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回国一趟短暂看望了谭居士，再回加拿大以后就只能打网络长途了。自从认识谭居士以来，我们就一直是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虽然她对于人生、社会的有些见地值得商榷——毕竟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是她有很多人生经历是有智慧积累的。她生于1936年，年轻时候脾气暴躁、性格刚烈，据她说，只要和人两句话说翻脸了，立刻上去给人两耳光。不仅如此，还嗜肉如命，连猫肉狗肉都吃。曾有一次她跟单位里的厂长发生矛盾，私下里把厂长家的猫捉走，剥了皮煮了吃了。谁能想到就设这么一个人，最终会吃斋念佛？
五十多岁的时候，接连两年内她父母、丈夫接二连三过世。她受了严重刺激，突然疯了，东单满大街跑，上不了班。单位里对她网开一面，职位保留，工资照发。她披头散发、疯疯癫癫跑到了菜市口附近的法源寺，一头跪在老住持面前，要求出家。老住持道：“阿弥陀佛，老衲愿意收留你，你还是在庙里带发修行吧，暂且先别考虑出家，你毕竟还有三个子女都未成家，在俗世间还有未尽的使命。”
当日，谭居士开始断肉茹素，过午不食。每日在庙中打坐念佛，还为庙里义务劳动。没两年，老住持年事已高，自知所剩日子无几，对她道：“我圆寂后，你还是回家修行吧。庙里以后也不清净。” 于是，老住持一往生，谭居士彻底搬回家中。以前的锅碗瓢盆都扔了，因为都沾过荤腥。她的锅，不允许儿女任何人使用，因为碰不得半点肉沫。她每日忏悔，知道前半生身口意业力深重，选择了较为极端的苦行，每日沿着东单大街讨吃要饭捡垃圾；遇到讥讽嘲笑她的人，她会当面扑通一下给人下跪磕头。这样持续了半年。
修行的目的是什么？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改造自己。改造自己谈何容易？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修行之人，无论他选择什么渠道，信神归主也罢，吃斋念佛也罢，改造历程基本都是一样的，首先就是忏悔反省自己——每天自己什么事做的不对，说出的话有什么不当，什么地方虽然自己在理，但是否伤害了他人？我虽然没见过年轻时候的那个刚烈谭女子，但是我感觉到她改造了自己不少，虽然还有以前个性的残存遗留。在自我改造上，她是我的一个标杆。
我知道，冲动是魔鬼，人有时候一冲动，说出的话，敲出的字，都是和自己年龄、学识、层次不相匹配的，但是关键要看这个人事后会不会反省认罪。“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于不修行的人来说，也许说出口比登天还难；“错了也不能认错，” 这是一个朋友的座右铭。但是修行之人，会放下自尊，亮出谦卑，脸面似乎丢下了，但是灵魂却走在了凡人之上。
几次和谭居士通话，她从以前银铃般的洪亮嗓音逐渐变得有些有气无力，说是最近夜里失眠，白天时常头晕，有一次竟然在家里晕倒，还是自己苏醒过来的。去协和医院看了，也没有什么明确诊断。又一次，她在家里厨房熬粥，回卧室小睡一会儿，谁知这一睡厨房就着了大火，黑烟从晾台冒了出去，楼下邻居不停地喊：“老谭！老谭！你家着火了！” 她死活没有听到。还是邻居报了火警，来了几辆消防车，十二个消防员，把她家厨房火扑灭了。那厨房极其狭小，又满是油盐酱醋和电线。烧坏了炉灶和炖锅，没造成更大损失已是万幸。
没多久，赵兰告诉我一件事情，令她不快。她和谭居士约好时间去看她，谁知赵兰到她家时候，她竟然不在家，后来说忘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赵兰电话里开玩笑跟谭居士说：“要是扎西活佛跟您约，您肯定忘不了！” 不料谭居士还笑着道：“没错，没错！”
赵兰的第二任丈夫是南洋华侨，早就告诉了谭居士。结果我好几次跟谭居士打电话说起赵兰，她总说赵兰老公是藏民。
谭居士知道我电话从加拿大打来，经常会问寒问暖，问什么时候回北京，还对温哥华充满向往。结果突然间开始，每次跟她打电话，她都问道：“你回北京好久了吧？”
再接下来，她家电话就永远无人接听。我和赵兰都很牵挂。赵兰在北京，去打听谭居士下落的重任落在她头上。她隔三差五往谭居士家打电话，终于有一天有人接了，是谭居士的二女儿。一接电话，那一头就是好几口叹气。
谭的二女儿道：“您恐怕不知道吧？我妈她……，她已经被协和医院诊断为老年痴呆了，也就是阿兹海默症。这个病从初发有几年了，但是诊断不是一下子就能确认的，要经过漫长的观察。这不？协和医院刚刚确诊，说是得了老年痴呆，而且嘱咐说，她已经不能独立生活了，必须要有家人天天陪着，所以我就把她接我家了。”
确诊之后，谭居士的忘性似乎一天比一天大。明明给她脖子上挂着家门钥匙，她到家门口竟然找不到钥匙。她儿子来看她，她说是她弟弟。她佛经也不念了，不记得自己几十年茹素，和家人吃饭又大快朵颐吃起肉来，还连连道：“还是肉好吃！” 她现在身边没人不行，因为连上厕所擦屁股都擦不干净了。
赵兰是很有慈悲心的，听了以后无比怜悯，还深为自己因谭居士屡次爽约错怪老人而内疚。她表示要去看看谭居士，可她女儿坚决谢绝，道——
“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还是别来了，因为她肯定不认识您了。我们现在谁都不让她见，因为那样会伤害大家，何必呢？”
我不敢相信认不出来我的谭居士会是怎样，难道就这样：人还健在，就再也见不到了？她女儿发来过照片，总宅在家里的谭居士神色很好，比以前还白了、胖了。
有人问，吃斋念佛几十年就落得这样的结局？我心想，一个人一个命定，也许没有前几十年的修行，现在还未必这样至少晚年衣食无忧，女贤子孝。再者，这样的痴呆，不知人事疾苦，不忧天下纷乱，不也是一种“漏尽”的境界吗？从这个角度讲，这样走到头，也是一种善终。
时光荏苒，很快我就获得了博士候选人资格，可以离校完成论文了，不料来到多伦多教书，却陷入骇人听闻的淫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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