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破碎的脸
破碎的脸
(一)
城北公共图书馆是本人驱车前往北镇赏枫途中偶然发现的。这是一幢 颇具现代风格的平顶建筑,其正面挨着一条不小的马路,后面靠着一 片小树林,简捷而别致的外形,加上几乎全部透明的墙面,与四周幽 静的氛围融合得相当地和谐。恰逢天空下起骤雨,我干脆停下车,一 路疾跑进入馆中,决定在此小歇片刻。过了进口处便来到主层,展现 在眼前的是一片供访客休息阅读的中央区域,这里的空间非常开阔, 面积占据整个层面的一半以上, 高度几乎达五十英尺,抬头仰望, 高耸的天花顶上开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天窗,天窗外是灰蒙蒙的苍穹 。主层上面还有二层,各自占据一半的层面,环绕着开阔的中央,像 歌剧院楼上环绕中央的包房,整个建筑被几十根顶天立地的钢筋水泥 大圆柱支撑着。这里的室内装璜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脚下一律是浅灰 色的Porcelain地砖,砖面是流行的毛糙风格,印嵌着天然 的纹路,除四周能透视外面的玻璃墙面外,内部灰板墙壁统统刷成了 白色。馆内光线非常充足,整体给人以开放明快的感觉。城北是华人 聚居的地方,整个图书馆从员工到访客,华裔占了几乎一半。
乘电梯来到了最高层(第三层)。这一层供访客读书的开放区域明显 少了很多,但有不少房间。大部分房门是紧闭的, 即使心中充满了好奇,却也不敢贸然推门闯入。我随意地缓步而行 , 不觉已来到最东端的一间。这个房间属于半开放式,因为透过大玻 璃门便能看到里面的全部。房间面积并不小,大约七、八百平方英尺 ,四壁除了三面是内部的灰板墙外,剩下的一个整面是大玻璃墙,映 衬着馆后的那片小树林。正值红叶茂盛之际,雨滴不停地击打着玻璃 ,枝条在秋风中颤颤地摇曳。风景如画,我不禁轻轻地赞叹了一声。 然而, 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三面灰板墙上挂着的一幅幅油画,密密麻麻,几 乎把所有墙面都占了。哦,这是一个画展室。
“ 您可以推门进去看看,” 一个柔柔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背后传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国语腔调。
我顿时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身来。这是一位个头不高但身材相当F it的华裔中年女子。她随即露出了微笑,报歉道, “ 不好意思,吓着您了。这里面是一个画展室,您为何不进去看看呢? ”
哦,她是图书馆的员工。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子,她的脸部抹了颜色 略深但很适宜的淡妆,眼线也画得恰到好处, 整体上既显得温柔端庄又不失活泼健美。我暗自赞叹, 这个中年女子还是挺有姿色的, 尤其她的笑容充满了阳光和自信。这也许就是女人永存的魅力吧, 跟年龄并无相关。从声调和气质上判断, 她应在四十五岁左右。尽管神情略显拘谨,女子的态度却相当友好 ,目光也充满了鼓励。我轻轻推开门,走进画展室,她紧随身后。
“这么多油画,” 我不禁赞叹。
“ 这些作品全都是画家们捐赠的,拍卖后所得款项全部用于图书馆。” 耳边传来女子略带沙哑但富于性感的嗓音。
“ 哦,” 我轻轻应了一声,心里感受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温暖, 但自己对购画并没有什么兴趣。这几年由于生活变得拮据,平时除 了必需的消费外,很少掏腰包买奢侈物。艺术品嘛,欣赏一下就是了 。
出乎意料地,我的兴趣在莫名其妙之中油然而生。虽然这些油画的创 作者们皆为无名之辈, 我却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切感。不知是否由于错觉,自己脑 海里对美学的理解,似乎也豁然开朗,不知从哪里来的巨大耐心, 我竟然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每一幅作品。
“ 您有没有发现,有一些油画并没有标明创作者的姓名?虽然画家姓名 不详,身份无法考证,但是我们有一些小册子,来专门介绍那些匿名 作品的背景和故事。” 女子示意了一下墙角,我随即注意到那里有一个简易而漂亮的橡木书 架,上面整齐地摆放了几本封面精美的图册。那些图册与展览 作品一一对应,封面上的图案就是油画的相照,书名即是油画的标题 。我朝女子笑了一笑,走过去随手挑出了一本。
我兴致盎然地翻阅着,可册子中的文章并不像封面那么吸引人,不仅 篇幅稍嫌冗长,而且内容也不免有点枯燥乏味,尚未读完, 自己早已感到疲倦。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我猛然抬头,发现窗 外已是雨过天晴,艳阳高照,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继续上路。可不知 什么原因,我对油画本身的兴趣却丝毫未减。我放下书册,继续徜徉 在画展室中,神情贯注地研究着每一幅作品。一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落在了一幅人物肖像油画上。那幅画挂在书架左侧的一个不起眼处 ,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画的大小适中,大约18英寸宽,2英尺 高,并镶以黑胡桃木框架,虽然整体色彩显得暗淡,但不失素雅。这 幅看上去很普通的肖像作品却有一个令人费解的标题:破碎的脸。
我仔细端详起那画,其中人物是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虽然只有头脸 和肩膀,但观者还是能洞察出一副圆润的身形。少女露出妩媚而烂漫 的微笑,表情纯洁而天真,一头浓黑的短发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发梢 自然地与黑色的背景融为一体。她的衣服是墨绿色的,领子敞开,里 面是白色的衬衫。我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近距离地细察画中的每一 点油彩, 惊奇地发现画家在整幅油画中采用了无穷多层次的色调,背景的漆黑 色,一点一点地变浅,逐渐过渡到衣服的墨绿色,然后墨绿色往中央 过渡,色调变得越来越浅, 一直到白色, 即使是白色也分了很多层次, 头发的色度亦是如此,靠近脸颊处几乎能反照出耀眼的亮泽。脸部 五官构画得更是神彩奕奕,栩栩如生。难以想像, 一幅油画的颜色竟有这么多的层次, 靠人工一笔一笔地点缀, 如此巨大的工作量, 怎么可能完成? 而且, 肖像如此娇艳迷人,平生难以遇见,我在心中不禁暗暗地惊呼。
“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这里有一本专门介绍这幅画的册子。” 我突然意识到女子仍然跟在身后,不禁为自己刚才出神的状态感到 尴尬。
“ 哦,不必了,” 我摆了摆手,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 自己的目光又落在了油画左下角的一行诗句上: “ 听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为你作的丝丝爱语。” 诗句的字迹看上去相当刚劲有力,与画整体的柔和笔调不太相衬。实 在有趣, 作画者配上这句优美的情诗, 莫非画中女孩是他的恋人? 但诗句确实给这幅画增添了一层神秘的浪漫色彩。最后,我留意了一 下作品的创作日期:19XX年X月X日。啊,此画竟然作于三十多 年前!而作者的签名只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M。
透过眼睛的余光,我发现女子仍然在偷偷打量着自己, 顿时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进而意识到此处不宜久留,况且自己还要赶路。“哦,差不多了, ” 我转身对女子微笑道: “ 我还要赶路, 谢谢你。” 就在我刚要步出画展室的一霎那,女子又开了口。
“ 我叫Melissa, 这是名片, 如果您对这些画有兴趣的话,请尽管联系,我的电话号码和Ema il地址都在名片上。”
“ 对不起,问一下," 我停下脚步,又重新转过身来,恰好迎上Melissa热切的目光 。 “ 这儿的画全都是拍卖的吗?” 刚一问完, 我马上后悔起来, 这个问题非常愚蠢, 答案显而易见, Melissa早已说得明明白白。
“ 是啊,是啊,拍卖全部所得用于图书馆, 目前我们图书藏量已经名列全城首位。你看,图书馆由于去年的大 规模装修,花资巨大,各种预算均超支,政府希望能得到各种各样的 捐款来补贴。”
“ 嗯,” 我犹豫了片刻,目光又移向了那幅肖像油画。“ 这些画要价贵不贵, 譬如那幅? ”
Melissa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她的 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 你看,每幅画都贴了一张小标签,上面写有价格。”
果然,在那幅肖像画的边框右下角贴了一个很小的标签:$200。 我稍感吃惊,这个价格就一个无名画家的作品而言实在不便宜,此画 也许只是一部艺术专业学生的习作而已。由于画家身份背景不详,此 画收藏价值也几乎是零。就画的整体水平而言,我这个艺术的门外汉 完全无力判断。我买回家,只是把它挂在墙上,让房间看上去不那么 单调罢了。但是, 从另一方面考虑, 这幅画确实也有它的独到之处, 画中女孩如此妩媚可爱, 画的色彩层次如此丰富细腻, 还有那画龙点睛般的神秘诗句, 无不给作品带来潜在的未来价值。
“ 还是应该先了解一下画的背景,有助于您理解它的价值。” Melissa再次提醒道, 她的声调始终不急不慢, 平静柔和,与其说是在推销油画,不如说是在诱导我, 这是善解人意的女人特有的本领。“ 我帮您找一下它的册子,就在书架上。” 她边说边走到书架跟前,认真地寻找起来。
“ 不用辛苦,” 我连忙回答道,“ 决定了,买这幅图,不必给我册子,我也不会有时间读的。”
“ 您用什么方式付款?”
“ 信用卡可以吗?”
“ 行,没问题。请留下您的姓名和地址吧,我们会寄给您收据和捐款证 明,您可以用以抵税。”
Melissa用一层厚布把画裹起来,并用透明胶带封贴完毕,然 后递给我, 她的动作相当利落 。真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我禁不住暗暗称赞, 然后道了一声谢,走出了画展室。
“ 噢,你真的不需要书册吗?”
“ 不需要了,谢谢你, Melissa!”
由于在图书馆耽搁了不少时间,加上去北镇的车程来回得三、四个小 时,这天的赏枫之行变得相当地匆忙。回来后天色已暗,晚上还要参 加朋友老柯家的聚餐。我急急地赶路,途中又买了一大瓶红酒,终于 准时地赴了约。不一会儿,另外几个朋友也陆续到来。大家各自带来 准备的菜肴,入席就坐。老柯是一家中文报社的老板和主编, 由于职业习惯, 席间他不停地高谈阔论, 天南地北无所不及。一杯红酒下肚后,我把老柯拉到屋外, 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递给了他一支。
“ 哦,你今天去北边看枫叶,景色怎么样?” 老柯点燃烟吸了一口, 似乎想起了我今天的旅程。
“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 我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犹豫了片刻说道, “ 我买了一幅画。”
“ 什么样的画,复制品还是原创品?” 老柯语气中稍稍带着一丝惊讶。
“ 原创的人物肖像油画,只是作画者不详,我猜多半是个默默无闻的无 名画家,$200, 你觉得价格怎么样?”
老柯是一个书画文物的收藏爱好者,对画的签定也比较在行, 只是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购画, 这听上去是一件破天荒的事。
“ 嗯,我看一下吧。” 他回答道。
从车上取了画回来后,老柯把我领到了书房,并点亮了一盏硕大的落 地台灯。我把画轻轻地放在大书桌上,揭开了包装的厚布,这时我发 现画的色彩似乎有点儿暗淡, 显然不如白天时那么明快。
“ 嗯,从画笔功夫来看,很可能出自美术学院的学生之手,” 老柯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着画,“ 虽然画工严谨,一丝不苟,每一笔油彩都是画家精心认真而作,但挥 笔手法尚乏老练,亦缺天才灵气。不过,” 老柯摘下花镜,抬头望着我,语气平静地说道,“ 总体而言,这幅油画还是具备了专业的水准。”
看到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情,老柯又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 膀说道,“ 说不定将来哪一天作画者出了大名,这幅作品不就价值连城了吗?”
唉,可它的作者是谁都没人知道,好歹还不算贵,两百块而已,我苦 笑了一声。
“ 也许是自画像,作画者就是画中的人物呢,” 老柯再一次戴上老花镜,低下脑袋,凑着橘红的台灯光线,又仔细察 看画中少女的容颜。 “ 画得真逼真啊,长发飘逸,呼之欲出,女孩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样子 ,应该是一个学生,只是满脸愁容,阴云笼罩,像是心事重重。”
“ 你说什么?!” 我几乎惊呼了起来,立即抢上一步,把老柯推开一边。
我傻傻地盯着画中的女孩, “ 简直不可思议,我清楚地记得她是短发,” 我又抬头看了一看边上的落地台灯,暖暖的光线, 像丝绸一样柔软地洒在油画上,画中少女长发披肩,脸上并无笑容 ,画面整体色调确实比白天看到的时候暗淡不少。
会不会因为灯光的缘故?我疑惑不解地又瞥了一眼台灯。那灯懒洋洋 地发出暖暖的热量和有气无力的光亮, 周围的一切均在无声无息之中,可画中少女的表情愈发显得忧郁重 重,她仿佛正在面对一个突然降临的噩耗,全然不知所措,无以应对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了老柯, 而他的脸上带着同样的疑惑。
“ 怎么回事?” 老柯犹如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
“ 这不是我白天看到的。”
“ 难道不是同一幅画吗?”
“ 嗯, 应该是同一幅画," 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 我亲眼目睹,画被包装起来递给了本人。而且除了头发长短和人物表 情外,其它全都一模一样。莫非光线会造成视觉上的不同?”
“ 光线的不同会在某些程度上造成视觉效果上的差异,但不至于这么大 ,会不会是错觉?你也许记错了,有时候记忆也会造成很大的差异。 ” 老柯提醒道, 但我俩各自脸上的疑云却迟迟不散。
聚会很晚才结束,回到公寓已近半夜十二点。由于一天的疲劳,再加 上酒精的作用,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窗外已是艳 阳高照,这时才想起画还留在车上。我连忙跑去地下停车场取了画, 这才回忆起昨晚的经历。
这时, 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起来, 我定了定神, 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把画小心翼翼地摆在客厅的大餐桌上,轻轻地揭开裹着的布, 一道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正好照在了画的中央。画中是一个天真烂 漫的短发女孩, 她的笑容就像窗外温暖的阳光一样, 沁人心扉, 我不禁又大吃一惊。昨晚, 难道自己真地喝多了酒, 产生了错觉? 现在看到的不就是昨日白天在图书馆看到的画吗? 头发, 表情, 统统一模一样! 可是, 昨晚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是短发, 一个是长发, 一个是笑脸, 一个是愁脸, 自己怎么会搞错? 况且 , 老柯也作了见证。
我慢慢地踱到阳台上, 口袋里掏出烟盒, 里面仅剩一支烟。这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星期天, 马路上车流很稀少, 远处是一片片红橙相间的枫树林, 在金色太阳的映照下, 发出了炫耀夺目的光芒。烟抽完后, 我的心情变得异常祥和, 全身洋溢着一种无以言表的舒畅感。我又回到客厅,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桌上的画, 忍不住笑了起来。昨晚, 我不是喝醉了吗? 老柯不是也喝醉了吗? 我俩一起去门口抽烟, 后来一起进书房看画, 再后面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但老柯分明是看走了眼, 我于是也稀里糊涂地看走了眼。唉, 看来不是灯光, 而是酒精的效应起了作用。怪不得酒驾要被严厉禁止, 人在酒精作用下会产生错觉。昨晚, 我居然醉酒驾驶把车开了回来, 好险! 接下去, 我动手钉了一个钩子, 把油画悬挂在客厅墙上, 又满意地看了两眼, 窗外一道道灿烂的金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了画中女孩的脸上。
这天时间过得飞快, 下午在网上看了一个电影, 吃过晚饭后, 又在论坛上跟人聊了一会儿天, 我便一直昏昏欲睡, 半夜的时候却突然醒了, 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 再也睡不着。
我只得披衣起身来到客厅, 点亮灯后在书架上又找到了另一包烟, 顿时感到一种意外的欣喜。我迫不及待地拆开烟盒, 取出一支美美地点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 随即吐出青色的烟雾, 然后抬手熄了灯, 又走到了阳台上。四周万籁俱寂, 夜, 深秋中暖暖的夜, 虽然带着一丝凉意, 却是很惬意。秋风缓缓地吹来, 而秋月竟如此地姣洁美丽, 就像一位丰满的妙龄少女, 在遥远处羞涩地望着自己。我吞云吐雾, 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恍若神仙。刹那间, 脑海里又闪现出那幅画来。
我掐灭了烟, 瞥了一眼苍穹中的圆月, 转身回到了客厅。那幅油画静静地悬在墙上, 我特地把它挂在书架左边, 跟它在图书馆画展室里的位置一样。白天的时候, 书架挡住了不少炙烈的阳光, 而不至于造成画的油彩因为太阳的直接照射被烤糊。夜晚的时候, 就像现在, 画正沐浴在凉爽柔和的月色里, 一切就像处于休眠状态, 一切又如童话般地恬静。画中的女孩正如童话里一个带有魔法的角色 , 在寂静中释放出能量, 在平凡中施发出威力。她将要带来的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油画, 身背后是通向阳台的落地窗, 而窗外夜空中躲着的是月亮的脸。我离油画近在咫尺, 由于画挂的高度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 几乎可以平视画中的人像。我肉眼望着画中女孩的眼睛, 那双眼眸明亮而有神, 几乎成了整幅肖像画的关注焦点, 而作品的成功关键便在于此。当我的脸几乎贴近画的时候, 眼前发生了一个细微的变化。由于我把脑后的月光给完全遮挡住了 , 画面一下子变成阴暗一片, 女孩的脸好像被夜幕完全笼罩住似的, 变得浑然不清。此时此刻, 自己的情绪也发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我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些骚动, 而这种骚动在刹那间演变成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因为我清楚地察觉 到, 女孩的脸正在慢慢地蠕动, 虽然很缓慢, 但是确实在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冷冷的月光这下又重新照射在画面上。黑暗中, 我呆呆地盯着画, 均匀的月光泻在了肖像上, 把看上去粗糙不平的油彩照得发亮, 画面中的女孩在光亮中似乎将跃然而出, 活了!
可我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孩看上去竟成熟了好几岁, 长发飘散, 笑容尽失, 气质犹如一个饱尽沧桑的风尘女子, 神态中充满了无穷的忧愁。她的目光如月色般透发出逼人的寒意, 一对深邃的眼眸渐渐变成了地狱中的两盏阴灯, 死死地盯着我, 随时将要射出复仇的火焰。这是一张多么恐怖的脸, 破碎不堪, 五官正在扭曲! 我吓得连连退后, 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冷汗, 心脏急速地跳动, 全身不停地颤抖。我再也无力承受这样的惊吓, 身子一下子瘫倒在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 难道真地见了鬼? 但这怎么可能! 我挣扎地从地上爬起, 眼睛盯着画, 身子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终于摸到了卧房的门, 赶紧闪进房内, 随手从里面把门锁上, 又拼命摇晃了几下, 确保房门岿然不动后, 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一个夜晚, 我做了很多梦, 而经历的梦景全部都是围绕着这幅画。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 我的大半记忆都已模糊, 甚至半夜发生的一幕都难以确定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发生的。我实 在无心去上班, 于是打电话给工场, 推说自己不舒服, 请了一天的Sick Day。等出门喝了一杯咖啡后, 这才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时, 我苦笑了几声, 自问道, 是不是由于最近在工场干活太劳累, 自己的精神状态总是不佳, 因而疑神疑鬼, 错觉百出? 可是昨晚亲眼所见的一幕仍然清楚地印在脑海里, 挥之不去。害怕了吗? 我又苦笑了几声, 笑话! 不就是一幅出自无名画家之手的普通油画吗? 难道还能闹鬼不成? 我想起了老柯, 立即给他打了电话。
" 你再仔细观察观察, 我前天看到的确实是一个长发女子, 没错。我相信这两天你对这幅画产生了一些错觉。油画本身就是这 样, 近看和远看视觉效果都不一样。慢慢就习惯了。" 电话那边的背景声音非常嘈杂, 听上去像是老柯在一边开车一边讲话。老柯是个大忙人, 我无意继续打扰, 于是匆匆挂断电话。当我走回寓所的时候, 太阳早已升起, 举目望天, 晴空万里。
我很平静地来到油画跟前, 定神注目, 仔细端详, 试图找出任何蛛丝马迹来。奇怪啊! 眼前看到的又是那个表情自然, 笑容可掬的短发女孩, 连一丁点的长发痕迹都没有。好在自己的头脑在光天化日之下已经 变得异常冷静, 我清醒地意识到昨晚中了魔法, 继续为这幅画而纠葛不仅是无谓的, 而且是相当危险的。在极短的时间内, 一个果断的决定产生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油画从墙上摘下, 迅速用布裹起, 几分钟后, 我的座车已经行驶在去城北图书馆的路上。
(二)
Melissa看到我并不显得很吃惊, 相反,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还未等我开口, 她先笑了起来, " 我早就提醒过你先读一下小册子, 了解一下画的背景再作决定。" 她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递给了我, 似乎早已准备就绪, 专等我的归来。 " 消费者保护法规定, 买任何东西, 你都有权利在十五天时间内反悔, 不用担心。如果你决定不想要这幅画, 我可以全额退款。" 她的声音平静如常。
我打量了一下Melissa, 她的化妆打扮, 以及衣着服饰统统都是恰到好处, 看上去既是精心而为, 又无过分之作。她的行为举止皆有分寸, 更衬托了她的独特气质 。生活经历告诉我, 这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从她的神情上来看, 似乎早已知晓我的来意, 而她所表现出的沉稳却令人感到震惊和佩服。可是, 当我接过小册子的时候, 她却迟疑了整整一秒才放手。我怀疑她把册子递给我的那一刻, 思想走了神, 原因无从得知。我把小册子拽在手里, 这是一本薄薄的书, 封面就是那幅油画的照片, 但显得很精致。我低下头, 翻开册子的第一页, 但眼睛余光一直能感受到Melissa的目光, 她一直死死地盯着我。
很快地,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本书上, 并一口气读完了书中所描述的一切。不得不承认, 如果没有昨晚那段经历, 我绝不可能相信书中那些文字。下面让我用自己的语言来讲述这个 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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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 在一间美术学院的绘画班上, 有一对男女学生。男孩的名字叫坤, 女孩的名字叫濛。因为男孩英俊聪明, 女孩倩丽温柔, 在同学们的眼里, 这两位是班上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虽然两人之间互有好感, 但是关系一直处于暧昧状态。时间过得飞快, 第三个学年即将结束, 可是, 男孩尚未对女孩有过任何表示, 更不用说约会。鉴于这种情况, 原先喜欢起哄的同学不再开玩笑, 大家也不再关注这两位之间的关系进展。
七月初的一个仲夏之夜, 月色非常柔和, 濛正独自一人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散步, 路旁一颗老榆树后面突然跳出一个高大的黑影。濛的心一下子怦然 直跳, 她定睛一看, 那黑影不是别人, 正是坤。顿时, 两人面面相覷, 不知何以开口。月光下, 坤含情脉脉, 举止带着几分羞怯。终于, 他鼓足勇气,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 濛, 这是我写给你的诗句。" 说完随即把纸条塞到她的手中。
濛打开纸条, 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一行诗: " 听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为你作的丝丝爱语。" 这刚劲有力的笔划, 正是坤的字体。
月光奏起了悠扬的夜曲, 那是寂寞难耐的音调, 那是情窦初开的呼唤, 那是两颗年轻火热的心跳动在一起的旋律。坤用他那富于磁性的嗓 音, 低声吟唱起一首经典的情歌: "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 破碎的脸。。。"
" 这是你送给我的诗句吗? " 濛又看了一眼纸条问道。
坤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在夜色中, 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一直傻傻地发呆。
那天晚上, 濛把纸条揉得皱皱的, 捏成一团后再展开, 就着月色读着那诗句, 读完后又把纸条捏成一团, 然后又展开, 不断地重复, 仿佛在不停地背诵那行诗。
那天晚上, 两个身影依靠在一起, 月色中, 坤给了濛一个轻轻的吻, 濛紧紧抓住坤的双手, 死死地守住自己的防线, 不让他越雷池半步, 身子却不停地颤抖。那天晚上, 坤送濛回到住所, 在门口, 他又亲吻了她一下。濛示意他, 太晚了, 该回去了。正当坤转身之际, 濛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衣角。坤停下了, 像一尊石雕一样, 纹丝不动。濛的手挽起了他的手臂, 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濛示意他, 太晚了, 快进屋吧。因为浪漫, 今晚两人再也无法分离; 因为激情, 今晚两人彻夜狂欢。如同亚当和夏娃在天堂中嬉戏一般, 两人偷吃了伊甸园的幸福禁果。那一年, 坤和濛都正好二十岁。从此两人朝夕共处, 形影不离。
那一段时间, 濛正利用暑期在创作一部自画肖像作品。整整数月的时间, 她每天起早摸黑, 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挥笔作画, 夜以继日, 废寝忘食。坤每天送来美味可口的饭菜, 无微不至地照顾, 不遗余力地鼓励。她聪慧勤奋, 不仅富于艺术的灵感, 而且充满创作的激情; 她对美学有着独到的理解和体会, 爱, 开启了她的心扉, 使得她能充分体验这世上的美好。事实上, 她本身就是一种美, 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惊叹着周围美好的一切, 同时又给周围带来更多的美好以及更多的惊奇。
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是一个充满鸟语花香的季节。她从一块空白的画布开始, 线廓一笔一笔地勾画, 油彩一滴一滴地堆积, 慢慢地, 一个少女的肖像终于形成, 那是濛自己的写照。濛看着画中的肖像, 那个神采四溢的短发女孩, 就跟镜子中的自己一模一样。她的笑容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 朝气蓬勃, 充满活力。那是恋爱中的女孩, 那是幸福中的少女。她的容貌是脱俗的, 她的气质是纯洁的, 她的魅力就像夏日里炙热的太阳, 令世上男人无法抗拒。坤站在她的身边, 握着她的手, 微笑着, 为她的美丽而骄傲, 为她的成就而自豪。他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后, 欣然提笔在画中题写了那句诗: " 听那月光下的呢喃,那是为你作的丝丝爱语。" 终于有一天, 濛的作品圆满完成了。
暑期很快地过去了。深秋的一个夜晚, 坤来到濛的住所,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她却没有察觉, 依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己的作品。他再次亲吻了她, 却欲言又止; 他露出微笑, 但笑容难掩脸上的忧愁。坤从包中取出一瓶红酒, 两人尽情畅饮, 一醉方休。第二天清晨, 濛睁开眼睛, 却发现床边空空, 坤早已离去。她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依旧像平日那样等候他的归来。可是, 这一天坤始终没有出现。接下来的两天是周末, 坤依然不见踪影, 濛觉得很奇怪。星期一上午, 她来到课堂上, 所有的同学都到场了, 唯独不见坤。课堂结束后, 濛鼓足勇气来到了坤的寝室。她装作若无其事, 并试探地问, 为什么不见坤? 寝室室友们告诉她, 坤已经两天没回寝室了, 去向不明。濛大为疑惑, 随即惊恐万分, 但她害怕暴露两人之间的恋情, 而不愿意直接向学校汇报, 更不愿意暴露上星期五夜间两人的那段幽会, 因为在那个年代, 男女之间的任何越轨行为, 面临的处罚将是开除。可是, 坤好像突然于人间蒸发似的, 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大约两个星期, 班上出现了一位新来的年轻男教员, 他向同学们宣布了一个消息: 坤已经转学到国外某家艺术学院继续深造, 他已经办理了本校的退学手续。
啊! 濛就像听到一声惊雷似的,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万万没有想到, 心爱的人居然以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背叛自己! 但又怎样才能相信这一切?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天晚上, 坤来到她的住所, 依然是含情脉脉, 温柔无比, 她没有理由怀疑这个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帅男孩, 会突然变了心, 被别的漂亮女孩所勾引。她无法理解, 也无法面对, 更无法接受。还有一年就要毕业, 坤却缀学离乡, 难道是为了抛弃她而作出这个决定? 这一些列疑问濛无论如何无法解释。那个新来的年轻男教员似乎看出 了她的心事, 终于有一天, 他找了她谈话。谈话自始至终处于很平和的气氛之中, 就像好朋友之间的交流。而男教员真诚和蔼的态度令她感动,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小了, 但濛仍然只字未提坤。最后, 濛拿出自己的肖像画, 男教员仔细看后, 称赞了一番, 并建议将此画作为毕业作品上交学校。谈话结束前, 他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 " 坤见过这幅画没有? " 濛轻轻地咬着嘴唇, 点了一下头。
在美术学院的最后一年简直就像生活在地狱中, 濛变得沉默寡言, 做任何事情都无精打彩, 和世界上众多的怨妇一样, 她被男人抛弃, 负心郎已远走高飞, 软弱的她, 除了唉声叹气和无能为力外, 还能做什么呢? 她缄口不谈那个男人, 仿佛他从来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似的。她不再接受新男人的示爱,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爱。她终于熬到了毕业的一天。那是七月底的一 个炎热的夜晚, 一轮弯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中, 静悄悄地将自己银白的光线洒向这个吵吵嚷嚷的尘世。一切都是那 么的偶然, 一切又都是命中注定似的, 她在校园里又遇上了那个年轻的男教员 。他显得格外地温文尔雅, 年轻的脸庞中透出了一股坚毅而成熟的气质, 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 一个值得她信赖的兄长。她再也无法忍住, 终于把自己和坤的故事全部告诉了他。她指望着他的同情和安慰, 甚至幻想着他会张开双臂拥抱她一下, 如果他这样做的话, 女人的防线一定会崩溃, 她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男人的怀中。可是, 男教员的表情只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短暂惊讶,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边框眼镜,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一般, 如同往常一样, 他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 谢谢你告诉我。" 这是他俩之间的最后一次交往。
濛走上了社会, 成为一名中学美术教员。她的个人肖像油画 ( 也许是她毕生创作的最高成就 ) , 作为毕业作品留在了学校。对此, 她并不觉得可惜, 因为她不想再见到那幅勾起自己痛苦回忆的肖像画。逐渐地, 她变得与社会上的俗人无异。她二十五岁时结婚, 生下一子, 三十岁时离婚, 从此成为了单亲妈妈, 再无婚嫁。时间飞逝, 她的儿子亦长大成人, 有了自己的生活。空巢的日子里她却不甘寂寞, 开始周游世界, 生活反而变得更加充实。一个偶然的机会, 濛突然得知了坤的下落, 他就生活在海外某个大城市中。濛很熟悉那个城市, 因为她曾多次去那里旅游。虽然那段三十年前的旧情理应早已在脑 海里淡化, 可是此时此刻, 濛平静的心潮又被掀起了一阵阵波澜。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无时无刻能够将他忘怀;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却一直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来解开当年这个秘。悄然之中, 濛的心中酝酿着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她回到母校, 找到了自己当年的毕业作品, 并编了一个借口, 把那幅肖像油画取了出来。
春暖花开之际, 濛乘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 飞往坤居住的这个海外城市, 跟随她的是一只大行李箱和那幅肖像画。下了飞机后, 她签下为期六个月的租房合同, 又马上联系了当地的公众图书馆, 并在华人小报上登载了那幅画的拍卖广告。不久, 那幅肖像油画成功地在城北图书馆展出, 并以$500价格起拍。而她每天坐在图书馆里, 随便抓一本书做护眼, 暗中观察着在画展室驻步停留的访客。由于画的要价不菲, 问津者极少, 两三个月过去了, 画仍然无人感兴趣, 她开始感到了绝望。但是, 她绝不是在等待一个普通买主, 也知道没有人会花高价买一幅无名者的习作, 她苦苦期待的是一个对这画有特殊感情的买主, 一个不会因为过高的定价而却步的人, 那个人就是坤。一个昏黑的早晨, 窗外阴雨绵绵, 濛跟往常一样, 坐在离画展室不远的一个角落, 她的双手捧着一本杂志, 两眼却时刻不离画展室。整个上午画展室里冷冷清清, 除了几个吵吵闹闹的小孩闯入又马上离开外, 几乎没有一个人光顾。到了午间时分, 濛感到有点疲惫, 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电梯口, 准备下楼去一层Cafeteria买一杯咖啡和一些点心。就在这 一刻, 不可思议的奇迹终于发生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 里面走出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 来者衣装考究, 梳理整齐的头发掺杂了不少银丝, 但身体看上去还是相当地健壮。他低着头, 拨弄着手机, 似乎正想着心事。但他全然没有想到, 就在他面前, 近在咫尺之处, 一个大惊失色的中年女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到一边角落, 并着着实实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若有半秒钟的延误, 两人的目光必定碰撞在一起。此时此刻的濛, 真是百感交集, 她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在这一瞬间突然成效了。整整三十年后的 今天, 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这个让她爱和恨交织了半辈子的男人, 她的初恋, 坤!
坤的步子越来越近, 濛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倦缩在一张沙发里, 用一本杂志遮挡着脸, 不动声色, 甚至憋着呼吸。她亲眼目睹着他走进画展室的步伐, 亲耳聆听着他与一位图书馆员工的交谈。坤一眼就认出了那幅肖像 油画, 他似乎也在百感交集之中, 甚至用手抹了一下眼眶中的泪水。突然, 坤猛地回转身子, 并迅速地查看了一遍四周, 濛不偏不移地躲在一个他看不到的死角里!
接下来, 只听见坤在谈论购画事宜, 显然, 他已经决定买下这幅油画。濛灵机一动, 飞快地跑出图书馆, 随即又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车。濛坐在出租车里, 静静地等候着。又过了几分钟, 坤抱着用布裹着的油画, 出现在停车场。他慢慢地走到自己的车前, 打开车门, 把画轻轻地放在车后座, 然后启动引擎, 车一遛烟地消失在大街上, 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死死地紧跟其后。
坤把车驶入了一个僻静而高雅的住宅区, 并在一栋看上去很平常的宅屋前停了下来, 那辆出租车也在附近的路旁停靠着。如梦一般的人生, 就像一幕幕上演的戏, 终于到了最高潮的一刻。濛看到了坤的家, 看到了坤的妻子, 三十年的悬谜终于失去了它的神秘, 坤已经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可是他自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时, 濛可以轻而易举地实施报复。如果她走下出租车, 上前敲开那栋宅屋的门, 不管出来开门的是坤本人还是女主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 对坤的家庭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濛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 灵魂在痛苦地挣扎, 可是, 她始终没有勇气走下出租车。傍晚的时候, 出租车启动了引擎, 在一阵飞扬的尘土中离开了。
" 这故事谁写的? " 这是读完册子后脑海里涌现的第一个问题。我很急切地想得到这个答 案, 虽然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来讲, 故事的可信度并不高。
我抬起头, 发现Melissa仍然在打量自己。
" 显然就是这幅油画的作者本人, " Melissa的语调依然很平静, " 她离开前把这个故事以Email的方式留给了我们。"
" 哦, 她离开了吗? 嗯, 我是问, 她有没有跟坤重逢? " 问完后,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愚昧和唐突。唉, 自己为何如此天真, 就像剧场里入了戏的观众, 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小册子上的故事不就是编出来的嘛, 目的不就是为了吸引读者来买画嘛? 还好我及时退还, 没有继续上当。再说, 如此诡异的油画, 分明会在夜间不断地闹鬼, 把它收藏在家必定引来杀身之祸。
Melissa的神色却变得严峻起来, " 你知道吗, 坤在买画的当天晚上死了! "
什么? 果然是一幅凶画! 我大吃一惊, 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 但这怎么可能? 难道他果真是被画吓死的吗? "
" 有这个可能。据坤的太太说, 坤回家后便把画挂在了二层门厅的墙上, 当然, 坤太并不知道画的来历。他家的卧房都在二层, 门厅就是楼梯走上去后的一块小小的空间, 所有卧房的门都开在那里, 主要供卧房外的休憩。楼梯口处有一扇窗户, 窗口正对着画。坤半夜睡不着, 起身走出卧房。过了不久, 坤太在睡梦中听到一声大叫, 也连忙起床跑了出来。这时, 窗外的明月把门厅照得通亮, 只见坤坐在地上, 手指墙上的画, 吃力地说了一声 " 破碎的脸 " , 坤太抬头一看, 也大吃一惊, 果然那画中女孩的脸已变得支离破碎, 看上去异样恐怖。坤又手指楼梯口, 嘴里已经含糊不清, 坤太似乎听到了 ' 长发黑衣女人 ' 几个字。当她问坤要不要送医院时, 他已经完全瘫倒在地, 说不出一个字。坤太惊慌到极点, 连忙拨打911, 等救护车赶到时, 坤已经毙命。"
说到这里, Melissa停顿下来, 故事到此结束了。天哪! 这实在太震撼了! " 死因到底是什么? " 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Melissa却依然冷静异常, 她就像博物馆里的讲解员, 在平静地陈述一件客观事实。 " 我们有两种解释。第一种, 由于画的油彩在月光下的特殊反射效应, 画中肖像因此变得恐怖诡异, 坤受了惊吓后心脏病突发而猝死。"
" 那楼梯口的长发黑衣女人怎么解释? " 我迫不及待地逼问。
" 我们并无任何根据来证实长发黑衣女人的存在。 也许是坤死前的幻觉, 也许是坤太自己听错了, 但是, " Melissa又停顿片刻, 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但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眼睛, " 我们不得不假设第二种解释。傍晚的时候, 濛下了车, 她让出租车先离去, 自己留了下来。她徘徊很久, 一直熬到午夜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 这个行动是精心策划的。她摸进了坤家, 步履无声地上了二层, 我们假设她那天穿了一身黑衣, 长发披肩。。。"
这简直不可思议! " 后来呢? " 我高声问道。
Melissa的眼神中几乎露出了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 她真不愧为讲故事的天才。她一脸神秘地看着我, ,低声问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 你知道某小国的太子是怎么被人刺杀的吗? "
VX神经毒剂! 前几天在报上刚读到这则震撼世界的太子被刺新闻。" 我明白了, 濛在坤的脸上喷洒了一种叫VX神经毒剂的无色液体, 导致坤在几分钟内毙命。她写下册子中的那段故事后, 把它发给了图书馆, 然后逃之夭夭。这是怎样的一种复仇! "
Melissa面无表情, 轻轻地点了点头。
(三)
我的故事讲完了。这段经历发生在两年前,可它始终像个谜似的困扰 着自己。应老柯报社的稿约, 我终于完成了文字描述, 可投稿时却犹豫不决,这里有两个原因。首先,故事是真实的,但 其情节之离奇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不知道什么样的描述才能让读者深 信无疑。其次,不管从直觉上还是逻辑上来讲,我对故事的结论不甚 满意。
把文稿发给老柯的同时, 我附上了一封邮件, 其中大意是, 由于以下三个重大疑点, 我目前尚无发表意向, 除非有本人许可, 请务必将此稿保密收存。
疑点之一:
这幅油画在不同光线下的奇异反射功能, 造成肖像在月光下变得完全扭曲, 人物表情甚至头发长短都出现明显变化。这个特殊性能不可能出自 三十年前一个美术学院学生的习作。
疑点之二:
整个复仇过程不超过一分钟时间, 用了专业间谍才会使用的毒剂, 坤几分钟内毙命, 而濛几乎在数秒之间完成这个动作, 并迅速离去。如此训练有素的行动对濛这样一个普通美术教师来说 根本是不可能的。况且, 濛三十年后对初恋情人如此狠心报复, 动机非常牵强, 除非她有精神上的问题, 否则无法解释。
疑点之三:
三十年前, 坤的不辞而别也许将是一个永远的谜。到底是移情别离, 还是狠心抛弃, 我无从得知, 但是从人之常情上却难以解释。虽然该疑点与这个事件的结论关系 不大, 但是影响了故事在逻辑上的完整。如果自己都没有想通, 又怎能让读者信服?
老柯的回复:
文稿我替你保存, 将来若有合适的机会, 会在征求你的许可后予以发表。对于你所阐述的三大疑点, 我亦有同感。另外, 建议此文标题暂定为 " 破碎的脸 "。谢谢。
事情到此为止, 两年来不再听到任何有关传闻。当这段记忆正渐渐地从脑海里褪去 的时候,突然在某一个深夜,我又接到了老柯的电话。
" 什么事情, 老柯? 你可是从来不会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 不好意思, 影响你休息了, " 电话里传来老柯气喘吁吁的声调。
" 没有关系, 你知道我是个夜猫子。不过, 直觉告诉我, 一定有重大的新闻吧? " 对老柯的脾气, 我可是了如指掌, 每天的新闻就是他的生命。今天, 他确实有点反常, 莫非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
" 我还在报社, 忙了一整天, " 老柯这时又恢复往常的平静和沉着, " 白天采访了一位重要人物, 刚刚把采访内容整理成稿。"
" 采访哪个大人物了? " 我忍不住想调侃他, 就算采访元首也不用这么兴奋, 更不应该打扰别人半夜的休息时间。
" 倒不是什么大人物, 不过, 可是个不小的轰动, " 老柯停留了片刻, 突然问道, " 哦对啦, 你看了这几天的新闻没有? "
" 什么新闻? 每天不就是那些事倒来倒去吗? " 这时, 我变得有点儿不耐烦, " 选举的事么? "
" 不是, " 老柯有点儿着急了, " 这么大的新闻你都不关心, 鲨鱼上岸, 昨天都上了头条。"
" 哦, 是那个, 我才不相信那种故事, 骗取难民身份罢了。" 我的口气非常不以为然。
" 这次是真的, 相信吧, 我今天刚采访完鲨鱼, 此人镇定自若, 谈吐非凡, 他掌握了很多内幕机密。 当然, 鲨鱼是他的代号, 首先与他约谈的是皇家骑警的高级安全专家。他昨天在接受记者提 问时表态道, 鲨鱼的可信度很高。好吧, 长话短说, 打电话来是为了请求你的许可, 现在决定发表你两年前的文稿, 就是那篇 " 破碎的脸 " , 你的故事写得很不错, 我准备连夜完成故事的结尾部分, 明天一早就见报! "
" 破碎的脸? 嗯, 我记起来了, 不就是两年前那幅闹鬼的油画吗? 还有那个神叨叨的Melissa,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电话那边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样吧, 我把今天采访鲨鱼的内容通过Email传给你, 请立即过目, 然后务必在凌晨前给我答复, 好吗? " 老柯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急切和诚恳。
" 好吧。"
我的话音刚落, 手机嘀的一声, 邮件已经传来。
以下是老柯的采访内容。
老柯: 鲨鱼, 你好!
鲨鱼: 你好!
老柯: 这次怎么会下决心上岸呢?
鲨鱼: 说来话长, 其实早有这个想法, 只是做了很久的准备。
老柯: 昨天看了你的记者招待会, 你与皇家骑警的高级安全专家会面时提到了一件事, 我对此很感兴趣。今天特地想向你了解一下详情。
鲨鱼: 非常乐意。
老柯: 你用鲨鱼这个代号多久了?
鲨鱼: 三十年。
老柯: 噢? 那你一直在情报部门工作吗?
鲨鱼: 是的, 只是表面上我一直以美术学院的教师身份出现, 平时也像其他教师一样经常利用假期出国旅游, 但每次都带着特定的任务。
老柯: 这次你将给我们带来什么?
鲨鱼: 做了三十多年的情报工作, 我当然知道很多机密, 在今后的日子里, 相信会与皇家骑警的安全部门有更多的密切合作。
老柯: 言归正传, 你昨天与皇家骑警的会面中透露了两年前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一件事 , 能不能展开说说?
鲨鱼: 哦, 那是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海豹是我三十年的同事, 他一直向我汇报。
老柯: 两年前海豹猝死的原因是什么?
鲨鱼: 他上岸了, 向皇家骑警披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一份详尽的名单, 所以, 他必然要被组织除掉。
老柯: 谁执行了这个任务?
鲨鱼: 她是一位经验很丰富的女特工, 曾在特种部队服役, 代号是画皮。
老柯: (笑了) 哦, 传说中海豹是被初恋女友复仇追杀的, 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啊。
鲨鱼: (笑了) 呵呵, 这些都是故意制造的烟雾。画皮的特点是, 她的脸相很平常很普通, 既不漂亮也不丑, 没有任何特征, 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遇见的人很难记住她的脸。而且, 画皮非常擅长化装, 每次出场的模样都完全不同, 这次她是以长发黑衣的形象出现的。
老柯: 画皮是怎么找到海豹的? 据说海豹早已隐姓埋名, 平时根本都不露面, 找他如同大海捞针。
鲨鱼: 所以说, 再老练的人都是有弱点的。海豹的弱点就是他对初恋女友的思念, 三十年来, 他一直从内心深处感到内疚。
老柯: 所以说, 画皮故意制造初恋女友复仇追杀的假象, 差一点蒙骗了皇家骑警。当年海豹念书时突然被组织看中, 都没来得及向女友交代吧?
鲨鱼: 当年组织决定征招海豹的时候, 跟他有过很长的谈话, 海豹隐瞒了自己的女友, 这很可能是他当时脑海里刹那间闪现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老柯: 也就是说, 当年若诚实坦白的话, 他很可能不会被组织选上。后来, 他自始至终不能向女友透露半字, 只能不辞而别。
鲨鱼: 但一年后组织上还是掌握了这个情况。这次行动就是以初恋女友的 肖像画作为诱饵把他引了出来。
老柯: 据说那幅肖像画有奇异效应, 在不同光线下会出现变化, 其实, 我也曾见过那幅画。
鲨鱼: 原先是一幅很普通的画, 为了制造烟雾和神奇效应, 组织上委托技术处运用最先进的电脑技术进行特殊处理, 对画的油彩作了后期合成。如果仔细观察这幅画, 你会发现画的色彩有着无穷多的层次, 这些都是电脑后期加工上去的, 不可能靠手工画出来。运用高科技的目的就是让人以为, 海豹看到画后, 受了惊吓心脏病发作而猝死。
老柯: 但这招很快被皇家骑警委派的资深Security Agent (化名为Melissa) 识破。事发后, Melissa继续展出那画, 试图找到线索, 果然出现一位对画感兴趣的买主。皇家骑警立即进行了严密监视, 假设买主就是你们派出试图把画取回的人, 后来证实不是。
鲨鱼: 这些我不太清楚, 画皮完成任务后第二天就坐飞机逃离了。
老柯: 能否透露她是怎样完成任务的?
鲨鱼: 根据画皮回来后的汇报, 由于她预先在各中文报纸上刊登了该画的拍卖广告, 又经过长时间的耐心等待, 海豹终于在图书馆的画展室出现, 并一眼就看见了那幅画。尽管他乔装打扮, 相貌变得跟照片完全不同, 画皮还是通过海豹看画时的眼神, 精确地确定了目标。据说, 海豹看到画后, 摘下乔装的眼镜, 擦拭了一下眼眶中的泪水, 这一细节立即被画皮敏锐地抓住。
老柯: 噢!
鲨鱼: 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 画皮立即打电话叫来出租车, 在图书馆门外等候, 后面的进程是干特工的拿手好戏。
老柯: 让我们想象一下那天深夜, 海豹感慨万千, 夜不能寐, 起身来到卧房外。当他再次端详那幅已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的时候, 突然发现画中女孩的脸部变得支离破碎, 看上去恐怖万分, 他大吃一惊。 更令他震撼的是, 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在月光映衬下, 黑影慢慢地在移动, 并越来越靠近, 几乎把整幅画都遮掩了。他猛地回头, 发现楼梯口正站着一名黑衣女子, 她手执一个透明的小瓶, 长发披散, 两眼射出冷冷的凶光。女子的头遮挡了楼梯口的窗户, 也遮挡了窗外的月亮。他立即意识到白天在图书馆里曾瞥见过这个 女人, 顿时明白了一切。可一切都晚了, 画皮挥手在他脸上喷洒毒剂后迅速离去。
鲨鱼: 是的,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她用的是VX神经毒剂。
老柯: 画皮在逃离前, 以海豹前女友的名义给图书馆发送了所谓三十年前的恋情故事, 真可谓煞费苦心! 这样, 即使心脏病猝死的结论被否定, 女友复仇的故事也容易被接受。但是有一点我没明白, 组织是怎么了解到海豹的初次恋情的? 海豹不是一直隐瞒着吗?
鲨鱼: 我前面提过, 海豹在这点上隐瞒了组织。在他突然消失后, 他的女友痛苦万分, 但是她一直以巨大的忍耐保持沉默。毕业的一天, 记得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夜晚, 她在校园里遇到了当年的年轻男教员, 两人来到校园内一个茶室坐下喝冰茶。男教员的态度挺热情, 也很关心她毕业后的打算 。她再也按耐不住, 向年轻男教员倾诉了她和海豹的全部恋情。
老柯: 这段细节组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鲨鱼: 因为当年那个年轻男教员不是别人, 正是我。
(完)
Toronto, 202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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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