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台手术比较顺利，大约晚上八点下了台。第二台手术是医院后勤的熟人介绍来的，一出来就见那熟人和家属等在手术室门口，对着纪教授直说谢谢。纪教授宣布说：“手术很顺利！”以前纪教授不理解为什么所有的医生出来都是说这句话，多年的历练，才知道这是一种对病人和家属的安全告知，就如同术前的手术同意书一样都是一个固定的程序。
回病房的路上，熟人就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就是请纪教授和手术医生吃饭。纪教授一路都在拒绝，说：“都是医院的同事，用不着这么客气。”熟人说：“都是医院的同事，所以麻烦纪教授给我一个面子，您看，手术做到这么晚，您和您的手下也都没有吃饭，一起出去吃一个饭，也是病人家属一再想表示一下感谢！我们都知道您是大忙人，能请到您亲自上台，病人也是福气好。您看这样，也不去太远的地方，我们在威斯汀那边已经订好了位置。”
老纪心里有数，威斯汀那边的餐厅是专门接待富人的，高档！她是去过，手下的人还真没有去过，有心带他们去见见世面，又怕惹一身麻烦。
当医生这么多年，纪教授唯一收过的一个红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农村人，当时是直接解了皮带，从内裤里摸出来两张破破烂烂的百元大钞，混合着难闻的气味。老人颤颤巍巍地递过这两百元钱，说：“您要不收，我就不敢上手术台！”纪教授收下了这个红包，转身交给了护士长，让她打进病人的住院账户。
医院里的同事都说，纪教授不看重钱。也许是的，因为纪教授从小没有缺过钱，优渥的家境，在别的同学为吃穿发愁的时候，他们家里看的就是原版的英文小说。一直到现在，她的父母就没有伸手找她要过一分钱，老魏那边虽然家境一般，但也是县城里的一般家庭，不至于像有些从农村考出来的同学一样，背负着整个家庭的负担和希望。这些教授们，如果不拿灰色收入，只靠明面上的收入无法给老家的父母兄弟一份资助。
纪可馨犹豫的原因，还是因为现在的医患关系，还有现在的各种政策条例。医生收红包叫“受贿”，医生的药品提成叫“回扣”，病人请医生吃饭叫“接受吃请”，是“受贿”的一种。每一种只要核实了，都是可能坐牢的。
有的病人一边给医生发一千块钱的红包，一边用针孔录像记录下来，他们就有可能将这名医生送去坐牢。还有的病人一边同意出钱请上级医生会诊，一边去政府部门告医生收红包，将上级医生置于危险的境地。
纪可馨是多么怀念过去的医疗环境啊！
她不明白的是，过去那些年，大多数人没有医疗保险，农村来看病的人很多都是卖猪卖牛卖房子，从道理上讲，过去应该是看病更难更贵，但是过去的病人对医生是由衷地尊重，没有医闹，医院里秩序井然，医生们以钻研业务为己任，护士长在病区一言九鼎，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变成了现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样子？
现在也有各种各样的业务学习，但是纪可馨再也看不到如同他们年轻时候如饥似渴的眼神，现在的年轻人，眼睛里充满疲惫和无奈，以及对名利的渴求。再也没有那种单纯纯粹的热情了！
纪可馨想起她刚分配到医院的那一年，按照医院的要求，要在全院各个科室轮转一年。那是八十年代的末期，医院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扩张，只有一栋住院部大楼，门诊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周边都是居民小区，门面是各种各样的廉价小饭馆。那时候医院里还没有供应职工的午餐，手术的误餐票要攒好几张才能在医院小卖部换一袋面包。
还记得脑外科那个早已退休的郭教授，每次带着她做完手术去看望术后病人的时候，就和家属开玩笑：“看吧，我们一直饿到现在也没有吃饭，看把我们美女医生都饿坏了。怎么样？出二十块钱，就请我们爷俩，医院门口的小餐馆，炒两个菜！”这种公然的“索贿”曾经让纪可馨感到异常难堪，而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的温馨。再也回不去了，这种亲密无间如同家人一般的医患关系！
熟人一再地保证就是吃一个便饭，纪教授你不用太担心，谁去医务处告也轮不到我去啊！我还在不在医院里混呢。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教授才勉强同意出去吃饭。纪教授自己是无所谓，年纪大了，怕胖，就是出去吃，她也是本着只吃一点点的原则。主要是底下这几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天了，就啃了一个汉堡，现在好不容易有人请一顿好吃的，帮他们推了，也有点过意不去。
以前老一辈的医生手术做完了，有人请吃饭，在餐桌上恨不得将整个手术过程都给演示一遍，有机会也愿意喝上一杯，虽然明天还有工作，但是今天总算是圆满完成了。现在的年轻人却是没有这样的潇洒了，匆忙地吃完，就开始一个个地向纪教授请假，不好意思要先走了，家里有孩子的要忙孩子，没孩子的，心里还惦记着回去还要赶论文，医院里对他们每年都有论文数量的要求，不赶着写，到年底了就是考核不通过，要扣年终奖的。
虽然难得的有车接车送，又去吃了一顿高档的晚餐，纪教授却也还是没有过去的那种被尊重的感觉。反而觉得有点畏手畏脚的，提心吊胆。在心里想，以后除了药商请客，病人请吃饭还是能免就免，尽量少出来了。就连药商请吃饭，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没有顾忌了，国家抓的紧，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抓了典型。现在做一个医生，真是太难了。
回到家里，老魏在客厅看电视，小魏猫在他自己房里鼓捣他自己的事情。
老魏说：“今天手术下台挺晚的？”
纪教授说：“八点就完了，病人是医院后勤小张的熟人，小张非张罗着出去吃了个饭。”
老魏点点头，说：“上午我去看过妈了。”
纪可馨说：“我两台手术的中间给她打过电话，她说你去了，我就放心了。”
老魏脸色有点凝重，拿出手机，打开林珍珍的CT片的照片。“右下肺有阴影。”
纪可馨愣住了，林珍珍说是“肺炎”，她还在想可能是小题大做，有点咳嗽吃点药就好了，住什么院？
接过手机，将照片放大了看，说：“做磁共振没有？”
老魏说：“陈教授已经开了单子，放射科那边要排队，我下午去打过招呼了，应该是明天可以去做。陈教授说先打几天抗生素看看情况，希望只是肺炎，如果没有好转要考虑纤支镜检查。”
纪可馨皱了皱眉头，“下叶，纤支镜只怕是到不了那里。”
“陈教授说了，你随时可以将妈转到胸外科，到自己科室诊断治疗应该更方便一点。”
“我考虑一下，自己家里的人反而不好管理，你说什么她都不听。到别的医生那里她反而是听话了。”
老魏点点头，岳母的倔强他是领教过的。转过来安慰纪可馨：“你也别太担心，看这个片子，也不一定是肿瘤。”纪可馨点点头：“是肿瘤也没有办法，中国就是一个肺癌大国，肺癌发病率全世界第一。”想了一下，又叮嘱老魏：“不要瞒着我又抽烟，你的心脏受不了这个，你要再发了，别怪我不管你。”
自从上次被救以后，老魏一直就有点内疚。毕竟是他不听纪可馨的话造成的，早都查出来有早搏，不去做进一步检查和正规的治疗，还要偷偷地抽烟喝酒，非要搞得这么惊天动地才知道后果。
纪可馨去将小魏从房间里叫出来，告诉他外婆住院的事。再一次下派任务，“小魏，这几天你请一下假，到医院里照顾你外婆。”
小魏翻了一个白眼：“怎么又是我？”
纪可馨不好出卖老魏说她已经知道小魏在电脑城的摊位已经关门了，于是说:“我和你爸的工作都忙，所以家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小魏撇一下嘴：“当初还拼死拼活地让我学医，都忙起来看你们怎么办？”
纪可馨和老魏互看一眼，这小子！也不想想一家三口医生，多么地荣耀。又叹一口气，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荣耀了。
小魏宣布，等外婆出院，他就要搬出去了，他和朋友开了一家叫什么“机器人”的公司，准备教小孩子编程。“不能老是呆在家里，被你们当成闲散劳动力！”
儿子愿意出去做事，就比很多啃老族强了，纪可馨想，不学医也有不学医的好处，人生的体验好像比他们两口子是要多了许多。现在看着孩子不成器，说不定将来还真不比当医生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