们纷纷离开校园,经常思乡心切,顾不及处理家中杂物,为省事一丢了之。也可能是行李过重,忍痛割爱,由此我对他的前主人也存戚戚的顾念之心。难道,我拾到的仅仅是一件具有观赏价值的木雕艺术品吗,还是另有其他的用处

 

刚上中学的儿子比我聪明,一眼便窥出了木雕的实用价值。儿子是个音乐迷,小小年纪已收藏了不少磁带。指着木雕的身子,问我,妈,你说,这是派什么用场的?” 我仔细一看,这位雪中美男子脊柱挺直,胸怀坦荡,从下巴到脚趾被分为一层层的横格。儿子拿出珍藏的音乐磁带熟门熟路地一格格插进去,与这木雕男子分享着他欣赏音乐的乐趣


      看到儿子如此喜爱,我更是决定留他下来为他在书房一隅找到安身立命所在。天复一天,年复一年,他虽不会长大长高,却出乎意料地好伺候,不给人添任何麻烦;他是个哲学家,不吃不喝,不吵不闹,终日像罗丹思想者般作思索状;他又乐于奉献给人快乐,哪天你心存烦恼,只要向他伸出手来,他立马挑出一盘舒缓轻柔的音带供你解忧;哪天你睡不着觉,他也会给你轻轻哼出一串串优美的催眠曲


     一眨眼,他已陪伴我十几年,其间搬过次家,他仍不弃不离,死心塌地留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珍惜他,不愿舍弃他。


      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我的雕塑家老师初来我家拜访,别的都没注意到,却盯着这位沉思冥想的美男子看了半天老师那焦灼的眼神使我发慌。我凑近一看,竟看见美男子的左边脸颊上流着一长串泪珠,从眼睛滴到下巴,最终融入到他托着腮帮的左手掌心。

 

我心中责怪自己,整日忙于生计,竟疏忽了对他的细心呵护,他的左脸颊上多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别忘了雕塑是有生命的,不要让他被太阳晒,不要让他被水碰到,” 雕塑家老师谆谆告诫说。我想起幼年时跟他学雕塑,每当作品完成,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临走时,老师又说,这可是件好东西,千万不要丢弃!” 他的叮咛,更促使我敝帚自珍加强了我对这件木雕艺术品的喜爱


     我难得拾荒,记忆中这唯一一次拾荒,却体验了拾荒的乐趣,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近读台湾女作家三毛散文集《背影》,其中有一段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遂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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