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珍珍的信中说:“可馨,”好像这一次林珍珍没有叫她纪教授,纪可馨倒是有点不习惯,虽然她一直被林珍珍叫“纪教授”,是有一点滑稽的感觉,但是天长地久,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这种称谓其实就是代表了他们家的价值观的取向。他们一家,都是很“硬”的人。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去泰安的火车上了。我想了一下,还是先去泰山吧,毕竟爬山比看西湖还是要累一些,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到底能够支撑多久,就先完成困难的任务。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迎着困难而上,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我为此而骄傲。”
“你爸爸去世以前,曾经要求出院,和你一起去看泰山西湖,最终没有成行。我不想我也在病床上度过余生,再也没有机会去践行我对他的诺言。我答应过你爸爸,我会代替他,也带着他的灵魂走遍这个世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一直都只做了前面一半,这后面的一半,我就先行一步了!”
“女儿,你不要批评你的学生,那个小姑娘,昨晚她一直跟着我,劝说我回病房。但是你是知道我的,一旦我决定的事情,基本上别人是没法劝得动的。你也不要怪小魏,是我让他回去休息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走得方便,我讨厌在病房里拉拉扯扯的引起别人的围观。可馨,你也不要担心我,我觉得我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昨天回来睡了一个好觉,梦里全都是好事!”
纪可馨愣愣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了诀别的气氛。眼泪打湿了信纸。这封信让她想起了十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正在手术台上给病人做手术,她的手机顽固地在洗手衣的口袋里响着,巡回护士帮她接了电话,是林珍珍打来的,说:“请纪教授下来一下,她父亲刚刚过世了。”她的鼻头一酸,同台的医生都劝说她下台,她知道他们的好意,可是这个病人的“纵膈肿瘤”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关于他的手术方式她已经专门研究打磨了好多天,她不可能丢下他,临时把他交给别人。她匆匆下台去给她父亲鞠了一个躬,又匆匆返回,一路上她都在奔跑,仿佛这样她才能逃离父亲的责备,不,他不会责备她,因为她在挽救另一个人的生命。当她选择了报考医学院的那一天起,她的父母亲就告诫她,医学所系,性命相托,一旦你选择了这个职业,和你联系在一起的就是对生命的嘱托和敬意。
那位患者的手术获得了成功,纪可馨教授的无私表现获得了医院的嘉奖,和新闻媒体的大肆表扬。但是纪可馨知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这样大公无私,相反,她恨透了自己的不孝,也不喜欢母亲表现出来的宽容。而医院和媒体的种种奖励和表扬更像是一种嘲笑,一个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冷漠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大医无疆,她这么做,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事实上,这件事让纪可馨在心胸外科主任候选人中最终胜出,成为新一任的心胸外科主任。可谓茹毛饮血,踩着父亲的尸体上了位。
多年以后,徐婉曾经问过纪可馨教授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对我的印象发生改变的?”纪可馨没有想到徐婉会问这个问题,她眯着眼睛,望着远方,有点不置可否。
徐婉有点诧异,在那之前,她一直觉得纪可馨之所以录取自己,就是为了将她招致麾下然后再慢慢修理的。
纪可馨又笑了:“你救了魏老师?明明是我救了魏老师。”
徐婉越来越觉得纪可馨是一个有趣的人,不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一个可爱的老公主。
纪可馨望着墙上的锦旗,最新的一面锦旗是病人送给徐婉的,她现在是纪教授的得力干将,和纪教授并称胸外双姝。只不过纪教授真的在考虑退下来了。不是因为她对权力的欲望已经减低,而是因为,人生的大起大落她都已经经历过了,她要多留一点时间给老魏,不能再让别的小姑娘把他的心偷走了。
还有,她也要趁着年休假,和老魏一起出去走走,不再是药商和器械商的宴请,也不只是为了学术交流和手术会诊。只有他们两个,去看看泰山西湖吧。未来的日子里,她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小魏会结婚生子,虽然她明确表示过,让他找一个A市本地的女孩,这样他的小孩就可以有丈母娘帮着带。但是,她也不能保证当她有一天看到一个软软的小家伙的时候,会不改变主意。毕竟最近这一年来,她的硬已经开始不那么硬了。
纪可馨淡淡地说:“其实在那以前,你记得吧?我给你妈妈打过一次电话?”
记忆一下子拉回,徐婉记起来那一次纪教授在宿舍的问罪,还有妈妈要求她第二天回去的电话,当时纪教授就是一个要求,不许考我们医院的研究生!
“嗯,我记得那时你妈妈说她在开店。在你小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应该还不错。你母亲显得很有教养。”
“这就够了。看一个女孩就只需要看两点,第一看她的家境,第二看她的母亲。”
一个家境良好的女孩,是不屑于做那种交换的,不管是哪一种交换,因为她将自己看得很值钱。而一个有教养的母亲,她的女儿也不会太差。
“都说医生的眼睛是X光,我的不只是X光,我的眼睛是CT还差不多。毕竟是常常能看到别人内‘心’的人。”纪可馨眨了眨眼睛,戏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