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家走去松林坡外宾招待所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先经过梧桐环绕的篮球坝,再经过柳桃花夹道的足球场,接着往前便看见饶家院门口的一湾池塘。水塘已涨满浮萍,黄桷树低垂的枝桠差一点就要挨着池面,但那一点距离从双城小时候看到现在依然触不可及。青翠的叶尖儿就那么渴望又迟疑地悬在水上,待它黄了,落了,第二年回来仍旧下不定决心……走出后校门,迎面一丘。这山丘乃建校时挖出的土石堆积而成,从前多植松树,唤做松林坡。现今上头香樟、楠竹、芭蕉俱茂,树种已杂,反不见了当初的松柏。坡前百余步台阶笔直向上,另有左右环道,盘旋登顶,林荫中立着几幢青砖小楼,是早年内迁的中央大学校舍,犹存民国遗风,双城从前只觉好奇,如今联想起江南父母,不由添了两分情愫。
松林坡顶远离马路,自成一方清静。小小的庭院花木扶疏,当中一个池塘,浮桥蜿蜒,彩鲤悠游。外宾招待所是一栋绿色马赛克镶嵌的小楼,江南住在顶楼朝北的房间,室内陈设虽简陋,临窗俯瞰校园,倒是水木清华,景色悦然。双城还捎来一束茉莉,换下了瓶中碍眼的塑料花,淡淡清芬,多少给病中的江南增添几分精神。这几日她频繁往返,每次爬坡,手里又是汤菜,又是花果,沉甸甸的两大摞。这辛苦加重了她心中古典的感受,仿佛只要江南在那小楼中等候,她便愿意一辈子这样任劳任怨风雨无阻。江南这一病,于是对双城有了一种珍贵之处。
空调机虽然开着,但烘烤得发烫的墙壁又持续在给房间加热。双城因施护士之职,便着了一条护士裙。雪白的裙子薄如蝉翼,底下山水玲珑,若隐若现。这日江南烧退了一点,倚在床头看她又是笨拙,又是热心,满屋摇曳的身影,懒懒笑道:“历来的美人儿,要么带出去倾国倾城,颠倒众生,要么藏在屋里,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我看你更适合后一种,若关起门来细赏,谁也比不过你好看。”
双城暗忖那“颠倒众生”是指叶丹,便睨着眼道:“什么宜室宜家,就想说我难登大雅。”江南爱她拈酸,假意要水喝,待走近来便一把抓了压在枕头上,仔细打量那张春花秋月的脸庞。双城等他吻下来,江南却没有,只眯起眼从上俯瞰她,目光顺着她的唇线描红,又荡进她眼波畅泳,既轻薄调戏,又由衷赞美。
双城心跳如兔,隔着薄薄的衣衫,那不安的声音直教她脸红。江南神驰之际,逐个去解她胸前纽扣……刚松手,双城便奋力一挣,坐起身来,迅速掩上了衣襟。事到如今,她更不能失去这唯一聊以自慰的东西。
又折腾了一阵,双城终是不肯,江南仍在病中,到底乏了,恨她一眼,便翻身睡去。双城这才抿嘴笑着,取过一本书,往床头椅子上坐下,倾听他渐渐匀净的呼吸。校园的喧哗远远传来,从窗缝中渗透进来,被碾成一种细碎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象痒痒的沙。室内光线被西斜的太阳染得殷殷泛红,空气里都是江南的气息,她只把自己坐成一幅画,帧裱起来,留给日后去赏。
隔日江南好起来,想出门走动。双城恐他身体虚弱,容易中暑,一直阻拦到天黑,才陪他去校园散步。这晚皓月当空,园中万物沐浴在银辉之中。沿江马路旁的含珠开了,夜色中甜香四溢,萦绕行人鬓角发际。对岸灯火倒映在平静的江面,如水中霓虹,别有洞天。江南止了脚步,倚着一个石墩说:“我还记得你在扬子江夕阳阁跟我说过,从你的窗户遥望对岸灯火,象天上的星星落下来,等人捡了它们去。”
双城只笑:“我会这么酸?那晚你给我喝什么了?”
“掺了迷药的葡萄汁。别醒,好吗?”江南坐到栏杆上,揽住了双城的腰,盈盈一握,一尺七八,他在心里估算到。
双城一根手指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来回轻刮:“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我不想呆在重庆,但也没想好去哪里。我要是一直不醒,出去就会迷路。”
“看我的运气吧。到时如果事情能成,我能缓过劲来,不如……就娶了你?”江南语调轻佻,笑得半假半真。
双城一阵心跳,但马上意识到不可当真,便有心忽略那个字问到:“万一没成呢?我们又会怎样?”她一边说,一边忽闪而过“倘若他就此离去,于我是福是祸”的念头。
“不成的话,我也会留下一笔钱,送你去留学。”
“就可以把我甩得远远的了?”
“你想说你不愿意?”江南瞧着她一笑,心底雪亮。
再坐下去夜就深了,双城偎在江南怀中,感受他胡茬摩擦皮肤的酥痒。江南轻道:“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来两句。”双城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吟罢只听黑暗中江南的声音道:“从前也被我妈逼着背过诗词,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小孩子觉得没意思,直到今晚,才知秦观写得这么好。”静了几秒,双城幽然又道:“你父母当年应该也曾坐在这里,看过同样的山城夜景。五十多年,弹指一挥间,不过换了一代人,多了几盏灯。天上人间,奈何流年。”
第二天一早,不等与双城会面,江南就直奔了新世纪百货……晚间招待宴上,经理李永红已然成了江南新认的姐妹,高高的颧骨喝得两坨通红,眼望江南笑得含嗔带羞,几乎让双城不敢相认。更让她惊讶的是,曾经与市长、校长高谈雅论的江南,面对李永红这等人物,竟也能滔滔不绝,宾主尽欢。聚会以新世纪百货拨出最佳展柜给柏屋专卖,并在一楼大厅独家悬挂柏屋广告而结束。出了包间往外走,双城识趣地落在后头,远远瞅见江南说笑间,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李永红腰上。那女人顿时摇曳起来,从背后看,居然也有两分媚态。双城倒不着恼,只是胸口闷闷的,为江南感到一阵难过。
八月里的一天,两车皮月饼从广州花都出发,抵达梨树湾火车北站。叶丹亲自押镖,人随货到,脸上那一巴掌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凯旋回朝的自豪。长得漂亮是一回事,如今这漂亮总算化作真金白银,双手捧到了心上人跟前,叶丹打从心里感到一种开天辟地的扬眉吐气,众人皆赞,没谁再去追究这战利品的来历。
月饼全部存入李永红友情提供的一处仓库。双城和骆阳赶去一瞧,见大屋里整整齐齐堆成了几座小山。那礼盒果真华丽,镂了金花的玫瑰红,殷殷如血。骆阳兴奋得围着“小山”跑了一转,双城则伫立山前,抚摸包装上凸起的花纹,念及叶丹的牺牲,倒似比江南多出一缕心疼。
接下来是柜台布置,产品入场。江南租了辆皮卡车,让罗军开了,任双城调遣。重庆的酷暑在八月达到巅峰,有了车,双城好歹免去些辛苦。那段时间她得雇工搬运,押车送货,还得打点上至老总,下至保安的商场人员,甚至跟别的饼家锱铢必较,你夺我争……直忙得和江南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偶尔她也想打个电话问问外宾招待所,顶楼那个房间退掉没有,这些天有没有人回来住过……但这念头很快就被摁了下去。事实已然如此,细节何必追究。
虽说节前两周才是月饼销售的高潮,但双城的美少女战术提前发挥了作用。小童在富安站台第一天,便抢到了头彩。一个老板跟她唧唧歪歪调侃之后,掏钱捧场买了两盒。消息传来,双城高兴得直蹦。随后她灵机一动,趴在桌上只十分钟,就编了条三百字的短讯,说今年富安百货柏屋专柜,有位兼职打工的“月饼西施”,身为大学校花,勇于实践,走出校门,挑战自我云云……写完便让骆阳托一位报社工作的师兄,当成社会新闻发了出去。很多时候,双城几乎忘了为什么战斗,为谁而战斗,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忘我投入地,要赢得胜利。
小童业绩好,难免话就多,打电话向双城报数,顺嘴就埋怨起了“新来的”叶小姐。“也不知是江先生什么人,上来就板着脸挑三拣四,指指点点。”双城只得玩笑道:“都怪你太漂亮,把人给嫉妒的。下回她来了,赶紧抹两把烟灰。”小童本是家里和学校都受宠惯了的,出来只为玩票,自不买帐,冷笑应道:“这可是你说的,下回江先生来富安,我只当是聋子瞎子,不看不听不答话,估计她就消停了。”
这天下午,双城去了富安,安抚好小童的脾气,又想着上楼跟经理打个招呼,刚踏上扶梯,忽见江南和叶丹正迎面下来。双城象被什么东西冷不防击打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再想调头已不能够,一时间只能站在扶梯上,呆望着二人十指相扣的一双手。电梯走得象慢镜头,那双手在镜头里无限放大,直打在双城脸上,惊醒了她。江南发现了双城,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叶丹紧紧拽住。三个人徐徐靠近……更近……直至擦身。擦身之际,双城忽然笑了笑,嘴角上扬,目光却是冰冷的。
富安百货几层楼,双城不知上上下下跑了多少次,江南自然熟不过她。待他换了扶梯追上来,双城早不见了踪影。
罗军正靠着车门抽烟,见双城突然风风火火从楼里冲出来,直嚷“开车!”疑心有人追她,下意识往后瞧了瞧,才赶紧发动引擎。等车上了路,罗军方问到:“遇到老虎了?”
“什么老虎,是你老板,更可怕。老虎伤人是为了生存,他伤人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双城恨恨道。
罗军听罢,猜着六七分,便单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双城,只说前面大坪堵车,不如换条路走下半城。见罗军绕开话题,双城自悔失态,忙按捺住情绪道:“难为你一个外地人,重庆这曲里拐弯的交通倒比我熟。”
“刚来的时候走路都走丢,莫说开车。后来发个狠,每条公交线路来回坐,两个月下来就背熟了。这不用什么本事,只要肯下功夫。”
静了一会儿,双城突然说到:“几头来来去去的,让你看笑话了。”她胸口堵得难受,只想诉说。
罗军懂她意思,但手打着方向盘既不看她也没接话,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沉默了一站路,才开口道:“江先生说起你,有句话我印象很深,觉得有一定道理。”
“什么话?他说我什么?”双城的好奇暂时覆盖了她的怒气。
“他说你只不过爱上了一种幻想,然后把幻想附加在了他身上。”
双城一惊,这话出乎意料,有些时候,江南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而这话中的无情,仿佛也是她穷追不舍的道理。那紧紧相扣的两只手,打破些什么,又巩固了什么,她怅然若失,又如有所悟。
“那你觉得他说得对吗?”双城问罗军。
绿灯后,前面有一段空旷的马路,罗军加大油门,驾车冲了出去。趁着那一脚马力的轰鸣,他迅速答了一句:“照我看,他配不上你。”这句之后,罗军不再开口。双城也不说话,只将车里音乐调到最大,过了气的港台歌手悲悲切切吟唱着:“……枉我把你当作世上最亲的人,你是最多情的人,说情说爱说恨,爱得心灰意冷,一颗真心半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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