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那个屠城血洗的危急晚上,钟凌为了保护众弟子和他们家人的安全,亲手放火烧毁了自己一手创建的武馆。熊熊烈火,往事历历:美国矿区那间被火吞噬的新房子,被烧成平地的父母的家,眼前这好不容易才收拾齐整的练功场。。。竟全都成为回不去的废墟。 他愣了好久,欲哭无泪,猛然想起大钟寺里的老方丈,他们的寺院都还好么?人是否都平安?左右没事,就飞快地往觉生寺的方向跑去。
八国联军占领京城那些日子,京郊同样大乱,鬼子们策马挥刀,无法无天,城里城外地去了又来,抢完再抢。逃难的民众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地逃出城外。好在大钟寺处在一片密林后面,只有一条小路能通马车,平素很少人走。庙里的僧人们怕敌人打上门来,在路口放上各种障碍物,也不敢再敲钟了,前门紧锁,后门钉上木板,出入只走侧门,拒绝一切外人进入。还把放在最里间的国宝永乐大钟用麻布裹个严严实实,又堆了大量的桌椅瓶罐花盆等等杂物,一直遮到钟顶,这样推开门一看,俨然就是一个大杂物间。可是尽管如此,从老方丈到看门的僧人,每每听到外面的响动,全都心里没底:毕竟这也是个皇家院落,如果被抢被毁,他们几个体弱僧人,却是毫无抵挡之力的。
正在彷徨之时,钟凌突然从天而降,站到老方丈面前请安,大家都欢喜不已!老方丈听他讲诉外面情形,敌人如何残暴,连太后都弃城逃跑了!震惊之余,他让钟凌守住院子,自己则日夜虔诚念经拜佛,唯愿苍天有眼,菩萨保佑,上至朝廷,下至平民,都能躲过这场无辜的血腥杀戮,安渡这可怕的人间练狱!
这晚三更时分,先是打雷闪电,接着大雨倾盆,钟凌和老方丈都没法安睡,干脆点上油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钟凌提到他的一些弟子加入过义和团,受骗上当的事。老人仔细听了,说道:“我记起来了,你母亲的娘家人,好像也属于一个什么会什么门的。。。天地会?雄门?反正在南方造反,你父亲奉命去灭匪,这样才认识你母亲。”
钟凌听了,不禁喜道:“谢谢方丈点明!您还记得些什么?”
老人笑道:“你这猴精!都什么时候了还想骗我说话?如今这世道,可真是黑白混淆,缠夹不清!我老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举头三尺有神明。。。”
话音未落,突然守门僧人慌慌张张来报:“不好了!外头站了好大一群人,带着刀枪,要进寺里来避雨过夜,死活不肯走,还说要砸门进来!”
钟凌赶紧走到侧门,果然黑鸦鸦的一大群人站在门外,被雨淋得湿透,有几个已经很不耐烦,直接闯进庙里了。领头的是一个孔武大汉,对着方丈一握拳:“对不起深夜打搅贵寺,我们的庄主受了重伤,无法再走,请允许我们过一夜再走!”
方丈见雨下得大,动了恻隐之心:“如果只是过夜,施主请便。但是小庙破落,还请各位高抬贵手,千万不可乱碰乱损一物,否则老夫无法答应!”
那大汉道:“方丈请放心,我们都是有规矩之人,不会乱来的!”遂传话下去,一群人虽则衣衫褴褛,高矮不齐,却个个身手敏捷,无声进入,找到能挡雨的庭廊庙舍,或蹲或躺,不喧哗不抢夺,倒也真是纪律严明。
那领头的大汉则领着一队人,直接进到最后面的院落,他们抬着一个伤者,看样子身份很重要,四个壮汉用手当座,架着他走,周围又围了七八个大汉,保镖一样护着走。老方丈打开一个客房,让他们把伤者放到床上。又点上灯,细细观看伤者情况,只见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看样子是失血过多,撑不了多久了。
老方丈眉头紧皱,先是令人拿来干衣毛巾,换下伤者湿透的衣服,看到他腰部紧绑着数层纱布,全都血红漫染,很可能受的是洋子弹伤。老人回到自己房间,取来云南白药,一根皇帝多年前赏赐,自己从不舍得享用的百年老山参。药粉涂在病人的两处伤口,暂时止住血流。人参放在炖盅里蒸软,切下一大片,塞到病人嘴里续气。
围看的大汉们行走江湖,显然大多识货,见老方丈萍水相逢,却把最好的药材人参拿出来救人,不禁深受感动。为首的壮汉咚地一声跪倒在方丈面前,流着泪道:“谢谢方丈救命!我替我家庄主给您叩头了!”深深地拜了下去,身边的十几个大汉见状,也都拜倒一片。老方丈赶紧扶他们起来:“小庙寒碜,也只有这几样东西了。可惜你家庄主受伤后流血过多,现在也只能缓一缓,多撑些时辰罢了,你们要有心里准备才好。”众人知道他所言不差,有几个忍不住痛哭失声。此刻那庄主缓缓转醒,虽还说不出话,面色却是和缓了许多,看着眼前一众临时凑起的杂牌军,竟都忠心耿耿,跟着他出生入死,却也忍不住泪珠滚滚。
钟凌本来一直守在门外,观察那些散坐在庭廊的大汉,思忖他们的来历,这时听到屋里哭声,就忍不住推门进去。他高大的身子刚一进门,油灯照得他的身形面容分明,屋里有两个人皆大吃一惊!
第一个是小方子,他高兴坏了,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父亲,也顾不得规矩了,一头扎在师傅怀里痛哭失声,抽泣道:“太好了! 我师傅在这里!咱们有救了!”
另一个大感惊奇的人,却是那躺在床上的伤者,他说不出话,只用双眼仔细看着钟凌,看他举止沉着,身形矫健,星眉朗目,自带威仪。惊奇之余,不禁心生疑问。
小方子在京城没有至亲,闭馆时他没有选择留在武馆里练枪,而是一早就跟师傅作别,说放心不下那些还在前线搏命的义和团弟兄们,要去打探一下再回来。钟凌允了,谁知一别数月,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今夜在这古庙不期而遇,当然是份外激动!
小方子没见到任何师兄弟在场,急得直喊:“二师兄三师兄他们呢?没出事吧?”钟凌叹道:“他们全都走散了!各有要保护的人,希望都能平安回来!”小方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师兄弟们武功好,又懂用枪,自保肯定没事!”他回头跟其他人介绍:“兄弟们,他就是跟你们提过的我师傅!真格的十八般文武全能!能画练功军事图,又能开洋枪,舞长棍点穴道,上山能打熊,下水能捕鱼。。。”钟凌赶紧喝住:“小方子你别胡乱吹牛了!快说说你们这儿是咋回事?伤者是谁?怎样受的伤?”
小方子这才掉转话头,从头说起:
原来小方子原来跟的那支义和团队伍,是从山东一路进京的,到了真和鬼子打起来时,领头的首领临阵逃脱,整支队伍就乱了套了,到最后还活着的数十人,就跟了另一支打得最顽强的队伍前进后退。后来互相介绍,才知道他们原来跟了南方天地会最精悍一支队伍,在上海开埠时曾名震一时的雄门分支,本是粤闽人的联合组织,后来经历了太平天国,清兵镇压等等大事,被支解得四分五裂,成为更隐蔽的地下组织,成员也吸纳了各省人士,势力遍及全国及海外。这次北上护国,雄门内部意见不一,最后还是南方庄主吴键亲自带上一支敢死队,北上会合义和团共抗外敌。他们放下和清军的历史旧怨,和守城的清兵一起奋勇抗敌,纪律严明,毫不害怕退缩,又能使洋枪,竟像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样骁勇坚强。可惜他们人少,不敌联军的大炮,到最后他们护着受了枪伤的吴庄主且战且退,又遇到屠城的敌兵三面夹击。此时庄主的副手已然牺牲,原先北上的人员只剩下庄主和军师,还有十几个斗士,其他的都是后来加入的义和团散丁游勇。军师知道已到绝路,就在当晚把庄主药倒,找来小方子他们那队山东大汉,让他们架着庄主往西逃走,自己则和剩下的斗士们拼死掩护。大雨倾盆倒是帮了他们的大忙,鬼子们没再追来,可是庄主眼看快不行了,队伍里有个本地人知道觉生寺就在附近,赶紧就过来敲门避雨。
小方子伶牙俐齿,一口气讲完,众人听了频频点头,他们一路狼狈,谁打得好就跟着谁,这些前因后果都不太清楚。小方子爱说话爱打听,居然把整条线索都理清爽了,还说得头头是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吴庄主,此时缓缓发话:“大家辛苦了,都去歇着吧。还请方丈和这位师傅留步,我想问问这边的情形。”众人见庄主脸色好转,又能说话,都喜形于色,以为他已大好,就都放心地走出门外歇息。
唯有方丈知道,病人已到了回光返照之时,于是把门关上,直接道:“庄主有何未了之事,请直说吧。”
那庄主目光灼灼,直盯着钟凌:“请问师傅可认得凌方,凌大人?”钟凌不想隐瞒,拱手道:“正是家父。”
那庄主吓了一跳,呼吸急促,面色再次转白,方丈赶紧又给他塞了一片人参,才没有晕厥过去。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钟凌:“你母亲的闺名?姓吴?单字一个眉字?”
钟凌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奇怪地看着庄主:“姓什么我不清楚,眉字倒是真的,我爹常常这样唤她。”
那庄主长吁一口气,此时已经不再吃惊,却是一副特别的欢喜模样。
方丈大概猜到了什么,问道:“凌少爷的母亲确实姓吴,请问庄主认得?”
那庄主笑了:“一母同胎,还是双胞胎,你说认得不认得?”
一语既出,轮到老方丈和钟凌吃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老方丈醒悟过来,推着钟凌道:“傻孩子,还不赶快去叩拜你亲舅舅!”
钟凌如坠入云里雾里,眼前的庄主,脸色灰败,瘦小苍老,哪里有半分像自己美丽的母亲?
那庄主笑得直喘咳: “太好了!太巧了!真是苍天有眼啊!阿眉,谢谢你,真的是一份天大的好礼呀!好!我也回送亲外甥一份大礼!”一边在怀里乱摸,衣服早被换了,可是他的脖子还挂着一个物件,他示意方丈把它取下来。
“好外甥,舅舅行将就木,居然还能遇到你,真是天意啊!过去的事,我们也曾怨过恨过你父亲,因为他杀了我们不少人。不过为了阿眉,我们却是一点都没动过报仇的念头。杀害他们的不是我们这一支,是你父亲惹下的红刀会仇家,我和你外公查明之后,暗地里把参与者都灭了!这次和清兵联手抗敌,别人都不同意来,我却执意北上,心想这是阿眉和她老公应该做的事,他们死了做不到,我就顶上替他们干一场吧!没想到阿眉竟然在我临死之前送我如此惊喜!真是知兄莫如妹呀,哈哈哈!”
他把手中的物件递给钟凌,神情转向凝重:“这是本门的圣物,只有东南西北和海外共五个庄主才配戴。铁木里面镶着红玉,代表铁血丹心,是至尊的信物。本会堂口很多,分散世界各地,有各式各样的暗号信物,有碧玉,白玉,黄玉,紫玉,红玉;又分红木,沉木,香木,檀木,铁木,不过只要是雄门中人,一见到这个铁木红玉,就知道你是庄主,都会听你的吩咐!”他一口气讲完,直把所有精气都用完,现在只能大口喘气。
钟凌不想认这个来历不明的舅舅,更不想当什么庄主,可是又不敢拂了临终之人的好意,只好收了那铁木红玉,说道:“晚辈不才,不过一定会尽我之绵力,帮助在此庙避难的众人逃出生天!”
那庄主看着他,笑得面都歪了:“傻。。。傻孩子,你。。。以后。。。就知道,这。。。礼物。。。有多贵。。。重。。。”很想大笑出声,可是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喘了一阵子之后,就此溘然长逝。
钟凌那迟到的眼泪,直到此时,才缓缓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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