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阴河的时期 - 第二十六章到第三十一章 (上部完)

来源: KateZ 2019-08-22 15:28:2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93564 bytes)

                    二十六

   

胡英才病恹恹地走上公路时,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细雨。哀莫大于心死,所以身份破落了的他摒弃了乘车而心如槁木死灰地在霪雨下蜗牛般前行。这一路走去,冷风冷雨使他不停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凄凉、湿漉漉的大地使他又长久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哀伤。当他又一次确认自已已身败各裂、无颜人世时,他不由得猛地将自己已无地自容的怒火发在了母亲身上。当他脑海里不断地出现了一双又一双对自己表明了憎恶跟幸灾乐祸的眼睛时,他便梦呓般反反复复地对母亲念道:“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妈妈!你把我害惨了……”

 

当莞茕孓影的胡英才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又一次想到自己已无地自容、将终身离群索居时,他神智大乱,从而一下对母亲的态度有了巨变,由怨恨变成了憎恨。

尽管胡英才步履沉重缓慢,但华灯初上时,他还是临近了他又爱又恨的家。

 

胡英才的家在DZS十一中学的教师宿舍区里。他母亲是该校教师、父亲是该校校工。教师宿舍的东、西、北三边是学校区域,南边是一道年代久远、将宿舍与公路隔开的围墙。大概是谙熟家的气味的原因,昏昏沉沉的胡英才在指挥自己从昏暗的公路上跨到半明半暗的人行道时靠的不是大脑、而是脚的感觉。尽管人行道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洼在泛着刺得人心寒的灯光、自己且又两眼茫茫,但不久胡英才还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围墙的一扇小木栅栏门前。他在光影斑驳的栅栏门前没有丝毫时间的停留,而是径直将右手伸进小门内做了一个拨动门闩的动作后就推开门走进了围墙里的教师宿舍。随后他向前行了几步之距就右转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由于围墙内的公共照明聊有余无,所以整个教师宿舍区都被昏暗笼罩。现在胡英才的右边是影影绰绰的围墙跟沿着墙根处生长的一长排夹竹桃灌丛、左边是一排教师宿舍;他的家就在其中。

教师宿舍是砖木结构,但已很陈旧,所以门窗大缝小隙多多。一路上,胡英才就是靠踩着从各家门窗缝隙透射到湿漉漉路面的一条条光线走到自家门前的。他没有马上敲门,因为对其家陡生陌生感。他对着自己的家门愁苦了很久,遂才在深吸了一口昏暗中的潮湿空气后敲响了门。

 

像是早有计划,家门刚一打开,胡英才就埋着头一声不响地往屋里钻,对于给自己开门的母亲却视而不见。胡英才的家虽为教师家庭,但其家产与广大工人家庭一样穷酸,就四大件即床、衣柜、写字台跟饭桌。他家的照明条件同样与工人家庭一样窘,就两盏白炽灯,厨房用一盏十五瓦小灯,内外屋通过隔墙上的一个方洞共用一盏二十五瓦的大灯。

一头钻进家里的胡英才径直跨到父亲的床前坐了下来。他父亲的床安置在外屋,个中原因是其父因脑血栓瘫痪多年。为了不看一眼母亲跟也不愿被母亲看上一眼,胡英才还没坐稳就伏下身去边给父亲掖被子、边情切切地问道:“爸爸您冷不冷?”

 

胡英才的父亲虽然沉疴缠身,但他听见儿子的呼声后一下就睁开了双眼。见苍桑的父亲泪眼婆娑,胡英才便深伏下身去将嘴贴着父亲的耳朵再一次说:“爸爸您冷不冷?爸爸我回来了。”

衰弱的胡父啜泣地对儿子说:“英才是你回来了?这几天屋里怎么总是冷嗖嗖的?”

胡英才听了父亲的话先是心头一紧,遂便一边检查着父亲所用的被褥、一边愔愔细语地问道:“爸爸您冷?”

 

“冷嗖嗖的,总觉得背心凉。”胡父目光哀怜地望着儿子说。

当胡英才检查得知父亲已用上了三九节气的被褥时便猛有所悟,认为“冷嗖嗖”缘于霪雨跟潮湿的三合土地面。于是他一边将手伸进父亲的被窝里检查热水壶是否还热、一边宽慰地说:“爸爸。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可能是空气太潮湿了才显得屋里冷嗖嗖。不过天气预报说明天就转晴……”

 

就在胡英才尽力地让父亲宽心时,他的母亲拿着一张干毛巾从里屋来到了外屋。尽管胡母是一副常年都神情黯淡、憔悴的模样,但她用干毛巾去擦儿子的湿头发时却不乏精神和干劲。可是慈母之爱引发了天崩地裂,当胡英才感觉到母亲的双手伸到自己的头项上时,他便猛地一抬胳膊一撇手,凶狠地将母亲手中的毛巾打落在地。

尽管胡英才对母亲如此的忤逆不道,但他却还没解气。因此他不管母亲还在可怜巴巴地发愣,紧接着就一冲而起,遂用力地拍击着饭桌冲母亲怒叫道:“你把我害惨了!”

 

儿子进屋时的一脸黑气、刚才打掉自己手中毛巾的怒气,这些本就使胡母揪紧了心,她想儿子是不是在学校遇上了不小的麻烦事,现在当胡母见儿子暴跳如雷地击桌狂叫时,她不只是揪紧了心,且还恓惶起来。就在胡母既恓惶又猜测着儿子犯了什么事时,胡英才再一次击桌吼叫道:“你把我害惨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英才,你遇上什么事了?你……你怎么啦?”胡母慌张地问,犹犹豫豫地向儿子伸出了关爱的双手。

 

可胡英才却又击桌冲母亲叫道:“鬼才!是你有事!是你把我害惨了!我没脸见人了!我该怎么办?那么多的人都会对我指指戮戮地骂。今后我怎么办啊!”

 

胡母从没见过儿子这般绝望,因而就急得颤颤抖抖地说:“英才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快说出来让妈妈帮你想想办法。”

胡英才劈头盖脑地对母亲呵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成分?”

片刻间里,胡母虽对儿子的突如奇来的发问感到发懵,但其心底还是有些明白是自己的成份造成了儿子有这般痛苦。不过为了保住儿子此前的不自卑心理跟今后不夹起尾巴做人的社会地位,她还是硬着头皮假装糊涂地对儿子说“喔!喔……成份?我们的家庭成份好啊!你不早已是红卫兵了吗?”

 

胡英才被母亲的装傻模样气得伸长脖子瞪着眼地咆哮道:"你还厚颜无耻?你已把我害得这么惨,却还在假装没听懂我说的隐瞒成份是指的什么事!你是逃亡地主!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你为什么要当地主?”

胡母的心虽然被儿子的一通活给深深刺痛,但她却强装平静地说:“我不是地主。”

“你还在抵赖!谁会冤枉你?”胡英才击着桌更加愤怒地冲母亲叫道:“你现在害怕了?解放前你就知道当地主发财,可如今却把我害惨了!

 

胡母面对儿子的癫狂和愤怒虽感到害怕,但她还是瞟着儿子壮着胆量说:“我怎么知道解放前不能当地主。再说如果按刘少奇在六三年制定的‘成份按解放前三年算’的政策执行,我就不是地主成份,因为我在四一年就离开农村老家来重庆谋生了。再说我在老家时还未成年,这无论如何你外公的地主成份也不能株连我。”

胡母说到此不禁一下抓住自己的胸襟停住了话,原因是她在心中讨伐起自己亵渎父亲的无耻行为来。为了让良心安宁和表示向父亲赔罪,于是她就急忙抢在儿子有可能再向她咆哮前又说:“英才,你以为天下所有的地主都是刘文彩?其实你外公同样是面对黄土背朝天……”

 

“活该?"胡英才恶狼狠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这下胡母对儿子的绝情是眨巴起眼来淌出了泪。当她欲责问儿子时却又因想到了儿子的苦难就忍气吞声了。然而胡英才的思想却与他 母亲的思想相反,他已病入膏肓,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前程已毁尽、自己已无地自容之事,把母亲视为了孽障。

由此胡英才把母亲的忍气吞声看成了猥琐,因此他就怀着打击母亲的用心又叫道:“活该!活该!活垓!”

面对儿子的“大义灭亲”行为,胡母还是欲言又止、缩头缩尾,一心只体谅着儿子的苦难。不过与此同时,她还是感到了害怕,因为她看出儿子已进入乖张暴戾的状态。为了不再刺激儿子,她便沉静地弯下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毛巾,以示自己马上就离开。

 

可是就在胡母弯腰伸手面对着地上的毛巾时,心中一直辛酸的她因再也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却又突然气愤地对儿子嘀咕道:“你也活该。”

“我也活该?"呵问间,狂怒的胡英才一脚将母亲踢了个后仰翻。

倒地的胡母祸来神昧,她一边摸着自己的粘糊糊下巴,一边疯了似的冲儿子叫道:“你也活该活该活该!”

 

气疯了的胡英才一脚踩向母亲的肚子大叫道:“看我俩到底谁活该!”

“我们一家人都活该活该活该!”胡母冲着天怒吼道。

“好!我们一家人都死掉算了!”鼻孔怒火喷涌的胡英才一边气噎地叫道、一边将其阴森森的目光投向了饭桌下。

 

轻车熟路之故,胡英才见饭桌下没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便马上蹲下身伸手就从父亲的床底下抓出来一具自己用来锻练臂力的重达十三公斤的石锁。贯性使然,紧接着已如困兽般绝望、狂躁的他抓牢石锁一冲而起,遂咬牙转身,再高举起石锁怒视着母亲骂道: “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好!就按你的话办,我们这一家人都活该,都不必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知是听懂了儿子的绝命哀嚎还是瞟见了儿子高举着的石锁,这时胡父突然惊恐万状地疾声呼叫道:“儿呀!使不得呀,她是你母亲啊,儿呀!你不能这样呀,她是你母亲啊!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她是你母亲,儿呀……”

然而胡父的凄凉哀求声对胡英才没起到一点遏制作用,已被隐瞒成份之羞耻事戕害得神智恍惚的他顿时产生了山崩地裂跟魂魄散去的感觉。由此他恐惧万状,遂目光一发直,将石锁砸向了母亲的头。

 

转眼间胡家世界死寂如渊,胡母头破血流断了气,胡英才瘫坐在地没有了意识,胡父昏厥失去了声音。

 

不久胡家浸没在了寒彻的躁动中,闻胡父哀嚎声而赶来的邻居们的“啧啧”哀叹声在胡家的屋里屋处此伏彼起。

午夜时分,胡英才被公检法人员带走了。

 

大概是接管学校成功的大局已定,入冬后学校已风平浪静,军宣队褪尽了进驻学校时的行“百废待兴”的威仪转而追求起尸位素餐来;工宣队甘做添头之物;同时学生们不仅不再早请示晚汇报、且还呆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各自散漫开来。

 

不过随着新年日益临近,进校聚一聚的学生也就一天天更加少了起来。因此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孙仲云跟大多数学生一样,带着不奢望早日复课的思想离开学校踏上了回家过年的路。

跨出校门不久,孙仲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在渐渐地好了起来。因此他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久违了的晴朗天空,尔后便认为自己在学校时的长久的坏心情是前几天的坏天气所造成。不过随后不久,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并非真正的好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阴霾不是坏天气造成。到此,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他直面了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更知道自己仍在叛逆地思想着什么。

 

尽管是自己的思想暴露给了自己,但孙仲云还是警觉地朝四下睃了一眼,唯恐隔墙有耳。不过随着离学校越来越远,他不仅胆量大了,且还惬意地嘲笑、挖苦起使人们懦弱的东西来。

有了这一笑,孙仲云不由得喜上眉梢、 原因是他一下认识到学校是奴役精神之地,自己何苦还要眷恋它。他有了不再在乎学校的思想后就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灵轻松了起来。然而当他进入区大街后却又皱起眉头来放慢了脚步、直至慢到一步三瞧的程度。

 

来到街上的孙仲云之所以放慢步伐神情大变,原因是他觉得目中的一切景物都如影如幻,诸物与自己不在一个时空。由此他有了自已与世界阴阳两隔的恐惧,觉得自己不仅恍如隔世且还没搞请楚自已与景物谁在阴面谁在阳面。不过他的这种恐惧感很快就消退了,因为他有了新发现及新感觉。他的新发现跟新感觉是市井中人的精神面貌出乎了自己意料。

出乎孙仲云意料的事是他本以为武斗结束后至少有一半的人、即掌权派的人应该是喜形于色,然而却大谬不然,满街没有一张真正的笑脸,有着的不是脸色阴沉就是目光阴鸷。

这样的发现,使孙仲云认为那些脸色阴沉神情木讷的人是革联派、而那些腮帮子鼓起了棱角且又且光阴鸷的人便是砸派了。

有了这样的认为,孙仲云不由得有些高兴了,因为他进一步认为人们都有所醒悟:革联派明白了自己上了运动的当、舍生忘死地白忙碌了一场;砸派知道了自己受了宣传的骗、披肝沥胆换来的却是人生跟前途的凶多吉少。有了这样的思维,孙仲云在加快步伐的同时竟窃喜地喃喃念道:“果然到头来是当官的当官,搬砖的搬砖,露出原形了吧?”

 

在低头走向渡口的一路上,与其说孙仲云是在梳理过去的思维、还不如说他是在欣赏自已的见微知著的本领。当他感觉到脸被寒风连续割疼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临近渡口了。不久,刚一走进沙滩和碛坝的他无意间又感觉到了自已在寒风中的嘴有些异样。经过检查,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右手要时不时地捏一下自己的嘴唇。由于明白自己捏嘴唇的行为是一种恐惧口出祸端的心病,所以他不禁舒心地嘲笑起自己的杯弓蛇影的行为来。回想起捏嘴之事,他自然就怀着无比庆幸的心情感谢起欧梦兰来。他想如不是欧梦兰先憋不住,那么自已就很有可能完蛋了。

 

一想到此,孙仲云不由得阵阵后怕地紧张起来。为了甩掉危险而又紧张的思想,他便似是而非地质疑、谴责起自己的自以为是的思想来。然而未了,他因明白了自己的所谓检讨是在自欺欺人,故尔就不由得先狡黠、自信地蔑笑了一下,然后才用手指拨动着嘟起的嘴唇喃喃地说:“你现在安静了?你不憋气不想发疯了?哈哈老天真奇怪,好像冥冥中真有鬼魂神灵在往复穿梭,倒下了欧梦兰,你却获救了。”

 

然而孙仲云马上就严肃地终止了庆幸,因为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行为会被上苍误认为自己的心灵龌龊。因此他的心立马就解释道:“我庆幸是假,讽刺才是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值得庆幸?我们遇上的全是倒霉事,暗中讽刺一下总可以吧?”

大概是至今还在时不时地思考着欧梦兰被批斗的事,随后孙仲云又喃喃自语地说:“欧梦兰你还算幸运,你遇上了还算善良的雷副营长,因为你既没有被关押、更没有被送进看守所。”

 

之后的乘渡船、爬坡、路经闹市及乘坐公共汽车的一路上,孙仲云几乎全在想着人的命运这件事。其间他第一次以为有些人的厄运并非完全来自上面的政策,而是来自下面的恶吏。由此他又一次想到了宿命论。他由宿命论一下就翻出了他早已批判过的老百姓的包公情结之事来进行又一次批判。简单的说他替老百姓的包公情结感到悲哀,理由是包公一个人的能力能替多少老百姓主持公道,也就是说包公所不及区域的老百姓遭受了不白之冤或迫害就认活该了。这就是宿命,他这样认为,遇上包公的人就幸运遇不上包公的人就活该。当然孙仲云悲哀的不是人的宿命,而是每个老百姓都认为自己能遇上包公的自我慰藉的心理。其实对于包公之事,一开始他想到的而是还有一个皇帝把包公扣着呢。

 

离家不远时,孙仲云才把精力用在了拟想与家人团圆时的情景之事上来。然而孙仲云是愁容满面地走进了自己的家,因为他在门外就

嗅到了家是凋敝、衰落的氛围。

 

糟糕的氛围使孙仲云的预料正确,他一跨进家果然就看见父亲在凄凉地靠着饭桌抽土烟

“回来了?”孙洪久不冷不热地招呼了儿子。

由于妻子陈凤珠至今仍杳无音信,所以孙洪久性情大变、终日都耷拉着头沉默寡言。面对憔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知道父亲是在为 母亲失踪而痛苦的孙仲云没有与父亲谈论家中之事,他而是很快就忙不迭地做起家务事来。

 

为了拖长不与父亲坐下来面对面的时间,孙仲云破天荒地第一次给父母的卧室做清洁了。 当孙仲云发现父母卧室里的一切都凌乱、只有 母亲的相片被擦得一尘不染、格外夺目时,他 伫立在母亲的像前哭了。他哭得很悲痛,因为他既看见了母亲昔日的身影又想到了父亲的痛苦。

由于伤痛至深,不久孙仲云哽咽着伏在父 母的书案上失去了意识。

 

在外屋的孙洪久听见儿子的压抑着悲伤的 哭声后便放下烟杆抹着泪地走进了厨房。约十分钟后,他将两碗面条搁放在饭桌上便转身

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进屋后的他没有一下将目光投向儿子。他这样做是为了不给儿子造成尴尬。他见儿子伏于书案上,于是就一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头、一边语气愔愔地说:“仲云吃饭了……

孙洪久见到儿子的头动了后,他便马上转身朝屋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经过片刻犹豫后,他就边启步、边强打起精神对儿子说:“你妈妈会回来……”

 

夜里孙仲云辗转难眠,因为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痛苦中的他初时是泪眼婆娑地思念着母亲、尔后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再后就思想起芸芸众生的社会来。夜深人静后他只想着一件事:不良社会能使勤劳正直的男子汉丑陋潦倒、就像兵荒马乱中的女子会被遭踏蹂躏。

即便是在新年这天,孙仲云一家人也是在少言寡语中度过的。新年后,由于父亲跟哥哥都因上班而早出晚归、妹妹又因想在她学校成立革命委员会时能分得一杯羹而长住学校,所以在一段日子里的大多数时间里,孙仲云都是独自呆在家里消磨时光。

 

为了多陪伴、服侍父亲,孙仲云决定等过了春节再回学校。一天上午,他在淘米时,脑海里突然迸现出了母亲祺福的火花。由此他心想失踪未必就是死亡?此想法一出,他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锁上大门,怀着既兴备又思忐忑的心情大步朝母亲的工厂奔去。

孙仲云奔进母亲的工厂时正置午餐时刻。当他望着饭堂内外的人头攒动的场景时神智才有所清醒,心想自己去哪里寻找自己的母亲。此时与其说他是在忧愁无法打听到母亲的消息、还不如说他是在追循、缅怀母亲在工厂时的音容笑貌。因此他痴视着在饭堂内外熙来攘去的纺织女工们潸然泪下,心想从此在那么多的纷织女工中已没有了自己母亲的身影了。

 

一想到自己已与亲爱的母亲天各一方、人世间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孙仲云悲怆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这样深的悲痛中,他进一步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不过他这次相信人有灵魂的原因与过去有所不同——过去他相信人有灵魂的原因及根据是:人的能吹影镂尘的思维就是灵魂的表现之一;现在他相信人有灵魂的原因是认为自己还能与母亲在灵魂之家的天堂相聚。

 

随着思维越来越空冥,不久孙仲云不但闻不见周围的嘈杂声、就连自己已移步朝厂外走去了都不知道。不过他那飘离尘世的思绪很快就坠回到了地面,因为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遍如海潮翻滚般激烈的侮骂声。

由于孙仲云知晓身后发生的事是获胜的革联派女工在谩骂失利的砸派女工,所以尽管侮骂的场面十分猛烈、混沌,他都没有转身回顾,只是绷着脸憋着气地站立下来竖起耳朵向后听。

 

革联派女工激烈地向砸派女工骂道:“*****婆娘,你们怎么一见到我们就像乌龟一样的躲;你们有本事就别跑……”

砸派女工边遁边厉声反击道:“伪革联你们别得意早了,毛主席说还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到那时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可耻帮凶就没有好下场了……”

 

砸派女工盼望东山再起之话,使孙仲云不由得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因此他便一边迅速地朝厂外走去,一边露出轻蔑、酸楚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哼!还有第二次?你以为中国老百姓会长久地愚不可及?你好福气啊!历史就是这样安排,安排了当下就是一个矮人观场的历史阶段。唉——”

俯仰间,新年逝去,一年最大的节日春节已临近了。尽管人们早就感觉出一九六八年的春节一定是暮气沉沉毫无喜庆可言,但大家还是在按照千年的传统方式大力地准备着阖家团圆时要饕餮的食品。面对能使芸芸众生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有尊严的春节,今年的孙仲云虽然是心中苦楚和对春节的不以为然,但他还是拿着一大卷名目繁多的食品供应号票、不辞辛苦地忙碌于各条购物队伍中。

 

尽管因物资一天比一天匮乏而今年又多了几种票证,但还好孙仲云是个闲人,他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粳米票、糯米票、肉票、菜油票糖果票、糕点票、汤圆芯子票、花生票、烟票、酒票、豆腐票、蔬菜票、煤票、肥皂票、火柴票都用了出去。末了,他觉得还是该给阴沉沉的家换上一点新气象,于是就用工业票买了一口锑锅。

缺了母亲的除夕夜,孙仲云一家没有守夜,家庭成员间只是心不在焉地作了一些交谈后就各自上床蜷缩起来。春节第二天的早晨,孙仲云没有呼喊闷睡于床的父亲、哥哥及妹妹起床吃汤圆,他而是独自索然寡味地用早餐。餐毕,他就拧上一个盛有汤圆的搪瓷盅精神萎靡地出了家门。

 

一个多小时后,孙仲云乘公共汽车经过一片郊区再穿过城市一角便走进了沙区里的红卫兵陵园。陵园虽与外面的世界只有一墙之隔,但孙仲云一走在坟场的甬道上就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看见了河山带砺的遥远时光。随后他就带着天荒地老的感觉来到了杨娟等同学的墓前。

肃立在同学们墓前,孙仲云先是闭目冥思,尔后才将盛有汤圆的搪瓷盅搁置于坟头做起祭奠来。

 

尽管扫墓用品纸钱、红烛、香早已被“破四旧”扫荡得一干二净、绝世无迹,但这并没有难倒孙仲云,因为他有解决此困难的办法。他的解决之道是将停电时用于照明的白蜡烛当红烛、将香烟连接起来当香、将自己简单加工了一下的解手纸当纸钱。

脸色阴鸷的孙仲云从衣服口袋和裤袋里取出两支蜡烛、一包香烟及一叠自制纸钱后就哀而不丧地祭奠起黄土下的同学们来。祭奠时他是以领悟着万籁俱寂、聆听着天处之音的情怀来点上了烛与香、祭上了汤圆及燃烧起纸钱的。当纸钱都化为灰蝶时,他因再也承受不起失去杨娟、失去同学们之痛而双手抱膝、头伏于膝地坐在了地上。不久当痛苦阵阵的孙仲云将身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时,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仅在空中飘旋、且还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杨媚等死亡同学的心有不甘的凄沥呐喊声。在这遍眷恋生命的呐喊声中,孙仲云恸哭起来。

 

孙仲云在昏昏沉沉中捱过了春节、走进了初春三月。三月上旬的一天上午,回家后一直牵挂并估计着学校情况、同时也害怕着自己又会离群索居的孙仲云精神不振地踏上了回校打听复课消息的路。

这天是个难得的阳光和煦的天气,但这反而使孙仲云悲愤、哀伤,因为一路上他眼前一直浮现出昔日杨娟登门邀他参加运动时的莺飞燕舞般的倩影。因此,他思念杨娟的哀伤跟抨击运动的义愤一直到他来到学校大门前的大路上时才因心有旁骛而减弱了。造成他心有旁骛的原因是返校的同学很少、氛围且还冷清。

孙仲云一跨进学校心情就沉重而复杂了,因为校园里一遍骀荡景象,本不多的人且还个个都在无所用心地东游西逛,一眼看去无丝毫复课迹象。

面对复课遥遥无期的现实,孙仲云不仅步伐慵懒了,他且还心中苦笑着说:“我看国家要把咱这一代年青人撂下多久。哼!我们倒霉国家就不倒霉了吗?大家都要倒霉,包括每一个人……”

也就在这时,也就在孙仲云还行走在操场上时,已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开始走出学校回家了。

稍许时,孙仲云发现进进出出于学校的学生们或多或少地都带有玩世不恭的习气,这使他看出了人人都已在对军宣队阳奉阴违,大家只是隔三插五地回一趟学校报一下到,至于复课之事早就不关心了。

 

孙仲云走进自己的教室刚一坐下就想起身走了,因为教室里不仅是只有稀稀拉起的几个人、且还大家都有些陌生感了。鉴于此,他一下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家。不过他没有马上走出教室,而是假装厌恶课桌上落满了灰尘而嘀咕地走到了杨娟的课桌前。睹物思人,这时他不再顾忌自己轸悼杨娟的情怀被同学们看出,故尔就坐下头伏在了场娟的课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孙仲云带着泪水和鼻涕从迷糊糊中醒了过来。醒来的他还没抹一下混着泪水的鼻涕时就感觉出教室里已空无一人。随后当他确认了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人后就端坐着放任自己发呆。其实他这样的发呆是在思考问题,所以一会儿后他就决定去教师大楼嗅嗅明天会是什么样的时局。

孙仲云来到教学大楼外时校园虽已冷冷清清,但他还是走向了教师大楼。不过这一路上他是越走越慢,因为人迹寥寥。就在他快要止步时却又倐地快速向前,因为他猛然看见教师楼的大门前正站立着范素芳。由此尽管他有些喜出望外,但没有呼喊范素芳,因为他看清对方正独自一人伫足注视着冷冷清清的教师楼大门旁的墙,像是在看通告类的东西。

 

孙仲云静静地走到范素芳身后先是瞧了瞧范素芳所视之墙,然后才冷不丁地开口说:“范素芳你在看什么?我看墙上没有任何文告呀,就只有革命委员会牌子。你莫不是在盯着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思绪万千?”

惊了一下的范素芳转身见到孙仲云后便惊喜却又是节制着高兴地滔滔不绝地说:“嗨!我这次回校报到终于碰见了一位战友!说来也奇怪,在这以前,我每次回学校报到都与同斑同学的战友错开,碰不上面。现在想来咱们的战友情义是多么的珍贵啊!为了能见到战友,初时我两三天就来一趟学校。后来我见回校报到的学生一次比一次少,于是我也十天半月才回校一次。孙仲云你多久回学校一次?”

 

孙仲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元旦后我还是第一次回校。”

范素芳有意无意地瞟着革命委员会的牌子说:“孙仲云你算准学校会像现在这样的无政府状态?”

孙仲云见范素芳如此关注革命委员会,于是就决定放下其它的话而要问对方何故对此感兴趣。他这样作,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对革命委员名称大有看法。由此他就偷偷地打量着范素若说:“范素芳,你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革命委员会牌子?你不会是对革命委员会有什么看法吧?”

 

范素芳低头微笑着说:“孙仲云。我们该回家了,边走边说。”

然而直到走出学校后,范素芳还没说话,

因此心中有事的孙仲云又说:“范素芳,你怎么还不说呢?”

范素芳听了孙仲云的话先是纳闷、后是恍然大悟、再是犹豫,最后才含糊其辞地说:“山寨了吧?”

 

范素芳刚闭上嘴就后悔起来,因为她担心孙仲云能听懂自己的话。不过她很快又放心了,因为她相信孙仲云怎么也听不懂自己那没头没脑的话。

然而转头间范素芳又忐忑起来,因为她发现孙仲云似乎在含着怪异之笑不时地瞅上自己两眼。不知是不是已决定要跟孙仲云挑明自己的“山寨”之语是何意,她一下放下顾忌而向对方说:“孙仲云你好像在窃笑我?我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孙仲云避开范素芳的目光说:“范素芳你真不错啊,竟然有思想说革命委员……诶!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为革命委员会有山寨之嫌。”

“嘿!孙仲云你竟然听懂了我那没头没脑的话?原来咱俩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范素芳不由得目光闪亮地说。

 

 

孙仲云也壮起胆子来滔滔不绝地说:“已然快二十年的‘人民政府’名称却被当今改成了革命委员会。这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吗?为什么打倒了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之后的无产阶级新政权的名称不叫什么政府而要叫革命委员会呢?在我看来原因有两点:一是革命委员会这个临时名称可以掣肘、阻碍那些进入了领导班子、但却代表着对手意志的人一步步登堂入室直至喧宾夺主;二是‘革命’本身就能达到既告诉了人们与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斗争还没结束、又呼唤了大家还要继续进行激烈的两条路线斗争的目的。这不会是自寻祸端、也不会是疯了,而是刘少奇倒了后中国确实还存在着赫鲁晓夫似的人物、也就是说老人家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并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从而继续斗争是无价可谈的。由此革命委员会就是伺机再战呗。

 

想一想都害怕,咱们这一生全是斗争,从上小学就听见它感受着它,直至现在、甚至是到死都摆脱不了它。真要是从小到老的整个人生都需要靠斗争来求生存,依我看这‘革命’还是不要的好。因此所以说我一听见非政府名称的革命委员会就在感到安居乐业遥遥无期的同时想到了混世的山寨。”

 

范素芳接着孙仲云的话说:“孙仲云你怎么想得那么多又那么复杂?我只是觉得革命委员会这个名称太—太……才想到了山寨这个词。”

“革命委员会这个名称太什么?”孙仲云似笑非笑地问范素芳。

“我说不出来。”范素芳盯着自己那迈动着的脚思忖地说,“我只是对临时的东西感到心慌和厌恶。因为‘临时’就意味着什么都得凑和着过。我的生活还没凑和够吗?我从小都是凑和着过日子,可如今盼来的不是安定局面,而是临时性质的革命委员会。由此可从想象出我们还要凑和到哪个年月。当然,那些驾车的人不怕折腾、喜欢斗争,可我们拉车的人就惨了啊。”

 

孙仲云见范素芳陷入了她过去的忧伤中,于是就抬高头、加大步伐,装出因乐观而轻松的模样说:“我也烦临时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任意地对人玩朝三暮四的把戏。范素芳你的话说得很好,车上的人不怕折腾、我们拉车的人可怕折腾。不过高中生当个工人总不算好高骛远吧?范素芳,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不奢求上大学了,就当工人。我们只要有了这退而求次的打算,就不求开办学校的人尽快给大家复课。”

范素芳想了想说:“恐怕事到临头还是会由不得咱们小百姓吧?老人家说过文化大革命运动还要搞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无产阶级获得最终胜利……”

 

“昏想!”孙仲云苦笑着说:“谁还会那么傻? 谁还会认为自己的爹娘不如毛主席亲?哈哈。 范素芳你改变了称呼就说明你已不再傻了。”

“我改变了什么称呼?”范素芳不解地问孙仲云。

“老人家。”孙仲云抿笑而说。

 范素芳也笑着说:“孙仲云你还觉得这事稀奇?我身边的年轻人十有六、七都这么称呼了。”

 孙仲云明白这事是大家藏在心里的鬼祟,不能戳穿,故尔就坦坦荡荡地说:“好!好!好!这样称呼好,因为革命歌曲也是这么唱的。”

 

“当然好。谁敢说不好?”范素芳心不在焉地说。

接下来的一路上,孙仲云和范素芳都刻意找些与运动、复课及前途无关的话题来说,直至他们跨进了区大街也是这样。快到人来人往的区中心时,孙仲云突然眼睛一亮,遂指着几个穿着前卫的小伙子、真假参半地惊叹道:“难怪我突然觉得大街亮丽了,范素芳瞧,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又冒出来了!破四旧将资产阶级思想才摧毁几天,可现在资产阶级的东西又冒了出来。难道资产阶级思想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由于范素芳一是在前一段时间就熟睹了又出现在大街上的奇装异服、二是觉得孙仲云在挖苦形而上学的东西,所么她就恬静地说:“那些穿奇装异服的人大都是毛操哥。孙仲云你还别小看,穿着那小裤管、港式敞摆服还真是使人精神抖擞、青春焕发。”

范素芳见孙仲云只瞅着毛操哥而没有回应自己的话,于是就又说:“孙仲云你还记不记得武斗期间我们上大街剪坏毛操哥小裤管时的滑稽情形?干这事黄晓玲最积极、也最在行……”

话到此,范素芳惊慌地闭上了嘴,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孙仲云会因自己的话而思念起杨娟来。所幸孙仲云仍在瞅毛操哥,因此范素芳就拍了一下孙仲云的肩说:“孙仲云该分手了。你什 么时候再回学校一看?”

 

这一来,孙仲云意识到了自己傻瞅毛操哥的举止被范素芳看在了眼里。不过他并没有多大的难堪,他反而是假装沉思地对范素芳说:“嗨!我终于有信心了。我从毛操哥们的身上悟出了一个道理,别怕,老百姓是绵延不断的、而每人都会死的……诶!其实我是想说我从毛操哥身上看出今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人给菩萨烧香……诶!范素芳。我该走这条路了。”

孙仲云与范素芳分手时显得既快又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无伦次了。

 

 一晃,时间又过去了一周,这使在家消磨时光的孙仲云想到了又该回学校报一次到了。由于想早一刻见到同学们,这天他很早就出了家门。因此他来到学校前的大路上时,太阳才刚偏南。

由于返校的人少、学校气象又冷清,所以孙仲云一下就放慢步伐,在有意无意间向南抬头将太阳纳入眼里、将阳光收入心中。就在他感叹着人间外还有温暖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呼喊自己。转身后看的他刚一睁大眼睛,就被来者的连呼带叫的亲热劲搞得只能笑容满面、无暇发出声来。

 

来者是李华新。他奔上前来就将手重重地扣压在孙仲云的肩上喜不可支地说:“孙仲云。我这次返校终于碰见你了!我好想你呀。”

在这片刻间,孙仲云不由得佯蹙着眉笑嘻嘻地盯着李华新说:“嘿!我记得勾肩搭背不是你的性格?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就变活泼了?久不复课,你反倒高兴了?”

李华新猛地捏着孙仲云的肩夸张地笑着说:“是高兴!是高兴

!”

孙仲云挪揄地说:“李华新你现在高兴,如不复课,你今后就要讨口。”

 

李华新将孙仲云一推,遂不悦地说:“我是说见到你高兴:谁还在关心复课之事。咱们常在一起时,我还对同学及战友间的情义感受不深。可这才短时间不见,我就想念大家了。”

李华新怕孙仲云说自己虚情假意,因而就观察起对方的神情来。恰在这时,孙仲云的脸色黯淡了,原因是他从李华新的“想念”之词想到了自己的“思念”之事。

李华新将孙仲云的脸色变化看在了眼里,因而就半是关心半是调侃地说:“孙仲云你的脸色怎么比几个月前又暗了一成?你都快成金刚像了。”

 

“我想啃人,”孙仲云冲李华新发了火。

李华新被孙仲云的发脾气模样逗乐,因而他就略微扶着对方的胳膊殷勤地说:“仲云,你的肠子生锈了吗?别发火,边走边说。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想到了要跟你说关于肠子不生锈的事。可咱俩一抵拢就只顾着班荆道故而无暇说出出此事。报了到上我家去,我给你的肠子除除锈。”

“你给我除除锈?”前行中的孙仲云侧头盯着李华新苦笑着说:“你从长江里打捞起瘟猪了?”

 

李华新头一偏,既得意又苦楚地说:“哪容易遇上那么好的事。农民都快肚皮贴着背脊了,他们能让死猪逃跑吗?孙仲云你别再问,总之到时候我会让你乐不思蜀。”

孙仲云心不在焉地说:“李华新别画饼充饥了。不过我还真想四处散散心,

“嗨!你要散散心就更好了。”李华新猛拍着孙仲云的肩头说,“现在我们那里学武术蔚然成风,好不热闹。这热闹而纷乱的形态使我有时候觉得社会像退回到了有三教九流的解放前。孙仲云你猜猜,当下谁最能使那些不甘沉寂的热血青年趋之若骛?我说出来你会吃惊不小,是昔日国民党的武术教官。我还有些觉得社会风貌在悄然地发生变化,很多人在开始对黑五类表示理解了。由此我认为阶级斗争要糗了。”

 

一小会儿后,李华新见孙仲云不理睬自己的过激言论,于是就又说:“哈哈!孙仲云你倒装正神了。你怎么不说说自己对当下时局的观感和认识呢?”

孙仲云突兀地说:“不糗才怪了,谁愿意生活在从呱呱坠地到老都是斗争的时代?这样的事想一想都不寒而栗,因为在这样时代里的人犹如过眼烟云,一晃就快没了,再一晃来之不易的一生就糗了。只叫别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想起都好笑。前不久,我还一直认为自已幸运、幸福,生对了时代……”

 

“让我说说!让我说说!”李华新兴奋得眉开眼笑地打断了孙仲云的话说,“你我声同气投。只叫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太不公道。我们死了我们的父母怎么办?老子从今后要怕死了?”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最后一句话逗笑,因而就调侃着对方说:“你还怕不怕苦呢?”

李华新露出没耐心的神态说:“咱不关心国家大事了。国家大事根本就不是咱小老百姓关心的事。孙仲云咱俩只到数室里晃一下就走,其它地方就别去晃了。真的,我们那里太好玩了,其社会面貌与报纸上所说的完全是两个样。所以说我也知道了要跳出报纸看问题、思考问题。”

 

不过他俩走进教室后并没有一晃就走、而是李华新跟几个已显得有些生疏的男同学泛泛交谈、孙仲云静静地坐了下来。等不多的同学们都走了后,李华新就走到了孙仲云身旁。当李华新正要开口催孙仲云走时却又一下闭上了嘴,因为他猛然注意到对方坐的是杨娟的坐位。因此心情沉重起来的李华新就没有打扰一脸怅惘的孙仲云,他而是装出眷恋课堂的样子绕着一排排课桌东瞧瞧西看看起来。不过李华新这样做并非是单一地等候着孙仲云从悲伤中走出来、其自己也悲戚,因为他每走到一个死去同学的课桌前时都要停下来站一会儿。

 

大概是怕自己的心灵与孙仲云的心灵相对而泣吧,李华新绕室一周后就走出教室到过道上等候对方了。李华新在空荡荡的过道上踱来踱去数遍后孙仲云才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李华新像早有谋划,他一见到孙仲云就疾步上前去勾搭着对方的肩一声不响地大步朝教学大楼外走。这一路上,李华新继续用肢体语言安慰孙仲云,他既频频矫情地打量着阳光、又不时地摩挲着对方的肩背。

 

孙仲云感觉到了李华新对自己的关心也想到了不能让同学继续陪着自己悲伤,因此他也抬起头来看天空。为了让李华新完全相信自已的精神已恢复正常,他又倏地装出惊叹的模样说:“李华新听说毛操哥们又纷纷出笼了?你们那里毛操哥多不多?”

李华新一下就感觉出孙仲云在高兴,因而就愣神不解地说:“孙仲云,毛操哥又冒出来了关你什么事?你高兴什么?”

孙仲云镇静地说:“怪哉。毛操哥们又出世了、我高兴什么?”

 

李华新突然眼睛一亮,遂大笑着说:“哈哈孙仲云你是在幸灾乐祸。我懂了,你是不是在嘲笑无产阶级思想对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办法了?”

孙仲云含笑瞋着李华新说:“胡说。毛操哥与我思想何干?”

李华新自认为看穿了孙仲云的思想,因而就惬意地说: “孙仲云你怕我给你上纲上线?你别怕,其实谁又没有资产阶级思想呢。*****的资产阶级思想还真是阴魂不散,人人都舍不得完全摈弃他。”

 

“难啊!”孙仲云佯装叹息地说:“我单从毛操哥身上就看出要铲除人们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难啊!”

出人意料,接下来李华新乘孙仲云话之兴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说:“嗨!这事难办才好呢!我突然明白了暮气沉沉的社会之所以一下就有了些生机,却原来是因为毛操哥们又冒了出来。谁愿意年纪轻轻时就被闷在铁罐里。因此这也不能怪人家有资产阶级思想。”

不停交谈的他俩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公路的林荫道。大概是林荫道使人思想隽永的缘故吧,俩人不仅放弃了乘车,且还放缓步伐、停止交谈,像是进入了沉思中。这时,其实对于孙仲云来说、与其说是沉思,还不如说是在再三掂量着接下来自己欲说之话的风险。因此他

数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他还是瞟着李华新说:“李华新你猜,我最害怕什么?我不怕水深火热,最怕暗无天日。李华新你认为一个人的思想能被他人控制、奴役吗?我最恐慌成了思想奴隶。我情愿被抽筋扒皮,也不做思想奴隶。我们好可怜,连给好朋友说正常的话也要躲躲闪闪。”

 

李华新也瞟着孙仲云窃笑着说:“活该!孙仲云你说话别战战兢兢。其实我有一个思想问题比你还——还反动。孙仲云你说‘国家’是什么东西?先申明, 我没骂国家。我的意思是说‘国家’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国家’就是一群人跟一块地。这群人成立国家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抵御处来侵犯,从而使自己能安居乐业。可这事却大谬不然,恰恰是‘国家’先轻蔑、玩弄、欺凌、迫害老百姓。因此我已对‘国家’这个东西不感兴趣了。”

孙仲云没有马上回应李华新的话,他而是沉默了一阵后才心情哀丧但又是释然地说:“是啊!譬如慈禧就把老百姓当家奴对待。当然,

现在也是在比谁的官大,老百姓只有逆来顺受 的命。对!李华新你说得对,恰恰是‘国家” 在吃里扒外。”

 

李华新半是气愤半是高傲地说:“孙仲云咱们蜷缩起来,不玩‘国家’这个东西了。现在想来难怪只顾自己快活的毛操哥多了、 为另寻 价值而学武术的也多了。”

 

孙仲云顺势转移话题,所以就揶揄着李华 新说:“李华新。我看你既不像毛操哥、也不像 在学武术,那你凭什么还快活了起来呢?”

 李华新不服气地说:“我在偷学、自学武术。”

“现在你学会了什么拳?”孙仲云偷偷地笑着说。

“你别嘲笑我。”李华新笑睨着孙伸云说,“我 学了少林拳、杨家拳、大洪拳、小洪拳……”

 “学的都是花架子吧?”孙仲云用笑打断了李 华新的话。

 

“胡说。”李华新睖着孙仲云说,“我的蟠功可 练得不错……”为了让孙仲云佩服自己,紧接着李华新收住活,倏地做了个抱肘

下腰的蟠功动作给对方看。

“这有何稀奇。”孙仲云含着笑边说边也做了个抱肘下腰的动作。

“你也在学武术?”李华新惊喜地抓着孙仲云的胳膊问。

前几年泛泛的学过。”孙仲云淡淡地说。

李华新继续惊喜地问:“你的师傅是何许人?他是不是国民党的武术教官?”

 

 

“胡扯。”孙仲云拿开李华新的手说,“那时哪个国民党的武术教官敢收徒?哪个又敢拜国民党的教官为师?我只是跟着邻居朋友们瞎练了几天。我虽然也是学的花架子,但凭自己的悟性还是有点收获。”

“传传经,你有什么收获?”李华新用期待的且光催促着孙仲云。

然而孙仲云犹豫不决。

“你还对老同学、老战友保守。”李华新急了。

“我何须保守。”孙仲云含笑怀疑地瞅着李华新说,“你没有取笑我的意思吧?”

“不取笑你。我取笑谁?”李华新生气了。

 

“好好好,我说。”孙仲云既认错又郑重地说 “李华新我们先说好,我动了嘴、你就要练拳 大家切磋切磋。”

“你不放心,我就先练拳。”李华新一挺胸, 笑睨着孙仲云说。

李华新的话使孙仲云一下慌了神,因为他 认识到在某些品质上自己不如对方。为了挽回 自己的品质,因此他就摆出思忖着拳术要领的 神态说:“李华新。我琢磨过一些拳术。我的收 获是兔子双蹬腿、岩鹰展翅、铁门槛等。你赞 同我的看法吗?”

 

李华新想了想却心有旁骛了。因此他就静 心而又诡祟地说:“孙仲云到时候你要配合我一 下,这样咱们肚子里的油水就会更多一些。”

孙仲云对李华新的话似懂非懂,因而他就 笑着说:“油水?什么油水?李华新是不是给肠 子除锈的油水?你叫我配合你?配合什么?不 会是去偷去抢吧?”

 

李华新没理会孙仲云,他而是倏地立身抱 拳,遂一边摆出练拳的架式、一边说:“孙仲云你别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华新改变了一些拳路,他练着拳几乎是 一个劲地往前蹿,这把孙仲云撂在了后面。当 俩人又并肩前行时,他们已快到达区大街了。

 

在区大街上,孙仲云本想缓缓慢行,目的 是想仔细考察社会上的那点鲜亮跟生机是否是因 为少男少女的春心荡漾才有的。可他没能抗住 李华新的一个接一个的催促,所以就只好快步前行。

 

行走在区大街里,孙仲云因再也关不住自己 的思想,所以就猛地附着李华新的耳朵说:“都 是‘性’在作怪。 ”

闻其孙仲云的没头没脑的话,李华新如坠五里云中。因此李华新猛地止步盯着孙仲云 问:“什么‘性’?”

这下孙仲云非常不好意思了。因此他就躲 开李华新的怪异目光抿着笑独自向前而去。当 李华新赶上孙仲云时,李华新因似乎明白了孙 仲云的思想而说:“孙仲云,你是说毛操哥们都 是因‘性”才当毛操哥的?”

 

孙仲云没答话,仍是一副忍俊难禁的模样。因此,李华新不仅是抿嘴晃头地笑,且还指指点点着孙仲云说:“你好狎俗。你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流氓?”

窃笑而又不好意思的孙仲云远眺着前方、一本正经地对李华新说:“这是社会学,我思考过,真的。你不要谈‘性’色变,就认为人家 是流氓。”

李华新训斥着孙仲云说:“你还好意思思考?你不要给自己的流氓思想辩护了。”

   

孙仲云不管李华新不耐烦,他而是侧头笑指着对方说:“李华新。反正我俩的思想已不算红了,所以我就索性向你说说我从‘性’这个个东西思考出来的问题。我发现无论古今中外的帝王们有多么的暴虐无道,但还没有一个敢禁止人们结婚……”

“你思考的是神经病人思考的问题。”李华新 不耐烦地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孙仲云见李华新不愿听自己自出机杼的思想,因而就摆出讨好对方的姿态向对方说:“莫急。莫急。李华新。我思考的尖端问题在后头。 我认为那些残暴的帝玉首先应该感谢‘性’, 因为是‘性’使他们摇摇欲坠的王朝得以多苟 延几年……"

“你随便发神经。你随便发神经。李华新又 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然而孙仲云继续认真地说:“李华新你再听 我说几句。我的话虽丑,可是有道理啊。想想, 是什么东西使那些时常吃菜咽糠、却又是终年 干牛马活儿的人们还愿意生活下去?这就是‘性’ 嘛。特别是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们若不是憧憬‘性’,我想他们都愿意夭折而不愿意像其父 辈那样过磨骨头、养肠子的日子。若真是这样 了,试问谁来承继交粮纳税?若税源断了,帝 王们不就完蛋了吗?所以说……”

 

“所以说帝王们首先应该感谢‘性’、而不能视‘性’为洪水猛兽,是吧?”李华新瞥着孙 仲云,用告诫的腔调说。

 孙仲云虽然从李华新的眼神、腔调以及“洪 水猛兽”一言中知道了对方已看破自己的诡异思想,但他还是笑嘻嘻地说:“李华断,你为什 么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我?我的话不反动吧?谁 敢思想反动?本来嘛,我说的是‘性’,‘性’ 跟无产阶级无丝毫关系。因此我何从思想反动?”

 

这下李华新真厌烦起孙伸云来,因而就不客气地冲对方说:“孙仲云你怕就别说、说了就别怕。想想,你大可不必为自己的自出机杼的思想担心,因为现在谁还没有点叛逆思想。好,咱俩再也别谈论国家之事,不能再傻。看,我家已到了。”

大约半分钟后,李华新和孙仲云走进了观音巷。巧了,哥哥李华新刚看见家门,弟弟李华亮正在锁上家门要外出。因此李华新赶忙用 兄长的威严口吻冲弟弟叫道:“毛操哥,别锁门,我回来了。”

之后的场景有点滑稽,一边是腋下夹着旧衣裳的弟弟怯惧而又警惕地从哥哥身边溜过、一边是哥哥目光凶狠地盯着弟弟训道:“你又去裁缝铺改制衣服?你还不觉得丢尽了脸吗?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用旧衣裳改制成的敞摆服跟小裤管像个什么东西?不伦不类,羞死先人。”

 

这时李华亮不仅已从哥哥的身旁溜过,且还已奔向巷口,所以他就扭头无所畏惧地冲李华新吼道:“是羞死先人。谁叫咱家穷?”

随后兴奋中的李华亮奔向了大街,哭笑不得的李华新摆着头大步跨向了家门。孙仲云还没跨进李华新的家就窃笑着说:“李华新,原来你家也有个毛操哥?”

李华新没有马上回话,而是等一只脚跨进家里后才心中酸酸地说:“羞死我家先人。我弟弟这个毛操哥也太糗了,敞摆衣服跟小裤管都是旧衣裳所修改而成。孙仲云你都看见了,我弟弟像不像假洋鬼子?”

 

由于害怕自己的窃笑会得罪李华新,所以孙仲云就赶忙喜笑颜开地说:“李华新你胡说。你弟弟的用旧衣裳改造的港服再怎么不济,可也比咱俩的这身衣裳精神多了嘛?”

出于迎合客人高兴的目的,李华新接过孙仲云的说嘻皮笑脸地说:“都是‘长醒’了惹的祸。”

想来李华新的狎亵之语又要使人谈议“性”之事了。其实不然,孙仲云和李华新同时乖巧地安静了,一个忙着洗锅、烧火进而热饭、一个静静地打量起堆在墙角的那些诸如玻渣、骨头、纸屑及废棕绳等废品物能卖多少钱。一会儿后,面对墙角的孙仲云转身看着正将冷饭倒入锅中的李华新说:“李华新,恐怕都一点钟了吧?你妈妈是吃了午饭出去还是还没回家吃饭?”

 

李华新一边铲动着锅里的饭、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我妈妈是神仙,她经常不吃午饭。我想她还没有回来吧。”

已显困乏的孙仲云没再说话,他而是静静地靠着陈旧的小方桌坐了下来。几分钟后,口中念念有词的李华新欢快地将一碗青莱跟两碗干饭端上了小方桌。随后当李华新在将筷子递给孙仲云时便说:“孙仲云,这餐就将就吃。你放心,我保证帮你的肠子除锈。”

“我有这么庸俗?你不提这事我还忘记了。”孙仲云不以为然地说。

 

“罢罢罢,你孙仲云别装君子了。”说话间,李华新忙匆匆地端起了饭碗。

两口饭下肚后,恍然大悟的李华新又对孙仲云说:“你喝不喝我妈妈的红薯酒?”

“不喝不喝不喝!你妈妈就靠点酒来宽慰一下自己的辛劳,我怎么能喝呢。”孙仲云态度坚决地说。

“虚伪!虚伪!你孙仲云本来就不会喝酒嘛。”李华新大笑着说。

孙仲云先噗哧一笑,遂才一本正经地说:“即使我是酒鬼,也绝不会动你妈妈的舒筋解乏之物。”

 

“你小子更虚伪了。”李华新懒洋洋地白了孙仲云一眼。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白眼止住了嘴,因为他已明白对方止刻的心思是只顾着吃饭而非说话。然而一小会儿后,只顾着吃饭的李华新却先变了样,他突然惊慌地说:“糟了,孙仲云。我刚才一不注意就做了一件蠢事,自己只顾着在弟弟面前摆威风,却忘了我们的事要求他。”

 

孙仲云慢悠悠地盯着李华新说:“我们有什么事要求你弟弟?我又有什么事要求你弟弟?”

禁笑模样的李华新用筷子指着大门处说:“孙 仲云你莫先感到委屈。对门邬家两兄弟是我弟 弟的关系……”

“我没听懂你的话。我无故有什么委屈?”孙 仲云不悦而又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华新的话。

李华新笑着说:“好好好,长话短说。邬家 男主人是食品公司屠宰场司磅、实权人物;我 家近段时间之所以能隔三插五地吃上肉,其原 因是我弟弟把邬家两兄弟哄得好。所以说,孙 仲云能帮你肠子除锈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弟弟。”

 

 “嘿!嘿!原来是这样?”孙仲云猛地搁下碗 用夸张惊诧和佯装不满的目光直盯着李华新发 笑

李华新埋头窃笑着说:“孙仲云你原以为是 什么样?现在你觉得要沾我弟弟的光没面子了 吧?”

李华新不等孙仲云答话便又笑着说:“孙仲云。我才没面子。其实我才是哄骗邬家肉吃的幕后策划者和幕后操作者。哈哈哈哈……我才不管他妈的自己要不要脸,反正我是理直气壮地哄骗邬家的肉吃。因为凭什么屠夫就可以任意侵占大众的肉?诶!申明一下,我们可没有少付一分钱,只是占肉票的便宜。所以说,孙仲云到吃肉时,你可不要有一点愧疚之心。本来嘛,屠夫侵占的肉就是咱们广大民众的肉。”

 

李华新说完话才发现孙仲云像是早已在静静地看着自己。因此他随即又发现孙仲云已吃罢了饭。鉴于此,心中莫名空荡起来的他便随口说:“孙仲云,你为什么干巴巴地盯着我?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该吃嗟来之肉?”

孙仲云没说话,他而是站起来略微伸了一腰、再拿出伍斤粮票来放在小方桌上后才慵懒地对李华新说:“像是艳阳天了?真困乏人,我去睡个午觉。李华新,这伍斤粮票是我在你家搭伙……不知道你们这里到底有多好玩……如果时间久了,我再交搭伙粮票。”

 

“俗了!俗了!”李华新侧仰着头望着已走向楼上卧室的孙仲云以极为生气的态度、却又是笑呵呵地说,“孙仲云。我说起肉票你就拿出粮票。这是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是一点没有义气吗?时间久了再说时间久了的话……”

“你才俗了。”踏上楼梯的孙仲云扭转头来打断了李华新的话。

李华新端起饭碗来笑嘻嘻地说:“好。孙仲云咱俩都俗了。我洗了碗也要睡个午觉。孙仲云,你小子就是这点好,你不但不嫌咱家像狗窝,且还显得很惬意。”

 

从午觉中醒来的李华新和孙仲云在外屋的小方桌旁刚一坐下,李华亮就抱着他的改制好的操哥衣裳跨进了家里。这时因睡眼惺忪而欲再一次揉揉眼的李华新见弟弟一进屋便顾不上擦眼,而是立马和蔼可亲地说:“华亮,你的衣裳改好了?又花了多少钱?看你穿一套、又抱一套,肯定花钱不少。如钱不够,我这里还有点。”

在对奇装异服的态度上,李华亮虽然被李华新的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感到十分惊喜,但重足侧身的他还是十分警觉地对哥哥说:“你那点下苦力挣来的钱不是你的早餐营养费吗?现 在你怎么又舍得用它来支持我的资产阶级行为 了呢?”

 

李华新虽然知道弟弟在狠狠地挖苦自己, 但他还是赶在弟弟再说话之前就一边指着家对 面的邬家、一边讪笑着说:“华亮,你看是不是 ……”

其实李华亮已明白哥哥是要自己找邬家兄 弟买肉,但他还是装糊涂地说:“请你把话说完。 是不是什么?什么是不是?”

对于弟弟的故意刁难跟拿架子气人,李华 新尽管心中窜火,但他还是一边安静地指着孙仲 云、一边继续讪笑着说:“华亮。你看我们家来 客人了……”

一旁的孙仲云一直在窃笑李家兄弟的谐剧表演。不过当他被李华新指着说是客人时, 他便噗哧一笑,继而就佯嗔道:“ 李华新,你别把要吃肉的事栽到我头上。我何时向你说过我这个客人要吃肉?”

 

这下李华新真被孙仲云的如此行为气恼。因此他就瞪着孙仲云气愤地呵斥道:“虚伪!”

如此一来孙仲云不仅瞬间知错、且更是面 红耳赤,一时间里他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下台 又不知道该怎样向李华新同学道歉。所幸还好 李华亮及时开了口,他不再跟哥哥矫情,而是 真诚认真地对哥哥说:“恐怕要过几天才能找他 们帮忙买肉了。”

“为什么?”李华新唰地将目光从孙仲云身上 转到了弟弟身上。 李华亮低声说:“昨天有个法官才到过他们家。”

 

“喔——那就等几天吧。”李华新无奈地说。

 这时因自己虚伪而一直愧臊得慌的孙仲云 为讨好李华新便急匆匆地说:“吃肉之事怎么扯 到法官身上去了?我没听懂。是不是法院的法 官?”

 李华新没回答孙仲云的话,他而是倏地站 起来向正在上楼的弟弟吩咐道:“华亮,你煮晚 饭。我带我的同学去逛逛街。”

 

刚一踏上街,早已不生气的李华新就用酸溜溜的目光瞅着孙仲云说:“你感到吃惊吧?就是法院的法官啊!起初我也对法官跟屠夫绞在一起之事感到十分惊呀。可后来转而一想也就对此事不感到奇怪了,因为法官及法官的家属也是人,如果肚子里没有油水,他们也会心慌气短、肠子生锈。由此我想法官一定会骂娘,他说妈的,我堂堂一个法官竟不如一个屠夫了。孙仲云。据我观察法官岂止是跟屠夫绞在了一起、而是卑微到了登门移樽就教的程度了。哈哈!现在成了什么鸡儿社会?国家、政府还有没有点威严啦?”

 

由于感慨着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李华新一下安静了下来。

孙仲云觉得李华新的感慨在空气中激荡得殆尽时、就轻拍着对方的肩、面带笑客地说:“哈哈!你还说再不关心国家大事?是吗?可为什么你还要为鸡儿社会生气呢?

李华新略微一惊,他一边拿开孙仲云的手一边板着脸说:“我生什么气?我才不生气。孙仲云你已清楚情况,要等几天才能打牙祭。”

 

孙仲云小有生气地说:“我是饿死鬼投胎?我是冲着你们这里的生活丰富多彩而来。”

“确实丰富多彩,从明天凌晨起你就知道了。”李华斯高兴地拍着孙仲云的肩说。

为了给李华新的高兴加劲,孙仲云佯装怀疑地说:“李华新。我怀疑你在吹……”

谁料孙仲云嘎然止步上语,他指着前面人来人往的大街对李华新说:“李华新。前面那个背大背篓的人好像你妈妈?”

 

更难料,孙仲云还没来得及定神将李华新一看,李华新已大步向前而去。随后等孙仲云跟上前去时,李华新已接过他母亲的沉甸甸的

大背篓来让自己背上了。不过李华新背背篓的时间也太短暂了,因为他刚走出几步就被孙仲云给挡了下来。李阵新对此还在发懵时,孙仲云一边接过他的背篓让自己背、一边低声说:“李华新,你母亲好像扭伤了脚。你去搀扶你母亲。”

 

 

李华新迟疑了一下后就转身回去边扶着母亲边埋怨地说:“你今天都去了些什么地方?你的脚又扭伤了?”

李大妈脾气不好地冲儿子嚷道:“你们先走。你们先走。我又没有求你来扶我。”

李华新也脾气不好地向母亲大声说:“你快跟我走哟!你就想置我于不孝?”

这下李大妈才想起在外人面前不能坏了儿子的名声。因此她不仅是一下没有了脾气,反而是看着走在前面的孙仲云冲他后脑勺,用难禁自豪的音调说:“李华新,谁在说你不孝?如你都算不孝了、谁还有孝?你这孩子就是脾气不好,不会说话。”

这样一来孙仲云含着笑加快了独自前窜的步伐,因为他怕李家母子在外人面前不自在。

 

李华新到家后的一个接一个的动作都像是经过砺炼,因为只一会儿功夫,他就取来药酒驾轻就熟地搓揉起母亲受伤的脚踝来。

可能是自己的孝道已被孙仲云同学看在眼里的原因吧,吃完晚饭的李华新一撂下饭碗就立起身来气派而又得意地对弟弟吩咐道:“华亮洗碗。我带我的同学去体育场逛逛,看那里有没有散打比武。”

 

“等等我。我也要去。”说话间李华亮已加快 了咀嚼速度。

“今天不许你去。你在家伺候妈妈。”李华新一边唬着弟弟,一边给孙仲云使了个出门的眼 色。

 

傍晚时分,李华新和孙仲云在体育场虽没有觅见散打比武的事,但俩人都不在意,因为他们逛体育场的初衷是散散心。这趟傍晚前后的散步,使孙仲云久靡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一路上,他从那些敢于穿紧臀裤、敢于哼着黄色歌曲招摇过市的青年人身上看见了人民生活的 强大力量。

入夜上床后,有如释重负之感的孙仲云冷不丁地对身旁的李华新说:“嗨!幸好每个人都会死哟。一个人再厉害就让他活两百岁吧,可这又能怎么样?在历史的长河中,两百年如白驹过隙,它奈何得了长河般的历史跟人类的历程吗?死了就死了,奈何得了坟墓外的百花齐放吗?喂。李华新,你在听我说话吗?”

 

“神经病,睡觉了,明天要早起。”李华新边说边踢了孙仲云一脚。

凌晨鸡叫二遍时,李华新家的大门突然被人敲响。随即李华新边起床、边对孙仲云催促道:“喂喂喂。快起床,练功了。”

待睡眼惺忪的孙仲云跟随着李华新走下楼来到灯光微弱的堂屋时,大门已洞开。因此孙仲云便向李华新问道:“你弟弟怎么就先走了?他也是去练功吗?”

 

李华新边关灯边跟孙仲云说:“可能是你跟我在一起的缘故吧,他跟邬家两兄弟就先走一步了。诶。他们是去练功。”

刚一跨出大门,孙仲云又向李华新问道:“就是帮你家买肉的邬家兄弟?他俩也在学武术?刚才是他两兄弟敲门?”

李华新掩上大门再转身走了几步后才微笑着对孙仲云说:“是的。他两都是武术迷。哈哈。他俩若不是武术迷,我家怎么能搞到邬家的肉吃。”

 

孙仲云绽着笑戏谑地说:“喔!如此说来你李华新是邬家兄弟的师傅?他俩有多大?”

进入薄雾中的李华新抿嘴笑着说:“师徒之说一点也谈不上。不过我是他们的大哥。邬家兄弟都是初中生;邬老大跟华亮是同斑同学。”

孙仲云又戏谑地说:“喔——难怪吃肉要仰仗你弟弟?”

李华新微笑着说:“也不尽然,其实邬家两兄弟也卖咱的账,我是因为要顾自己的面子才没有出面。”

 

孙仲云不禁嘲笑着李华新说:“你还要顾面子?人家法官都不顾面子,你一个高中生顾什么面子?”

李华新还是笑着说:“我既要给自己的肠子除锈,又要顾面子。好了,别说骗肉吃之事了,看,我们还没追上他们呢。”

这时李华新和孙仲云虽已步伐不慢地穿过了好几条巷子,可他俩还是没看见李华亮跟邬家两兄弟的背影。约十分钟后,他俩走出了民房密集区而来到了城区的边沿处。接下来的一路上,每当有练武人的展劲声从各处传来时,李华新都要向孙仲云矜夸本地区学武术蔚然成风之事。

不久,李华新和孙仲云终于看见了李华亮跟邬家兄弟的在薄雾中的憧憧身影。又过了一会儿,孙仲云跟随李华新走进了一所没有围墙、三面是菜地的小学校。李华新刚一踏上小学的硬土操场就抿着笑转过身来对身后的孙仲云说:“孙仲云。昨天来我家的路上已说好,你要配合我 哟。”

 

“配合什么?”孙仲云大惑不解地问。

李华新没有回答孙仲云的话,他而是转回身去一边大步向前、一边呼喊着邬老大。少许时后,李华新在小学的操场中央与邬家兄弟及自己的弟弟面对面地站立了下来,其情形像是在交谈事情。十来秒钟后,当孙仲云刚走上前来,李华新就蓦然兴奋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接着李华新趁孙仲云还是一头雾水时,他就将对方推到邬家兄弟的跟前笑呵呵地说:“邬老大。我专门给你们请来了这位师事。这位师傅的师傅可是国民党的武术教官哟!”

 

“真的吗?太好了!”邬老大难禁喜悦地叫了起来。

明白了事情的孙仲云猛地甩开李华新的手气呼呼地说:“李华新你在胡说什么?我何时有过国民党的武术教官师傅?你在玩什么把戏?”

李华新对孙仲云的如此激烈反应早有预料,因此他能镇静从容地对邬家兄弟说:“你们怎么办?这位师傅不肯露峥嵘。”

邬老大一着急,先是庄重地抱拳行礼,遂又心切切地对孙仲云说:“师傅,您教我们几个绝招吧!”

 

孙仲云哭笑不得地对邬家兄弟说:“嗨!你们怎么会相信李华新的话?在武术上我连你们都不如……”

李华新急忙打断孙仲云的话,抿嘴抿嘴地笑着说:“注意配合!注意配合啊!还想不想获得好东西?”

李华新的话原本是在提醒孙仲云,可却被邬老大误解了。因此邬老大就赶忙对李华新说:“我配合。我配合。我尽量想办法,争取今天就让远道而来的师傅打上牙祭。”

这时李华亮不满地拉了一把邬老大说:“你今天能办成这事吗?法官刚来过你家,谨防你爸爸发火。我是说你家频繁做好事会叫你爸爸发火。”

 

邬老大自信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个不让我爸爸知道的好方法。”

“是不是偷出肉票来给我们?”李华新不禁喜滋滋地问。

    “不是。”邬老大不由得蹙着眉头说:“现在我爸爸把家里的肉票看紧了一些,今后偷肉票需要把间隔时间拉长。不过你们放心,我刚说过我有了新办法。”

“什么新办法?”李华新急切地问。

这下李华亮恼了,他一边急急推着邬老大往操场的东边走、一边扭头不留情面地对哥哥嚷道:“你好烦呀!天都快亮了,咱们还练不练功?

 

遭弟弟如此冒犯,李华新一下意识到自己真是俗不可赖了。因此他就讪笑着对孙仲云说:“嘿嘿。我的废话是多了一点,看,把华亮惹恼了。快走,我们去操场边脱掉外衣。”

 

待李华新、孙仲云一前一后地快到达薄雾中的操场东边沿时,李华亮和邬家兄弟不仅已脱去了外衣、且还转回身向操场中央走了去。此情形使李华新感到了有点不好意思,因此他就对孙仲云催促道:“搞快点,卸皮子,把皮子放到老人家的毛铁上。”

“什么老人家的毛铁?”孙仲云不解地问。

站立下来的李华新脱下外衣来边往身前朦胧中的一小堆凸起物上扔、边不耐烦地对孙他云说:“你上前来一看就知道了。把衣服放在这毛铁上不会沾上土。”

 

孙仲云不再问,他只好耐着性子朝李华新所站立的地点移动了过去。片刻后当孙仲云站到李华新身旁时,他一下就明白了“老人家的毛铁”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孙仲云就用脚碰着朦胧中的一锭毛铁笑嘻嘻对李华新说:“你小子怎么说风凉话呢?”

 

李华新边用手式示意孙仲云快脱衣服、边谈定地说:“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这里的人都这样说。”

孙仲云边脱衣服边说:“还真是这样,别怪老百姓说风凉话。这事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大跃进为了赶英超美,竟用树木跟家中铁件来大炼钢铁。结果呢,劳民伤财,炼出来的毛铁没有一点用。看,这堆毛铁在这里放置了十来年了吧?当年真是滑稽,连小学校也加入到了大炼钢铁的运动中来。”

“你若再说,你才滑稽。”说话间,李华新搁下孙仲云走向了操场中央。

 

孙仲云虽然脱掉了外、也走到了操场中央,但突然间他就没有了练功的心思。不过出于礼貌的原因,他还是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压腿练蟠功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时间好捱了一些,因为李华新等人的噼噼啪啪的拳脚声吸引了他。

当薄雾笼罩中的居民区传来了农民的此起彼伏的收粪声跟收潲水声时,孙仲云走向了堆放衣服的地方,因为他估计李华新等人快要结束练拳了。

 

鸡叫三遍时,东方已开始发白、山野已露出瞳眬、城市已惺忪醒来,由此李华新先结束 练拳而独自走到了孙仲云跟前。这时李华新虽 然还气喘吁吁,但却兴奋,他先是威风地从毛 铁堆上抓起自己的衣服,紧接着就气派地说:“孙 仲云走!吃早点去。”

 

 孙仲云发懵地盯着李华新说:“吃早点?吃 什么早点?不就是吃早饭呗?李华新你何时变 得文质彬彬,你为什么非要把早饭说成早点? 你酸不酸?"

 李华新用力将孙仲云一推,遂笑咪咪地说 “快走!到时候你就认为我的话不酸了。

“你弟弟他们呢?他们不去吃你的早点?”孙 仲云揶输着李华新说。

李华新连连推着孙仲云说:“你少说风凉话, 我跟我弟弟各用各的卖力钱。”

 

孙仲云有些羡慕地问:“你们的卖力钱是来自挑沙?挑砖?还是挑片石?”

“都有。快走。快去吃营养早餐。”李华新勾 搭着孙仲云的肩颇感幸福地说。

晨曦微露时,李华新和孙仲云来到了大街上。这时的大街还比较宁静,这使一路走来都气派十足的李华新又多了一份神采飞扬。几分钟后,他俩跨进了他们抄家时用免费餐的“三八”国营餐厅。像是很幸福,李华新跨到一张餐桌前还没完全落坐就十分气派地对服务员吩咐道:“服务员,来四碗豆浆、八根油条。”

 

李华新吩咐完服务员后再回头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孙仲云说:“这就是使人感到幸福的早点。一人两碗甜豆浆、四根油条够不够?若不够就尽管开口说。”

孙仲云面带笑容地沉静了一下后才说:“李华新你发财了?你干什么发的财?”

李华新握着筷子高兴而又自豪地说:“嘿!殊不知不上学却成了好事,这样我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江边、去采石场卖力气……”

 

“譬如挑沙?挑砖?挑片石?”孙仲云一下打断李华新的话,颇显出自己也是一个力行老手的神情说。

“你挑的最重的担子有多重?”李华新饶有兴趣地问孙仲云。

 “一百六十多斤。”孙仲云假装心不在焉地说。

这时李华新似猛然想起了事,他先静了静 然后就一边瞟着餐厅厨房里飘荡的油烟、一边 思忖着事地说:“孙仲云,你来我们这里虽不是 时候,因为眼下没有什么下力的活儿可干了。 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等一段时间咱们 就很有可能干上挣大钱的活儿了。这挣大钱的 活儿,我妈妈正在找人帮忙…… ”

 

“现在我没有挣钱的心情。”孙仲云神情黯淡 地打断了李华新的话。

李华新被孙仲云的话搞得有许生气地将对方戏谑道:“嗬!难道你还有关心国家大事的心情?你可笑不可笑?你看我现在的心情有多舒畅,因为口袋里有几十元钱。有了这钱,我不仅能天天吃上营养早餐,连走路也能挺直腰了。”

为了消消李华新的气,孙仲云伸出手抓捏 着对方的腰嘻皮笑脸地说:“李华新。让我看看 你的腰到底挺了多直。”

 

就在李华新扭动着身喜滋滋地躲避着孙仲云的抓捏时,端上豆浆来的女服务员在一旁紧急地招呼道:“你俩注意别烫着了。你俩怎么这样高兴?是不是不上学能挣上零花钱了?”

李华新没理会服务员,他而是急着对孙仲云说:“饕餮!鬟餮!”

随后油条也端上来了。

李华新一通饕餮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感慨万分地说:“唉!我也不奢求苏联老大哥的土豆烧牛肉了,只要能经常吃上这样的早餐咱就知足了。”

 

孙仲云感受到了李华新的感伤。为了能使华新继续他刚才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他便转移了话题,佯装出渴望的神情说:“李华新,你刚说的好事有几分把握?我也想发了财来吃营养早餐。”

“我刚才说了什么好事?”李华新愣神地盯着孙仲云问。

孙仲云笑呵呵地说:“李华新你也患了大人物患的健忘症?你刚才说你妈妈在找人帮忙揽能挣大钱的活儿、是吧?

李华新一下来了精神,故尔就神气地说“诶!有这好事。这好事就是到江边碛坝筛鹅卵石。听说这活儿干一季能吃大半年。诶!孙仲云,这事我要给你解释清楚,我们不是揽活儿,而挂靠在别人名下临时干一段时间。孙仲云。这么一说你该懂了我们筛鹅卵石是什么样的营生了吧?”

 

“懂懂懂!当然懂!”咀嚼着油条的孙仲云连声说,“就是说雁过拔毛的街道办事处把持了筛鹅卵石的审批权,私人是无法与鹅卵石收购方做买卖、是吧?”

李华新觉得孙仲云的话很解气,因而就激动地笑着说:“对对对!雁过拔毛!雁过拔毛!*****的街道办事处、诶,现在不叫街道办事处叫街道革命委员会……”

“别骂了。骂有何用?”孙仲云打断李华新的话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说,“街道披上革命委员会龙袍就更加厉害了哟!李华新你睡不睡回笼觉?我想睡。”

李华新站起来抹着嘴说:“睡!”

 

李华新的回笼觉睡得正香时,李华亮却奔 进屋来唤醒了他。因此他边睁眼边欲发火。但 当他看见弟弟手中拿着一件用牛皮纸包裹着的 东西时便立马转怒为喜、并一翻身就起了床。 随即李华新就一边伸手去拿弟弟手中的包裹、一边喜出望处地说:“没想到邬老大的行动 有这么快!”

 然而李华亮却绷着脸对哥哥说:“你别只顾 着高兴,快拿钱来付给邬老大。”

李华新边掏钱边向弟弟问:“妈妈不在家?邬老大是用什么新方法搞来的肉?”

 李华亮边接过钱边得意地说:“我陪邬老大去屠 场买的。”

“这就是邬老大的新办法?那里的人卖邬老 大的账?”李华新打开牛皮纸一边打量着猪肉、一边有心无心地问弟弟。

转身离去的李华亮不耐烦地对哥哥训道:“你 假操心。你快把肉煮好招待你的同学吧。”

 李华新受了弟弟的训毫不生气,他反而是 笑呵呵地走到床前对孙种云说:“喂。别假装睡了,快起来打牙祭。”

 

李华新没有第二次催促仍闭着眼的孙仲云,他只是亨着小曲将肉悬在对方的眼前晃了几下后便下楼去到外屋忙碌起来。

李华新正将回锅肉炒得喷喷香时,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后有点异常。因此他便扭头向身后看去。当他看见孙仲云正站在自己身后偷偷摸摸、且又是极为夸张地嗅着回锅肉的香味时,他便佯嗔着对方说:“嘿!你吓我一跳。你是鬼吗?你走路怎么没有发出响声?”

 

孙仲云僖脸反讦道:“李华新是你的耳朵被回锅肉的香气给塞住了吧?”

李华新被孙仲云的快乐劲感染,因此他就喜悦地向对方呵令道:“赶快抹桌子,打牙祭了?”

孙仲云正弯腰抹小方桌时,忽觉屋里暗了一些。这一变化使他抬头朝大门口看了过去。随即他看清了遮挡大门光线的物体是李华新的母亲。在这一刻,他还看清了李大妈脸色冷漠显得不高兴。待李大妈卸下自己背上的大背篓再爬上楼后,他才走到灶台旁附着李华新的耳朵说: “你妈妈好像不高兴?”

 

孙仲云说完话后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认为李华新要骂自己心眼多。可殊不知李华新却笑咪咪地靠近孙仲云的耳旁说:“我妈妈怪聪明呢!她非旦不是不高兴,相反却暗暗高兴着呢。你若是不相信,就上楼去看看,此刻她的脸一定是泛着微笑。”

孙仲云见李华新和颜悦色,于是就大着胆子说:“刚才我见到你妈妈呈那种脸色时,还以为她是不高兴我在你们家有肉吃时来作客呢。”

李华新一边将一碗回锅肉端上小方桌、一边既笑却又是认真地对孙仲云说:“你别污辱我母亲。我妈妈有个特点,就是凡是吃邬家帮忙买来的肉时,只要有外人在场,她都是独自一人在楼上吃。我说的外人包括邬家兄弟。”

 

“这是为什么?”孙仲云问。

“这还用问?”李华新反倒不解地问孙仲云。

孙仲云想了想说:“你妈妈这样作是为了顾自己的面子?”

李华新没急着回答孙仲云的话,他而是走到大门口朝斜对门的邬家呼唤道:“华亮,吃饭了。”

 

呼唤了弟弟两声后,李华新就转身回来拍着孙仲云的肩笑咧咧地说:“孙仲云,你可别看我妈妈像叫花婆,可她却十分顾自己的面子。她躲到一边吃肉的原因是为了避免别人认为她是在食嗟来之肉。”

孙仲云呆了一下后才对又走向灶台的李华新说:“你妈妈怎么知道今天的肉来自邬家?”

李华新一边盛着第二碗回锅肉、一边泛着笑说:“我家这个月的肉票已用完了。”

“妈的!”孙仲云脱口骂道。

“你在骂谁?”李华新惊愕地盯着孙仲云问。

“诶!别误会,我在骂……骂我自己。”孙仲云赶忙解释道。

 

想了一下的李华新狡黠而又高兴地说:“我明白了。孙仲云你是在骂使我母亲遭孽的人吧?”

这时孙仲云也高兴了。因此他就猛地抓住李华新的双肩假装嫉妒无比地说:“嘿!你小子如此聪明了?”

李华新扭摆着肩矫情而又性急地说:“喂。孙仲云你的哈喇子还没淌成河吗?快松手,我妈妈正性急地等着我把回锅肉给她端上楼去呢。”

李华新三通楼上楼下的跨步奔忙后终将母亲的膳食安顿好了。随后他就兴冲冲地跨到小方桌前挥手对孙仲云说:“快快的,大大的咪西。”

孙仲云边落坐边对李华新说: “你弟弟还没回来呢。”

李华新边拈着肉边气呼呼地说:“不管他。这小子肯定又在邬家吃肉丸子了。老子想起这事就想哭,凭什么大众的社会主义变成了少数人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妈的,现在成了纳税人遭罪、吃税人反倒是大爷。”

 

为了不使李华新继续生气,孙仲云一边拿起筷子、一边关心地说:“李华新你爸爸呢?我到你家都二十四小时了,怎么还没见到他一眼。咀嚼着肥肉的李华新睖着孙仲云不满地说“你是君子吗?你是担心我爸爸吃不着肉?你东问西问还吃不吃?我爸爸以厂为家,很少回来。

 

为了给李华新消气、也是为了给对方面子,孙仲云一边假装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进回锅肉碗、一边喜滋滋地说:“我怎么不吃?你就想我不吃?美死你了!”

李华新连续吃了几块肉后才仰面自豪地对孙仲云说:“打这牙祭可舒服?这下你肠子里的锈总可清除一些了吧?”

然而孙仲云却答非所问地说:“一触及到吃饭问题,现在我又一次思考起了过去到底有多坏的问题来。李华新,你认为过去有多坏?如说过去真的很坏,那为什么 抗战时期咱们四川能长时间的承受从全国涌来的那么多人?我主要是说没听说过那个时期的人有多么的缺吃、更未闻有过饿殍。”

 

李华新严肃地瞅了一眼孙仲云说:“这么肥的肉都不能使你不东想西想?你是政治家还是思想家?你危险!所有的官老爷都说自己好、别人坏。咱们别去管官老爷们的事。来,咱们只管拈自己的闪闪;拈闪闪。”

这时孙仲云虽对自己刚才的厚古薄今的言论是既后悔又害怕,但他还是强笑着外强中干地冲李华新质问道:“我怎么危险?李华新你莫胡乱理解我的言论……

然而孙仲云的心虚跟害怕之心被李华新看在了眼里。因此刹那间李华新就一边接连往孙仲云的碗里塞肉、一边窃笑着说:“孙仲云你莫心虚、莫害怕,打自己的牙祭、除自己的肠锈。

孙仲云本还想继续硬着头皮替自己的妄言进行辩解或是狡辩,但当他看见自己碗里被塞进了几大块回锅肉后便发现了顺坡下驴的机会。于是他就假装埋怨地对李华新说:“嘿!你为什么给我拈这么多的肉?你想置我于自私和不义吗?你弟弟还没吃呢。”

 

“他小子可能在邬家吃了。”说话间,李华新惬意地将一块闪亮的肥肉塞进了嘴里。

恰巧这时李华亮从外面跨进屋里说:“我还没有吃。”

李华新没看弟弟一眼,却是态度生硬地说“没吃就吃。怎么这次你没蹭着肉丸子吃?”

李华亮乜着哥哥十分不满地说:“谁在蹭肉丸子吃?咱们是在谈论什么拳最厉害。”

“饿拳最厉害”李华新冲弟弟吼了一声。

十来分钟后,用完餐的李华新缓缓站起来故意腆着肚子,以心满意足的派头对即刻就要搁下碗的孙仲云说:“走。咱们出去逛逛,以消消饱胀。”

孙仲云瞟了瞟李华亮便讪笑着对李华新说“洗了碗再出去吧?”

“你洗碗?”李华新瞅着孙仲云不满地说。

“嗯。”孙仲云低头窃笑着说。

李华新终于生了气,他一边抓着孙仲云往外走、一边发怒地说:“你想在我家充正神?谁要你洗碗?别不好意思,快走。”

 

刚一踏上街,李华新就性急地呈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而得意地说:“唉!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小会儿后,孙仲云见李华新仍没说出下文,于是就问:“李华新你为什么松了口气?”

 

李华新捋了捋思绪后说:“孙仲云,今天就给你的肠子除了锈,因此我也就不担心你会说我诓你。”

“我有这么不讲理吗”孙仲云打量着丽日下午后的街景淡淡地说,“我来你们这里的主要目的 是散散心,是否打牙祭,无所谓。”

“无所谓?”李华新气不过地一边扑上去掐孙 仲云的脖子、一边却笑着说,“无所谓就吐出来 吐出来,把还卡在你喉咙的回锅肉吐出来。”

李华新的话还未落音,孙仲云已认识到自 已的无情无义的话伤了同学的心。因此他赶忙 向李华新赔着笑脸说:“我错了。我错了。我虚 伪。我虚伪。”

 一时间里,李华新反倒被孙仲云的过度道歉弄得无所适从。因此他只好强颜笑着说:“孙仲云你认错不该死,我就原谅你这一次吧。”

 

殊不知刚认了错的孙仲云这时却来了劲,他绽着笑对李华新质问道:“李华新,你的好玩就是指吃肉吗?”

行走中,李华新侧头狠狠地睖了孙仲云几 眼后才不悦地说:“怎么就只是吃肉呢?打拳练武、吃营养早餐,这些不使人心情愉悦吗?你小子认为还要怎样才算好玩?”

 

李华新见孙仲云沉默不语,于是就想发火 了。然而还好,随即他猛然想起了还有窥视少 男少女们追逐镜中风花雪月之事也好玩。因此 他就笑盈盈地对孙仲云说:“诶!孙仲云。我突 然想起了眼睛打牙祭这事也好玩。每天下午四点多至傍晚时分,咱们这条街可谓是风花雪月,胆大的少男少女们溜达在大街上相互窥视、也就 是眼睛打牙祭。哪个男儿不多情、哪个女子不 怀春,这时还有谁记得有个毛泽东思想,大家都 只顾着望梅止渴了。”

 

话毕的李华新还没来得及打量清楚孙仲云 对自己的话反映如何,孙仲云已一把抓住他的 肩忍俊难禁地说:“李华新你越来越放肆!你像 是有刻画无盐之心?”

 李华新没有被孙仲云的话吓住,他反而是 笑嘻嘻地对孙仲云说:“我失学已久,已不懂何 为刻画无盐。再说我早就不关心政治,何来你 所说的刻画无盐之心。好,咱们别用开政治玩笑的方法来解气了,好好逛街。诶!现在离少男少女们出来相互眼睛打牙祭的时间还早,我们去体育场的草地上躺躺。”

 

为了顾顾面子,孙仲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李华新。到时候我只想看看毛操哥们的风彩。”

“你不想眼睛打牙祭?虚伪。”李华新爱理不理地睨了孙仲云一眼。

 

 

 

   

 

 

                二十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孙仲云都随着李华新凌晨习武、清晨吃营养早餐豆浆跟油条、上午睡笼觉或旁观武术强人们带有龙争虎斗性质的武术切磋、下午逛街观赏由少男少女们构成的无边风月、傍晚或去体育场溜达或欣赏被武术年撺掇来的壮年武术者间的散打比武。

这天在吃营养早餐时,神情怡然的李华新喝下一口豆浆后便抬起头来得意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这几天下来你感觉如何?我们这里好不好玩?我没哄你吧?经过这几天的体验,你该认为我们这里的生活丰富多彩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又有肉吃了。”

殊不知孙仲云沉默了一会儿后却对李华新说:“我想回家了。”

 

“什么?”李华新冲着孙仲云颇为生气地说,“你想回家了?这才几天,你就嫌我们这里不好玩了?”

为了平息李华新的怨气,孙仲云赶忙胡诌道:“我回家取粮票。你说我那五斤粮票要吃你家多久?”

    “孙仲云你在撒谎。”李华新由嗔转喜地说,“你若真担心我家的饭不够吃,我可以去黑市买一些粮票嘛。”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友情感动,因而他就呈出能恭维对方的恬笑模样说:“我怎么能老用你的苦力钱呢。”

李华新被孙仲云的体贴、恭维之言激动得乐呵呵地说:“孙仲云你小子太庸俗了。好,别再说这事,以免你把我也搞庸俗了。现在说正事,吃了饭,我们去瓦厂坝看龙虎斗。”

 

“可怜。”孙仲云不由得不屑地嘀咕了一声。”

“孙仲云你说什么可怜?我们去看龙虎斗可怜?”李华新吃惊地盯着孙仲云问。

由于怕得罪李华新,孙仲云不敢将自己对“龙虎斗”的看法说出来。因此他就假装忙于吃饭,而一声不响了。

由于兴奋,李华新想了想又说:“孙仲云。今天的这场龙虎斗我们一定要去看看,因为听说一方老大的师傅是解放前的老和尚、另一方老大的师傅是国民党警官学校的武术教官。”

 

不知是来了何气,孙仲云紧接着李华新的话冷不丁地说:“他们都想恃强凌弱当霸王吗?不过他们在老百姓面前再怎么威风八面又能说明自己什么?可怜,他们斗得过任何政府吗?”

李华新不认同孙仲云的一部份观点,因而就摇着头无奈地苦笑着说:“还有政府吗?相对于老百姓被恶人欺凌、暴揍之事来说还有政府吗?也就是说那些操码头的社会老大在当下还是有相当大的威力,并非可怜。孙仲云你是知道只要不出人命、哪怕是把人打废、杀残,凶手只要跑出去躲上几个月再回来就安然无恙了。”

 

孙仲云有与李华新同样的观察,因而他立马就激动地说:“对对对!只要不被打死,老百姓就认为根本不须报案,因为报案也没用,警察要叫你自己先去把凶手找到。什么鸡儿政府?依我看老百姓干脆就将税交给码头大哥。”

 

“小声。”李华新站起来又气又笑地说:“现在细细想起这事来真叫人不寒而栗,因为老百姓没有人保护了。哈哈,真好玩,这段滑稽历史一定会被后世笑谈。孙仲云快走,去晚了龙虎斗就有可能结束了。”

孙仲云和李华新出了餐厅就向东横穿过大街而进入了如蛛网般交错的背街小巷。在大大小小的巷道里穿行了好一段时间后,孙仲云感到了心烦。因此他便突然向走在前面的李华新问道:“李华新,瓦厂坝还有好远?难道我们非要去看龙虎斗不可吗?”

 

李华新扭头用笑鼓励着孙仲云说:“不太远了,走出居民区,见到了莱地就快到了。我们去看看有好处,看他们强在什么地方。”

 

孙仲云不屑地说:“他能安帮定国还是悬壶济世?”

李华新又扭头朝孙仲云笑着说:“嗬!小子好气派,你还想着安帮定国、悬壶济世。”

“志大才疏的人想一下总可以吧?”孙仲云偷笑着说。

就在这时,孙仲云倐地站下来有些惊愕地对走在前面的李华新又是呼喊又是招手。

随即转身站住的李华新有些不耐烦地对孙仲云说:“你贼头贼脑地将我叫住了是要做什么?”

 

当李华新见孙仲云没有说话、则是在指着他身后左边的一座陈旧小院的朝门煞有介事地比划着什么时,他便往回走到对方的跟前低声说:“哑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仲云轻声说:“我刚才经过那座小院时,好像看见了我们学校的那位因在苗圃公园犯了强奸罪而被关进了看守所的男生。他是同郭永泰一道进的看守所,想起来没有?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也就是在卫东纺织厂召开的打蛮子吓好人 的那场斗争会被抓进看守所的那个强奸犯同学。此时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是怎么出来的?好像关的时间不长吧?”

 

李华新想了想后便不以为然地说:“喔。他好像叫刘卫国。他能早出来,可能是有关系。这是人家的本事,谁都只有干瞪眼。走,赶我们的路吧。”

孙仲云赶忙说:“我不是怀疑刘卫国有关系。他好像奄奄一息了。走,我们去看看。”

孙仲云和李华新在静静的巷道里往回走了几步后就来到了院子的大门前站立了下来。随即孙、李二人被阒寂小院里的情景吓呆了。原来阳光照耀下的小院中央有一把藤椅,藤椅上瘫坐着紧裹着军大衣的刘卫国。刘卫国气喘无力、目光呆滞奄奄一息。因此孙仲云和李华新都蹙眉盯着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槁木死灰的刘卫国啧叹心悸,没敢跨进院子里。

 

一会儿后,李华新突然惴惴不安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认为刘卫国患了什么病?我估计今天的气温在二十八度以上,可他还要裹着军大衣。”

一直凝视着刘卫国的孙仲云淡淡地说:“我有些明白了,刘卫国是保外就医。”

“医什么?”李华新不满地说,“都是要等到医不好了才放出来;这就叫‘泡’。唉!难怪人人都愿意被多判,只要能尽快、不被关在看守所里‘泡’。孙仲云,你看刘卫国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气色。不知怎么的,此时我感到如芒在背。按理说我们不该怜悯强奸犯……”

 

孙仲云打断李华新的话说:“只是批斗大会说他是强奸犯。不知抓他是否与派性有关。”

李华新一边转身走、一边龇牙咧嘴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我们走吧。经你这样一说,我更加感到如芒在背了,因为我们还戴着武斗份子的帽子呢”

然而就在这时,从院子右厢房里静静地走出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此妇女的脸色虽是异常沉寂,但其心像是在呐喊。她虽然一眼就看见了院门口的孙仲云和李华新,但没有问话,而是径直走到了他们身前才沉静地说:“你们快走,他患了肺结核、很严重,需要晒太阳”

“他是被看守所泡成肺结核的吧?”李华新盯着妇女略显忐忑地问。

 

“你俩是刘卫国的同学?”妇女一下露出了羞臊而又不安的神情问孙仲云和李华新。

“不是。”心明眼亮的孙仲云看出了妇女的羞噪思想,因此他就一边说一边拉上李华新大步地离开了小院。

再走上看龙虎斗的路时,李华新没有了前一段时间的火热干劲。因此当他领着孙仲云走出居民区、来到郊外时便踌躇地站立了下来。

对此孙仲云不解地问:“李华新怎么停下了?"

李华新吱吱唔唔了一阵后才指着四百多米外的一个长满草的小土堆对孙仲云说:“那个小土堆就是废弃的瓦窑。我说的瓦厂坝就在那土堆下。走,我们回家吧。”

 

一时间里,孙仲云对李华新的回家之说没有反应过来。当他反应过来后就用惊诧的目光盯着李华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我已看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李华新边说边往回走。

孙仲云跟上去观察着李华新的神态说:“距离这么远,你能看清楚吗?”

李华新极不耐烦地说:“我怎么没看清楚?我土生土长于此,再远我也能看清楚。”

 

李华新的坏情绪使孙仲云开始认为对方厌恶看龙虎斗了,原因是受了刘卫国之命运的刺激。为了较好的证实自己的判断,尽管李华新脸色不好,但孙仲云还是装傻地说:“李华新。我们还是转回去走拢了看看吧?距离那么运,我们就只能看见瓦窑土堆。龙虎斗总不能在窑顶上展开吧?”"

李华新果然发了火,他大声对孙仲云嚷道: “烦!快回家。孙仲云是你熟悉这里还是我熟悉这里?我说那里没人就没人。”

此后回家的前一段路上两人都默默而行,无人说话。不过钻进了居民区后,走在前面的李华新有了要说话的迹象。果然,李华新磨蹭了一阵后就突然说:“孙仲云还是你的话对,还是政府最厉害。”

 

“我何时说过政府最厉害?”孙仲云又喜又怕又假装生气地问李华新。

李华新咬了咬嘴唇后又说:“孙仲云是你的思想说的。唉!刘卫国的遭遇真使人感到如芒在背。刘卫国可能活不久了。”

孙仲云没接李华新的话,他而是低着头上前去用手摩挲着对方的肩背默默地前行。到家后李华新的心情虽已不太沉重,但他还是因懒于与孙仲云说话而一屁股就坐在了小方桌旁、显得仍有心事。

 

然而这时孙仲云却活跃起来,他打来洗脸水搁在小方桌上笑嘻嘻地对李华新说:“洗脸。你还睡不睡回笼觉?”

看样子李华新不想理睬孙仲云,而是要让自己静一静。可是这时,晏妈突然出现在了他家的大门口。晏妈还未站稳就焦急地对李华新说:“华新你有空吗?你现在能帮帮我的忙吗?我家晏艳跟我抬煤时崴伤了脚。”

第一时间里,李华新没有来得及思考晏妈求助之事,他而是在庆幸自己当初聪明,躲避开了抄晏妈的家。也就是说晏妈的求助使他感到惊喜、并乐意帮助对方。不过尽管李华新心中窃喜,但由于晏家毕竟是黑五类,所以他想到了自己要矜持。

 

在矜持思想的指导下,李华新装得不冷不热地对晏妈说:“晏妈,你家今天买煤?今天买煤打挤不?今天的煤质量好不好?”

然而,话音未落李华新就心慌了,因为他认为晏妈已看出自己对她的轻慢了。如此一来,李华新一慌张,故匆忙随口而说:“孙仲云你去帮晏妈挑煤。我腰有点疼.”

其实孙仲云只瞟了晏妈一眼就一直侧身对着晏妈,原因是他抄过人家的家而心里发慌。现在被李华新这么一呵令,他不仅只是更加发

慌、且还更加将身子侧偏。不过就在躲避晏妈的瞬间,他便猛地顾及到了对方的感受。因此他又回转身子,遂动作连贯地一边大步往屋外走、一边泰然地说:“晏妈,走吧。”

 

跨出大门几步后,孙仲云贼溜溜地瞅了一眼在前面带路的晏妈后就一转身箭一般似的蹿回到屋里含着笑咬牙切齿地对李华新说:“你故意整我;你明明知道我抄过晏家的家!”

由于担心晏妈误会,孙仲云话音未落就又一转身向外面疾奔而去。尽管孙仲云飞一般地离去,但李华新还是冲着他的背影笑嘻嘻地说:“正该你去,立功赎罪嘛。”

孙仲云听见了李华新的话,但没有倒回去跟对方论理,因为他担心晏妈倒回来找他。果然,他刚刚奔出李华新的家就看见走到巷口的晏妈正在转身要往回走。因此他便急忙挥手向晏妈示意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上,一前一后的晏妈跟孙仲云一直保持着两米多的距离前行。他们走过三八餐厅不久就从街道右边的一个路口离开大街而

走上了一条连接上街与下街的石梯路。下完石梯路,他们又走上了一条通向江边的蜿蜓砂石公路。他们沿着公路由高往低地行走了约一公里后便来到了一片临江的棚户区。通过棚户区的一个豁口,他们就看见了长江。由此他们离开公路从豁口处走进了棚户区。棚户区里的一条由上往下、通向江岸煤店的石梯路上满是挑煤的人,这使晏妈和孙仲云的步伐缓慢了下来。顺着人来人往的石梯路下行不久,孙仲云突然眼睛一亮,一眼看见了晏艳正坐在路旁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对晏艳的猛然一瞥,孙仲云先是眼睛一亮、后是有心慌。心慌中,孙仲云迅速垂下眼帘不敢再看晏艳一眼、而是装着没看见对方的样子木纳地跟在晏妈身后走。

 

十几秒钟后,微低着头的孙仲云跟随着晏妈来到了晏艳身前。像是有避免窘臊的淮备,孙仲云不等晏妈将自己来帮忙搬煤的事告诉晏艳,他就赶忙对晏妈说:“晏妈,那筐煤在哪里?”

孙仲云之所以一张口就说“那筐煤”,原因是他已知道曼家母女是抬煤、而不是挑煤,他只暼见一筐煤在晏燕身前,而不是两筐。

约五分钟后,孙仲云跟着手拿扁担的晏妈挤进了人群涌动、嘈杂声一遍的煤店。接下来孙仲云再跟着晏妈挤过挑煤人流而来到了距过磅处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当晏妈在一大堆装有煤球的箩筐中找到自己的那筐煤后、就将手中的扁坦穿向箩筐的绳索。不过晏妈的扁担没能穿进煤筐的绳索里,因为被上来的孙仲云拿开了。这时的孙仲云显得格处的强健,他一边将煤筐扛上肩、一边故作轻松地对晏妈说:“人多太挤了,我扛着走。”

 

孙仲云的表现使晏妈声音发颤地说:“重!同学还是我俩抬吧。”

当孙仲云一口气将煤筐扛到晏艳跟前时,他才想起自己不该走这么快,因为扁担在后面的晏妈手里。没有扁担孙仲云就不能挑起担子来马上离开晏艳,因此他有些发窘了。尽管孙仲云有些不自在和心慌,但他还是知道用胳膊擦额头上汗的办法来将自己和晏艳的目光隔开。但是不太真实的擦汗动作总不能老做,因此孙仲云有些手脚无措了。不过还好,手脚无措的尴尬状况使孙仲云只难受了一小会儿,因为他灵机一动,便朝着还在石梯下端奋为追赶自己的晏妈奔了过去。

 

晏妈见孙仲云急匆匆地来取自己手中的扁担,于是就抖动着嘴唇十分感激地说:“小伙子别急,别累着了。”

“不累。”孙仲云拘谨得憨痴痴地回应了晏妈一声后、一把取过扁担来转身就走。

有了扁担的孙仲云回到晏艳跟前便一声不响地挑起煤就走。不过他刚走了两步还是想起了礼貌之事。因此他就急忙扭过头去朝身后的晏艳说:“我先走一步了。你和你妈妈不要着急,慢慢地走。”

 

孙仲云重又迈步后顿觉自己浑身有使不尽的劲,因此他一口气就将一百斤重的煤挑到了晏家的上了锁的家门口。

喘着气、汗流浃背的孙仲云一跨进李华新的家就夸张地瘫坐在了小方桌旁。随即听见外屋有响动的李华新从楼上下来走到了孙仲云跟前。不知是要挪揄孙仲云还是想试着把孙仲云和晏艳撮合到一起,李华新抢在孙仲云开口前便快速弯下身去笑咪咪地瞅着对方说:“小子,你为何这般卖力?你有了精神原子弹吧?看你又是喘气又是淌大汗就一定是没歇气吧?”

 

孙仲云虽是听出李华新话中有话,但因毕竟有点觊觎晏艳而心虚,所以他就不敢与李华新斗嘴,而是乜着对方装出因被对方拉了差而不高兴地说:“我是没歇气。下这点力还不至于把我的心脏累熟。不过李华新我告诉你别再拉 我的差了。”

 

李华新直起身来仍笑咪咪地说:“孙仲云你别装蒜了,其实我已看出此时你的心正在暗暗地高兴着呢。由此我可以断定,你求之不得天 天都有这样的差事。”

孙仲云强装镇静地说:“李华我被你拉差我还高兴?凭什么你拉了我的差我还高兴?”

 

李华新指着孙仲云的鼻尖得意地说:“你问凭什么?凭我帮你拉的是美差。孙仲云你别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晏艳可是我们这前前后后、

上上下下好几条街的高回头率靓女。自社会上泛起橙色后,时常都有毛操哥或操社会的大哥来她家门口淌着口水地打望、起哄。”

李华新在津津乐道,而孙仲云的脸色却渐渐地暗了下来。孙仲云脸色变暗的原因是他想起了杨娟。因此孙仲云便缓缓站起来一边轻轻推开口若悬河的李华新、一边蔫蔫地说:“李华新,等晏妈回来,你去帮她把煤挑进屋。我擦了汗想睡一下。”

 

李华新见孙仲云脸色不好,因此他不仅一口就应承了搬煤之事、且还急忙去给对方打洗脸水。然而就在这时,孙仲云却走出了李华新的家,原因是他看见晏妈和晏艳回来了。

孙仲云出门后就悄悄地跟在晏家母女身后,他的目的是要将煤搬进晏妈的家。孙仲云在将煤倒进灶旁的煤坑时,双眼一直跟着孙仲云湿背转的晏妈突然没有底气地说:“华新的同学,你把湿衣换下来让晏艳给你洗了吧。咱们真过意不去,看,把你累坏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会洗衣服。”孙仲云边说、边借擦额头上的汗而半掩着面快速地走出了晏家。

孙仲云和李华新正在吃午饭时,晏艳突然走进了李华新的家。孙、李二人还在对晏艳的到来感到惊诧时,微低着头的晏艳已像一阵清风拂来,她先从一小凳上拿起孙仲云换下来的脏衣服、再将一件男式白色背心放在那小凳上,紧接着就一边旋风般地转身往回跑、一边轻声地说:“我妈妈说有汗渍的衣服易被痄烂,要及时洗。背心是我们的心意。”

晏艳刚一走,李华新就拿起小凳上的背心来十分夸张地咂着舌说:“啧啧!胆子真大!啧啧!胆子真大?”

 

“我怎么胆子大了?”孙仲云惊愕地盯着李华新问。

李华新用酸溜溜的目光捉弄了孙仲云后才说:“我是说晏艳的胆子太大了。孙仲云你是知道我们年轻人虽是敢革命敢斗争,但思想却是与祖先一样的封建、也就是说大家都要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导。正因此,在我的记忆中晏艳几乎没有进过我的家;然而现在她却赠送你背心、给你洗臭衣服、甚至还说这些都是她的心意。啧啧!小子人家钟情于你了。”

 

“胡说!”孙仲云十分严肃地呵斥了李华新。

这下李华新生了气。因此他鄙夷地对孙仲云说:“嗬!小子你还高傲了呢。谁不说咱观音巷的晏艳鼻梁透着圣洁之光。她只是家庭成份……诶!我突然明白了,孙仲云你是不是不接受她的黑五类家庭成份?”

孙仲云本就被李华新的头一句话搞得气炸了肺、现再被第二句话冤枉,因此他就击案而起,遂蓦地冲李华新叫道:“老子保护不了人!”

 

懵了且又心紧了的李华新结结巴巴地说:“孙仲云你要保护谁?我被你搞糊涂了。”

孙仲云没回答李华新的话,他而是阴鸷着脸慢慢地又坐下了。这时不知李华新出于何因,他倾身抓着孙仲云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你还不能保护人?笑话,瞧你的肌肉够结实……”

孙仲云心烦地甩开李华新的手说:“四肢发达就能保护人吗?”

 

这时孙仲云的话使李华新茅塞顿开。因此李华新又抓住孙仲云的胳膊说:“哈哈,孙仲云。我终于懂了你话的深刻内涵,你是说世道不好,乱世中你保护不了任何人?”

孙仲云对李华新的话不予回答,他而是安静地吃起饭来。不过不久,孙仲云突然心情悒悒地望着李华新说:“华新。怎么没看见晏艳的父亲跟她的哥哥?”

李华新摇着头说:“悲哉!她的父亲死了。她的哥哥疯了后失踪了。”

此后,孙仲云和李华新是在沉默中用完了餐的。

 

由于情绪持续低落,第二天孙仲云没有去练拳,他而是等天亮后才独自上街闲逛。情绪低落的他在大街上昏昏沉沉地走了一段路后才观察起自己脚下的路是通往何方。随后他看见了他已熟悉但又不愿熟悉的三八餐厅。他不愿熟悉的原因是三八餐厅在他的心里打下了抄家的烙印。一提及抄家,他又回忆起晏家被抄家时的情形来。之后的一路上,他似遁世,感知不到世界,如行尸走肉。

 

突然从前面街道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把孙仲云从溟漾状态中惊醒过来。随即他抬头一看,见一辆哭丧着脸的殡葬车在啃轧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这头驶来。由于能有汽车行驶进石板路街道本身就是一件稀罕之事,所以当来往于街上的人看见的又是一辆殡葬车时,众人便纷纷提前避让该车。

殡葬车驶过后孙仲云继续往区大街前行。缓慢的行走中,他渐渐地有了思维。随着对往事的回忆越来越多、对杨娟等死亡同学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再及越来越认为芸芸众生就如蝼蚁时,他蓦地恼怒了。

因认为自己只会思考、稍许,恼怒的孙仲云就带着瓦釜雷鸣般的羞愧焉了。他为何如此?因为他对瓦釜雷鸣有解释,那就是无用却好议,只会想不会做。因此他就想到了回家,从而使自己蜷缩在角落为天下苍生悲鸣悲鸣。在转身走回李华新家的路上,他的步伐依然缓慢而沉重,心上总是有卸不下的担子。

 

不久沉重的心情使低头前行的孙仲云对回家的事又踌躇起来,直到前面传来了一群小孩的戏闹却又是惊恐的呼叫声时,他才放下思考而抬头向前看去。随即他看见了刚才驶进大街的那辆殡葬车就停在前面不远处。

当心中有些莫名忐忑的孙仲云朝着殡葬车刚有所加快步伐时,小孩们又在呼叫道:“快躲开!快躲开!躲远点!躲远!肺结核传染病就要来了!肺结核传染病就要来了……”

在距殡葬车不远时,孙仲云看清了该车所停之地正是三八餐厅斜对面的刘卫国家所在地的那个大巷口。因此他不由得一惊,心想难道昨天还活着的刘卫国就死了吗?

 

果然是刘卫国死了,因为在孙仲云快靠近殡葬车时,他看见有小孩在一边指着由两名殡仪馆工作人员抬着的一具用白布包裹着的尸体一边用力地向围观的人们疾呼道:“快离车远点!快离车远点!刘卫国来了!他是肺结核传染病!快捂紧嘴!快捂紧嘴……”

孙仲云走拢殡葬车时,正好看见被白布裹尸的刘卫国正在被塞进葬车的长方型铁盒里。不知是因为刘卫国是强奸犯身份之故、还是怕被传染的原因,他不等装刘卫国尸体的铁盒子被推进车肚子里就转身走了。

 

不过当身后传来了殡葬车引擎的发动声时,他还是回头望着该车伤痛地念道:“唉!十八岁呀!十八岁就被泡死了!”

孙仲云一声叹息后就回头继续走向观音巷。在这段路上的时间里,他是半闭着眼睛走路。他何以这样?原因是他认为半闭着眼能使自己既敢用尽胆量又能潜心地评判诸如批斗致死、冤枉致死、武斗打死以及看守所泡死人等事算不算草菅人命。

 

接下来孙仲云的心情处于了既为生命哀叹又为生命呐喊的悲愤中,直到走进观音巷口听见了巷子里有说说唱唱的嘈杂声传来时,他才因急于想知道巷子里发生的事而停此了悲愤。

孙仲云之所以急于想知道巷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原因是他嗅到了事情有些不妙。观音巷果然发生了事,孙仲云向左刚一拐弯,一眼就看见有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社会男青年正堵在晏家门口手舞足蹈地说说唱唱。

现在孙仲云不仅明白了那群社会青年是在登门强行欣赏晏艳、且还听出了歌声最大者好像是丁老六。

 

时下把强行欣赏靓女称为que麦子,是时代风尚。que,类似?。

由于孙仲云一直把丁老六类的人的?麦子行为视为邪恶借乱世之机来对人类良善的趁火打劫,所以刹那间他就竖起了眉。在这赶上前去的几十米路上,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认为自己禀承的天下归仁的道义绝不能输给趁火打劫孽障者。

 

就在孙仲云感觉到他已被自己的正义感造就成了披坚执锐的勇士时,晏艳的家里响起了李华新的呵令声。

李华新厉声呵道:“丁老六。我已多次给你们打招呼,你们que麦子另去别处。”

然而丁老六一伙依然如故:有的觍笑着不停地呼叫着晏艳的名子;有的拍着李华新的肩示意对方给自己que晏艳的方便;有的恶言威胁李华新;老大丁老六两眼盯着晏艳家的里屋猥狎地唱道——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就在李华新因忍无可忍而刚要跟用恶言威胁他的家伙动手时,孙仲云赶到了。孙仲云没有虚张声势,他而是静静地站在丁老六一伙的身后,突然用铮铮气势吼道:“要拼什么?要拼命吗?”

 

孙仲云的唬声虽然使丁老六一伙怔了一下,但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了孙仲云后、还是有两个盛气凌人的家伙向孙仲云靠拢,一看就是要大打出手。这一刻孙仲云的心很矛盾,因为他的一贯思想是要尽量避免与社会混混发生冲突,不能玉石同焚,否则就正中下怀,实在不值。

不过瞬间里孙仲云就改变了思想,因为他已认识到混混们趁火打劫时下的禁若寒蝉的良善,就是在嘲笑自己的正义、就是在挑衅自己的道德观跟良知,自己死也不能输、必须胜。因此他怒目戟指,一双眼就黥着来者主动迎了上去。

 

心思诡祟且缜细的丁老六一见孙仲云的威仪先是胆怯了几分。因此他灵机一变,先急忙挡住了自己的喽罗,再对着孙仲云笑呵呵地说:“嗬!原来是老战友!误会。误会。没想到咱们老战友别后会在这里相见。你家在这里?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们怎么也不会来这里que麦子……”

就在丁老六越说越意气风发时,怒气更盛的李华新从屋里跨到门外来指着丁老六呵道:“丁老六你今天仗着自己人多吗?你以为武斗结束了咱就没有了枪吗?”

 

“我已说了今天的事是个误会。”丁老六傲慢地对李华新说。

丁老六的傲慢加重了李华新的怒火。因此李华新懒得再跟丁老六说话,他而是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后就大步地朝自家奔去。

孙仲云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怒气冲冲地奔回家的李华新身上,他而是想到了与烂龙丁老六的对峙应该点到为止,以避免玉石同焚。因此

他就说:“丁老六,既然是误会,你们就该走了!”

    丁老六很聪明,他见李华新怒气腾腾地跑回家、就一下想到了对方提到过枪。因此他就赶忙顺坡下路,故对喽啰一挥手,恶狠狠地呵道:“该走了!还没que够吗?不给我的老战友面子吗?”

丁老六很老练,为了自己的面子,临走时他派头十足地给孙仲云施了一个武术的抱拳礼。

 

孙仲云见丁老六一伙走得有些慌张,由此他也就想起了怒不可遏地跑回家的李毕新提到过枪。如此一来,孙仲云就疾步走向李华新的家,因为他担心李华新会拿着枪去与丁老六一伙较个高低。

 

孙仲云刚奔进李华新家的外屋,李华新正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由此孙仲云细瞧着两手空空的李华新说:“你在骂谁?丁老六一伙已走了。”

“那群地痞逃了?”李华新边问边大步跨到屋外察看情况。

片刻后,见丁老六一伙果然消失了的李华新跨回屋就一屁股坐下来气呼呼地说:“肯定是华亮那小子把我的东西偷了。”

有九分明白李华新心思的孙仲云瞅着对方平静地说:“李华新,你弟弟偷了你什么东西?你私藏了枪?”

 

李华新欲言又止。稍许后,他既所答非所问、又自言自语般地说:“今天算丁老六一伙命大……否则……丁老六你以为红卫兵倒了霉就是你们的天下了?”

孙仲云不由得冲着李华新的“天下”一词笑了起来。李华新听出孙仲云的笑既含着愤慨跟无奈又带着不屑,故尔就不满地说:“孙仲云你笑什么?你在笑我?你笑我觍颜说到了红卫兵搞武斗时之勇、之威风?”

孙仲云撒谎说:“我的笑是在赞美你李华新是男子汉。”

李华新迅速笑呵呵地说:“孙仲云你小子不是在说假话就是在挖苦我。因为你说过当下中国没有男子汉,原因是男人们自己都在被奴使。”

 

由于孙仲云怕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会对自己和李华新都不利,所以他就一边装出困倦的样子要上楼休息、一边懒洋洋地对李华新说:“那是高要求。

李华新不满地说:“如此说来我是低要求的男子汉?

孙仲云安慰着李华新说:“我连低要求的男子汉都不是。”

“虚伪!肉麻!”李华新忍俊难禁地呵斥着孙仲云。

 

恰在这时,面带着不安却又透着一丝喜悦的晏妈突然撞进屋来性急地向李华新问道:“华新,你俩刚才被那伙人伤着没有?我和晏艳真没用,一直躲在屋里不知道你们受伤没有。我心里真过意不去,现在来看看你们。”

“没有没有没有。”李华新拘谨地连声作答。

晏妈从李华新的拘谨状态上看出了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因此她就一边再次说着感激之语、一边走出了李华新的家。

晏妈刚一走,李华新就将手搭在孙仲云的肩上一下显得有些迫切地说:“走,上楼抽大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也感觉到有些累了。”

 

所谓的抽大烟就是横躺在床上休息。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横躺于床就像抽大烟的姿势。为什么要横躺在床上休息?因为绝大多数的平民家庭都没有椅子、更没有沙发,人们若要较长时间地聊天或是较好的休息,那么横躺在床就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孙仲云和李华新肩并肩地横躺在床上后却没有了倦意,他俩都静静地望着房盖的椽子跟瓦各想心事,一言不发。不知屋里沉寂了多久,孙仲云突然声音低沉地对李华新说:“刘卫国死了,刚才我在街上看见火葬场的车把他拉走了。”

然而李华新却淡淡地说:“刘卫国今天就死了?又弱一个。”

孙仲云不禁哼了一声说:“哼。现在死个人是一点都不希奇,就像死了一只蚂蚁。”

 

谈到运动中的种种不幸事,李华新一下想起了胡英才。因此他碰了碰孙仲云的胳膊说:“孙仲云你知不知道胡英才的事?”

孙仲云静了一会儿后才有气无力地说:“知道。”

“嗨!”李华新叹息着说,“胡英才怎么这样傻?一般情况下,现在、不,从武斗结束时,谁还在在乎自己同学的家庭成份?成份论早就失灵见鬼去了嘛!”

 

“他怕的是同学们说他隐瞒成份;他怕的是‘隐瞒之耻’。”孙仲云边叹息边侧身而躺。

接下来屋里又静了。寂静了一阵后,李华新轻轻地捏着孙仲云的膀子说:“孙仲云你说得对,不是威猛有力、能打三个擒五个就是男子汉。如是男子汉,应首先是不被人愚弄。现在想当初,我们春风得意地斗走资派、张牙舞爪地唱造反歌、肆无忌惮地抄别人的家及出生入死地搞武斗,全是他妈的没有自己思想的愚人行为。愚人再怎么豪气冲天、威风八面,但都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裳。事实就是这样,有些曾经被打倒了的走资派和被打入了另册的干部经所谓的革命三结合一结合,又蟒袍加身了;而我们革命的平民呢,却得不到结合,只得到白死、白残,没死没残的我们也不幸,成了敝屣。难道这是命中注定?诶!孙仲云,你相不相信宿命呢?”

 

为了对长话一通的李华新表示尊重,孙仲云转过身来平躺着说:“我想坠茵落溷就是宿命吧?对于宿命我又信又不信,要我粗茶淡饭我信,要阉我的思想我死也不信。凭什么安排我当傻子?”

李华新被孙仲云的话逗笑了。因此他就对孙仲云说:“安排你当皇帝你就高兴?”

孙仲云没回应李华新的话,他而是先静静地将自己的右手举致空中、再用该手的拇指跟食指拃开来比拟出了一个婴儿的长度后说:“命运真是捉摸不透,每个人从娘胎里出来时都是一样的干干净净、娇嫩如脂,小脚小手小脸蛋同样的令人喜悦怜爱。可后来呢?人的命运就坠茵落溷,有的锦衣玉食纤纤细指、有的披星戴月一把老茧。我想哭了,但更想发奸擿伏。李华新,你还能回忆起我们那些死去了的同学的模样吗?

 

李华新没回答,他反而是侧过身去用背对着孙仲云了。因此孙仲云也没再说话,因为他认为这般状态的李华新不是在为母亲的命运难过就是在轸怀死去的同学们。

不久孙仲云发现李华新好像在偷偷地抹泪,因此他就假装睡了过去。如此一来,屋里像穴窟般的寂静了。

然而这样的寂静很是折磨孙仲云和李华新的心灵,因为他们彼此知道,大家都在为避免由“流泪”造成的尴尬而费着劲地假装熟睡了。

过了一阵后,一身酸痛的他俩眼看就快要假装熟睡不下去了,所幸这时大门口响起了晏妈呼唤李华新的声音。

 

随之李华新弹身而起,遂朝着楼下大步而去。这时孙仲云也得以释负,并竖起耳朵探听起楼下的动静来。

“华新你们还没煮午饭?你同学的衣服干了,我给他送过来。”晏妈声音低沉地说。

李华新边接过衣服边匆忙地说:“马上就煮。马上就煮。不知怎么的,今天我们好像都没感到饿。”

然而晏妈好像并没有听李华新在说话,而是呆立着像是在为什么不好开口说的事大犯踌躇。不过当李华新拿上衣服转身时,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华新。你们还能不能再帮晏妈一个忙?”

 

李华新转回身来偷偷地瞟了晏妈一眼后说;“要我们帮什么忙?我们当然愿意帮。只要我们有这个能力。”

尽管晏妈听出李华新的话有客套的应付成份,但为了抓住眼前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她还是又鼓起了勇气说:“这段时间天气很好,晏艳听人说这几天有不少人天天晚上都在体育场看见了苏联的人造卫星。晏艳说她也想去体育场看看苏联的人造卫星。不过李华新你是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来,社会上都不清静,所以我就不放心让晏艳独自一个人去。华新。你们能带晏艳去看看吗?”

 

生平第一次要带女孩处出,这使李华新一下懵了。因此他没有马上表态,而是莫名地挠着头向楼上看,像是要找孙仲云拿主意。然

而晏妈却被李华新的迟疑不决的态度搞得难堪了,因此其脸上就泛起了赧色。

正当晏妈要匆匆谢过李华新对自己已有过的帮助而转身离去时,孙仲云及时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下楼来的孙仲云先是贼溜溜地瞟视了一眼晏妈的神态,尔后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晏妈似看非看地说:“我们带她去,社会治安是很不好。”

突如奇来的喜讯使晏妈愣了一下后、才绽出喜出望外的笑容对孙仲云和李华新说:“唉!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看卫星的事,我这就回去告诉晏艳。”

 

晏妈刚一走,李华新就一步跨到孙仲云跟前将对方端详来端详去地说:“咦!小子,怎么一下子就思想不封建了呢?”

孙仲云一把将李华新推开,遂靠着小方桌坐下来装出没精打采的模样说:“我们应当当仁不让。我认为我们是在跟社会孽障搏斗,不能让人们心中残存的一点良善被乱糟糟的世道摧毁殆尽。嘿!李华新你为何奸笑?我就是这样想的”

 

李华新退后一步再指着孙仲云笑嘻嘻地说:“你自己心虚反说我奸笑。嘿!孙仲云不是我俩的当仁不让,晏艳可是你一个人的当仁不让。”

随后孙仲云不愿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话越多,自己就越会被李华新调侃。为了使李华新断了调侃自己的念头,孙仲云一下站起来假装不满地说:“李华新都什么时候了,快煮午饭。我去看看刘卫国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不到六点,晏艳就微低着头走进了李华新的家。晏艳虽然来早了一点,但这正是个好时候,因为晏艳一进屋就能马上帮正在灶上忙碌的李华新煮饭,这样一来,大家都少了许多不自在。此后不久,晏艳接管了煮饭的事,她叫李华新离开了灶台。

 

大约半小时后,孙仲云和李华新坐在小方桌前吃起晏艳所煮的饭菜来。在孙仲云和李华新像和尚般一声不响地吃饭时,晏艳在安静地做着灶台上的清洁。晏艳的这一操特,使李华新虽然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温馨、但也有了惭愧,因为他看见自家那像茅厮板一样糟糕的灶台已被晏艳打扫得干干净净。

当李华新跟孙仲云刚一搁下碗,晏艳就上前来收拾起碗欲洗。然而李华新却阻止着晏艳说:“我们快走。碗留着,等华亮回来洗。”

晏艳捧起碗来又说:“让我洗了再走吧。”

 

李华新一急,故夺下晏艳手中的碗说:“快走。快走。我妈妈回来就麻烦了。你和孙仲云先走一步,我去拿锁锁门。”

从李华新拉大嗓门的那一刻起,孙仲云就在担心晏艳会因李华新的说话态度而感到委屈和尴尬。所以刚一走上大街,他就找话对晏艳说:“您叫晏艳?您很想看苏联的人造卫星?”

孙仲云的主动、快速及热情的谈话,使晏艳大喜过望。因此一直都微低着头的她尽管害羞,但还是大胆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孙仲云后说:“我早就很想了,就是晚上不敢一个人出门。”

 

孙仲云对晏艳的眼神跟话毫无思想准备,因此匆忙中的他就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噢!噢噢!晏艳你今天就不会害怕了?”

晏艳抬起头来洋溢着喜悦说:“不害怕了!”

晏艳的喜悦使孙仲云放了心,因为他已看出晏艳并没有委屈或是发窘的模样。

替别人的事放了心后、孙仲云才倒回来考虑起自己的颜面,他担心自己会给晏艳留下了一个擅长讨好女孩子的坏印象。鉴于此,他不再主动跟晏艳说话,而是假装感兴趣地观看起来来往往的行人及余辉下的街景来。

 

然而长久地装傻不说话又使孙仲云感到了不自在和考虑起晏艳的颜面来。无奈下他突然对晏艳说:“李华新怎么还没来?”

晏艳看出了孙仲云有些不自在了,于是就边转身边说:“我回去看看。” 《

孙仲云知道自己丢丑了,故而就赶忙气势豪迈地说:“晏艳别回去找他。我想他不会赖你的帐,会来。他要是真不来,也不会误了你看卫星。”

殊不知孙仲云的话刚落音,晏艳就喜悦地叫道:“华新来了!”

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使人人都自在,孙仲云待李华新距自己还有几米远时就假装不满地说:“李华新你是锁门磨蹭还是走路磨蹭?走快!如果不是为了等你,这时我们已到体育场了。”

 

接下来仨人再行了十几分钟后就进入了黄昏中的体育场。体育场虽然异常简陋、没有观众台、只有一座像城隍庙的邋逼主席台,但面积大,除了一切比赛场地的长度和面积都符合正规要求外、环型跑道的南北西三方还有大面积的草地。其实人们傍晚时到体育场散步就是冲着这草地而来、在细煤渣铺成的比赛跑道上溜达的人不多。

由于要庄重的原因,仨人没有走向草地,他们而是耐着性子在有点刺脚的环型跑道上散步。当夜幕四围、有无数的雌蜻蜓飞舞在空中觅食时,仨人才在一处草地上坐了下来。由于拘谨的缘故,坐下来不久就感到腰酸背痛的李华新就向孙仲云提议还是去散步。

“你坐着腰痛?”孙仲云窃笑着问李华新。

 

李华新对孙仲云反讦道:“你怎么认为我腰痛?你的腰更痛吧?”

不等孙仲云回答李华新的话,晏艳已一下站起来说:“我去买冰棍……”

晏艳离开后,孙仲云就批评、埋怨地对李华新说:“才多大难受,你就不能克已一下吗?你要想到不能扫了晏艳看卫星的兴趣。”

然而李华新却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不自在啊!一个女孩坐在旁边,我能躺下吗?孙仲云你敢躺下吗?大家都拘谨,我坐一小会儿就腰胀背痛了。”

 

“你可以不拘谨嘛。”孙仲云揶揄着李华新说。

“看!你也笑了。”李华新笑指着孙仲云说,“你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咱们不可能不拘谨。”

孙仲云抿着笑说:“克服。克服。咱们熬过这一两个小时就好了。”

李华新仰望着繁星浩瀚的夜空说:“谁知道苏联老大哥的卫星何时才能出现。”

孙仲云也望着星空说:“充其量咱们守过上半夜,因为晚了晏艳的妈妈也不放心。”

 

因望着星空而有了好主意的李华新没有接孙种云的话,他而是蓦然惊喜地说:“我来假装数星星。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躺下了。”

说话间,李华新已伸展开四肢惬意地躺在了草地上。孙仲云见李华新躺在草地上非常惬意,因此他也想躺下来。可就在这时,他看见晏艳步伐兴奋地走了回来。因此他就只好作罢。

手拿着冰棍回来的晏艳与刚才的自己相比判若两人,她不但没有了拘谨,相反却是落落大方地一一将冰棍送到了孙仲云和李华新的手中。由于想抓紧时间办事,晏艳在将冰棍送到李华新手中时说:“华新,您怎么还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同学?”

 

已坐起来的李华新漫不经心地说:“诶!我这位同学姓孙,孙猴子的孙、名仲云。”

随即发生的事使孙仲云和李华新都大吃了一惊。晏艳不满地对李华新说:“什么孙猴子的孙哟,是孙吾空的孙。”

晏艳对自己的维护使孙仲云先是一惊、后是心甜如蜜。不知是要报答晏艳的情义还是要说出自己的一些思想,紧接着孙仲云就佯瞋

着掩嘴窃笑的李华新说:“不是孙猴子的孙哟!是孙中山的孙。”

 

李华新看出孙仲云是在特意地攀附孙中山,因此就既忐忑又大感奇怪。为了提醒孙仲云要悬崖勒马,李华新立马郑重地向对方说:“孙仲云看你的神态你认为附着孙中山光荣?你要搞清楚,孙仲山是资产阶级革命家哟!孙中山是哪年的皇历了?你在无心中可以跟他拉一下家门。如果是搬弄或是追随,我看是麻烦。”

孙仲云对李华新的话不屑一顾,他而是平静地说:“李华新你不要为我紧张。从过去到现在,我也认为资本主义不好。我只是想说孙中山必定推翻了中国数千年的封建帝王统治,他给中国历史开创了新纪元。”

 

孙仲云止语后,李华新也故意不说话。李华新故意让场面安静了一会儿后就突然生气地对孙仲云嚷道:“你怎么不说了?你说呀!你呱呱呱地说呀!你不说了,我就躺下来数星星、看卫星了。”

孙仲云明白李华新对自己发脾气是在关心自己,所以他不仅没有找对方捞回面子,而是笑着说:“李华新,你看见了苏联老大哥的卫星就请告诉我们。”

为了让李华新独自躺得自在,孙仲云就马上回头找出话来对晏艳说: “晏艳,你看哪团星云最美丽?”

坐着的晏艳仰头看了一会儿星空后却是情绪消沉地说:“仲云,您相不相信天上的一颗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之说?”

孙仲云十分乐意谈论晏艳提出的问题,因为他根据一颗星一个人之说没有少琢磨过宇宙中到底有多少星星之事。因此他就思绪幽幽地对晏艳说:“我就希望一颗星是一个人,因为星宿下凡的人都是好人。不过我又老在想,宇宙中有那么多星星吗?如果没有……嗨!我就不绕圈子直说了,我认为多出星星数量的那些人就是魔鬼转世;所以说世上有坏人。”

 

静谧的星空下,晏艳的思绪被孙仲云的禅一般的话引向了深邃的夜空。因此她就难禁悲伤地喃喃自语道:“人死了真能变成星星有多好!因为人死了在天堂,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我的父亲、哪颗星星是我的哥哥。”

孙仲云被晏艳梦呓般的话感染,因此他也痛楚地在浩瀚的群星中寻觅起自己的母亲来。长久的沉寂,使孙仲云和晏艳有了不同的感受,孙仲云觉得自己听见了天籁之音、晏艳觉得万籁俱寂。

 

就在黑夜中的万物都因星空的摩挲而快昏昏入睡时,突然昏暗的草地上响起了几个人的呼叫声:“看!看!卫星!卫星!苏联老大哥的卫星…… ”

十来分钟后,当由南而北移动的卫星潜入一处无星斗的灰暗天际时,李华新一下站起来一边拍着自己屁股上的沙土、一边如释重负般地对晏艳说:“晏艳,看见苏联老大哥的卫星了吧?这下如了愿该回转了吧?”

当晏艳和孙仲云都站起来后,李华新又望了一眼夜空便嘀咕道:“哼!过去我们吮痈舐痔般地称他为苏联老大哥,可而今却又叫他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苏修,真好玩。”

 

孙仲云厌恶李华新老调重谈,因而就猛推着对方说:“快走!你不是急着要走吗?你怎么一下子又关心起国际大事来了?”

李华新假装跟跄了几步后又假装生气地对孙仲云说:“谁在关心球的个国家大事、国际大事?我只不过是一想起苏联的卫星就来了大气,因为他们连人造卫星都能制造、却还要在饥荒年里向我们逼债。*****的赫光头、赫鲁晓夫。”

孙仲云虽然觉得李华新发火的模样有点滑稽,但却是暗暗地敬佩着他发如此怒火的精神。因此他就上前去拍着李华新的肩说:“深更半夜你还发这么大的火?你是不是回忆起了饥荒年饿饭的事?”

 

李华新一撅嘴,遂一边拿开孙仲云的手、一边夸张活泼地说:“我幸福。我愿意饿饭。晏艳。我们快走,这么晚了,你妈妈正心发慌呢。”

头顶寂寥的夜空、脚踏阒无一人的街道,这使夜归的仨人不再说话。最后当他们走进观音巷里时,其心也因潜入了万籁中而溟濛了。

 

         

 

 

 

                     二十八

     

 

第二天,练完武术的孙仲云和李华新又在 三八餐厅吃营养早餐时,孙仲云又向李华新说 起了自己想回家的事。孙仲云想回家的原因是 他觉得自己到哪里都心神不宁。

 自有了“送背心”、“慑走丁老六”以及昨 夜的“看卫星”后,李华新就认为孙仲云会找 理由粘在观音巷了。现在当他又听了孙仲云又 说起要回家、便吃惊而又不满地说:“嘿!孙仲 云。我还以为你小子会粘在咱们观音巷里了呢。 回锅肉留不住你、营养早点留不住你,晏艳总该留得往你吧?这事我才不相信。我问你,为 什么她们不送给我背心?”

 

孙仲云忍着笑说:“我帮她们挑了煤。”

李华新死盯着孙仲云说:“你不觉得一挑煤 的力钱不能换一件背心吗?小子别否认、别躲 避了吧!”

孙仲云沉默了片刻后说:“李华新。你别只顾着人家喜欢你就行。特别是人家喜欢了你,你就更要考虑到你能对人家负起多大的责。看! 我无拳无勇,能对人家负起多大的责?”

 

“你还无拳无勇?”李华新生气而又鄙夷地对孙仲云说,“你是在谦虚还是在笑话人?评判拳勇 我都要给你打九十分。”

“我是指那方面的拳勇。”孙仲云抿着笑说。

“哪方面的拳勇?拳勇还有哪方面的?”李华 新压着气说。

 

一时间里,孙仲云不知道该怎样给李华新解释。因此他只好捋了捋思路后便简要地说:“李华新。路线、方针、政策才是最有效的能对人负责。脱离了这些,我们的拳勇只能是所谓的拳勇 ,毫无用处。”

 李华新没在意孙仲云的话,只认为对方是执 意要回家,故而就再次生气地说:“孙仲云你要 滚就滚。其实我挽留你的目的是想我们能结伙 强大,就像丁老六他们、不,就像那些操码头 的青年一样,抱成团扬眉吐气。”

“你想成草寇王?”孙仲云挪揄着李华新说。

 

李华新笑了。但片刻后,他却绷着脸对孙 仲云说:“孙仲云,如果你真要走,就请您马上 付粮票,伙食费我就不收了。”

孙仲云大笑着说:“李华新你真要翻脸?真 要逼债?”

李华新也笑着说:“我就是要像黄世仁那样 向你逼债。”

就在李华新和孙仲云越说越斗气也越发笑 时,李华新的母亲突然奔进了三八餐厅。李大 妈是呈匆忙且还有些焦灼的神态奔进餐厅的, 所以她一见到李华新就开口大骂:“李华新。原 来你龟儿子还在这里悠战游哉的过好日子。老 娘一年到头都没有下过馆子。快走!魏大伯在 我们家里等你。”

 

李华新见母亲叽叽喳喳不给自己留面子, 于是就绷着脸态度凶狠地对母亲说:“你跑到这 里来嚎叫什么?哪个魏大伯?我不认识。他找 我有什么事?”

 李大妈压根儿不在意儿子对自己的态度, 她而是兴奋地拽着儿子的手边往外走边说:“还 能有哪个魏大伯?就是我们筛鹅卵石要挂靠在 他名下的魏大伯。赶快走!赶快走!我人拜托 人,费了好多劲才找到这个肯帮我们忙的魏大伯。”

 

李华新被母亲的好消息刺激得欣喜若狂。 因此他就挣脱母亲的手,转身朝身后的孙仲云 挥着手说:“快走!快走!咱们有挣大钱的机会了!”

十分高兴的李华新见孙仲云不仅在看着自 已微笑且还在向前走,于是就放了心,认为对 方愿意放弃回家而要干筛鹅卵石挣大钱的事。由 此心情甚好了的李华新立马就恭敬地搀扶着 母亲性急地朝自己的家奔去。

 李华新的家里果然静静地坐着一位姓魏的 五十多岁的男人。刚一跨进家门,李大妈就急 迫、热情、却又是谦卑地将儿子介绍给了魏大 伯。魏大伯呈未老先衰貌,中等个子、骨凸肉 干、头发花白、脚大手糙、褐衣敝鞋,一瞥便 知他是一个长久没有正式工作、常年靠下力来 养家糊口的社会最底层人。

 

 魏大伯说话虽然显得力弱气馁,但句句都 充满了对李大妈家境的同情和关怀。由于大多 数市民都知道筛鹅卵石所需要用的各种工具和解决午餐的办法,所以魏大伯先是匆忙地告知李华新要制备筛子、铁锹、掏耙、箩筐、畚箕 工具和带上锅、碗、面条、柴禾诸物, 尔后才又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制备好一切后就到大佛寺长江边的鹞鹰碛找他。

 魏大伯向李华新交待完事就立马起身往屋 外走,显得很匆忙。不过他刚一跨出门口就又转身回来对李华新说:“做筛子的复铜皮不好找, 因为市场上从来就没有卖过它。”

如此一来,本是紧跟在后面给魏大伯送行、 道谢的李大妈着了急,因此她停止道谢而改口 说:“魏大伯,这该怎么办?”

 

魏大伯皱着眉仍是说:“这东西真不好找, 只有长江兵工厂才有。我家的那两张筛子的复 铜皮是我大儿子找的;听说找费了力。”

李大妈赶忙肯求着魏大伯说:“请你大儿子 帮我们想想办法吧?我们买。”

魏大伯边转身走边说:“比较悬。我只是帮 你们问问。你们最好是自己多跑些地方找找。”

魏大伯刚一走,李大妈就急忙向儿子问道:“为什么只有长江兵工厂才有复铜皮?”

李华新不耐烦地说:“复铜皮是不是周身都是孔?复铜皮就是造子弹留下的边角废料。长江兵工厂就是造子弹的厂。这下明白了吧?”

 

“那就赶快去找吧!”李大妈蛮横地催促起儿子来。

“我去哪里找?”李华新一甩头,十分生气地冲母亲吼道。

李华新这一声冒犯母亲之吼,使李大妈先是发愣、再是欲哭,最后就要抓扯着儿子大闹。然而孙仲云眼疾手快,他一步跨上去挡住李大妈微笑着说:“李大妈你不要心焦,搞复铜皮,我有很大的把握。”

转忧为喜的李大妈盯着孙仲云说:“你家有人在长江兵工厂上班?”

 

然而没等孙仲云答话,李华新已皱着眉说:“孙仲云你在吹牛吧?你家哪有人在长江兵工厂工作?”

李大妈听了儿子的话心又凉了半截。不过孙仲云马上就对李华新说:“李华新,你还记不记得教导主任曾馥碧的屁股?”

李华新想了想后就恍然大悟地惊叹道:“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她的屁股让复铜皮围墙受了损的那个曾馥碧?好!这下做筛子的事解决了!”

李大妈听了儿子的这一次话高兴得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我家这个月还有一个人的豆干票没用。我这就去把豆干买回来。”

 

晚饭后李华新和孙仲云带上一把电工钳子就出门朝自己的学校而去。他们走在大街上时日头在西山,走出区大街时晚霞满天,走到拱桥站时暮色降临。由于这时能藏污纳垢的黑夜还没笼罩大地,所以做贼的他俩经过商量后便开始在昏暗的公路上放慢了前进速度,借此消磨时光,等待黑暗来到世界。

在消磨时光中,李华新突然向孙仲云问道:“喂。小子你怎么一下子就想起了咱们学校的那段围墙是用复铜皮做成?是不是曾馥碧屁股惨轧复铜皮的情景在你的心里留下了烙印?”

 

李华新戏谑时代的话使孙仲云笑着说:“是复铜皮把曾馥碧主任的屁股蹂躏得太惨了。由于那一幕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所以一下子就想起了咱们学校的那里有复铜皮。”

李华新也笑着说:“如此说来我们还得感谢曾主任那一飞身坠砸复铜皮围墙的壮举?”

孙仲云似乎对李华新的话不感兴趣,他转而是望着几颗刚嵌入夜空的星星说:“李华新。我们要偷多少张复铜皮?”

 

李华新张口就说:“我算过了,就说做小一点的筛子也要偷二十四张以上。”

孙仲云吃惊地说:“李华新。二十四张做两个筛子还小?你是不是认为偷的东西不花钱?你是不是想鹞鹰碛的鹅卵石全归你一家?我也算过,做两个不大不小的筛子,十二到十四张复铜皮就够了。”

“谁给你说只做两张筛子?”李华新爱理不理地对孙仲云说。

 

“你要做多少张?”孙仲云侧头盯着李华新略显不满地说,“据我观察,几乎家家都是两张筛子,一个筛大鹅卵石、一个筛小鹅卵石。”

李华新微笑着得意地对孙仲云说:“我就要做三到四张筛子。我妈妈早就说了,让晏妈搭在我们名下、也就是说我们帮晏妈交货。”   

听了李华新的话,瞬间里孙仲云对李大妈肃然起敬了。因此,他随即就怀着自愧不如李大妈的心情想起了自己早就想打听、却又一直 没打听的晏家母女靠什么生活的事来。不过现在他已意识到自己似乎已不必向李华新打听晏家的经济状况了,因为作为纤弱女人的她们也 要去江边筛鹅卵石之事已足以说明晏家经济很糟。

 

然而为了让自己的心踏实一些,孙仲云还是向李华新问道:“李华新。晏妈和晏艳真要去筛鹅卵石?我有些不相信,因为她们家在过去经济还是相当不错嘛!”

边走边观察着夜色深度的李华新爱理不理地说:“孙仲云你是装糊涂吗?我们说的是晏家现在的经济状况、而不是过去。”

 孙仲云想了想又说:“我想她们过去的经济好、现在就不会差到哪里去,因为有积蓄嘛。”

 

尽管是在黑夜中,发了火的李华新还是瞪着孙仲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你的人品怎么 变成这样了?晏家过去是比较好,但她家的二 十几枚金戒指不是被抄家运动抄走了吗?”

“她家的鸡蛋总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吧?”孙 仲云小心翼翼地继续问。

这时李华新突然觉得孙仲云有点古怪,因 而就凑过去与对方面照面地说:“嘿!神经小子, 你是不是认为晏家还藏有金子?即使这样,那又能怎么样?你是知道现在的金子有名无实不许流通,不能换衣换食。”

 

 孙仲云推开李华新搔头思忖着说:“我是担 心晏家母女被生活压垮了。诶!李华新。晏妈有没有工作?”

重又向前而行的李华新淡淡地说:“她在街 道办事处办的纸盒厂上班。不过这份工作聊有 于无,因为经常歇工。因此,我妈妈就想到了 要帮帮晏妈。”

“多多益善!”说话间,孙仲云不禁挺起胸来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初时李华新以为孙仲云是在说帮助晏家要多多益善。但他琢磨了一会儿后又觉得孙仲云的话另有所指,因而就问:“孙仲云你说什么多多益善 ?”

 

    孙仲云盯着黑暗的前方说:“复铜皮多多益善。”

“对对对!”李华新喜滋滋地说,“听说一张筛 子能卖四十多元钱,今夜我们要尽力地偷。”

 由于轻车熟路、则又基本上不担心会被人 发现、再加有些理直气壮,所以孙仲云和李华 新在黑黢黢的复铜皮围墙处既紧张又喜悦地忙 碌了二十来分钟后就各自扛着一捆复铜皮慌张却又兴奋地凯旋回返了。

 

 出了校门,满头大汗的他俩已不再紧张, 因为他们认为此后已完全安全了。近午夜十二点时,他俩虽然是一路顺利地回到了家,但却 累得一搁下偷来的复铜皮就毫不耽搁地张落起 睡觉之事来。为了能睡好觉,入眠前李华新特 意将自己的新计划告诉了孙仲云,说从第二天 起不再练拳,而是要抓紧时间一心一意地挣大钱。

由于激动,第二天一大早,李大妈就起床 煮饭,目的是要儿子早吃饭早将筛子做好。饭 快煮好时,李大妈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李华新床 前十分和蔼地呼唤道:“华新,快起床吃饭,妈 妈已煮好饭了。”     

 

呼唤了几声后,李大妈见儿子仍只顾着睡 觉而不理睬自己,于是就变得态度强硬地说:“李 华新起床了,今天的事很多,既要做筛子,又 要整理所有工具,还要将箩筐的四股绳改为三 股绳。”

 

 不耐烦的李华新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报怨 道:“哎呀!人家睡得正香,你好烦人。你去叫 华亮做筛子,其它的事等我睡醒了再起来做。”

这下李大妈气大了,故而就嚷道:“华亮那 龟儿子天不亮就跟邬家兄弟又去练那猴把戏, 至今未回来。华新,你们一个个都想气死我吗? 看你们一个个懒成这个样子,我还要把你们养 到什么时候才能脱手?才能没有责任了?”

 李华新被母亲的老生常谈的喋喋不休气得肚子都鼓了起来。因此他咬着牙、皱着眉,欲 怒气冲冲地坐起来跟母亲争嘴。不过就在他犹 豫时,他家门口响起了晏妈呼喊他母亲的声音。

 “李大妈,好像饭煮糊了。”晏妈朝楼上呼 喊道。

 

闻晏妈之声而慌张的李大妈刚一下楼去, 孙仲云就慌忙坐起来摇晃着李华新既抱怨又威 胁地说:“你忍心让你妈妈这般焦心着急吗?你 再不下床,我就把你撂下床去。”

 孙仲云见李华新仍是一动也不动,便欲发 火。然而这时他却被晏妈跟李大妈的交谈之言 给吸引了。 晏妈对李大妈说:“李大妈。我知道做筛子 需要木料,所以我就拿了两根木料来。晏艳也 去买做筛子用的钉子和铁丝了。李大妈。真感 谢你家华新,他真能干,这么快就找来了复铜 皮。”

 

李大妈见自己的儿子得到晏妈的夸奖,因 而就自豪得乐呵呵地说:“小事。小事。晏妈你 快别夸奖华新了,他吃了快二十年的饭,难道连这点事都不能办成吗?小事。小事。”

晏妈感叹地说:“李大妈。这事对我们来说 可不是小事。华新这孩子真懂事了,知道大人 们的不容易。李大妈。再过两年等华新参加了 工作,你就有依靠了。”

李大妈高兴得笑哈哈地说:“什么依靠哟? 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不知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才能靠上他。唉!靠不靠得上他都是小事,只 要他自己有口饭吃就行了。”

 

晏妈欣笑着说:“快了。快了。光阴过得真 快,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唉!我们也 就这样显老了。当然也好,孩子们快参加工作 了。”

晏妈和李大妈的谈话及她俩惺惺相惜的酸 楚心情,使孙仲云含着泪想起自己的母亲来。 想到自己的母亲、天下的母亲是悒悒操劳一 生、含辛茹苦一辈子,他蓦地暴发出披肝沥胆 之勇,心里只想着绝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天下的母 亲委屈,而是要让她们熠熠生辉。因此他先一 把抹掉自己的泪水,再一把抓住李华新的大腿绷着脸说:“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当被抓痛的李华新一轱辘翻身坐起来时, 孙仲云已朝楼下走去。 孙仲云一来到楼下就换了脸色,他微笑着对李大妈说:“李大妈,华新太能吃苦了,他一宿都在思考怎样才能把筛子造得科学一些……”

在气头上的李大妈一下打断孙仲云的话说:“你别替李华新那懒鬼打掩护了。下力汉用的筛子需要什么科学?如照你这么说科学家一钱不值了。你快吃饭……今天非得把事干完不可。 气死我了,华新那死人还在楼上磨蹭什么?他 今天是不是非要逼我用棍子把他从楼上赶下来?”

 孙仲云见自己弄巧成拙了,于是就赶忙赔 着笑脸对李大妈说:“我去。我上楼去把李华新 赶下来。我们保证今天把所有的工具都做好和 准备好。 ”

 

在这会儿李大妈生气的时间里,晏妈都显得有点尴尬。因此她见孙仲云刚一闭嘴就紧接 着说:“李大妈您别着急,今天他们一定会把事 干好。你们先好好吃饭,我去街上看看晏艳把东西买好了没有。”

孙仲云和李华新吃饭时,李大妈却顾不上 吃饭,她是忙着在堆放着乱七八糟东西的墙角 及床底翻找做筛子的材料。李大妈吃饭时,孙 仲云和李华新已将复铜皮和木料搬到了门前的 空地上。当孙仲云在锯木料、李华新在将复铜 皮一张张摊开来从中挑选出好的来时,晏妈和 晏也将钉子和铁丝买了回来。

 

不久,当晏妈从自己家里给李华新和孙仲 云端来代表着感激之情的茶水时,她一眼就发 现晏艳不见了。于是她马上脸色有变,遂蹙着 眉向李华新问道:“华新。晏艳她没给你们当下 手帮忙?她去哪里了?”

李华新抬头朝四下看了一遍后说:“诶!没 注意,我们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晏妈边说边焦心地朝巷口看去。

 当十分过意不去的晏妈边意向性地给李华 新和孙仲云当下手、边踌躇着是否要去街上找 女儿时,晏艳一脸春风地从街上回来了。晏妈正对女儿的一脸春风既感到惊奇又感到无比的 欣慰和高兴时,晏艳已一边将一小卷一指宽的 医用橡皮膏交到她手里、一边低声说:“妈妈, 你看华新他们的手被复铜皮划出了好多伤口。”

 

手中拿着女儿买来的橡皮膏、耳里回响着 女儿的话音,晏妈不由得眼睛一下就潮湿了。 在这一刻,晏妈没有马上转过身去呼唤李华新 和孙仲云停下手中的活儿来用橡皮膏贴他们手 指上的伤口,而是想着自己那在风雨中飘摇的 家、端详着命运不济的女儿心潮起伏、思绪万 千。

晏艳见母亲发呆不语,因而就忐忑地又低 声说:“妈妈。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说华新他 们手上有伤……”

 晏妈没回应女儿的话,她而是自怜地用指 尖擦了一下有滴泪水的眼角后就含着笑转过身 去对李华新说:“华新。晏艳买来了橡皮膏,你 和你的同学快把手指上的伤口贴上橡皮膏吧。”

 

李华新放下手中的活儿,一边接过晏妈递 过来的橡皮膏、一边舒心地说:“伤口是有点疼。不过也没什么……当然还是贴上橡皮膏好。”

这时谁都没有想到腼腆、拘谨的晏艳竟突 然开口大声说:“华新。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而是要预防伤口被细菌感染。”

李华新撕下一截橡皮膏来边贴于伤口、边 笑嘻嘻地对晏艳说:“昨夜受的伤,现在才来预防感染?不过这算不上伤口,只是被复铜皮划 破了手指的表皮。当然伤口还是有点疼,看来 今后再也不能在深夜做贼了。”

 

“那才不是表皮伤,我看得清楚。”晏艳边说 边上前去要察看李华新的伤口。

 李华新对晏艳的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生了 疑心,他认为对方的最终目的是想亲手给孙仲 云贴伤口。鉴于此,李华新没有让晏艳看自己 的伤口,他而是边刻意豪爽地将剩下的橡皮膏给 对方、边笑哈哈地说:“晏艳。把橡皮膏给那个 夜贼孙仲云,你还是去看看他的伤口吧。”

现在的晏艳虽然胆量大到了不在乎李华新 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但她拿上橡皮膏后却没有 马上走向孙仲云、而是在迟疑。这时一旁的晏妈为女儿的迟疑不前着了急。不过还好,她马 上就明白了女儿之所以犹豫不前,原因是自己 在场。因此她就急忙对还在埋头贴橡皮膏的李华新说:“华新,你们别再受伤了。真是过意不 去,昨天我已计划好,今天你们就在我家吃午 饭。我这就去买菜。”

 

第二天鸡叫头遍时, 虽然还是黑夜,但李大妈已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死死抓住又要去练拳习武的二儿子李华亮的衣服气势汹汹地骂道:“ 华亮你真要不听话吗?今天你又要去玩你的那套 猴把戏吗?坚决不行!今天你不去筛鹅卵石, 老娘跟你没完!”

“不去!”李华亮掰着母亲的手气急败坏地叫道。

李大妈抓紧儿子的衣领继续骂道:“你不去 不行。你以为老娘能养你一辈子?你这样懒, 我看你今后要一辈子讨口。”

“你才要一辈子讨口。”李华亮边叫边加大了掰母亲手的力度

“我倒不会讨口。”说话间,李大妈不由得为自己的勤劳露出得意之色。

 

然而就是这陶然于自己勤劳的一瞬间,李 大妈放松了抓牢儿子的衣领,从而使儿子挣脱 了她的手而逃掉了。如此一来,无奈的李大妈 就只好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儿子的背影骂道:“华 亮,你有本事就不回家吃饭!”

太阳出山时,为大家的早饭忙碌了一早晨 的李大妈终于率领着她的挣大钱的劳工队向长 江畔进发了。这支劳工队只有四人,李大妈背着一个装有三把掏耙、三把铁锹、数个畚箕等 工具的大背篓走在最前头;李华新和孙仲云各 挑着两张筛子及一副三股绳的箩筐走在中间; 晏艳背着一个装有一只篾竹笼壳水瓶、一只锑锅、数只搪瓷碗及面条和柴禾的背篓走在最后 面。

 

出了巷,一上大街他们就向北、即长江 下游方向而去。他们踏着上北边的街道大约 前行了五百米后就出了城区而来到了遍种油菜、小 麦及蔬菜的郊区。此时他们是行走在一条山 梁上,所以他们能将左边远处长坡底下的长江及长江对岸的景物尽收眼底。此后他仍依然是轻车 熟路地踩着山梁左边的一条由上往下斜伸向 长江畔的羊肠小道前行。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不再下行,而是向 右一转身,踏上了一条与长江平行的砂石小路。 他们沿着砂石小路前行了约四百米便进入了一 片杂树林。这片杂树林小有名气,方圆数公里 的居民大都对它有种说不清的情怀,原因是该 地是抗战时期专门制造手榴弹的第二十五兵工 厂遗址。

 就因为杂树林有着抗战的印记、透射出久远时光的隽永,所以人们从此经过时,每每都 要指着散落在林间的一座座被遗弃了的兵工 厂的小木屋说一说过去的岁月。

 

 穿过杂树林又前行了数百米后,李大妈的 劳工队就来到了江岸上。江岸一百多米下的右 前方数百米处的江畔便是当地著名的鹞鹰碛。鹞鹰碛颇大,长约三百米、宽约一百米。顾名 思意,鹞鹰碛就是鹞鹰落脚休息的地方。不过 今日的鹞鹰碛已没有了昔日的杜甫笔下的“渚清沙白鸟飞迥”的原始美,而是被筛鹅卵石的 大军掘得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即数百个大大小 小的人工挖掘成的鹅卵石坑。

 一路上都心怀喜悦的李大妈一来到数百人 正在“掘金”的碛坝上,一下就露出了急于挣钱的表情。为了能尽快找到魏大伯来最终落实自 己的挂靠之事,她不顾坑坑洼洼的鹅卵石路硌 脚难行,只专心于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坑寻找 人。一阵苦寻后,她终于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了 魏大伯。魏大伯既热情又真诚,他从坑中一上 到平地就领着李大妈径直朝碛坝下方的末端 走去。来到鹅卵石坑与还未挖掘过的平坝的 交界处,魏大伯停下来指着一块还没有主人的 空地对李大妈说:“老嫂子。我已给你们看好了 这块地。你们来晚了就只好在这里将就干。不 过凭我的经验来看,这里也不是很糟,你们两 男两女四个人,一天至少能出三吨货。”

 

 李大妈绽着笑连声向魏大伯道谢地说:“真 是太感谢您魏大伯,我们知足了。”

出于对李大妈这个筛鹅卵石外行的关心,随后魏大伯主动提出了要去看看李大妈的工具是否不太差。在李大妈的带领下,魏大伯很快 就来到碛坝靠岸一边的边沿与在那里等候消息的李华新、孙仲云及晏艳见面了。

魏大伯观察了一会儿摆在地上的各种工具 后就向李大妈问道:“你们还有人来? ”

李大妈愣了一下后才对魏大伯说:“就我们 四人,再也没有人来啊!”

 魏大伯微笑着说:“你们还真把筛鹅卵石当 成掘金了?这是重体力活,你们四人、两张筛 子就足够了。”

 

“我们是两家人。”李华新冲口而说。

孙仲云对李华新的可能会造成晏艳感到孤 独、自怜的话反应极快,所以他紧压着李华新 的话飞快地说:“李华新。我们仨用两张筛子? 晏艳一个人用两张筛子?”

恍然大悟的李华新搔着头讪笑着说:“咦! 我怎么这时才明白过来……本来从家里出发时 我就应该明白晏艳只能跟我们合伙干。那就报 酬工分制,我们十分、晏艳八分。”

 

   “我只要五分。”晏艳向前一步,喜悦地对李华新说。

李华新没想到久已沉寂的晏艳这时会如此快活。因此他不禁心中也荡漾起快乐之情来。出于小伙子本能,随即他就想到了要在堪比阳光的少女面前吹嘘一下自己的男子汉品质。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已了解情况的魏大伯已开口对他的母亲说:“李大妈。你们多出来的两张筛子卖不卖?”

 

筛子还能卖钱,这使李大妈愣神了。不过窃喜的李华新却反应极快,眨眼间他就急匆匆地对魏大伯说:“卖卖卖!多少钱一个?”

明白过来的李大妈红着脸慌忙斥责着儿子说:“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怎么能见钱不认人?魏大伯需要,我们就送给他。”

“误会了.误会了!”魏大伯赶忙说,“不是我要,我是帮别人打听。两张筛子大概能卖一百元。你们卖不卖?如果愿意卖,你们现在就挑上筛子跟我去那边见买家。”

 

尽管这笔钱能使一家人过上三个月,但李大妈还是因顾忌魏大伯会另眼看自己,所以就没有马上表态。然而李华新却与母亲相反,他一下挑起筛子来就催促着魏大伯说:“走吧,魏大伯。我们家里还有两张筛子,希望您还能帮我们找买家。”

李华新正高兴得飘飘然时,他母亲上前来对他呵道:“放下!”

李华新见母亲神情古怪,因而就担心母亲不愿意卖筛子。因此他一焦急,就皱紧眉、瞪着眼向母亲问道:“你不愿意卖筛子?你要把它煮来吃了?”

李大妈坦然地对儿子说:“你放下,让你的同学把筛子送过去。”

“这是为什么?”李华新绽着笑不解地问母亲。

“不为什么。”李大妈边说边看向孙仲云。

 

孙仲云不好意思拒绝李大妈的要求,因而就只好抿着笑走到李华新跟前做出了要接过对方筛子的姿态。李华新见孙仲云的笑意味深长,故尔猛有所悟。于是他就用惊愕的神情对母亲说:“诶!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怕我跟你争卖筛子的钱才不要我送筛子?我只要一半的钱。

李大妈像是已计划好,她张口就说:“十元。”

“三十元。”李华新气呼呼地还了价。”

“十元。”李大妈毫不退让地说。

“二十元。”李华新痛苦地退让了一步。

“十元。”李大妈理直气壮地坚持着自己的底线。

 

李华新火了,他猛地将筛了摔于地、怒气冲冲地对母亲嚷道:“不卖了!”

李大妈见儿子气坏了,故不由得鼻子一酸,遂哀哀怨怨地说:“华新。你吃的喝的花不花钱?再说开学时你买不买套新衣裳?你在学校破衣烂裤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

李华新赌气地对母亲大叫道:“我不买新衣裳,就是要丢你的脸。”

一旁的孙仲云本就在窃笑李华新跟他母亲斗嘴劲的可爱象,现又见他像小孩般赌气,于是就将嘴凑到对方的耳畔说:“难道你敢光着屁股上学?"

 

说时迟,那时快,怨气腾腾的李华新不等孙仲云闭上嘴,就一脚踹向了对方。

孙仲云预先有防范、有计划,他先闪身躲过了李华新踢向自己的脚,再上前两步抓起被李华新撂下的筛子将担子边往肩上搁、边笑着对李大妈说:“我们走吧,别把魏大伯耽搁久了。”

“魏大伯”三个字,使李华新猛地意识到钱还只是一个影子。因此他没有阻拦孙仲云,而是一屁股坐在地面的鹅卵石上假装威胁地冲母亲叫道:“我不筛鹅卵石了!”

这时魏大伯语重心长地对李华新说:“小李。不要生你妈妈的气了。你妈妈操持一个家容易吗?”

 

不知是知道自己错了还是担心买卖做不成,李华新一边抓起一枚鹅卵石来朝江的方向掷去、一边装出一副已对钱无所谓的态度说:“卖筛子的钱我不要了。老子把这里的鹅卵石筛光。”

魏大伯、李大妈及孙仲云刚一走,李华新就担心起自己刚才与母亲争钱的行为会让晏艳见笑。因此他便偷偷地观察起晏艳的神态来。他见晏艳在微笑、在专心地将背篓里的工具一件件取出来搁于地上就放了心。不过片刻后,他又有些心神不宁了,因为他认为自己刚才的不孝道行为肯定被晏艳记在了心里。为了消除晏艳对自己的不孝道印象,随即他就一边不停地掷鹅卵石假装发气、一边豪情万丈地喃喃念道:“世上的钱到哪里去了?哼!今后我的最低要求是要当名工程师。到那时,我妈妈就享福了。李华新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朝晏艳看去,因为他担心晏艳没听清楚自己的喃喃之语。不过他多虑了,因为晏艳已笑声朗朗地对他说:“李华新,你降低要求不当科学家了?这样也有好处,你妈妈可以早一日享你的福。”

 

殊不知李华新见晏艳已听清楚自己的喃喃之语反而是悲从心来。因此他一边猛地抓起—枚大鹅卵石来咬牙切齿地砸向身前的鹅卵石坝、一边气恨恨地骂道:“*****的还说我们生对了时代!什么时候才能复课?我着急担心子欲孝亲不待呀!”

随之是一遍沉寂,晏艳不敢妄言,李华新不敢再发出骂声。在这一刻,李华新远比晏艳不好过,因为晏艳只是一声不吭就行,而李华不然了,他要为自己刚才质疑了新社会的言论作强辞夺理的辩解;当下的人几乎都这样,发了牢骚就后怕、就后悔,恐惧被人揭发或出卖。

不过面对身份为黑五类子女的晏艳来说,李华新又觉得不必非辩解不可。就在他犹豫时,从碛坝的下游传来了一队纤夫拉纤的号子声。纤夫的出现使李华新有了自我纾难的办法,他一边站起来装出惬意的样子朝被细浪白沙潋滟得清新灵动的江边走去、一边大声自言自语地说:“蚀本就倒着算,咱们总比台湾人民跟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幸福多了……”

 

李华新虽然如此说,但心里还是有悲伤,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条沙地里的蚯蚓,生活得很艰难。一想到长期的艰难生活,他一下就想起了母亲的苦难。因此他不由得先是鼻子一酸,随即就作出了不要卖筛子的一分钱的决定。这样的决定使他心里充满了幸福。他带着幸福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只搁于沙滩上、正被两个木匠师傅修理的小柏木船旁。由于他见惯了这样的劳动场景、这样的时代风物及这样的江畔风貌,所以一小会儿后他就离开小柏木船接着向江边走去。他临近江边时却停下来朝上游一百多米处的江畔看去,因为那里是一遍繁忙的劳动景象。在那里停泊着几只运载鹅卵石的大柏木船。这些船有的空舱待货、有的满载待发、有的正在装载鹅卵石。

 

由于对强体力劳动的痛苦深有体会,所以李华新第一眼就关注到那一长串挑着鹅卵石担子正在往木船上上货的力夫们。给木船上货被力夫们称为“上跳”。何以如此称谓?原因是从水边搭至船弦的木质跳板在受到力夫们运动着的脚的压力下,上下闪动得非常厉害,没有踏过此跳板经验的人,一定会被弹落江中。

劳动者的惯性使然,不久李华新的目光从“上跳”的力夫们身上转移到了卸货于木船后的“下跳”的力夫们身上。随后不久,他的目光跟随着再次奔向碛坝的力夫们来到了碛坝中央的发货点。发货点是收购单位将已购买来的鹅卵石将其集中堆积之地。由于堆积的鹅印石

不仅有十几座、且还座座都像埃及金字塔,所以李华新的心一下就沉重起来。就在他忐忑地思量着该不该把眼前的在碛坝上辛劳的人们与筑垒金字塔的奴隶相提并论时,他听见了孙仲云呼唤他的声音。

 

在走回堆放工具之地的一路上,由于李华新总觉得孙仲云的洪亮呼唤声鬼祟,所以他一回到堆放工具之地就立马一本正经地说:“孙仲云马上开工。看,不知不觉我们就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孙仲云果然心有祟意,他笑嘻嘻地对李华新说:“李华新你该放心了,买卖筛子的生意办成了。看,你妈妈正在边走边数钱。”

敏感的李华新倏地睖眼盯着孙仲云说:“喂!孙仲云,一见面你就对我说筛子卖钱的事是什么意思?”

 

李华新的话也使孙仲云敏感了。为了不被误会,孙仲云赶忙笑着对晏艳说:“晏艳赶快开工,李大哥在批评我们了。”

然而李华新却要纠缠孙仲云,因为他想向对方澄清自己并非要跟自己的母亲争钱。不过他没能如愿,因为这时他的母亲距他只有几米远了。

在卵石滩上高一脚、低一脚行走的李大妈一来到儿子跟前就一边激动地将两张十元面值的钞票递给儿子、一边满心喜悦地说:“华新,给,钱。”

 

李华新大致瞟了一下母亲手中的钱后说:“不要。”

“是你要的数,二十元。”李大妈满面笑容地对儿子说。

 

母亲的长年憔悴及破衣烂衫还没有使李华新心酸到过心灵发颤的程度;但眼下当他瞥见母亲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时却反而是鼻子一酸,眼睛荡漾起了泪水。为了使母亲的笑长久、安然,紧接着他一边匆匆看向转过身去的孙仲云和晏艳而背对着母亲、一边语调愔愔地说:“妈妈,钱由你保管,只是别忘了开学时给我买件新衣服。”

李大妈听了儿子的话先是诧异、后才笑呵呵地说:“华新我儿,你连十元钱都不要了吗?”

 

为了使母亲能充分感受到她为人母的荣耀,李华新表面生气、实则撒娇地冲母亲嚷道:“你酸不酸?我是你儿子又怎么样?你才有儿子、不得了了。钱全由你保管。”

李大妈果然眉弯目笑地说:“你李华新不是我的儿、是谁的儿?在这事上我不得了又惹了谁?我这辈子就你这点东西……”

“烦!酸!”李华新猛地转过身来打断母亲的话说,“你将一个没有出息的儿子挂在嘴上有什么用?你快把钱揣好,莫遗失了造成叫花子高兴打烂砂锅。”

李大妈知道儿子是在陪自己高兴。所以她就幸福地一边从裤腰里掏出来一个用一根细绳连在裤腰扣眼的小布袋来装钱、一边也揶揄着儿子说:“我的儿你放心,妈妈的豆渣巴丢不了,我保证你开学时有新衣穿,不会使你在在同学们面前光着屁股丢脸。”

 

李华新本想批评母亲语言不雅,但他看见母亲小心翼翼地收捡钱的样子及她那层层叠叠像磨盘似的裤腰时便忍着心酸、佯装出轻松惬意而又自信地说:“妈妈你别担心,今后我当了工程师,你这装钱的小布袋就要换成大布袋了。还有你这磨盘腰的裤子也该进历史博物馆,我要您过上好日子。”

由于从没有向母亲表达过如此深沉的爱,所以有些害羞的李华新紧接着就笑嘻嘻地碰了一下母亲那实在是令人发笑的磨盘样的裤腰。

被儿子的话陶醉了的李大妈笑盈盈地打开儿子的手说:“你笑妈妈穿得丑?这都是人世间养儿养女的成绩。好!我就等着我儿当工程师的那一天……诶!华新,当工程师难不难?你要当工程师就能当工程师吗?”

 

为了宽母亲的心,李华新豪迈而又轻松地说:“不难,只要能上大学。”

听了儿子的话,刚收捡好钱的李大妈就信心百倍地说:“好!华新你就安心读书,这几年妈妈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完大学……”

李大妈话到止,头脑里倏地冒出来经济问题。因此她话题一转,立马对儿子说:“华新。咱家里的复铜皮还能做几张筛子?”

李华新听了母亲的话愣神了。随后当他认为母亲又可笑又可怜及又可爱时便揶揄着母亲说:“咦!你有了八俩想一斤、有了铁钟想铜钟?你也太贪心了吧?

觉得委屈的李大妈不服气地对儿子说:“我怎么就贪心了?什么铁钟铜钟?我穷了十几年想再轻松一点就过份了吗?我可不是天生就穷苦命。实话告诉你,解放前我和你外公外婆做生意时可不是现在这副穷酸象……国家不允许私人做生意我有什么法。”

 

由于母亲的怨气涉及到了对国家大政方针不满的政治问题,所以李华新就急着要替母亲打马虎眼。他打马虎眼的办法是不耐烦地冲母亲大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们该开工了。”

李大妈不但没有生儿子的气,她反而是笑咪咪地说:“我就是要提当年勇。

为了使替母亲打马虎眼的事不节外生枝,李华新只好不再理睬母亲,他还假装心烦地睖了母亲一眼后就大步朝正在将地表上的大鹅石搬开的孙仲云和晏艳。

开工的第一步就是将地表上的大鹅卵石搬走。这时的李华新心情很愉快,因为他还在品味着自己心疼母亲时所产生的幸福感。不过他的这一幸福感很快就被人破坏,原因是当他弯下腰将一枚十几斤重的大鹅卵石搬起来时,孙仲云蓦地蹿到他跟前嘻皮笑脸地说:“李华新,你还是怕被雷打?”

 

李华新一下就听懂了孙仲云的话,因此他就猛地将手中的鹅卵石砸到对方的脚前以牙还牙地呵叫道:“你孙仲云才怕被雷打!”

孙仲云见自己的信口开河重伤了李华新对他母亲的情感,于是就急忙赔礼道歉地说:“李华新你这个傻子,难道你不明白我是在表扬你吗?你知道体恤自己的母亲,是个大孝子呀!一个人怕被雷打是件好事嘛,这说明他懂得要孝敬父母。”

李华新用不屑的口吻对孙仲云说:“难道孝敬父母之事也值得夸口吗?这事本身就是人之根本嘛。”

就在李华新来劲地用语言戏谑孙仲云时,他的母亲三脚并成两步地来到了工场。李大妈见儿子站着未动,于是就性急地说:“华新,你有多少穷话说不完?你看都快中午了……你打算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才干活儿?”

 

接下来不仅是李华新为躲避他母亲的目光和唠叨而埋头乖乖地干起活儿来,就连孙仲云也是如此。

不久碛坝上升起了无数的炊烟,因此晏艳也忙着垒灶煮面条了。

太阳刚碰到江对岸的西山头时,李大妈的劳工队不仅清除完了地表上的大鹅卵石、且还挖坑筛出了半吨左右的合符建筑要求的小鹅卵石。

西边的天空涌现出火烧云时,疲惫不堪的魏大伯前来关心李大妈了。魏大伯所关心的事有三:一是看李大妈的窑坑好不好,能有多少符合要求的鹅卵石;二是交待清楚鹅卵石有两种规格,即零至二厘米的小鹅卵石和三至四厘米的大鹅卵石,小鹅卵石价格八元四毛一吨、大鹅卵石价格六元八毛一吨;三是告诉所有的工具不必天天搬回家,可花点钱顾人看守。

 

第二天西边的天空又涌现出绚丽的火烧云时,李大妈的脸上露出了欣欣笑容,因为她已有了价值约三十元的鹅卵石。这天在回家的路上,大家虽然都很劳累,但李大妈却老是欣欣然地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语来给儿子鼓劲。

十几天后,李大妈的鹅卵石虽已垒成了两座小丘,但因甲方还没有收货的迹象,她便没有了笑容。又过了两天的一个上午,当李大妈和她的劳工队正忍受着强烈的阳光汗流浃背地筛鹅卵石时,魏大伯给她带来了“上跳”的好消息。之所以说李华新和孙仲云能干上“上跳”的活儿是个好消息,一是因为这活儿是魏大伯靠熟人关系争取而来、并非人人都可从干;二是工钱指日可待,大都不会使人“望穿秋水”。

 

“上跳”担子有双担与单担之分,箩筐垒尖为双担、重两百斤;箩筐不垒尖为单担、重一百斤。为了多挣现钱,兴冲冲的李华新和孙仲云挑第一担便都是双担。在陆地上,两百斤对于他俩来说虽是重了一点,但还能迈开步;但一踏上因有众多力夫踩踏而颠簸得厉害的木质跳板,他俩就狼狈得迈不开腿,从而就被弹下跳板掉进了江中。如此一来,他俩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挑单担了。

 

不知是不是要为家庭多挣一些钱、还是要向晏艳显示自己是个精壮汉子、再或是担心今天的活儿僧多粥少,李华新和孙仲云有过几次上跳板下跳板的练就后、又挑双担了。

看来今天的活儿果真是僧多粥少,因为几乎所有的力夫都连续干、顾不上吃午饭。就因此不仅是李华新和孙仲云在饿着肚子连续干,就连负责装筐的李大妈跟晏艳也是如此。

下午三点左右时,船载满了、碛坝上也少了座鹅卵石金字塔。

李华新和孙仲云在江里洗净身回到自己的窑坑时,李大妈同晏艳已煮好了第一锅面条。

进餐时,李华新无意中发现孙仲云面色阴鸷目光犀利,故尔就调侃地说:“孙仲云,你瞪着眼像要吃人似的。是不是今天的活儿太重了?”

 

孙仲云没有马上回答李华新的话,他而是侧头偷窥起正在煮第二锅面条的李大妈跟晏艳来。孙仲云见李大妈、晏艳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煮面条的事上,他于是就先用努嘴的动作将李大妈和晏艳指给李华新看,然后才低声愤慨地说:“李华新你不想吃人?我就想吃人!李华新你看见她俩现在的这副模样有何感慨?妈的,凭什么我们亲近的女士就该是如此的又脏又累像个叫花婆?如今沦落在社会底层受苦受难的人只不过是没有参加解放前的革命罢了。我不服,因为社会财富是劳动者所创造。”

然而李华新却笑嘻嘻地对孙仲云说:“你不服?你不服有什么用?难道你想搬起石头砸天?”

 

孙仲云被李华新用的当下人老于世故的口头禅气得蓦地叫道:“放你妈的屁!烦!只要人家想说一下自己的看法就说人家想砸天……”

孙仲云发怒到此一下闭上了嘴,因为他想起了李大妈就在旁边。果然被顺口骂了一句的李大妈有意见,她虽然正在盛面条,但还是转身佯嗔着对孙仲云和儿子训斥道:“你这两个家伙还有力气扳嘴劲?你们是撑饱了还是不累?”

自不待言,无意中骂了李大妈的孙仲云虽然心中在笑,但他不仅不敢看李大妈一眼,且还借故靠灶近太热而溜到一边去吃饭了。紧接着李华新认为母亲得罪了孙仲云,于是他就倐地站起来一边走向孙仲云、一边气鼓鼓地对母亲说:“烦!我俩扳嘴劲关你什么事?我俩喜欢扳嘴劲。”

 

随后李大妈在叽叽咕咕地抿着嘴笑,而李华新又靠近孙仲云坐下来吃饭了。此后他俩就只顾着吃饭,吃完后就随手将碗撂于地,遂便伸开四肢仰躺在鹅卵石地面上酣睡了起来。

由于心有挂欠,不久孙仲云就强迫自己醒了过来。随后他发现自己所挂欠之事是存在的,因为他看见已收拾好一切的李大妈和晏艳正坐在地上以精疲力竭的姿态打着盹地等自己和李华新醒来。如此一来,他便赶忙站起来一边将李华新踢醒、一边羞愧且又严肃地说:“李华新快起来回家了!你以为咱俩下了点苦力就是老爷了?就该自私地呼呼大睡一觉?你看你妈妈和晏艳累成什么样子了,她们在盼着早一刻回家休息呢。”

 

李华新还在揉眼时,孙仲云已心怀内疚地走向了李大妈和晏艳。这次收工回家,孙仲云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抢着要背、此前天天都是晏艳背着来背着回的专装食品、锅碗及柴禾的小背篓,其意是向同样劳累了且还没有得到休息的李大妈和晏艳表示歉意。

就在孙仲云弯下腰去抓晏艳也在抓的小背篓时,他看见晏艳的右手包扎着手绢。因此孙仲云就不由得心头一紧,遂蹙紧眉头说:“晏艳你的手是磨破了皮还是打了血泡?很疼吧?”

晏艳边缩回手、边瞥了孙仲云一眼后说:“不疼。不疼。你跟李华新的肩头又红又肿才疼呢,我想。”

既出于有晏艳悄悄关心自己而产生的感动、又出于要晏艳放心,孙仲云一下放下背篓,转而便摸着、看着自己红肿的双肩对晏艳说:“放心,我的肩头破皮也不会严重,因为是老皮了。”

“让我看看,我就担心会破皮。”说话间,晏艳已用手指摩挲起孙仲云的肩头来。

 

然而孙仲云没敢缱绻晏艳的爱抚,因为几米外、背对着他的李大妈已停止了对李华新的呵斥跟催促,看样子马上就要转身走过来。

就因此,孙仲云迅速背上背篓率先踏上了回返的路。回返的路上,尽管孙仲云跟大家一样的疲惫不堪、步履蹒跚,但他还惦记着要找李华新嘲讽一件事。不过这事他久久没能如愿,因为在他与李华新之间隔着李大妈和晏艳。

又前行了一段路,由于腰酸肩疼、神疲力乏,孙仲云就渐渐地淡忘了嘲讽之事。可此后久,李华新跨下路坎绕过母亲和晏艳而特意到孙仲云身前说:“孙仲云,今天太累了,明我们休息一天吧?”

李华新的叫苦使孙仲云想起了嘲讽之事。因此孙仲云就似笑非笑地对李华新说:“谁叫你解放前不参加革命?你现在来叫苦了?”

 

李华新谙熟孙仲云在调侃、挖苦什么,因为这样的行为是当下青年在家庭或自己遭受到困苦时常用的泄愤方式。因此李华新既不屑、

却又是气恼地对孙仲云嚷道:“谁不想当干部吃皇粮?你小子尽说废话,解放之前我才两岁。”

孙仲云微笑着说:“李华新只怪你命不好生不逢时。”

“你的命更不好。”李华新不客气地对孙仲云说。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娃娃气逗得一倡三叹地说:“是啊!还是参加了革命好……”

 

孙仲云的话音虽然婉转,但只能到此,因为这时李大妈已光火地冲他质问道:“没参加革命的人就活不出来了吗?依我看如都参加了革命,全都要被饿死。”

 

李大妈自出机杼、不同凡响的论调惊得孙仲云和李华新蓦地驻足将她打量。对此李大妈虽然难掩惊恐,但她还是镇静而又刚强地对孙仲云和自己的儿子说:“你这两个家伙为什么这样盯着我?不许人说真话吗?”

然而李大妈的惊恐多余了,因为李华新及时脸色一变,转而是笑嘻嘻地对她说:“嘿嘿!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个大老粗竟有这样的高论!”

紧绷着脸的李大妈色厉内荏,因此她不敢重复自己的论调,而是急匆匆地唬着儿子说:“快走!你好意思在文盲面前卖弄学问?”

接下来不知是李华新和孙仲云加快了步伐还是李大妈和晏艳放慢了脚步,他们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

 

由于过度劳累,先回到家的李华新和孙仲云一见到床连话都懒得交谈一句、便倒床而睡。然而做母亲的李大妈就不同了,她回到家没有想到自己先坐下来休息一下,而是忙不迭地拿出自泡的药酒来要儿子跟孙仲云又喝又擦筋骨。然而她的舐犊之情没能如愿,因为李华新和孙仲云都不理她,他俩而是一边咕咙地报怨、一边翻过身去继续贪婪地大睡。

就在端着酒碗的李大妈端详着瘫睡在床上的儿子又心疼又叹息时,大门口响起了魏大伯呼唤她的声音。大概是感觉出魏大伯的呼唤声带有好消息,所以李大妈一闻声便即刻就奔了出去。

果然有好消息,魏大伯一见到李大妈就激动地说:“李大妈,明天上寨,你们可要做好准备工作哟!你该知道上寨是什么事吧?上寨就是甲方收货。上寨这事说不清楚,有时时间长有时时间短,所以明天你们要全力上寨多交货。

“如果货没交完就停止上寨该怎么办呢?”李大妈略显困惑地问。

魏大伯说:“那只好等下次上寨了。我之所以提前来叮嘱你要集中起力量来交货,是因为上寨没有一定的时间,有时要等很久。”

“喔,知道了。魏大伯请吃了饭走吧?”李大妈望着魏大伯感激地说。

疲乏困倦的魏大伯边道谢、边就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凌晨,鸡叫二遍时李大妈就带着紧迫感起床煮早饭了。饭快煮好时,她就上楼去唤还睡在床上的儿子跟孙仲云起床吃早饭。可是当她站在床前时却又不忍心唤醒被劳累折磨得酣睡不醒的儿子跟孙仲云。两次犹豫后,她还是没呼唤儿子。随即当她无意中瞥见窗外天色曈昽时就叹息地朝楼下走了去。她这样作是要让儿子再睡一会儿

在李大妈靠着小方桌坐下来时而心酸、时而凝神时晏艳来了。因此她又上楼去站在了儿子的床前。这次她静了静心,再想了想什么后才轻言慢语地说:“华新,有好消息,今天要上寨了。妈妈知道你很累,但我们得坚持啊,把货交了,不然那么多的鹅卵石大家都白筛了。你快起床,妈妈把饭都煮好了。坚持啊坚持,华新快起床”

其实李华新在稍早前已半醒,因此他听见了母亲的话。不过他仍浑身酸疼,所以就气鼓鼓地一翻身,遂背对着母亲连嘀咕带嚷地说:“我浑身都疼,休息一天,叫华亮去上寨。”

 

一提到二儿子,李大妈勃然骂道:“别提那死龟儿了,他一夜未回家,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华新我儿,你快起床啊。妈妈见你累成这个样心里是很难受的。但是我们总不能放掉眼看就要到手的钱吧?华新。我们坚持下来就好了。乖,快起床。”

这时睡在李华新旁边、同样是佯装熟睡的孙仲云因不自在、也因担心李大妈会在外人面前失态而尴尬,所以就马上揉着眼,呈现出要起床的形态。

 

果然李大妈被孙仲云的伎俩影响,故尔她立马就一边侧身朝楼下走去、一边态度强硬地对儿子呵道:“李华新快起床啊!谁不累?我就不累吗?诶!人家晏艳就不累吗?人家女孩子晏艳都知道要帮家庭减轻负担。你呢?你动作快啊,晏艳在楼下已等了很久了。”

孙仲云瞅李大妈刚一下楼,随之便弹身而起。不过他的兴奋不是急于下楼,而是摇晃着仍躺于床的李华新将其打趣地说:“乖,快起床。”

闭着眼的李华新微笑着说:“孙仲云你学舌我母亲有礼貌吗?”

孙仲云见自己弄巧成拙授柄于人,于是就改变语言佯装严肃地笑着说:“李华新快起床。就你累、你妈妈不累吗?”

 

这时早已在可怜母亲的李华新不想沉寂了。因此他就用戏谑的腔调笑着说:“诶!还是参加了革命好啊!”

孙仲云深知李华新此时的思想跟情绪,因此他也笑着说:“李华新你能参加什么革命?你生不逢时啊!”

对于孙仲云的戏言,李华新既无兴趣、也没生气,他而是猛然坐起来怪模怪样地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李华新的歌声立马就招来了母亲的雷霆脾气。李大妈在楼下骂道:“李华新你这个死龟儿还有心思唱歌逍遥?今天你不去上寨,老娘跟你没完”

 

“来了!来了!你别乱叫了。”李华新因心疼母亲、害怕母亲生气便积极地回应着母亲。

还好,由于一路上有“革命”与“没革命”用来开涮,李华新和孙仲云的精神一阵好过一阵,这从而使他们的体力恢复了许多。然而李大妈却是焦灼心情,她为了不耽误上寨,所以就跟晏艳快步前行,从而将儿子跟孙仲云甩在了身后。

由于总担心上寨比不过人家而交货不多,所以李大妈刚一踏上江岸就性急地察看起远处的鹞鹰碛上的情况来。她一看见鹞鹰碛上有

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就心慌了。因此她立马就回头冲着二十来米处的儿子大声叫道:“李华新你像不像做事的人?看,人家已经在上寨了。”

 

李大妈很着急,她对儿子的气还未发尽就带着晏艳奔下了江岸。随之李华新和孙仲云也加快了步伐。当来到江岸上的李华新和孙仲云也看见碛坝上的那群人时,他俩便一下就想到了上寨是件抢饭吃的事。因此他们也小跑起来。不过他俩才跑到江岸的半坡上,孙仲云就一下放慢了速度而对李华新说:“李华新好像不对劲,难道上寨前还要开会?我看那些人聚在一起不是为上寨的事。我想你妈妈刚才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你才神经过敏了。”李华新凶狠地对孙仲云说。

 

孙仲云微笑着说:“好好好,我神经过敏,这样总算给你的母亲赔礼道歉了吧?”

接下来当孙仲云和李华新踏上了碛坝的边缘时,他们就确定了碛坝上的那群人并非在忙碌上寨之事,而是在围观什么。他们之所以这

样判断,原因是他们已听见有一个中学生女孩在神经质地大声呼叫道:“杀!杀!杀!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天我们来向广大的工、农、兵宣传毛泽东思想。杀!杀!杀!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由于近一年多来,学生疯子急增,所以孙仲云和李华新一见到这种场合下的宣传就明白了宣传者是个疯子。因此李华新就既心情沉重又无所谓地说:“又疯了一个……”

尽管李华新和孙仲云都已知道那群人是在围观一个疯子,但他俩还是上前去慢慢地挤进了人群要将那少女疯子一瞅。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又舞又叫者果然是一个女中学生疯子。疯子女中学生手持一根比作红缨枪用的木叉棍英姿飒爽地屹立于人群中央,她一身红卫兵赴京串联时的妆扮,即军帽、军衣、像章、军裤、军鞋、人造革军用皮带及红卫兵袖章。引来人围观、逗得观众哄堂大笑的原因不是疯子的妆扮,而是疯子的表演。

 

疯子女中学生是这般表演,她将手中的木叉棍比着红缨枪使用,每攻步向前一刺,就大叫道“杀!”;若连续刺杀,就连声叫道“杀!杀!杀!”。呼过几遍“杀”后,她就笔挺着身子、挥动着毛主席语录向围观的群众宣告:“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天来这里向广大工、农、兵宣传毛泽东思想……”

由于疯子老是周而复始着这两项表演,所以有刻薄的围观者就嘻皮笑脸地向她问道:“喂。红卫兵小将,我们看腻了你这样的表演。你还有没有新鲜点的东西?”

然而疯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她没理会过任何人,而是一味神经质地将“杀,杀!杀!”与“我们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今天来这里向广大的工、农、兵宣传毛泽东思想”周而复始地表演着。

 

在围观者们的叹息声、嘲笑声增大了时,突然一个双肩满是茧疤的中年汉子咧嘴笑着对疯子说:“喂。红卫兵你宣传毛泽东思想找错了地方,我们非工非农非士兵,而是磨骨养肠子的下力汉。”

 

殊不知这时疯子一改常态,她倏地一边跳起忠字舞、一边端着   叉棍刺向中年男子汉而唱道:“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罢你娘的官!就滚你妈的蛋!”

由于疯子的咄咄逼人的步步刺杀使中年汉子连连后退,所以围观者们又哄堂大笑起来。

此情形下的中年汉子虽然显得有点狼狈,但他退进人群中后还是嘻皮笑脸地向疯子高声叫道:“罢我娘的什么官?我们没有当官的爹妈。我们的爹妈怕死没有参加革命把我们害惨了,只有做苦力!”

中年汉子的牢骚话又惹得围观者们哄堂大笑。由于围观者都是苦力,所以他们都喜欢中年汉子的牢骚之语,从而也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官”的优越性来。

 

不过这样的议论很快就被一个黑瘦青年的大肆讥谑之语中断。黑瘦青年挖苦地对疯子女中学生说:“红卫兵你罢我娘的官吧。不过你要先封我娘一个官,不然我娘哪来官给你罢。”

此刻众人本以为自己就要借黑瘦青年铺垫的戏讽氛围来渲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可殊不知没干成,因为疯子女中学生已抢在他们开口前已一边挥舞着叉棍冲向黑瘦青年、一边怒气冲冲地反复骂道:“罢你娘的官!滚你妈的蛋!”

好在骚动了一下的围观者们刚一对疯子女中学生起哄,有一个人突然惊喜的叫道:“街革委的人和甲方的人来了!妈的,终于等到上寨了……"

 

喜讽传开后,众人纷纷奔向了自己的窑坑,只留下疯子女中学生呆立在原地。

疯子女中学生见自己的观众都散去后,她就口中念念有词地朝江边走去。孤伶伶的她来到江边后就用叉棍划着江水沿江而下,朝着人迹罕陟的碛坝的下游茕影苍茫地远去。这一切孙仲云都含着泪看在了眼里。

 

孙仲云上完第一担寨就登上旁边的一座鹅卵石金字塔眺望起下游的江畔来。这时他看见的虽然只是疯子女中学生身体的轮廓,但还是能辩清疯子仍在挥舞着她手中的木叉棍大跳忠字舞。

 

一想起忠字舞,孙仲云就又对大众的愚不可及愤慨起来。一想到大众的愚昧,他再次感叹起共产党真是太有福了。由此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琢磨,心想天老爷是不是特别眷顾共产党,因为别的王朝摧残老百姓都覆灭了,而共产党却无事一般。

就在孙仲云仰天准备问天老爷是不是睡着了时,汗流浃背的李华新跑来不客气地将他叫走了。

 

重又上寨后,孙仲云一直沉默,直到躺下来等候即将开餐的午饭时,他也是脸色阴沉,不说一句话。然而李华新没察觉孙仲云的坏心情,所以他将一碗面递给对方时便惬意地说:“嗨!孙仲云。咱们终于要吃饱饭了、要继续吃营养早餐了。看,上午我们才上寨三个来小时,就交了不少的货。”

心中喜悦的李华新见孙仲云没理睬自己,但毫不在意,他反而是和气地说:“仲云开饭了,快起来吃。”

殊不知孙仲云却是火气大发地说:“放在地上,现在我不想吃。”

 

惊了一下的李华新弯下身去盯着孙仲云似笑非笑地说:“嘿!你是不饿还是累过了头?你在发谁的脾气?哈哈!孙仲云。我这才发现你变成了马脸,这是因为什么?”

孙仲云猛地坐起来吼道:“疯子太多了!”

吓了一跳的李华新反映很快,所以就附合着孙仲云的情怀半是愁半是笑地说:“对对对!这一年多来年轻疯子太多了。有人大致统计过,就我们南区的北端区域就约有一个加强连的疯子。这话虽然夸张了,但时代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学生疯子多了。”

“唉!灾难、各方面的灾难!”孙仲云不禁摇头叹息道。

李华新不喜欢孙仲云的哀叹,因而就讥诮地说:“孙仲云你嫠不恤纬?我看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即使有再多的疯子,那也该国家着急。快吃你自己的饭。”

 

孙仲云没看李华新一眼,而是出奇平静地端起了碗,原因是他对别人对自己的这类讥诮早已是嗤之以鼻。如此一来,李华新感觉到了孙仲云心中不悦,因此他也假装一门心思地吃起饭来。

就在他俩起吃越安静时,晏艳端着一大碗面条走了过来。晏艳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捧着的碗搁于一枚大鹅卵石上、一边高兴地说:“仲云、华新,这碗面条也是你们的任务哟。”

李华新得意地看着晏艳说:“这是自然,好大的劳动强度哟!”

 

由于注视了晏艳,所以李华新紧接着又说:“哈哈!晏艳你也成了花脸猫。”

晏艳不以为然地擦着脸、却是认认真真地问:“华新、仲云,我问你们为什么把交货叫上寨?”

李华新心不在焉地说:“我不知道。你问孙仲云。”

“仲云你知不知道?”晏艳放大胆端详着孙仲云问

 

孙仲云停下进食,目光投到几座鹅卵石金字塔上若思若想地说:“上完第一担寨时,我到那金字塔上站了一会儿,其感觉就像站在山寨上。我想这就是‘上寨’之说的由来吧。”

晏艳不在乎孙仲云的分析是否牵强,所以就附和着说:“啊!那垒成的鹅卵石山还真像埃及金字塔,给人山寨的联想。啊!那么多鹅卵石被人们从千万年河床的沙地里挖出来、筛选出来,再垒成山,人的力量真大啊!”

一想到人的力量,晏艳闭上嘴,遂又一次偷偷地察看起孙仲云和李华新的红肿得厉害的肩头来。

太阳落山时,正是下力的好时间,但收货方却下了班,这使上寨的人们心里憋气。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收货方工作人员说第二天继

续上寨。第二天太阳落山时,累得步履蹒跚的重体力劳动者们又有了好消息,翌日还收鹅卵石。

 

第三天上寨不久,碛坝上突然炸开了锅,不管是挑担的汉子还是打下手的妇孺和老叟都纷纷撂下活儿朝一个人围了过去。原来这个能搞得世界鸡犬不宁的人是街革委的一名中年女性干部。她之所以有如此威力,原因是她对一颗汗水甩八瓣的强体力劳动者们说了决定管理费再增加百分之五之事。

不知是因为自己过度劳累而火气太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为犹如服徭役般苦难的芸芸众生义愤不平,孙仲云义无反顾地冲在了痛斥“国家干部”的最前头。

“国家干部”的强权、庶民的终归逆来顺受,这使孙仲云视丹如绿。因此他在忧愤中就胆大气壮地用了“口蜜腹剑”、“窃钩窃国”、“专横跋扈”、“盘剥勒索”、“巧取豪夺”、“弱肉强食”、“鱼肉百姓”等大胆、犀利的言辞来痛斥了街革委。

 

从街革委来的中年女人颇显政治优越感,她在苦力们面前的举手投足处处摆出顾盼自雄的架式。她这样摆雄姿的目的是要吓唬人,从而好使苦力们逆来顺受。就因此,她发指眦裂地对敢于不屑、冒犯她的孙仲云大叫道:“现行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你敢攻击、诬蔑社会主义,抓起来!抓起来……你知不知道,煽动闹事,罪责难逃!"

街革委女人虽然气势汹汹、叫得厉害,但无奈被找她论理的苦力们将其与孙仲云隔离着。

接下来可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威望,聪明的街革委女人气势如虹地向孙仲云撂下一句“你这个现行反革命份子好好的等着,回头再来算你的帐”的话后就去跟围着她的重体力劳动者们大声争吵起来。

 

这时孙仲云虽然知道自己肯定会大祸上身,但他还是用傲慢且又阴鸷的目光瞅着正在跟苦力们争吵不休的街革委女人。不知何因,他瞅着瞅着颇显政治优越感的街革委女人就凝神了。凝神中他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一下就想起了白居易《卖炭翁》中的“黄衣使者白衫儿”来。

在街革委女人的“无产阶级专政”之语言的长久恫吓下、逐渐地吓退了一些苦力们时,而凝神怅惘的孙仲云却还在潜心地轸恤卖炭翁。这时他脑海里是卖炭翁的“两鬓苍苍十指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及“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等凄惨景象。

孙仲云的凝神被街革委女人看成了孙仲云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反革命言论感到害怕了。因此街革委女人突然猛地推开身前的几个还没有被她吓退的苦力而大步上前去冲孙仲云厉声呵问道:“你是什么家庭成份?你还是害怕了?”

 

街革委女人的话刚落音,有两个没被她吓退的中年苦力就上前来不满地站在了她跟前。两人中,有一个人因怒气特别大,所以就伸长脖子像斗鸡一样地瞪着街革委女人说:“你管人家是什么成份。难道下苦力还要政审吗?”

街革委女人根本不把能挑两百多斤重的苦力放在眼里,所以她就一边指着孙仲云、一边声色俱厉地对苦力说:“他说了那么多性质十分严重的反动话,难道就不该怀疑他的家庭成份吗?”

苦力嗔着脸对街革委女人说:“我们只关心自己的血汗钱。你们街革委凭什么要多扣钱就多扣钱?你看,我们一个个晒得像腊肉,肩头上茧疤重茧疱……”

“住嘴!”街革委女人严肃地呵断苦力的话说“你是在抱怨还是在针对谁诉苦?我们工作各异,是革命的分工不同……”

 

 

这时已被李华新和晏艳拽着转了身的孙仲云一听见“是革命的分工不同”之语、就奋力转回身满腹怒火地对街革委女人大声说:“既然都是革命工作,那你就与腊肉们对换!这句话最混账!”

大概是街革委女人被孙仲云的这句话击中了要害,所以她就歇斯底里地冲孙仲云吼叫道:“你已没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因为你已是现行反革命份子。你与人民已是敌我矛盾。”

孙仲云被街革委女人的陈词滥调气得不顾天高地厚地骂道:“卵子敌我矛盾!你们吸老百姓的血又是什么矛盾?”

这次街革委女人既反应快又兴奋,她匆匆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就一边大步朝江岸方向走一边侧身指着孙仲云厉声说:“今天是谁在这里用反革命言论诬蔑革命委员会政府?是谁在这里搞煽动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这你很清楚。你等着吧

 

街革委女人刚一走,李华新就拽上孙仲云往自家的窑坑而去;晏艳紧随其后。一回到窑坑,李华新就一边挑起自己的篓筐、一边以无所谓的态度笑嘻嘻地对孙仲云说:“上寨。上寨。接着上寨。管他妈的哟!钱多扣点就多扣点,反正大家是他们砧板上的肉。再说我们又不会长期筛鹅卵石。”

没等孙仲云对李华新的话作出反应,忧心忡忡的晏艳已上前一步说:“仲云你快跑吧!你刚才的话够十个人当反革命份子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来抓你。”

 

孙仲云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躲一躲还是该留下来继续保持大义凛然之势。就在这时,到各处人群中观察了一下形势的李大妈回来了。李大妈还没站定就对儿子等人说:“上寨吧上寨吧。大家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不上寨,筛好的鹅卵石就一分不值。华新赶快上寨,你看大家又像在抢水饭了。”

听了李大妈的话,孙仲云先是举目看了看又开始上寨的人们、再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堆有可能是一文不值的鹅卵石,随即就毫不犹豫地

挑起担子上寨了。

 

当孙仲云返回窑坑挑第二担时,负责装筐的晏艳却不再给他装了。随即不等孙仲云开口问缘由,晏艳已焦急地说:“仲云你还是躲一躲吧,因为你刚才的话太吓人了。”

孙仲云听了晏艳的告诫似乎是为逃还是留的事犹豫起来,因为他蹙着眉关注起江岸上的动静来。不过片刻后,他又挑着担子上寨了。

接下来大家都不说话,只是一门心思地快上寨、多上寨。如此情形下,孙仲云的双腿在窑坑与堆寨之间一次次往返奔跑、晏艳的双眼在频频地注视着江岸上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晏艳终于慌张地爬出窑坑朝奔走在上寨路上的孙仲云追了去。晏艳一口气就追上了夹在上寨人流中的孙仲云。刹那间,晏艳已拽掉孙仲云的担子而拉着对方就朝碛坝的下游方向跑去。由于孙仲云估计到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顺从地跟着晏艳跑了起来。

 

 

刚一奔出人流,气喘吁吁的晏艳就惊慌地对孙仲云说:“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其中还有一名户籍。”

户籍即街道警察,所以孙仲云就听从了晏艳的话而独自朝阒无一人的下游荒滩跑去。

不过孙仲云很快就心事重重地走了回来。因此晏艳就焦急地问:“仲云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事使你不放心?”

孙仲云没理会晏艳,他而是义形于色地径直回到李大妈的窑坑旁坐了下来。这时李大妈和李华新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俩就急忙上前去催促着孙仲云快逃。

 

然而孙仲云却玩耍着一枚鹅卵石不屑一切地说:“笑话了,我为什么要逃?我若躲了他们,劳动者就彻底一文不值了。*****的奸佞之贼,他们的拿手好戏就是狐假虎威,总拿国家来吓唬良民。如此看来国家这个东西有时还不是一个好东西。”

接下来孙仲云正要给李华新和晏艳说说自己不逃的原因,但就在这时街革委女人和户籍等三人风尘仆仆而又张牙舞爪地跨到了孙仲云跟前。

 

傍晚时,一身汗渍的李华新和晏艳在派出所打听到了孙仲云被送进了看守所。

 

 

 

 

 

 

二十九

 

 

自己能进着守所,孙仲云似乎还有点高兴,原因一是他早就想用蹲班房的方法来验证一下看守所到底有多暴虐;原因二是他把进看守所也看成了自己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按照看守所规矩,进入看守所的人当天没有伙食、也就是说孙仲云要被饿两顿饭。再按照舍房的江湖规矩,最后进入舍房的孙仲云就该躺在尿桶旁。

舍房平房,砖木结构,面积约二十平方米,地上铺草席十余张,羁押十来人,门旁搁置尿桶一个。当孙仲云被推进舍房、看守锁上门刚一离去,舍房的上端立马就有一个人用既唬人又傲慢的腔调向孙仲云问道:“你犯的什么事?”

 

尽管孙仲云对舍房里的恃强凌弱已有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忐忑。不过他的忐忑不是因为畏惧舍房老大、而是担心自己把握不好与舍房老大周旋的度——度若小了,他怕自己玉焚于石太不值;度若大了,他又担心薰靡莸荼、谬种流传。就因此,他抬眼向问话者看去时,心中充满了对时代的厌恶。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孙仲云想象的那样艰难复杂,因为当他的目光与问话者的目光及问话者旁边的看似舍房老大的目光一相碰,他立马就感觉到如果不出意外,对方已懂得不能将自己当柿子捏

 

接下来孙仲云的目光还停留在舍房老大的脸上时,问话者已又对他说:“喂。你犯的什么事?你是眼科医生吧?”

问话者刚一沾沾自喜,舍房老大就劈头盖脑地对他斥道:“你眼睛爆了?分明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兄弟是正派人、你却要龌龊他。人家哪一点像强奸犯?”

不等问话者辩解,舍房老大已摆出江湖义土的派头对孙仲云说:“这位兄弟,你可以不睡尿桶旁,这中间的铺任你挑选一张。”

 

孙仲云本打算按先来后到的规矩去尿桶旁的地铺坐下,但这时舍房老大又卖弄地对孙仲云说:“这位兄弟,在社会上我的名字叫‘万人’。今后你出去,若社会上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出我万人的旗号。在北半区,没人敢跟我万人作丁点对。诶!你莫笑,刚才我这位兄弟把你当眼科医生实属开玩笑。来来来,认识认识我这位兄弟,他叫‘小撒弥’。”

万人见孙仲云迟疑,于是就态度和蔼地用江湖语言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来来来,多个朋友多条路。”

 

孙仲云向来轻蔑、厌恶江湖言语,所以就又准备走向自己尿桶旁的铺位。但这时万人又向他问道:“这位兄弟,你可能也是因为打群架才进来的吧?没打死人吧?”

孙仲云思量了一下后说:“政治犯。”

“什么?你是政治犯?”小撒弥惊愕地盯着孙仲云婉惜地说:“你怎么要当政治犯?值不值哟!”

 

现在孙仲云心中几无牵绊地走向了自己的铺位,因为他知道与自己声不同、气不投的万人和小撒弥是不会再有热情的话儿对自己说了。不过江湖人士万人还是有奉劝的话要对孙仲云说。所以他等孙仲云靠墙坐下后就说:“那位兄弟,你这个政治犯也是口出祸端吧?你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你值不值?当政治犯有什么好处,不但没好的吃没好的穿、没好的玩及没人尊重,却反而容易被判重刑。再说你就是不要命地说又能怎么样,共产党还是共产觉,难道他就不存了?

孙仲云本想闭目养神,以嗤万人等苟且之徒。但当他想到“重刑”,就想起刘卫国之死,进而就开口向万人问道:“这位大哥,你已被泡了多久?”

 

万人瞅着孙仲云大笑着说:“哈哈!我看出来了,你害怕的不是被判刑,而是跟大家一样害怕的是被无限期的泡。”

孙仲云没在意万人所说非所问,因而就一一打量着舍房里的其他人问:“你们中谁泡的时间最长?还没有人染上肺结核吧?”

孙仲云本以为自己的问话很正常,不会惹人生气。可殊不知小撒弥立马就对他嗤之以鼻地苦笑着说:“嗬!”你刚进来就担心起自己会被染上肺结核了?你太可笑了!所有进来的人第一担心的是自己会被无限期的泡。你问问他们大家都宁愿轻罪重判、甚至是无罪也判,只要能尽快地脱离看守所。没有尽头的泡比无期徒刑还可怕,因无期徒刑可以借劳动来活动筋骨跟多见见阳光、同时也比较能吃饱;而泡在看守所里就不同了,犹如被凌迟一般。”

 

孙仲云见自己的问话给舍房里的所有人都带来了恐惧和哀伤,因而就假装困倦不堪地靠着墙闭上了眼睛。接下来还好,大概是声不同气不投的原因吧,此后就没有人找他说话了。可是不久,闭目求清静的孙仲云又烦心了,因为他突然想起了看守所里的另一个江湖规矩,“扣钵”。他想若按规矩,将看守所配给自己的头三餐瓦钵饭奉献给老大万人,那岂不又是薰靡莸荼、谬种流传了吗?

 

就在他不时地斟酌着与万人的周旋度时,开晚饭了。

所幸孙仲云这次多虑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他的晚餐,由此就没有“扣钵”一说。

由于第二天饿得头昏眼花,所以开早饭时孙仲云端起饭钵来就吃,全然把“扣钵”的规矩撂到了一边。不过老大万人也没有找他这个敢于当政治犯的人的麻烦。

 

早餐后不久就有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看守来传孙仲云去办公室。出舍房时,由于孙仲云无意间看见有几个狱友在盯着他皱紧了眉头,所以他就认为自己此去有大麻烦。可殊不知却大谬不然,老看守并没有红眉绿眼地唬他,更没有伧俗地对他击上一掌或是踢上一脚,相反办公室里的氛围似乎还有些温和。

孙仲云的观察属实,老看守一边往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一边用关照的语气对他说:“你被扣钵没有?”

孙仲云望着老看守摇了摇头。

 

老看守没往下问,他而是慢慢地掏出烟来、再慢慢地点燃后才慢悠悠地指着办公桌上的一个装进尼龙网的由报纸包成的包裹对孙仲云说:“有人给你送来了洗漱用具,你拿上快回去。”

孙仲云身后的舍房门刚一关上,渴望着香烟的狱友们就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了。孙仲云对狱友们的如饿殍一样的举动并不反感,因此他就回到自己的地铺上坐下来当着大家的面爽性地打开了包裹。包裹里果然有几包大前门香烟,但眨眼间就被众人抢走了。众狱友在鸡飞狗跳般地争抢香烟、在连呼香烟牌子好时,孙仲云就接着察看包裹里的其它东西。当他取出洗漱用具、遂又看见一件白色新背心及一件崭新的海魂衫时,其心不由得“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膛来。

 

果然孙仲云的心跳是有某种感应,因为接着他就在海魂衫里看见了晏艳写给他的一张纸条。

仲云哥:我听华新说看守所里的人很凶,你不要跟他们硬碰硬,这几包烟希望能帮你与恶人们改善一些关系。仲云哥,你心要放平静,我想这样能帮你抵抗肺结核病。我一直在牵挂您,仲云哥。自从认识了您,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已安身立命了,即使是垮下来的天埋殁了我,其心也甜也有了归宿。诶!李大妈累倒了,华新要过几天才能来看您。晏艳书。

 

看了晏艳的信,孙仲云既义形于色又心情沉重情绪低落,因此他便头靠着墙静静地淌下了泪。。

时光一天天过去,不久就进入了三伏盛夏。虽然饥饿、闷热、蚊叮及尿臭而使舍房里的日子痛苦难熬,但孙仲云将这样的境遇当成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来磨砺自己。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此后暑热逐渐退去,从而进入了初秋。时至此,舍房里的人已去的去来的来换了几个,因此孙仲云的铺位也移到了排排铺的中段。

禁闭的时间长了,孙仲云厌烦了借思索政治问题来消磨时光、转而是拾起了多年前就开始琢磨的工程问题来打发光阴。

 

他琢磨的第一个工程课题是怎样才能使桥梁的跨度达到有里程碑意义的长度;第二个课题是交通隧道能不能用大钻一钻而就。

由于有革新二项工程的繁多奇思妙想和乐此不疲的干劲,所以他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心无旁骛,直到秋天过去,阴霾气象多了起来,他想念家人的愁苦之情才爬上了心头。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正当心情与天色一样灰暗的孙仲云席地而坐、头靠着墙瞑目想象着普希金笔下的西伯利亚流放地的残酷生存环境时,突然刚关上半个小时的舍房的门又打开了。此次开舍房门并没有送来新犯人,只有老看守一人。老看守一进屋就径直指了指孙仲云说:“喂。快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

一时间里孙仲云发了愣,因为他对老看守的话似懂非懂。因此老看守提高了音量又对他说:“你还不走干什么?你想在看守所里过年?快收拾东西走,外面有人在等你。”

 

现在孙仲云虽然已明白了自己十有八九是获得了释放,但他并没有激动,而是呆滞地朝狱友们看去。因此老看守又对他说: “你还想吃了这里的午饭才走吗?快出去吃点好的……”

孙仲云开始快速地收拾东西了。不过他在打铺盖卷时却又放慢了速度。他为何如此?原来他一叠被子就想起了晏艳。他又为何如此?原来被子是晏艳所送。

当急于想知道是谁在处面等自己的孙仲云径直朝看守所大门走去时,老看守却大声地将他呵止住了。随即他不声不响地跟着老看守走向了办公室。

 

孙仲云这次进办公室没有按规定站立在屋中央,因为老看守破了规定,叫他在一张靠着墙、对着办公桌的条椅上坐下。

接下来老看守露出了长辈的慈祥,他一边伏案填写着释放被拘押者的文书、一边神情愔愔地向孙仲云问道:“年轻人你参加过武斗吧?”

老看守估计到孙仲云不会回答自己的问话因而就忙着写完了一行字后又说:“年轻人,你不要害怕……我大儿子也参加了武斗;不过他死在武斗中了。”

孙仲云感受到了老看守的慈祥、更感受到了老看守的悲伤,因此他就想不顾贻笑大方地安慰对方。可是他欲言又止,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派别这个问题。

 

由于不知道老看守是何派,也不知道老看守死于武斗中的儿子又是何派,所以怕弄巧成拙的孙仲云就只好怜悯地凝视着老看守的花白双鬓发呆。

 

沉寂了一会儿后,仍在伏案书写的老看守突然语重心长且又是声音飘渺地又对孙仲云说:“年轻人,出去后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别只顾着发牢骚。你的事可大可小,若小就稀里糊 地出去了;若大也稀里糊涂地被判刑或是被无限期地羁押。诶!想起来了,前两天又按节前要判处一批犯人的惯例,又枪毙了三十几个,布告已张贴在大街上了。这次枪毙的罪犯与往 一样,反革命犯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只有两个 强奸犯、一个贯盗犯。我说这事的目的是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你们年轻人是体会不到父母失去了儿女的痛苦。这次枪毙的一个大学生就不顾他父母的痛苦,他本身就因负现行反革命罪 而岌岌可危,但却还要当着审讯他的审讯员撕 毁毛主席语录。”

 

 老看守言语到此,突然眉头一皱,表现出后悔自己把话说多了的样子。因此他懒洋洋地朝孙仲云挥动起了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由于老心惊胆颤地想着大学生因撕毁语录而被枪毙之事,所以当看守所的大门在孙仲云身后吱呀作响地关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出了看守所。

 

来到处面天地的孙仲云并没有重获自由的喜悦,他反而是忧郁地回头看了看看守所那厚重而深沉的大木门。现在他看清楚了,看守所处在靠近山隅的一片落寞氛围很重的民居区中,其看守所的主要用房是过去有钱人家的大宅第。由于他与生俱有轸恤重体力劳动者的品质,所以其目光一下就落在了大宅第的用青石砌成的高大围墙上了。

接下来孙仲云刚往看守所的右边走了几步,他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两边全是高大围墙的大巷里。这是一条宽约三米、只有围墙没有门户、且又因有小弯而见不到端头的大巷。这条大巷像一条时光口袋,沥淌着岁月的苍桑。孙仲云一惯将岁月的苍桑看成前辈劳动者的苍桑,所以一路前行的他老是一边用目光抚摸灰色的高大围墙、一边拟想出前辈们一颗汗水甩八瓣的劳苦场景。

 

渐渐的孙仲云的步伐越来越慢了,因为这时他发现阒无一人的大巷涟滟着隽永的时光。

一触碰到时光,心有创伤、心忧天下的孙仲云开始抬起头来惆怅地打量起一处处墙头上的败草及一条条从墙内伸到墙外来的寒枝来。接下来怅惘的心情又使他埋头注视着地面上的大遍落叶来。就因为埋头而行,所以他没发现自己已顺着巷子向右拐了一个约四十度的弯。此后他依然是埋头而行。可是不久,他突然站住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前站着一个人。当他抬头向前一看时,刹那间他惊得张口结舌。像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惊喜无比地叫道:“肖——肖老师,原来是您在等我?”

    随即孙仲云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

肖老师微笑着没说话,而是上前来忙着要帮孙仲云扛铺盖卷。然而孙仲云赶忙后退两步说:“老师你快站远点,被子里虱子多,我自己扛。”

肖老师虽是站着未动,但她却溢笑地对到仲云说:“欸!你瘦了。不过你也像成人了,看,上唇都有青茸了。”

 

对于老师的话,孙仲云很少腼腆,因为他在注意老师那清冽的微笑。由此,他发现老师少了些过去的哀丧,转而是有了些自信的微笑。随即老师的微笑使他不由得一下就想到了老师与罗炳奎的婚姻之事。这时尽管他从老师的清冽微笑中感觉出老师的婚姻并没有坠溷,但他的心仍有些志忑。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问问老师的婚姻之事时,肖老师已开口说:“孙仲云。你怕老师染上虱子?那我们就快走吧。”

 

出于礼貌和好奇,刚一启步,孙仲云就急急地向老师问道:“老师。您是怎样把我救出来的?”

肖老师含着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孙仲云。你是在想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还会有能力救你、是吧?

“没——没有。”孙仲云吞吞吐吐地吱应了一声。

肖老师侧头看了看孙仲云,遂仍是微笑着说:“公、检、法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我父亲的一个学生的父亲是分局革委会成员,我去找了他。”

 

“喔——”孙仲云带着对老师的感激而自言自语般地说:“难怪老看守说我的事可大可小,自有了运动,也难怪老百姓就爱说‘鬼的胡子都是人栽的’这句话。”

孙仲云刚一有些舒心,他却又猛地蹙着眉说:“老师。肖伯伯还好吧?”

问话前一刻,孙仲云就已在忐忑地观察起老师的神情。现在他见老师低下了头,于是就闭上了嘴。稍许后,肖老师抬起头来先是表示歉意地看了孙仲云一眼、遂才凝视着巷子的前端低声地说:“我父亲已去世了。”

 

肖伯伯在运动中去世,这基本上是孙仲云预料中的事。因此这时他心中全是悲痛而没有什么惊讶。随即他想到的是如何安慰老师,而不是假惺惺地对肖伯伯的死感到惊讶及问东问西。有了这样的安排,他开始细心地观察起老布的神情及步态,其目的是要在恰当之时将话题引开。

还好,使人拘谨的氛围没持续多久,因为肖老师很快就侧头看着孙仲云关心地说:“仲云。你在看守所里没被打吧?”

 

孙仲云赶忙说:“没有。没有。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进了看守所的?”

“李华新告诉我的。”肖老师说。

“你们是怎么见上面的?”孙仲云问。

孙仲云刚闭上嘴且紧接着又恍然大悟地说:“诶!老师,是不是学校复课了?”

 

肖老师捋了捋思绪说:“从这个月月初起,学校天天都炸开了锅。不过不是复课,而是要全体中学生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要上山下乡。”

“什么上山下乡?”孙仲云不解地问。

肖老师说:“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懵了一下的孙仲云想了想说:“什么?知识青年?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学生也算有知识吗?毛主席不是说过‘现在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吗?到底谁教育谁?谁该接受谁的教育?嘿!我老在替国家愁怎样解决积压了几届学生的问题,可殊不知我白操了心,毛主席一个号召就将学生们一扫光了。真是没想到这事可以倒退着办,把城里的学生赶到农村去抢吃农民的饭。这真是无本生意。”

 

由于感叹深深,孙仲云话音未落就侧头苦笑着看向了老师。恰巧,这时肖老师也侧头看向了孙仲云。因此肖老师就仓猝而笑地对孙仲云说:“上山下乡还真是一个解决劳动力过剩的好办法。不过这是好办法吗?”

“这显然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孙仲云接着老师的话说。

这时肖老师却变了脸色,她认真地说:“孙仲云你可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说我们劳动力过剩,因为我们的政策从来就是不容人置喙的。”

为了不让老师担心,孙仲云立马就说:“老师您放心,我知道这句话会给自己惹大祸,是不能说。”

随后肖老师又变轻松了,她微笑着说:“孙仲云,前段时间你本可以在家里练练小提琴嘛……我听李华新说你去他们那里筛鹅卵石了。”

 

孙仲云听出老师的话对自己有种殷切的希望,因此他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老师的话。然而还好,就在这时他们走完了落叶一遍的巷子而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

此路口向左顺石梯而下是通往区大街、向右登石径而上是去向南山山麓。就在孙仲云踏上左边的道路时,像有计划的肖老师果断地指着右边山坡上的石径说:“孙仲云,走这边清静。”

孙仲云站下来不解地说:“老师。我回家该走这条路。再说你回家也该走这条路好呀。你爬坡不怕累吗?”

 

停下来的肖老师先是一笑,遂才微有叹息地说:“仲云,你先到我家去一趟。我父亲叮嘱我一定要将他的小提琴交到你手里。也就是我父亲要将他的小提琴赠予你。”

一听老师的话,孙仲云手心出了汗。因此他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配吗?”

“配!我们快走吧;走山路清静。”肖老师边说边就登上了石径。

登上山坡,展现在肖老师和孙仲云眼前的是南山山麓前南北走向的丘陵长廊。冬天里的农舍落寞孤寂、阡陌田畴潇瑟冷清。当孙仲云跟着变得沉静了的老师向右转而踏上逶迤向南的乡间石板小径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完全清楚老师跟罗炳奎的关系。不过因恐老师嫁给了罗炳奎,所以他心中忐忑,从而屡屡欲言又止。

 

沉默行走中,他久久盯着老师那在静谧田野中的倩影时而惆怅时而义愤填膺。渐渐的他的心走进了轸恤老师的种种暇想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心中一惊,遂偷偷摸摸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了龌龊思想。由于只顾着鞭笞自己的灵魂,他忘却了躯体,从而脚下一滑,右脚插进了冬水田里。

孙仲云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狼狈程度,肖老师已转身回来帮他了。蹲在田边的肖老师一边用田里的水洗去学生鞋上的稀泥、一边笑望着在旁边洗脚的孙仲云说:“你这么久不说话在想什么?你想得太入神了吧?看,脚都掉进田里了。冷不冷?”

 

此时大概是孙仲云的头脑没有了活动,所以他张口就说:“老师。我在想您结婚没有。”

肖老师先是一愣、后是脸泛红,最后才恍然大悟地说:“没有!没有!我听了我父亲的活,没与罗炳奎结婚。”

暗暗松了口气的孙仲云说:“那是当然,我们决不能输掉精神,哪怕是死。”

肖老师对孙仲云的话似懂非懂,因而就有点窘臊。不过她反应快,遂一边掏出手娟来擦学生的湿鞋、一边瞟着正在用被卷擦干脚的孙仲云说:“孙仲云,鞋擦不干怎么办?”

 

抬头看清情况的孙仲云内疚不已地说:“哎呀!老师怎么用你的手绢来擦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说话间孙仲云已从老师的手中拿过了自己的鞋。随即他穿上湿鞋就率先走了起来。当穿过田埂,来到一个土坡前,孙仲云就放下铺盖卷而爬上了土坡。土坡上有一个围着一株柏树而囤的稻草垛,孙仲云就是冲稻草垛而去。来到稻草垛前,孙仲云先是驾轻就熟地从稻草垛的中心处抽出来数把干稻草,遂再利索地多次换用干稻草来将湿鞋搌干。一番忙碌后,孙仲云方才穿上垫上干稻草的湿鞋下了土坡。现在孙仲云的脚上是很邋遏,但他却矫显出意气风发。

 

重又前行不久,肖老师和孙仲云又沉默不语了。不知穿过了多水田,绕过了多少山湾,走过了多长的石板路及翻过了多少个土丘,当肖老师和孙仲云又爬上一个大土丘时,他俩几乎同时站立了下来。随即孙仲云兴奋地指着三百来米处的右前方对老师说:“老师看,那是我们的学校!”

肖老师望着学校沉默了一会儿后就一边往土丘下走、一边低声地说:“孙仲云你想念学校了?”

孙仲云见老师的话音中带着哀伤,因而就装耳聋没说话,因为他怕在此时谈论起学校,大家都会心里难过。

 

不过稍许后,肖老师又说:“真没想到,自运动中一别,我就再也见不到董明明、杨娟、黄晓玲及杨长江等同学了……我听说杨长江同学死得很惨,他是被两辆卡车给搓死的……”

孙仲云本想接着老师的话再说说梁鹏、赵文和及胡英才的事,但他见老师已在哽咽,因而就耷下头闭上了嘴。

好一阵沉默的行走后,肖老师和孙仲云几乎同时抬头向右前方看了去,因为这时他们都感觉到自己的学校已近在咫尺。然而肖老师马上就说:“孙仲云你听见学校的嘈杂声没有?我们绕开学校走。”

 

尽管孙仲云已表示了同意,但肖老师还是接着又说:“现在学校比较乱,大多数同学都对上山下乡当知青的事表示忿忿不平并时常吵闹,连军宣队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学生们的火气。”

随后师生俩绕过学校朝右前方向斜插而去,大约半小时后,穿过了无数农田的他俩来到了杨柳街上。这时虽正值晌午,但一因学校继续衰落而无学生光顾、二因是阴沉潮湿的冬天,所以杨柳街上是异常的冷冷清清。当孙仲云无意中看见寂寥街边上的那只标志着亲人、朋友可书信相连的邮政信箱时,他不由得先是悲戚地想到了自己此生与杨媚已无书信缱绻之幸福;遂又心中一颤,仿佛看见了杨媚、黄晓玲、董明明、杨江及梁鹏、赵文和等同学在杨柳街上追逐嬉戏;随后有着锥心之痛的他由于老是不能从同学们芳华即逝的悲伤中走出来,所以就蓦地大叫道:“凭—什—么?”

 

瞬间里,肖老师被孙仲云的近乎癫狂的吼叫声惊得倏地转身面对着学生发呆地站住了。见老师发愣,有所清醒的孙仲云赶忙说:“老师我觉得自己苍老了。”

肖老师想了想后再笑着说:“你都苍老了?孙仲云你是成熟了。你是男子汉了。我知道你心中在轸悼死去的同学们;假以时日,千秋义士啊!”

孙仲云虽然也觉得自己有一些老师所说的义薄云天的品质,但因羞于无拳无勇,他就急忙岔开话题,装出惊讶的模样说:“嘿!不知不觉已晌午,老师您饿了吧?”

 

肖老师知道自己刚才赞美学生之语使学生难为情了。因此她就马上一边朝杨柳街上唯一的一家面馆走去、一边笑盈盈地对孙仲云说:“是吃午饭的时候了,那就快走吧。”

老师径直地走进了面馆而孙仲云却在面馆的大门前站立了下来。老师在开票老头的柜台前付钱买面时,孙仲云仍立在门前哀伤而又心潮起伏地将冷清面馆里的那一张张曾是自己与同学们欢聚之地的柏木方桌心心念念地逐一观看起来。神思恍惚中,他看见了一大群死去了的同学们在面馆里欢叫着评论麻辣小面跟酸辣凉粉的味道场景。当他伸出手去抓杨娟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将他唤回到了现实。

发出响声的是开票老头。起身站立的开票老头似有满腹怒气地盯着孙仲云大声嚷道:“喂!站在门口的那位毛生席的红卫兵吃不吃面?你在当农民受罪前还是进来吃碗城里的好味道面吧。”

 

孙仲云一下就感觉出开票老头对国家有极大的怨气,因为在当下,如此完整地称呼人的身份是特别的酸溜溜。鉴于此,孙仲云就一边朝老师落坐的桌子走去、一边似笑非笑地对开票老头说:“老师傅你在挖苦谁?”

开票老头一击桌,遂气呼呼地说:“没有毛王席的红卫兵了、只有毛主席的知青!妈的!我有四个子女,全是知青。万万没想到我千辛万苦才跳出了农村、而我的儿女们却又当了农民。暂不说谁来给我养老送终,我只问我这点工资怎么来负担几个知青。羞死他家先人,高中生、初中生也算知识份子吗?”

“所以你就借我来挖苦国家甚至是政府?”已坐下来的孙仲云故意气息奄奄地问开票老头。

 

开票老头又一次发火地说:“我挖苦谁了又怎么样?我就是要……”

然而开票老头慌张地闭了嘴,因为他害怕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转眼间开票老头就一边抓起柜台上的报纸、一边大声向厨房里的炊事员吩咐道:“来了位知青,这两碗面猪油放多点。”

餐毕,肖老师出了面馆不是只顾着向前走,而是看了一眼孙仲云就学着开票老头的腔调说:“来了位知青,这两碗面猪油放多点。”

孙仲云被老师的话给惊了一跳,因此他就展开笑容向老师看了去。不过他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因为他从老师的湿润眼眶里一眼就看出老师活泼是假、辛酸是真。为了不使自己骤然失笑的神情给场面造成尴尬,因此孙仲云就就赶忙说:“老师,您觉得今天的面是不是真的油水多了一点?”

 

专注着公路前方的肖老师微笑着说:“不知道,因为我极少进这家面馆。”

由于孙仲云认为与老师在公路上并排而行最好是少冷场,因此他就信口而说:“真没想到老人家有‘上山下乡’的高招。这高招不仅一下子完全解决了多年来积压的劳动力过剩的问题,且还大大的赚了一笔。想想,一千五百多万的知青到农村去剐农民的饭吃,这要省下多少粮食啊!不过这些粮食肯定进不了城里百姓的口,因为又会拿去支援国际叫花子日成同志跟哈哈先生。中国人民无比悲哀啊!自己被强迫忍饥挨饿地支援了外人、却还不敢吭一声,只有逆来顺受。”

 

肖老师本要马上接着学生的话发出几许感慨。但她见孙仲云的胸脯气得一起一伏,于是就没有开口。一会儿后,她见学生压住愤慨、转而是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时才说:“仲云,我们哪有什么粮食来省,本身就是叫花子没有隔夜之炊。私下传说,我国的国民经济已濒临崩溃。最近玉米也当细粮供应了。这还罢了,粗粮细粮无所谓,只要不断炊。使人气愤的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吃苦耐劳的四川人却被东北人骂成懒猪。当然这不能怪东北人要骂我们,因为他们也不够吃,而我们却还要去分他们的粮吃。”

孙仲云一惊,气愤地说:“我们天府之国,怎么还要吃东北人民的粮食呢?这岂不怪哉?”

 

肖老师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说:“最近国家用火车从东北运来玉米支援我们四川。有人在列车车厢里的玉米堆里看见了‘支援四川懒猪’的纸条。所以说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之说是有依据的,因为粮食倒着运了。由此可想而知,东北老百姓就更苦了啊!”

“哈哈,好玩,就这样日理万机,粮食倒着运?"孙仲云不禁苦笑着说。

 

孙仲云的使人万万想不到的话使肖老师大吃一惊。因此肖老师就既惊惧又发愣地盯着学生说:“你在说谁?”

像赌着什么而毫无惧色的孙仲云捋了捋思想就英勇地说:“实事求是,我从不迷信谁。要没有他作怪,就没有文化大革命运动……就不会死那么多的学生及工人的武斗……就没有“‘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后的一切荒诞不经之事……”

这时肖老师虽然有些高兴,但她却紧张地打断学生的话说:“嗨!你快闭嘴。你怎么在替刘少奇说话?”

 

孙仲云停顿了一下后又说:“可恼的世人人云亦云。其实官越大越自私,刘少奇栽了,他上去了。不过用各个击破的原理来推断,我想总有一天他也会被人医治。这个道理很简单,为什么对于国家机构来说是旁门左道的文革小组的气势却远在国务院之上呢?这说明还在斗呗。老人家所说的党内最大的机会主义者会是谁?我想不会是刘少奇吧,因为刘少奇已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派。那么这顶党内最大机会主义者的帽子该由该来戴呢?当然这要一个人物级身份的人来戴。四下瞧瞧,除老人家、刘少奇之外,还有谁算得上人物?”

 

不知是找借口来岔开孙仲云的话题、还是真要向学生咨询事,肖老师突然说:“仲云。近来我在学校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学生都将毛主席之称谓改成了称呼老人家?”

孙仲云不想在这事上多费口舌,因而就匆匆地说:“我不知道。我是跟着郭永泰、李华新他们改口的。老师别再琢磨人们改口之事,老百姓心中有杆称,这样的历史已行成,谁也不能将其改变。”

肖老师犹豫了一下后又说:“不少老百姓已心知肚明……诶!仲云看,快到学院了。”

 

孙仲云见老师不是走向公路左边的教师家属区、而是横穿过公路走向了公路右边的教学区,于是便惊奇地说:“老师,您……”

孙仲云本是想提醒老师分神走错了路。但刚张口,他才猛然意识到老师原来的家可能已没有了,因为她的父亲是牛鬼蛇神,其家被抄。

果然,孙仲云还在自嘲自己的自以为是时,肖老师已指着音乐学院的大门说:“仲云。运动开始不久,我们就搬家了;没错,走这边。”

 

荒废了两年多的音乐学院落落穆穆、门可罗崔,一眼看去如世外之地。孙仲云跟着老师一路踏着被枯枝败叶载道的道路朝一所灰蒙蒙并又死气沉沉的像礼堂一样的房子走去。刚靠近门窗残缺破烂且又污渍斑斑的大房子的门前,孙仲云就惊讶而又担心地盯着老师问:“老师您现在的家在这里?我担心你住在这里不安全。这是一座什么房子?这房子使人感到恐惧,它像被魔咒封箍了千万年似的。”

然而肖老师却微笑着对孙仲云说:“我住在这里很安全、特别是心灵上很安全,你进去看了就知道原因了。这座房子在运动前是学院的演奏厅。自我父亲去逝后,苦难使我似乎也有了些用心灵去摩挲西方古典交响乐的灵魂,这从而就使咱相信演奏厅的光焰不但不会被扑灭,而是会是天长地久。”

 

“我是说这里的环境安全吗?”孙仲云又一次关心着老师说。

肖老师回头朝学生绽放出欣慰之笑说:“你进了屋就知道了。”

老师的话及回眸一笑使孙仲云对灰蒙蒙的演奏厅产生了一些神密感。因此他刚跨进屋就站下来匆匆地对演奏厅的前半部观察起来。然而他所见到的情况使他更加替老师的人身安全担忧了,因为偌大的屋空荡寂寥,犹如废墟。

 

就在孙仲云准备走上演奏台一看时,他听见了老师的呼唤声。肖老师之所以用呼唤的方法来联系学生,原来这时她不仅已走到了演奏厅的尾部、且还在与一位头发花白的优雅女土交谈着什么。如此一来,转过身来一步步走向老师的孙仲云才看清楚了演奏厅的尾部有一排用旧木板搭建的简陋住房。由此他才明白了老师不担心自己人身安全的原因是她不是一个人独住,而是还有几个邻居。出于要对老师的安全把把关的思想,走向老师的他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数数那排横贯整个房屋的木板屋有几扇门,也就是数数老师有几个邻居的事上来。

 

孙仲云在快靠近老师时,他才猛然感觉到老师与优雅女士的谈话显得有些躲躲闪闪,其形态像是在谈论自己似的。鉴于此,心中直跳

的他就偷偷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位花白华发的优雅女士。随即他看出了优雅女士其实一直在慈祥而又目光闪闪地观察着自己。

现在孙仲云认为老师在优雅女士面前鼓吹了自己什么,因此就一下有些脸红了。不过还好,他脸刚一红,无意中就看见优雅女士手中握有一块用于煮饭的木柴。有了这一发现,他就边转过脸朝木板房门前的那一个个用烂搪瓷洗脸盆和泥巴做成的柴禾灶看去、一边恭敬地向优雅女士问道:“老师,您正要煮饭吗?”

 

这时肖老师已看出自己的学生因拘谨而出现了笨拙而又有些滑稽的举动。因此她马上就忍俊难禁地给自己父亲的同仁优雅女士和孙仲云俩相互作了介绍。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学生会在音乐教授、自己父亲的同仁面前手脚无措得难受的原因吧,肖老师一作完介绍就立马走向了自己的那间木板房。

孙仲云跟着老师刚一跨进老师的木板房却又立马退出了屋,因为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染上了不少虱子的被卷不能搁在老师的屋里。当

孙仲云将被卷搁在门外再走进屋里时,微笑着的肖老师已将一把藤椅摆正,以示接待他。

 

不等学生多打量自己的陋室,肖老师就拍着藤椅的靠背说:“仲云快坐下来休息。被子就放在那里,我来洗。”

    “我拿回家自己洗。”心有旁骛的孙仲云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端详起眼前的藤椅来。

孙仲云坐下后就气色阴鸷地进入了冥想状态,因为他从这把藤椅上既想起了那晚自己和杨娟在老师家作客听音乐的情景、其脑海里也浮现出那晚老师在她父亲面前的小鸟依人的幸福景象。一想到老师已茕茕孑然,孙仲云就避开老师而偏头面对着大门,因为他快涌出泪了。

 

肖老师似乎察看出了学生的悲伤,因为她没将倒好的开水给孙仲云端上,而是在五屉柜上磨蹭时间。一会儿后,肖老师怕冷了场,于是就将开水给学生端了上去。同样是担心冷了场的孙仲云这时也回过头来朝老师看了去。然而孙仲云的这一看却又使氛围凝重了,因为他看见了木板墙上的肖伯伯的遗像及端放在五屉柜上的肖伯伯的骨灰盒。望着骨灰盒的他正欲悲戚地发出感叹,但因突然考虑到了老师的心情就一下闭上了嘴。

 

接下来就在孙仲云忙匆匆地思考着该与老师谈论什么话题才好时,肖老师已开口说:“仲云,你这次来,我这里连一块糖都没有。”

已对老师感激不尽的孙仲云一心急,就笨拙地说:“我不吃糖。我不吃糖。我又不是小孩。”

孙仲云的笨拙,引得肖老师一边低头微笑一边走向了自己的小床。当坐于床沿的肖老师刚一张口欲说话、慌忙着要补拙的孙仲云却已随口说:“老师。刚才与你交谈的那位雅女士是什么教授?她也是牛鬼蛇神吧?”

 

肖老师微笑着说:“她是学院的长笛手。住在这里的人除了我都是牛鬼蛇神。”

“诶!真好。”孙仲云若有所思般地应了老师一声

肖老师不明白学生为何如此感慨,于是就问:“仲云。你为何有这样的感慨?

 

孙仲云笑了笑说:“国家穷了,老百姓就这副德性,过去我老认为搞音乐的人太划算了。譬如就拿吹长笛的人来说吧,他们靠吹一根轻飘飘的笛子其日子就远比汗流浃背的工农过得好。后来我的这个观点改变了,因为我在交响乐里觅到了人的不可战胜的精神力量。由此我也就想到了一件事,为什么毛主席要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换言之知识越少越好唬、越好诓呗。不过事不遂人愿啊!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中学生已心向身份为知识份子的牛鬼蛇神了。”

 

孙仲云话音刚落,肖老师就站起来感激地说:“仲云。我正要说即使在运动初也并非每个学生都会被诓之事;抄家那一夜,若不是有个红卫兵在抄家的前一刻来给我们通风报信,我父亲的那几件宝贝肯定是毁于抄家运动中了。”

由于有些激动,说话间肖老师已大步朝屋角的一口大木箱子走了去。这虽是一口作为临时之用的粗糙木箱,但肖老师却是激动地打开了木箱。随即肖老师从木箱里取出父亲的小提琴来走向了屋中央的小圆桌。肖老师刚将小提琴放于小圆桌上却又改变主意、将其抱起走了两步后就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随后她又走向了大木箱。这次她从大木箱里搬出来了一台手摇唱机。由于一是喜悦、二是想让学生尽快知道自己此时在干什么,所以她快速地将手摇唱机搁放于小圆桌上后、就又奔向了大木箱。肖老师第三次从木箱里取出来的东西有些奇怪,是一个扁形的布包裹。

 

在孙仲云盯着布包裹感到纳闷时,来到小圆桌前的肖老师已一边打开包裹、一边喜滋滋地说:“仲云。我们来欣赏古典名曲。这些古典名曲是我父亲的珍藏。”

原来包裹里是一摞赛璐略璐唱片,这无虞之喜使孙仲云难禁喜悦地叫道:“啊!这么多?全都是像《命运交响曲》那样的世界名曲吗?肖伯伯真富有,这才是精神原子弹。”

“不是原子弹,是精神食粮,是精神家园。”肖老师笑咪咪地说。

孙仲云也笑着佯呈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对!不是原子弹。原子弹只知道杀人。

 

这时肖老师不仅已将手摇唱机的发条上好并已拿起一张唱片来边看边对学生说:“仲云。我们来欣赏莫扎特的名曲吧。”

大概是认为世界名曲都悲壮的原因吧,孙仲云不禁显出哀伤的面容说:“莫扎特是什么人?”

肖老师一边将唱片放于唱机上、一边笑盈盈地对学生说:“仲云你别叹息,欣赏了名曲后我再给你讲莫扎特是何许人。总之莫扎特是跟贝多芳齐各的音乐巨孹。好,穿云裂石之音奏响,瞑目聆听、陶醉吧。”

 

渐渐的、孙仲云的思绪在音乐中飘旋起伏了。不久他的面颊、额头、眉臂及大腿的毛细血管有了一阵阵的酥麻感。当这如带有电流的酥麻感传导至心脏、手指尖及脚趾尖时,他一下觉得自己的灵魂穿过了一遍静谧的时空而来到了宁静的另一个世界。然而这使人心向往之的美丽世界并没有使他乐不思蜀,因为他的心一直牵挂着他来时的那个世界上的人们的苦难。因此他的心灵就一直跟随着哀而不丧的音乐起起伏伏、心潮澎湃。他心飘旋伏下时像是在祈祷、扶摇直上时又像是在怒问天公。

 

在时而怅惘、时而义愤填膺的作用下,当孙仲云倏地升腾起豪气干云的气派时,他突然感觉到坐在自己左后侧的老师将她的头落在了自己的左肩上。如此情形使孙仲云既紧张又慌张,因此他首先就想到了要用挪动一下身子的办法来唤醒老师。但一瞬间他就取消了此主意,因为他猛然心疼起命运不济、茕茕孑然的老师来。

 

之后孙仲云不仅如此,且还想到了自己要像甘霖一样的温存老师。有了这样的心,他就装着仍陶醉在音乐里,对身处之事浑然不知。曲尽后,肖老师的头慢慢地离开了学生的肩头。这时肖老师反倒是没精打采了。随后她看了一眼五屉柜上的小闹钟就缓缓站起身来说:“仲云,你该回家了,看,已四点钟了。”

然而孙仲云坐着未动,因为他发现老师情绪不好。因此他就装出意犹未尽的模样说:“老师。我还想欣赏。”

 

肖老师似乎看出了学生想慰藉自己的思想,故尔就微笑着语气坚决地说:“仲云,该走了,现在交通不正常,我担心你赶不上轮渡。” 

“我可以搭乘车渡嘛。”孙仲云边说边起身去换唱片。

然而肖老师却上前去一边收拾唱机跟唱片、一边含着笑说:“仲云。这唱机跟这一摞唱片也是我父亲送给你的礼物。我想这手摇唱机正适合你在农村用。”

“这太好了!我有了最懂、最喜爱我的音乐作伴了!”呼叫中孙仲云感慨得愣住了。

 

打着包裹的肖老师见学生没有了下文,于是便抬起头来看着孙仲云说:“你怎么不说了?你有了你最懂最喜爱的音乐作伴是‘一览众山小’了吧?”

孙仲云拧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说:“岂止。听着诸如《命运交响曲》之类的心在天下苍生、德高煌煌大义凛然且又是发奸擿伏的世界名曲,我就骄傲地有了视死如归的精神。真好!这些世界名曲使我拨云见日,从而知道了世界还有另一面。”

这时的肖老师虽然喜形于色,但她还是催促道:“仲云不早了,快收拾好东西回家。我正在愁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携带呢?"

 

然而孙仲云却接着自己刚过的话题说:“老师你懂不懂文艺复兴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对文艺复兴之译有疑问,也就是说它翻泽不准确。”

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唱机、唱片及小提琴的肖老师匆忙地说:“仲云你提的问题太稀奇了,还没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你还是快想想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拿吧。”

由于怕自己的稀奇提问会被老师误认为矫情,所以孙仲云略有思考后就立马抱起圆桌上的那摞唱片走向了屋外。来到屋外的孙仲云手脚很麻利,只一小会儿功夫,他就用他那生满虱子的被子将唱片妥妥贴贴地包裹好了。

 

孙仲云动作迅速连贯,他不仅一抬胳膊就将被卷背上了、并还眨眼间就已转过身来对老师说:“老师。我背上被子就不进屋了,请您将小提琴及唱机递给我。”

不知是不要老师手负重、还是想自己显得雄壮,孙仲云一下从老师的手中接过小提琴及唱机来就雄赳赴地说:“老师。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战士了。”

肖老师打量着一手提小提琴、一手提唱机的孙仲云欣喜无比地说: “好!好!尊严屹立!那我们就快走吧,看,暮色将至。

 

临近傍晚的校园虽然是寂寥萧瑟更甚,但知道了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孙仲云不但没有了来时的郁闷心情、反而是步伐有了弹性。由此这一路走去,孙仲云时而用歆喜的目光看一看手中的小提琴及唱机、时而偷偷地观察一下老师的神态。快走出校园时,由于孙仲云担心此后老师的情绪会返回到她以前的忧郁状态,所么就突然刻意喜气洋洋地说:“老师,您桃李满天下……”

匆忙说话使孙仲云很傻,因为他说了半句就没有了下文。不过肖老师很快就明白了学生的好意,故尔便含着无限欣慰之笑说:“当老师就是这点好,桃李芳芳,一生欣慰。”

 

孙仲云恭维着老师说:“老师好、而桃李们却因自贻伊戚给烂掉了。”

肖老师明白孙仲云在斥责运动中的学生批斗、体罚了一些老师的行为,故而就赶忙说:“这不能责怪学生,因为他们要完成自己的政治任务嘛。”

 

孙仲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尽然,我看还是人心灵深处的卑鄙在作祟。举一例吧,我小学六年级时的数学老师就是在运动初被她的乘兴作乐的学生、即小闯将给凌辱亡的。老师姓郭,亡时四十来发;她温文尔雅,似出生书香门弟。她是湖北人,抗战时随武汉的一家纺织厂、也就是我母亲做工的厂迁来重庆安身立命。解放初她在该厂教工人识字扫盲,稍后被调到该厂子弟学校教书。我母亲说,她不羡慕有钱人,就羡慕像郭老师那样的书书气气、知书达理的文化人。然而在运动初,她因在批斗会上被她所教的学生狠狠地扇了耳光,所以当天夜里,她就在自己的家里悬梁自尽了。批斗郭老师的理由荒延不经,一是说她的丈夫是右派份子、二是说她的丈夫在反右运动中悬梁自尽的行为是敌对人民、自决于人民。自决于人民的人就是反革命份子,自然郭老师就是反属了。真的,巧了,郭老师的先生确实也是亡于悬梁自尽。郭老师的先生更有知识,他是建造武汉长江大桥的主要工程师之一。我母亲和父亲每每谈及到郭老师夫妻的死亡时,眼里都泛着一点泪光、心里都悲戚辛酸。我曾几次见我母亲感叹,她说郭老师在给工人们扫盲的那个时期是多么的幸福,因为她先生几乎天天都来工人识字班陪伴她。郭老师真好啊!她从不说假、大、空之话,而总是像父母一样的担忧,焦心工人子弟学生们的未来,说不学好数、理、化,今后找工作就困难。”

 

突然间孙仲云安静了、凝神了,其心绪像是在追忆郭老师的音容笑貌。当他感觉到有一滴滚圆的泪珠终于溢出眼眶而滚落到嘴角时、且又感觉到了有一只手在碰着自己的手。随即他知道自己哭了,也知道老师给自己递上了手绢。为了不让大家都难为情,他便赶忙放下小

提琴来接过了老师递来的手绢擦眼睛。

 

就在两眼一直盯着公路的肖老师在接过学生送还回来的手绢时,她一下看见公路的南边有一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朝音乐学院驶了过来。因此她便急忙呼道:“仲云,车来了,快跑上几步,这可能是最后一班车了。”

 

由于心中有诸多的莫名不安,所么孙仲云一上车就放下手中的东西而扑向了车窗。将上身伸出了窗外的他本想用力地挥手向老师告别,但当他看见微微挥动着手在萧瑟天地中孓然的老师向自己投来的是倚门倚阁的情怀时、便不由得鼻子一酸,遂安静了下来。这时义愤使他气色阴鸷,心中直问着天老爷是不是瞎了眼。当他一声叹息后再细细地看向老师时,老师的身形已模糊了。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该使劲地向老师挥手,以求老师会生活在她的桃李满天下的荣耀中。随即他就一个劲地向老师挥手告别,直至看不见老师为止。

 

 

 

 

 

 

 

三十

 

 

 

 

山城万家灯火时,孙仲云进了城:街上行人稀少时,他走进了自己家的那片居民区。

在潮湿的空气中、昏黄路灯下行走的孙仲云来到牙刷厂的隐隐绰绰的围墙处时,他不由得心头蓦地一紧,产生了揣惴不安的感觉。果然他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一会儿后,他看见自己家门前不仅是死气沉沉大门紧闭、且还屋里没有一丝灯光从门缝透射到外面来。此情形下,他站立在家门口首先是忧心忡忡地祈祷母亲已回家、尔后再忐忑地猜测漆黑的家里会是什么情形、最后才举起沉重的手敲响了家门。他没敲响几下就听见了父亲从屋里发出来的虚弱的咳嗽声。为了不让父亲烦心地猜测敲门声是何人所为,他立马就亲切地大声说:“爸 爸。是我。我回来了。”

 

他连续向父亲通报了几声后,屋里亮起了灯。在大门“吱呀”开启的那一刻,他因进一步嗅到家事不妙而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果然家里的情况很不妙,因为他看见的父亲不仅只是精神萎靡佝偻着身,且还对自己不冷不热,一转身就返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冰凉、静寂得如同有鬼魅的家、使孙仲云 没敢马上向父亲问询母亲是否回家之事,他而 是借放下铺盖卷、小提琴及唱机之机在堂屋里 匆匆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情。不一会儿,当他作 好了母亲已遇难的思想准备工作后就安静地走 进了父母的卧室。

 

孙仲云才跨进父母的卧室一步,他一下就认为母亲真的遇难了,因为屋里近乎邋遢,一 眼就能看出房间已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做过清洁 了。一认为母亲真已死,此刻的他悲痛得撕心裂肺,迷茫得只觉天地混沌宇宙玄黄。本以为自己与母亲的母子缘份还有很多很多光阴的他一想到自己与母亲的缘份就这样匆匆结束便泪如雨下、心有不甘,随之魂魄就出了窍。他的灵魂在空冥中寻找着母亲时,他半躺在床 上的父亲孙洪久轻声地说话了。

 

孙洪久带着委屈,像小孩似地说:“仲云你 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这段时间你在做些什么? 你哥哥和妹妹也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俩在忙些什么。”

由于孙仲云感受到了父亲的委屈、孤独、衰弱及渴望贴近亲人的心,所以他一把就抹干了泪水,转而扮出阔别回家的喜悦样子,一侧转身就朝父亲的床榻走去。不过他来到父亲床前时、一下就知道了自己装出来的轻松样子并没有起到使父亲心情好转的作用,因为他看见半躺在床上的父亲其脸色依然是愁苦而又暮气沉沉。

 

尽管孙洪久懂得儿子的孝心,但他没有回应儿子的话,而是埋着头心情沉重地抽着烟。当一团又一团的浓烟在孙洪久的头顶上云雾缭绕时,看着衰弱父亲的孙仲云欲哭无泪地坐了下来。在这时,孙仲云知道自己不能再找父亲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样会弄巧成拙,会使父亲继续悲伤。不过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不能傻呆着,因为这样会使父亲更加消沉、更加痛苦。鉴于 此,坐下来的他马上就体贴细致地给父亲掖起 被窝来。为了不使屋里冷清,他掖被窝的活儿 老也没干完,不是这里掖一下、就是那里摸一 下。

 

感受着儿子的爱的孙洪久突然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遂用忏悔的心情说:“仲云。你妈妈肯定再也回不到这个家了,因为她已失踪一年多了。当初我要是不跟她为派别的事大吵大骂该有多好啊!现在她不在了,我该怎样向她赔罪 啊!她才是我们最亲的人,可而今我们到哪里 去找她啊!”

孙洪久话没说完时就已潸然泪下。不过当 他发现儿子也泪水涟涟时便抑制住自己的悲伤、 转而是想到了儿子的痛苦。他知道儿子没哭出声来的原因是儿子将痛苦憋在了心里。为了让儿子能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声地哭出来,他便装出平静的样子说:“仲云。你还没吃饭吧?你先去煮碗面条吃吧。”

 

孙仲云很懂父亲的心,因此他就掩着泪起身往房间外走。他先是奔进了厨房,准备在那里放声痛哭。不过他马上就考虑到了自己的哭声会使父亲深陷痛苦,故尔便改了主意,遂大步跨出了家。

他出了家没在意自己该往何处去,只顾着一把把地抹泪。他在昏沉而又阒无一人的街巷里神志恍惚地走了一段路后,便来到了被路灯的微弱光线照得若明若暗的牙刷厂的围墙下。他到此便一倾身,将头抵在围墙上恸哭起来。恸哭中他只有一种心灵,一个情结,就是魂魄狂旋,满世界里找母亲。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心已疼得精疲为竭。尽管是这样,他还是喃喃地念道:“妈妈。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妈妈。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

 

他就一直这样喃喃地念,自己是何时头伏于膝地蹲在了墙根下都不知道。此后不多时,当天空飘下了霏霏细雨时,他才慢慢将自己的 寻找轮回的意念收了回来。

孙仲云压根儿没想过要躲避雨,因此他迎着冬夜里的霪雨、背蹭着墙缓慢起身后就靠 墙伫立了。接下来,就在他希望宇宙和自己的 心永远像此刻这样溟濛时,他却偏偏感觉到了 家的方向飘来了父亲的恓惶呼唤声。一会后,他知道父亲出家来找自己了。

 

这一夜,将心放在了可怜父亲身上的孙仲 云尽管辗转反侧,但第二天他还是早早地起了 床。煮早饭时,他一直在思考安慰父亲的事。 因此在将吃了早饭上班的父亲送到家门口时,他终于开口说:“爸爸。您……”

然而孙仲云此时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父亲, 所以就戛然没有了语言。

孙洪久虽然看出说话吞吞吐吐的儿子是在 担心自己的身体,但他却是一边摸着自己的憔悴了的脸、一边强装硬朗地瞅着儿子说:“怎么?你怕我就这样死了?”

 

孙仲云果然是在担心父亲的身体,因为他 紧接着父亲的话说:“爸爸。您开两天病假休息 吧。”

“不用。过两天就放元旦假了。”孙洪久边说 边拖着沉重的躯体走上了上班的路。

一晃,元旦过去了,因此接下来“知青” 之事自然就成了全民议论的焦点。这焦点之事, 使全民都带着忿慨地惶惶惑惑。就因这样, 无论是学生还是学生家长,他们都空前地关注学校的风吹草动。

 

"上山下乡”陡然改变了社会面貌,可谓校园熙熙学生恐沦为知青、工厂嚷嚷工人窃骂为何“知青”,一时间人心惶惶,民瘼成瘴。这 个时期最疼、最苦、最忧、最愁也是最无助的人是知青的父母,他们上班谈知青下班谈知青、 厂里谈知青厂外谈知青、街头谈知青巷尾谈知青、夫妻谈知青遇人谈知青、嚼饭谈知青蹲厕 谈知青,就连上床下床都还在谈知青,真可 谓“知青”成魔,无时无刻不在啮食着知青父 母的心。

知青父母惶恐“知青”的原因诸多,一是 怕自己的儿女在菜当半年粮的农村吃苦受罪、 二是担心如流放的子女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不安全、三是怨恨自己的人生天伦一朝被毁、四是担忧无子女送终,还有就是经济负担陡然大 大的加重。

 

不过也有少数中学生因只想着要挣脱父母 的管束而对当知青之事持认可或是淡然的态度; 孙仲云的妹妹孙仲霞便是这样。

孙仲云原计划过了元旦新年就回学校 了解上山下乡的事。但由于父亲被妹妹气坏,他 就在家里多呆了几天,以宽慰父亲。女儿之所以能气坏父亲,是因为孙仲霞偷出了孙洪久深藏的户口簿去派出所注销了自己的户口,报名成了第一批知青。

    元月八日的早晨,孙仲云为了了解自己学校在当下的情况而终于走出了家门。然而出了家门的他所想之事并不是上山下乡,而是追忆起母亲的辛劳及音容笑貌。这时他的心情沮丧、神情木讷。他心情黯然的原因是他自己已明白了自已昔日的温馨之家已随母亲的消失之难跟父亲的垂暮状态而灰飞烟灭了。

 

不过他有哀而越坚的特质。所以他很快就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前方来。想着荒延不经的时代,这时他为自己敢于有发奸擿伏的思想感到了骄傲、更为能生育自己的母亲感到骄傲。

有了为母亲感到骄傲的认识后,孙仲云怀念母亲的痛苦就轻了一些。由此他又想到了人要死得其所。一想到人的生生死死,再想到绵延不断的荣与辱交替着沉沉浮浮的世世代代,他不禁有了喟叹。

在琢磨着人世的风风雨雨中,当孙仲云又一次认为几千年来的历史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一成不变地周而复始时,他突然眼睛一亮,遂抬起手来就要热情地向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人打招呼。然而眨眼间,他不仅放下了手、且还放慢了脚步,显得对那个人有所防备地缩手缩脚了。

 

这个人是谁?原来是陆大勇。孙仲云为何对发小陆大勇都有了些防备?原来他按陆大勇的性格来猜测,他一直认为对方是砸派。由此也就是说,现在尽管学生间的你死我活的派别斗争思想虽已被“上山下乡”的巨浪冲刷得聊有于无,但由派别斗争产生的恩恩怨怨仍存在。

 

陆大勇也是孙仲云那样的心结。所以他也是放缓步伐迟迟疑疑地靠近孙仲云。说来很奇怪,自革命委员会成立后,一个人是砸派还是革联派一眼就能看出:砸派是紧抿嘴、紧锁眉、目光阴鸷;革联派是目光恍惚、若有所失。

还有数米远时,孙仲云和陆大勇不约而同地将步伐又放慢了一些,这大概是他们相互已看出了对方的派别吧。待又靠近一些后,他俩都讪笑着面对面地站立了下来。这时他俩虽然都明白这次老朋友相见是不可能班荆道故,但彼此却都在努为地将讪笑变成微笑。

微笑虽然有些勉强,但陆大勇还是真诚热情地对孙仲云说:“仲云。你们学校走哪里?”

 

“什么走哪里?”孙仲云愣神地问。

陆大勇略有生气,因而就不耐烦地冲孙仲云大声说:“我问你们学校被安排到哪个县‘劳教’。”

孙仲云虽然知道砸派的火气大,但他还是假装惊愣、害怕地说:“陆大勇。你敢说知青上山下乡是劳教?"

殊不知这时的陆大勇一点不生孙仲云的气,他反而是关心地向对方说:“孙仲云现在谈谈正事。我建议你到云南支边。我已打定主意支边。”

“支边比下乡好?”孙仲云问。

 

“那里近。”陆大勇注视着孙仲云低声地说。

孙仲云欲言又止。但他遂又说:“那里什么近?

“一脚就跨过去了。”陆大勇勇敢地说。

从一开始孙仲云就明白陆大勇说的“那里近”是何含意,所以现在他也来了点劲头,故尔就暗暗兴奋地说:“大勇。你跑出去后又怎么办呢?”

陆大勇既愤慨又信心十足地说:“到那时再说。总之不让我呆在城里,我就要打歪主意。妈的,到头来还是当官的当官、搬砖的搬砖;不!连砖也不许我们搬、而是要赶我们去当农村,过喝椽子、瓦片的日子。哼!父母没参加过革命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子女真的很贱吗?我们饥荒年饿饭、运动来失学又卖命,现在又被始乱终弃。”

 

“非也!非也!还有另一面。”孙仲云蓦地朗朗地笑着说,“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一样一样的……”

陆大勇将孙仲云的话思忖了片刻后也舒心地笑着说:“对对对!只不过是周而复始罢了,他们也是穿水笆笼草鞋出生,现在来装什么高贵。现在该我们穿水笆笼草鞋了,这是命中安排。”

孙仲云又笑着对陆大勇说:“周而复始呗,你也可以为你的后代参加革命嘛。”

 

陆大勇立马谨慎地说:“我不懂革命之事。我只求不当农民,不再当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可怜虫。”

孙仲云见自小的朋友陆大勇说话对自己有防备,因而就不免一阵心酸。不过转瞬间他就理解了陆大勇避谈“革命 ”的谨慎行为,所以就笑嘻嘻地说:“大勇。我也想支边。一想起要成为农民,我就不寒而栗。想想,从此有可能我们的子孙后代都是农民。我等成了农民的最大悲哀是意味着我们被人家轻轻松松地降服到了返回到猴子的程度。大勇。你说我们被返回到原始社会悲不悲哀?"

 

陆大勇拍着孙仲云的肩头狡黯地笑着说:“那我们也穿水笆笼草鞋吧。”

陆大勇这般模样的笑使孙仲云也抿嘴笑着说:“我不懂你的话。我还不了解上山下乡及支边的具体情况。我现在正是去学校了解情况。”

陆大勇面带忍俊难禁的神情一边给孙仲云让路、一边笑着说:“你快去吧,我等你的消息。最好我俩能一道去云南支边。”

已走出几步的孙仲云扭头笑着对陆大勇说:“我俩在一起好去偷云南农民的红薯?”

 

“随你怎么说。诶!现在我更要偷红薯了。”陆大勇一边笑、一边赶自己的路。

殊不知大步赶路的陆大勇突然又站住了。他略微思量后就猛地转身跑上去拦住孙仲云说:“喂。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过去是无产者并不等于现在还是无产者,过去是有产者也不等于现在仍是有产者,彼此早就对换了身份了,可为什么还要双方都沿用旧身份呢??”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别害我。你别害我。”孙仲云掀开陆大勇,半是喜悦半是惊慌地跑走了。

 

一路上孙仲云的心情多是忧虑、沉重,因为他认为“上山下乡”使新的一轮兵荒马乱的年代来到了。他乘轮渡过了江,再乘共公汽车来到区大街时已近晌午。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该在区大街吃了午饭再返回学校。不过他马上又想到了不能浪费车费。就在他为“下车吃饭”还是“不浪费车费”而再三犹豫时,他通过车窗无意间看见了李华新和郭永泰正比手划脚、有说有笑地走在人行道上。因此他急忙请求司机停了车。转眼间他就兴奋地跳下车朝李华新和郭永泰奔了去。

 

因憋久了而渴望着与同学们戏闹一番的孙仲云远远的就指指点点着李华新佯装出怒不可遏的模样呵道:“好呀!李华新你小子还有心思在大街上悠哉游哉……”

 

李华新谙熟孙仲云与同学们嬉戏的伎俩,因此他也指着大步朝自己跨上来的孙仲云大笑着说:“劳改犯,你终于出来了?你别紧张,你的那份卖苦力的钱我替你保管得非常好。”

这时孙仲云才想起自己还有笔筛鹅卵石的下力钱。不过孙仲云并没有问钱之事,为了高兴,他而是一掌击向李华新说:“你怎么叫我劳改犯?看守所给我洗礼你嫉妒了?”

李华新乘兴地说:“嫉妒嫉妒嫉妒,你有了身份了嘛。”

 

接下来孙仲云、李华新二人本该是进入忘形的带着讥讽时代的嬉戏中,但这时郭永泰却勾肩搭背地一边推着孙仲云往前走、一边故意怪模怪样地笑着说“孙仲云。我告诉你一个特大新闻、不,是告诉你一个号外后你才要嫉妒。那时你还是劳改犯当然就不知道这个号外,丰腴白皙的欧梦兰被雷副营长薅到手了。孙仲云你非常吃惊吧?”

孙仲云果真是先一愣、一惊愕,尔后才慢慢地展开笑说:“欧梦兰就是那个在操场上公开大呼反动口号的资本家的女儿?雷副营长与她恋爱了?我就说嘛……一样一样的!”

 

“劳改犯,什么一样一样的?别卖关子了,赶快说。”李华新不满地催促着孙仲云。

由于认为这样的话题刺激,郭永泰一把推开孙仲云而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说。孙仲云的意思是说雷副营长也是一个男人,他一见到丰腴白皙的欧梦兰也会心旌摇曳,从而就只想抱着白嫩嫩的美人归而忘了自己的阶级立场。”

郭永泰说到此一下就收住了嘴,他在考虑自己后面的更加危险的话该不该说出来。

李华新见郭永泰发了呆,于是就调戏着对方说:“郭永泰。你怎么将头夹在裤裆里走路?你是羡慕雷副营长还是嫉妒、气愤雷副营长?”

 

郭永泰这时还真难过起来,因为他不但没有反讦李华新、反而是厚着脸皮倔犟地用双手做出一个轻捋花瓶的动作说:“大家回忆一下,丰腴白皙的欧梦兰是不是看着就舒服?唉!只可惜被外来的雷副营长薅去了。一个革命军人怎么能娶资本家的女儿呢?”

“什么薅去的哟!”李华新不服气地嚷道,“分明是趁人之危掳掠去的。我们只是不清楚殴梦兰要当军属的原因是怕当知青呢还是要找个政治上的保护伞。我想二者皆有。我就嫉妒雷副营卡,他一支左就搞到个大美女。而我们呢?我们的命运却恰恰相反,不是能工作了谈恋爱而是要当他妈的穷得两个月吃干、十个月喝稀的农民伯伯!饭都吃不饱还有谈恋爱的本钱和心思吗?如有点也很可怜。”

 

本就心中埋藏着怒火的郭永泰此刻再受李华新情绪的影响,他也血性飙发,故挖苦、嘲讽地说:“雷副营长怎么能一时糊涂就抛下毛泽东思想而拜到在了资本家女儿的石榴裙下了呢?他怎么就做不到站稳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堂堂的高觉悟军官都做不到的事,那为什么还要唬着、诓着、强迫着平民百姓做到呢?我看时间长了,越来越多的人会识破所有的宣传都是诓人的把戏。不是吗?根据眼前的雷副营长得实惠、而我们却到农村当知青的事例来看,我预判,‘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老百姓会加速地一天比一天少。现在我才猛然感觉到这‘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好像是专为我们这些庶民量身订制的?他们呢?他们就只管发号施令得实惠?”

 

“不能得到鸡巴实惠倒是小事。”李华新打断郭永泰的话火冒三丈地说:“我总觉得我们被活生生地打劫了。我们是不是很丢脸?"

“咦”,郭永泰夸张地摆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说,“经李华新这么一提醒,我也有了被打劫了的感觉。去年我们还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以为红色的班在等待着我们来接。可殊不知却大谬不然,而今我们却被始乱终弃,一个个即将沦为穷乡僻壤里的所谓知青。我们有知识吗?一个个大傻子,现在我们好悲哀,想一想都快要落泪。唉!妈的,什么这样革命那样革命,到头来……唉!我突然灵光闪现,对孙仲云说的‘一样一样的’的话语有了新的认识。一样一样的话意是说从古至今的革命都是一样的,就是城头换了大王旗。”

 

由于郭永泰的话很使自己解气,李华新便兴奋地靠拢孙仲云说:“仲云。你的‘一样一样的’之语是不是郭永泰所说之意?英雄所见略同……”

这时郭永泰眼尖,他见孙仲云脸色铁青,于是就赶忙拽了一下李华新,示意对方赶快闭嘴。随即李华新也看清孙仲云正处在痛苦中,因此他便蹙着眉头问:“仲云你怎么了?刚才我和郭永泰的话没使你生气吧?”

由于孙仲云此时想到了杨娟等死去的同学而义愤填膺,所以他含着泪地叫道:“他们呢?”

 

李华新和郭永泰虽然不懂孙仲云那怒气很大的有头无尾的话,但他俩都没有催问对方、而是怀着体恤对方痛苦的思想,安静地等待着后面的事。

果然,行走中的孙仲云深呼吸了一次后接着又气恨恨地说:“他们呢?现在有人在喜气洋洋地憧憬着自己的人生幸福,而我们的那些死于运动中的青年同学却在阴曹里哭泣;特别是那些含苞待放却没有来得及绽放的女生们。她们心甘吗?叫她们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这就是大吹大擂、聒噪不休的幸福时代吗?”

 

由于明白孙仲云思念起了杨娟,所以李华新就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安慰地说:“仲云。你不要去生吹鼓手们的气,幸福不幸福咱们心中有数就行了。总有一天阎王爷会撕烂那些吹鼓手的嘴巴。再说我们何须要着急、要忧心忡忡,因为我想今后的很多事都会像你说的‘一样一样的’一样一样的。”

李华新说到此急忙向郭永泰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也赶快来劝慰孙仲云。郭永泰很机灵,他不仅一下就懂得了李华新眼色的用意,且还一下就装出了神清气爽的模样来大咧咧地过孙仲云说:“孙仲云。你是在跟着我和李华新走吗?你怎么知道我和李华新今天中午要打牙祭?”

 

郭永泰的伎俩果然起到了阻止孙仲云继续悲伤的作用,因为孙仲云不仅马上就暗暗地检讨了自己破坏同学们情绪的行为,且也装出心无羁绊的模样来粗暴地对郭永泰说:“我去哪里要你管吗?我去李华新家里取钱。”

郭永泰也明白孙仲云的“粗暴”伎俩,所以他就笑哈哈地说:“孙仲云你自投罗网,那今天就该你请客,因为你的五十多元钱至今分文未动。”

孙仲云想了想后对李华新说:“喔!李华新今天郭永泰跟着你屁股转的原因是他要你请他打牙祭?”

 

加快了步伐的李华新微笑着对孙仲云说:“是我主动请他。同学一场的我们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了;再说眼看饥荒日子又快要降临,所以只要有钱,我们就要抓紧时间将肉多装一点在肚子里。”

“肉票呢?还是去找邬家兄弟?”孙仲云问李华新。

“我打算买高温肉。”李华新说。

孙仲云不解地说:“高温肉虽是一斤肉票买两斤,但还是要肉票呀。”

 

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的李华新信心不足地说:“可能有空子钻,我观察过。”

接下来孙仲云想嘲笑一下李华新,因为他认为对方是在画饼充饥。可是就在这时,李华新指着前面的一家肉店兴奋地对两位同学说:“大家走快点,看咱今天的运气如何。”

仨人虽然是疾步奔进了肉店里,但他们获得的却是沮丧,因为肉已售磬,两个五十多岁的屠夫老头正在收拾工具准备下班了。因此孙仲云不禁苦笑了一下、而郭永泰却十分失望地喃喃念道:“李华新。我怀疑你在诓我,你既想挣面子,但又不想花钱,故意挑这个时候来肉店。”

然而李华新却很沉着、老道,他静静地踮着脚贼头贼脑地朝被肉案桌遮蔽了一大半的一只口径足有一米的大筲箕里窥视了去。尽管他没能看见筲箕的底部,也就是说他不知道筲箕里还有没有高温式的卤肉就口气硬朗地对两位屠夫师傅说:“师傅。我买两斤高温肉。我最喜欢吃高温肉,它虽然因疑有细菌而被高温加工过,但有卤肉的味道

。”

 

紧接着真是喜从天降,一个师傅马上就声如洪钟地对李华新说:“恐怕你是觉得高温肉是一斤肉票买两斤划算吧?还有两斤多,只收一斤肉票,全卖给你。”

这时忽闻喜讯的郭永泰和孙仲云不仅又靠拢了颇大的肉案桌,且还洋溢着笑也踮起脚朝大筲箕里望去。然而此时的李华新却紧张、焦愁着,因为他没有肉票。不过不须肉票也能买上高温肉,因为他有耳闻,知道屠夫师傅可以将高温肉变为高级肉售卖。所谓高级肉就是提高售价而不收肉票,所以李华新并非毫无把握。

 

李华新正在想着各种“厚颜”的办法时,屠夫师傅已唱喏道:“二斤七俩,三元五角四,只收一斤肉票。”

这时李华新尽管很紧张,但他一言不发,一心只关注着师傅快将肉用牛皮纸包好后交给自己。当师傅将一包肉丢在案桌上时,李华新便一边迅速地将这包肉抓在手、一边讪笑着将一卷钱递给了师傅。屠夫师傅见李华新的笑很怪异,因而不禁心生警惕。当师傅快速地打开钱卷看了一眼后就盯着李华新略有火气地说:“没有肉票?”

早有思想准备的李华新向师傅赔着笑脸说 “嘿嘿……师傅,早就听说高温肉可以变为高级肉卖,我多付钱。”

 

 “你胡说八道!谁这样卖过?"屠夫师傅气势泌汹、盛气凌人地冲李华新嚷道。

李华新本要继续向屠夫师傅赔笑脸、说好 话,但郭永泰却发火了。郭永泰憎恶屠夫师傅 的盛气凌人,他先把李华新拉离案桌,遂 伸长脖子冲屠夫师傅说:“你就私自卖过高价肉 我有证据。我们若不是因要当知青了而无时间, 就要陪你慢慢玩。在武斗中,我们什么没玩过 。”

 

屠夫师傅反应快,他马上脸色一变,豪爽 地说:“好好好。别多说,看在你们是知青的份 上,我就破例一次,不收肉票,多收一元钱。”

 

刚一走出肉店,李华新就笑咪咪 地对郭永泰说:“小子。刚才你威胁人家了?”

郭永泰先是自豪地一笑,不过脸色马上又大变,紧接着就愤慨地大声说:“大家都 不要装傻了,大家心中都有数,这是一个什么鸡巴社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羞死他家先人,现在的屠夫成了上层人,就连公检法的人也向他们移樽就教了。由此看来,我们统统都成了他妈的笑柄……想当初我们是多么的不得了的了不得,什么都被我们踩在脚下;可而今呢,不如屠夫,成了憋屣。”

 “烦!聒耳!”李华新佯装心烦地冲郭永泰嚷道,“你气糊涂了吗?你到底是悲哀自己不如屠夫还是成了憋屣?”

郭永泰气呼呼地大叫道:“我看我们的国家、民族快垮杆了!他妈的!真神奇,有司法机关的人因怕家人跟自己的肠子生锈而与屠夫称兄道弟了。”

 

李华新手搭着郭永泰的肩幸灾乐祸似地说:“好呀!这样才公道,别全叫咱们老百姓受罪。国家的事咱们不管了,现在我们快回家吃自己的肉吧。”

郭永泰十分反感李华新认为自己还在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他一掌推开对方义正严辞地说,“李华新你别挖苦人啊,国家的事早就与我无关了。加快速度走吧,我关心的事是你手上的那包东西。”

李、郭、孙仨人一跨进李华新的家、屋里顿时就热闹起来,因为他们不仅都在积极地张落喝酒吃肉的事,且还兴致大发地说各种风凉话。只一会儿功夫,他们就已围坐在李华新家的那张年代久远、似在纡尊降贵的大圆桌前推怀换盏了。说是推杯换盏,其实仨都是在学着借酒浇愁。

 

一会儿后,李华新真假参半地摇晃着身子下了楼。再过一会儿后,去了母亲卧室一趟的他又摇摇晃晃地上了楼。随即他将母亲的一包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往圆桌上一奶:“郭永泰、孙仲云,今后我们要大大的抽香、喝酒。抽烟!抽烟!既然我们已被抛弃,那么我们也不会循规蹈矩了。”

“我早就烟瘾很大了。”郭永泰摆出一副老烟哥的架式说,“李华新买两包好烟来抽,譬如牡丹、光荣、大前门。”

“没有烟票了。经济烟将就抽。”李华新爱理不理地对郭永泰说。

 

由于心中早揣有事,所以郭永泰不但没见李华新的气,他反而是精神一振,遂一击桌而惊喜地说:“看来今天真是天遂人愿,李华新、孙仲云,今天我们也来个歃血为盟的桃园三结义吧?而今虽说不上天下纷扰,但也几近荒时暴月。也就是说我们非常有必要结义团结,因为这样能抗衡社会上的各种势力及地痞,从而自保。”

“不结义我们就不能团结自保了吗?”李生新懒洋洋地对郭永泰说,“我鄙视刘、关、张的桃园结义。郭永泰。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喜欢赵云赵子龙?人家光明磊落不拉帮结派嘛。然而那个黑张飞呢?动辄就呼‘奶奶的,谁敢跟我大哥过不去’。他大哥就是天条,别人没理可讲?”

 

郭永泰耐心听完李华新的话、再喝了一口酒后才慢悠悠地说:“咦!稀奇了,李华新你何时有了这样的思想?你是在拾人牙慧吧?”

 李华新大笑着说:“哈哈。笑话。我拾人牙慧?郭永泰你问问孙仲云,是我拾他牙慧还是他拾我牙慧?”

郭永泰更是大笑着说:“哈哈!我明白了,李华新你已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李华新表情平静,没有与郭永泰争辩着玩,像是一下有了别的心事。果然,他大喝了一口酒后就乜着郭永泰慢悠悠地说:“郭永泰你想操江湖?操江湖能有多大能耐?操江湖就可以不当知青了吗?我们还是来谈一谈决定我们一生命运的知青政策问题吧。只要一想到这个政策我都快要疯了。这个政策传闻很广,大家都知道、诶!孙仲云可能不知道,因为他刚从牢房里出来。传闻说,老人家的知青政策二十年不变。要我们在农村呆二十年是什么概念?想想都吓人,要把我们打成内人猿吗?”

 

“是大吓人了!”郭永泰接过李华新的话龇牙咧嘴地说,“我一听到这个政策,就浑身冒汗发抖。我倒没有想到过什么内人猿跟石器时代,只想着那时咱都快四十岁了。四十岁了咱都还是单身汉?反正我是坚决不在农村结婚。有人说,他若十年内走不出农村就上山站垭口。我想这就是古人说的驱鸟于林、驱鱼于渊吧?

“别说了。别说了。”李华新忍不住笑地对郭永泰说,“什么站垭口?你就直接说当土匪吧。”

郭永泰瞟着李华新小心地说:“你以为是当真正的土匪?那也是当政治土匪嘛。”

 

“我懂。”李华新假装醉醺醺地说:“我们读过几天书的人会去当真正的土匪吗?”

郭永泰对李华新的话已很满意,所以他就移开话题说:“别说二十年,就是十年我也不愿意等。诶!孙仲云,这事你怎么看?”

孙仲云抿着意味深长的笑说:“怎么?动员我站垭口当土匪?”

“不是。”郭永泰头一偏,既笑又抱怨地说,“我是问你怎么看老人家的二十年知青政策不变。”

 

孙仲云不禁鼻子一哼,苦笑着说:“二十年不变?很多人还在犯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毛病。二十年不变?解放才多少年?想想,解放还不到二十年,国家已发生了多少次遮天蔽日的灾难?二十年?谁算得准今后二十年里要发生些什么事?又吹牛皮吧?”

由于豁然开窍,李华新一下站起来一边举起酒碗邀两位同学干标、一边高兴地说,“好!仲云就像你说的那样,一定会是一样一样的。我就不相信,历史到了我们这里,天老爷就改变了法则。”

由于心中一下少了许多憋屈,郭永泰举起酒碗来对李华新说:“干杯!只要是一样一样的就好,这说明天老爷没有忘记公道。”

 

就在仨人因心情有所畅快而一次次地碰碗饮酒时,李华新突然竖起了耳朵,他感觉到有一股风从外屋刮到了楼上。因此他立马压着嗓门对孙仲云和郭永泰说:“注意,我妈妈回来了。”

果然,转眼间李华新的母亲板着脸上楼来就出现在了李、郭、孙仨人面前。在这一刻,孙仲云和郭永泰各有所慌张,孙仲云慌张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没有礼貌、没等主人回来一道用餐:郭永泰慌张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和孙仲云喝了李大妈的紧俏的酒。

就在孙仲云和郭永泰一边缓慢而又拘谨地站起身、一边望着李大妈讪笑时,李华新猛地拉下脸来对母亲说:“今天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李大妈保持着上楼来时的刻板面色冲儿子嚷道:“老娘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吗?”

 

见如此情况,机敏的郭永泰便一边飞快地唬着李华新、一边上前去挽扶着李大妈不遗余为地笑着说:“李大妈。您快坐下来喝酒,今天的卤肉特别有味道。”

这时李大妈由于已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得罪了儿子的两个同学,所以她就先放松了紧绷的脸,再轻轻拿开郭永泰手,最后才瞟了一眼圆桌上的卤肉后下楼去了。接下来楼上的三个人还没能静下来说上几句话时,李大妈已拿着一个脏兮兮的手绢包裹又上楼来了。

又上楼来的李大妈行事匆匆,只片刻工夫她已在圆桌前坐下、再将手绢搁于桌上摊开、遂就从手绢里拿出一卷钱来一边递给孙仲云一边说:“孙同学。这是你的那份筛鹅卵石的下力钱。你数数,是五十四元二角二。你的钱我一直小心地保管着,生怕李华新帮你用了。”

 

 “胡说。我说你才想用别人的钱。”李华新不满地别了母亲一眼。

李大妈边收起手绢边说:“我是说防万一。”

李华新本想还要跟母亲顶两向嘴,但随即 他的注意力被数着钱的孙伸云吸引过去了。随 之他就凑上去对孙仲云说:“发财的感觉真好吧? 你数清楚没有?”

孙仲云一下收起钱来附着李华新耳朵说:“为了尊重你妈妈,我是在假装数钱。”

李华新狡黠地笑着说:“孙仲云。我不管你 是否数钱的事。我的意思是你的钱还分文未动, 可我的这一份却花得差不多了……”

 

“别害羞,有话就明说。”孙仲云边说边给了李华新十元钱。

 随即郭永泰将手伸向孙仲云笑嘻嘻地说:“嘿!真好。孙仲云发钱了?”

 孙仲云刚打开郭永泰的手,埋头喝酒的李大妈突然声音低沉地说:“华新。你仨还有什事扯不清?卤肉快吃完了哟……”

这时注意力在钱上的李、郭、孙三人才发现母亲或是李大妈早已是不声不响地自斟自饮了。因此李华新就揶揄着母亲说:“嘿!!你口中不说,阴悄悄在搞着。”

 

李大妈虽然没斥责儿子调侃自己、也保持着萎缩的埋头饮酒的姿态,但她却态度十分强硬地说:“李华新。我这时回来是专门给你打个招呼,不许当知青。今天上午,有一个当妈的跟她的女儿为争夺户口在大街上闹开了花。原因我就不多说你也知道,一个要当知青、而另一个死活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当知青。我回来是藏……诶!我家的户口簿我早已藏起来了,李华新你就死了当知青的心吧。”

听了母亲的话,李华新不禁摇着头苦楚地笑了。由于觉得母亲太无知,随即李华新就站起身摊开双手哭笑不得地对母亲说:“嘿!咄咄怪事,你不许我当知青我就可以不当知青吗?真能这样那就好了哟!上山下乡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谁也跑不掉。”

 

“毕竟还只是号召嘛,就可以不去。”李大妈以死也不从的态度说。

李华新观察着母亲的神情说:“号召就是命令。我们何时有过不是命令的号召?”

“是命令也不去。”李大妈蛮横地说。

“你敢跟毛主席唱对台戏?”李华新抿着笑开始打趣母亲了。

果然,李大妈被儿子的话震慑,使其憋着气一下就闭上了嘴。这时孙仲云和郭永泰都睨着笑咪咪的李华新忍俊难禁,片刻后其中的郭永泰还贴着李华新的耳朵说:“你小子想遭雷打吗?你想用激将法害你妈妈犯错误?”

 

“滚!”李华新一侧头瞋着郭永泰说,“你才想害你妈妈犯错误。”

笑咪咪的郭永泰正要再调侃李华新,但这时似乎是镇静下来的李大妈突然又对儿子说“我养的儿我作主。我不许我的儿下农村踩了谁的尾巴?我只要不偷不抢、不反对人民政府,谁拿我有法?”

李华新绽着笑,接过母亲的话酸溜溜地说 “你养的儿子你作主?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私人的?人人都知道现在连‘人’也是国家的了。”

这时李大妈虽然仍是低头小酌慢饮,但她却龇牙咧嘴地说:“李华新你莫拿国家来压我、吓我。我不管国家是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儿。你如果跑远了,今后谁来给我养老送终?"

“你不革命了?”李华新借调侃母亲来挖苦革命。

 

“这才是多多怪事!”李大妈倐地瞪着儿子气愤地大声说,“我怎么就不革命了?我不要我儿给我养老送终就是革命?我要把自己的儿留在身边就是不革命?凭什么非要夺走别人养的儿子?这才是多多怪事。”

听了母亲的这番话,李华新不由得心中猛然一惊,他这才认识到平时表面上安安静静的母亲其心中有多么的悲凉。因此他一下脸色阴沉下来,开始思索起能熨熨贴贴地安慰母亲的方法来。

然而李华新的思绪马上就被郭永泰打扰了,郭永泰恭敬地对李大妈说:“李大妈。不是多多怪事,是咄咄怪事。

 

李大妈安之若素地小酌着说:“管它什么怪事,反正这几年尽是怪事。”

郭永泰本还想与李大妈说笑,但被李华新的不悦而又凶狠的目光制止住了。紧接着李华新就一边殷勤地给母亲斟酒、一边含着笑说:“妈妈。即使我不顾一切、死不要脸地留在了城里但没有工作,我又拿什么来赡养你?然而不仅如此,我又到哪里吃饭呢?”

“我养你!”李大妈猛地搁下酒碗,愤慨而又雄壮地对儿子说。

李华新盯着母亲笑着说:“咦!奇怪了,你刚才还在愁没有人赡养你,怎么一下子反倒还要养我了呢?再说你能养我一辈子吗?”

 

由于扳嘴劲成了母子俩的一种交流感情的方式,所以李大妈不但不在意儿子对自己的质问,她反而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再神态愔愔地对儿子说:“李华新你别拿话来颠我。老娘愿意养我儿一辈子,只要能经常看见你。要是看不见你 我就心发慌;看见你 我心里就踏实舒服。”

这时李华新有些担心母亲迷糊了,因此他就伸出手摸着母亲的额头真假参半地惊讶道:“嘿!嘿!谁是你儿子你都不清楚了吗?你看我是谁?”

儿子的着急使李大妈心甜如蜜。因此她忍着笑拿开儿子的手说:“你不是我的儿吗?你就是我的儿。”

为了让母亲能更加地感到幸福和自豪,李华新装出不悦的样子对母亲说:“你才有儿子?你有我这个儿就很不得了了吗?可惜是个叫花儿”

李大妈果真甜蜜蜜地说:“叫花儿也是儿。”

 

李华新从母亲的话语里更是感到了幸福,因此他一击桌,倏地站起来假怒真乐地冲母亲连声叫道:“嘿嘿!我是你的叫花儿?我是你的叫花儿?

接下来就在李大妈抬起头来要望着儿子笑时,晏妈突然爬上了楼来。晏妈显得心事重重并十分焦急,因为她没在大门处呼喊李大妈就直接登上了楼。晏妈虽然是愁眉锁眼,有气无力,但行事的动作却十分迅速麻利,在人人都 还在用目光探寻她来有何事时,她已将三包大前门牌香烟分别放在了李华新、郭永泰及孙仲 云的面前。无虞之喜使郭永泰粗鲁地抓起烟来 就边打开,边喜笑颜开地说:“嗨!好烟!好烟 孙仲云、李华新,这样的好烟我们还是武斗中 抽过了吧?”

 

这样的场景正好消除了晏妈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样说出心中之事的窘况。因此她马上 接着郭永泰的话而对李华新说:“华新。我看见你和你的同 学回了家就去买了烟……”

李华新打断晏妈的话说:“晏妈。您不是早 就给我送过了烟吗?”

晏妈微微指了指孙仲云跟郭永泰说:“我还 没有报答过孙同学他们呢。想想都惭愧,我们 还让孙同学进了看守所。孙同学你什么时候出 的看守所?我们一直都在说来接你,但就是不 知道时间。孙同学你出看守所后还是第一次来观 音巷吧?还惭愧的是我家晏艳一个女孩子能有 什么力气,但她却分得跟你们一样多的钱……”

 

李华新又打断晏妈的话而豪迈地说:“上山 打虎,见者有份,应该平分嘛。 ”

晏妈为了尽早地达到自己来此的目的,她 就紧接着李华新的话说:“华新你们真好。要是 晏艳能与你们在同一个地点当知青就好了哟。 华新。你们学校的插队落户地是哪个县?”

李华新微弱而又痴呆地摇着头说:“目前还 不知道。”

其实晏妈明白自己现在的这样问话是没有 多大作用的多此一举,因此她坐下亲仍以一张 愁苦已久的脸色来自言自语般地说:“晏艳当知 青的事我真是担心死了呀/谁家的父母放心把 自己的十几岁的女孩子放到那么远、那么偏僻又那么落后的农村去?我说农村落后,不是说 农村生活艰苦,而是说女孩子在那里容易出问题。一想到我的晏艳是独自一人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地长久困在那黑黢黢的农村,我就做噩梦呀!女孩子使做父母的多一层担心呀!再说现在的 社会治安又一踏糊涂、秩序一遍混乱,恶人殴 打人、欺负人是家常便饭的事,没有人管。从这个方面来想,我家成份不好的晏艳就更是颗草了,为这事我焦呀!愁呀!”

 

“晏妈。这事您多虑了,”郭永泰微笑着飞快地对晏妈说,“现在很少有人拿别人的成分来欺压人了。”

“你一知半解。”脸色阴沉的孙仲云睨着郭永泰说“现在学生是不利用‘成份’武器来欺压人了、难道别的人就放弃了这件武器吗?”

此情形下,一直偷窥着孙仲云的晏妈一下盯着孙仲云脸泛红光、却又是颤颤抖抖地说:“孙同学说得对,我也是为我的晏艳这么担心的。下到农村,学生就进入了社会。农村的社会对于我母女俩来说就像一口深潭,我们掉进去了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唉!晏艳的父亲已不在世了、哥哥疯了后也失踪两年多了,这真叫人心里苦啊!”

 

“不苦不苦不苦。晏妈你不要苦。”李大妈匆忙安慰着晏妈说,“你怕什么?反正你不让晏艳当知青就行了,打死也是这种态度。”

晏妈垂头丧气地说:“我家成份不好,哪敢说一声‘不’。”

李华新见老邻居晏妈第一次如此心苦,故不由得一击桌癫了似的吼道:“这个成份不好那个成份不好,就你的成份好?”

李华新呼叫到此蓦然闭上了嘴,因为此时他既知道大家都在发懵地盯着自己、又知道一时间里大家都还明白不了自己的话意。因此他赶忙换上笑脸对晏妈说:“晏妈你不要为晏艳当知青的事过份担心了,因为我想,即使我们学校与晏艳学校所安排的落户地不在同一个公社或是不在同一个县,但我们可以携武斗者余威去她那里帮她吓吓她周围的各种坏人嘛。”

 

郭永泰认为李华新在妄自尊大,因而立马就说:“李华新。你认为我们的这点武斗余威能吓唬农村人多久?依我看,不出半年,那些人就能识破我们已不是毛生席老人家的红人、却反倒是人家的敝屣。若到了那一步,我们反而要在别人面前胁肩谄笑了,因为那是他们的地盘。”

“放屁!我们会变得那么贱吗?"李华新睖着郭永泰说。

郭永泰笑着对李华新说:“我的话可能是夸张了一些。其实我的意思是晏艳落户的事能不能找人通融关照一下,比如像支边那样找人说说情。”

“说什么情?”李华新不解地问郭永泰。

郭永泰想了想,没底气地说:“我想我们可以找段国成帮帮忙,让晏艳跟我们学校走。”

 

 

李华新鼻子一哼,轻蔑地说:“郭永泰。我们找段国成帮这个忙?我看几乎是天方夜谭。段国成和刘长杰是与军宣队靠得紧,但他们都还在为自己是否支边的事自顾不暇呢。”

似乎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缘故吧,所以接下来李华新和郭永泰就担心起自己的热心肠会被尴尬的沉默煎熬。然而还好,没等沉寂出现,心中有了点亮光的晏妈已拘谨地微笑着说:“华新。我来是专门请你们到我家吃顿晚饭,希望大家不要客气。”

为了让困苦中的晏妈能十分有面子,李华新飞快地说:“晏妈。我不会客气,这位好吃狗郭同学是求之不得;但这位孙同学就难说了,因为你看,他一直都是一张马脸,想来是自卑而不敢去。”

 

“谁说我不敢去?当然要去!”恍惚中的孙仲云蓦然怒气冲冲地对李华新吼道。

孙仲云的积极态度使晏妈大喜过望。因此她没时间去听仨学生争嘴、而是一边兴奋地起身下楼、一边扭头再三强调地对李华新等仨学生说:“华新。我们已说好了,等一会儿,我再来请你们。”

晏妈刚一离去,仍低头饮酒的李大妈马上就露出恬静而又自豪的笑对儿子说:“华新。你小子终于有了一点怜悯人之心了!。”

 

李华新被母亲的突兀之语搞懵了。因此他思忖了一下后才盯着母亲不服气地说:“嘿!妈妈。你这是什么活?好像在这以前我一直都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似的?”

李大妈丝毫不在意儿子的气恼,她而是心不在焉地呷了口酒后、便懒洋洋站起来神情倦怠地对儿子说:“我有点醉了,去睡一会儿。

华新呀!我提醒你们一下,等会儿,晏妈来请你们,你们一是要高高兴兴地去、二是要抬起屁股就走,不要让人家请第二声。”

 

李华新一边搀扶着母亲朝楼下去一边极不耐烦地说:“妈妈。您不用再教我们了。我们知道该怎样宽慰晏妈。你以为只有你才有怜悯之心?我们就是铁石心肠?”

出现醉状的李大妈似乎没听清儿子的话,因为她仍抱着自己的情怀、话语飘飘荡荡地说:“眼下晏妈太难了,我们要多靠近她。唉!她家里已没有了男人……晏艳又是一个脸皮特别薄的女孩……想想晏伯伯在世时是多么的疼爱晏艳,他比你父亲好多了……”

“嘿!你怎么把我的父亲扯到晏家的事里了?你是不是醉糊涂了?”李华新摇了一下母亲笑嘻嘻地说。

 

步态不稳的李大妈继续着自己的话说:“要是晏艳的哥哥还在就好了哟!她俩兄妹到同一个地方当知青,晏妈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地担心了。真是作孽呀!盘古王开天劈地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天老爷就死了吗?我就要看看老爷们的笑话能闹多久。”

李华新在耐着性子听完了母亲的话的同时也将迷迷糊糊的母亲扶上了床。接下来,李华新刚转身离开母亲的床榻、却又停下来扭头望着睡过去的母亲意味深长地说:“嘿!没看出来您老人家还有这样的志向,要等着看那些老爷们的笑话。您要看哪些老爷们的笑话?又是什么笑话?”

 

李华新回到楼上时还在微低着头抿嘴抿嘴地笑,原因是他在为终年都衣衫褴褛、却能说出那么意味深长之话的母亲感到骄傲。然而眨眼间他又自骂起来,骂自己把自己的母亲形容成了叫花子了。不过还好,在他抬头看向两位同学时,却一眼情深深地看见了那张纡尊降贵的红漆大圆桌。由此他一下就有了些自尊心,认为自己的家在过去还是相当不错,并非穷坯子。因此,他不由得撇嘴“哼”了一声。

这时郭永泰刚巧把李华新的“哼”的举动看在了眼里。因此他就眼睛闪亮地盯着李华新说:“嘿!李华新你撇嘴哼什么?你也对孙仲云的一声不吭的马脸行为嗤之以鼻了吗?看,他现在居然还伏在桌上装醉而睡了呢。”

“放你的屁。”李华新边坐下边不满地对郭永泰说,“人家孙仲云的心正在翻江倒海呢。”

 

“翻江倒海?孙仲云的心何以要翻江倒海?”郭永泰不解地问李华新。

“人家要行侠仗义了。”李华新不耐烦地说。

“孙仲云要为谁行侠仗义了?”郭永泰更加不解地问。

出现醉态的李华新边将头伏于桌面、边没精打采地说:“郭傻子你说还有谁?刚才发生的事呗。我的头也有些晕了,要睡一会儿。”

 

随后郭永泰在若思若想中也伏于桌睡了起来。很快仨人都因酒精的作用而睡了过去。接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孙仲云开始有了点意识,这使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出了四周一遍寂静。随后当他在开始回忆自己身处何处时,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趴在桌上的胳膊被什么给碰了一下。因此他就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察看是什么碰了自己。当他看明白是晏艳在收拾打扫狼藉桌子时碰到了自己的胳膊,他便慌忙打起精 神来似看非看地打量着晏艳说:“嗬!晏艳。我 们这一摊子怎么要你来收拾。”

 

“你们都有点醉了吧?”晏艳埋着头低声说。

“没醉。”孙仲云边回答晏艳、边急忙察看起 还在埋头大睡的李华新和郭永泰来。

在这一刻,孙仲云首先想到的是不能在晏 艳面前发窘,所以他转移了说话方向,立马摇 动着李华新说:“李华新快睁开眼睛,看看,你 遇上什么好事了。 ”

尽管李华新想继续睡,但由于他实在是觉 得孙仲云的话太莫名其妙,所以就还是边抬头 边咕哝道:“孙仲云你这时发什么疯?你睡醒了 就来打扰我……”

 

话到此,李华新一下闭上了嘴,因为他看 见了晏艳。不等李华新开口向晏艳打招呼,孙 仲云已指着桌面说:“李华新你看看,是谁把狼 藉一遍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不等李华新对孙仲云的话作出反应,晏艳就微含羞色地说:“华新哥。我妈妈请你们现在就到我家去。”

晏艳的如此称呼,窘得李华新一下就别过脸去假装寻找起什么东西来。就在手脚无措的他既心中甜蜜但又担心郭永泰会大肆取笑、调侃自己这个“华新哥”时,晏艳又开口热情地说:“华新哥你们快去我家吧。我妈妈说你们可能有些醉了,快到我家喝茶醒酒。”

 

这下李华新快速抓住了脱困时机,他猛地站起来装出喜出望外的模样既对晏艳又对两位同学说:“晏艳你说什么?你们还给我们沏了茶?孙仲云、郭永泰快走快走,这真是太好了!”

接下来不到一分钟,像是担负着道义的李、郭、孙仨人在晏艳的带领下进了晏家。由于怕“无产阶级立场不坚定”的社会舆论会给李、郭、孙仨学生带来麻烦,所以晏妈是躲在屋里迎接着自己的客人。一进屋孙仲云就被晏妈的那双倚门倚间的眼神震撼,因此他的心就不由得涌起了辛酸、发出了愤慨。

 

此心情下,孙仲云没有去打量晏家家景的现状,他而是惆怅地回忆起了天下布衣母亲们 的种种苦难来。这时围着厨用围腰的晏妈在迎 接客人时也并非全是喜悦,却还有两分忐忑,所以她一开口不是招呼客人,而是匆忙地呼唤 着晏艳将客人们请进里屋喝茶。

 

 由于心中既想着事且又回头再看了一眼已 走向灶台的晏妈,所以孙仲云后于郭永泰和李 华新进入里屋。后进入里屋的孙仲云还没顾得上看李华新和郭永泰的状况时,晏艳已轻声对他说:“仲云哥。您就坐床沿吧。我这就去外屋取 开水来给你们续水。”

孙仲云没有对晏艳要自己坐床沿的话感到奇怪,因为转 眼间他就看清了屋里就只有两把竹椅 。就在孙仲云欲将目光从竹椅转向床铺时,稳坐在竹椅 上的郭永泰和李华新已各自从两把竹椅间的茶几上端起 一杯茶来不约而同地对他说:“孙仲云喝茶。 真叫人喜滋滋,还是一人一杯茶呢。”

 

孙仲云没理会两位同学,他而是既怜悯地 逐一端详着除两把竹椅、一张茶几之外的一张床、 一张书案及几口藤箱,又静心地嗅着满屋的蕙兰之香。不久,当郭永泰和李华新同时惬意地 举起茶杯来邀孙仲云喝茶时,孙仲云想了一下 后就上前去弯下腰低声对两位同学说:“茶很香 吧?

“香!香!特别的香啊!"郭永泰和李华新异 口同声地说。

 

孙仲云瞅了一眼两屋间的间门就苦笑着又对两位同 学说:“你俩猜,这时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们 才十几年的人生就经历了滑天下之大稽之事, 现在大家来作客的晏家曾被我们无情地抄过家呀。 ”

殊不知郭永泰却无所谓地说:“抄家之事能 怪我们吗?我们只是听从革命指挥嘛。”

“你现在就不听从革命指挥、甚至是要跟革 命唱对台戏了吗?”

李华新微笑着狡黠地问郭永 泰。

郭永泰泛着笑镇静自若地说:“李华新。你 来这里不也是跟革命唱对台戏嘛? ”

 

李华新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哑口无言,因此 他立马就佯装紧张地盯着间门对两位同学说:“嘘——大家快闭嘴,小心我们的谈话被晏妈和晏艳听见了。我们原本是来给人家宽慰、壮胆,可千 万别一不小心就做出了南辕北辙的事来 。”

 

李华新的话还真吓着了郭永泰和孙仲云。 因此郭永泰便压着嗓门说:“我们的说话声这么 小,她们不会听见吧?不过也奇怪了,为什么 晏艳还没有取来开水给我们续水?我担心莫不 是晏艳已听见了我们的话而悲伤得不愿再进屋 里来?”

郭永泰的猜测不免使大家的心都有些端惴 不安了。因此最担心会发生事与愿违之事的孙 仲云突然凶猛地拉拽着稳坐在竹椅上的李华新说: “我有个好办法能掩盖或是纠正我们刚才的不 良之言……”

 

失去了坐位的李华新此时自然就只想着要夺 回自己的坐椅,所以他立马就打断孙仲云的话说:“你别耍花招。你的好办法就是强占我的坐 位吗! ”

牢牢坐在竹椅上的孙仲云一边用双手撑开 要夺回自己坐位的李华新、一边忍着笑急匆匆 地说:“我的好办法是我们三人轮流去晏妈家的大门前摆出耀武扬威的样子来来回回地走上一阵子……”

到此,孙仲云的话又说不下去了,因为在一旁一直笑呵呵的郭永泰也打断孙仲云的话说;“孙仲云。我们这样作是何用意?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晏艳当知青的事纾难,而不是撇着嘴、提着双膀在晏家大门前装流氓。”

 

两次被打断了话的孙仲云这时有些急了,因此他倏地站起身来一边紧张地瞅着间门、一边压低声音有些焦急地对两位同学说:“好。我先去装流氓。你这两个家伙真不懂我们首先是要给人家安全感吗?再说我们刚才说了些什么说?可笑可悲,我们竟然提起了人家被抄过家的事了!我先去装流氓,总之我们要让人家感觉到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人在真诚地关心着她们。”

李华新认为孙仲云的话颠三倒四,因而就挡着对方的去路说:“嘿!我们装流氓就能帮晏艳当知青的事纾难吗?操社会的恶人及毛操哥与知青政策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嘛……”

 

由于越来越担心晏艳会在这个时候走了进 来,所以孙仲云一下推开李华新边向外走边说: “咱们别再说废话了。简而言之,我们是来给 晏家母女宽慰和壮胆的。孔夫子有句话是怎么 说的?诶!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由于孙仲云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最后一句 话颇感自豪,所以走向外屋的他就只顾着回头对 同学们说话,而忘记了身边的情况。就因此,他走到间门处时一下就撞 上了抱着保温瓶正走进里屋的晏艳。

在这一刻,孙仲云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怀 疑晏艳一直在间门处偷听着自己和李华新、郭 永泰的谈话。不过还好,孙仲云还没来得及尴 尬,晏艳已快步走进了里屋。

 

 来到屋外的孙仲云只在晏家大门前来回踱了两趟步,晏艳就端着茶杯来到了他跟前。 他俩这次面对面时都大方了许多,一个恬静地 盯着对方将茶杯递上、一个微笑着将茶杯接到 了手中。为了让晏艳此时就能相信她自己是不 乏安全、是有真诚朋友的,孙仲云就决定要活 泼、潇洒起来。因此他品了两口茶后就一边将茶杯递还给晏艳、一边咂着嘴说:“晏艳,这茶 真香。这是什么茶?”

“就是一般的茶。”接着茶杯的晏艳微低着头笑盈盈地说。

 

 接下来是安静的情形,孙仲云有其用心地 不再说话、而晏艳却是在静候着对方继续说话。 几秒钟后,当晏艳确定孙仲云不会再说话就转 身朝家中走去。然而就在这时,孙仲云赶忙笑 着对晏艳说:“晏艳等一等,我还想喝口茶。”

 晏艳抿着笑没说话,而是静静地又将茶杯 送到了孙仲云手中。接下来孙仲云故意麻烦晏 艳的事还没完,当晏艳端着茶杯再次返回屋里 时,他又开口说:“晏艳。我好像还有些渴。”

 

 晏艳再次被孙仲云麻烦没有生气,她反而 是喜出望外。因此她再次将茶杯送到孙仲云面 前时就低着头羞答答地说:“仲云哥慢慢喝,我 高兴地等着您。”

晏艳的这般状态使孙仲云放心了很多,因 为他相信晏艳的心已不再孤独了。

孙仲云、李华新、郭永泰仨学生对晏家母女的良工心苦没有白费,吃饭时晏家的氛围焕 然一新,晏艳笑口玄珠,晏妈暗含热泪。

 

 晚餐的景象虽然光风霁月,时间持续到了 天黑,但告辞时,孙仲云又一次看见了晏妈倚 门倚闾的忧伤。

 夜里晏妈的忧伤久久地印在了孙仲云的脑 海里,使他辗转反侧。当李华新和郭永泰都因 醉而呼呼大睡了过去时,他却思绪万千了。

 在这一夜,孙仲云的认识有了飞跃,他认 为自己现在才真正长大成人,真真正正地知道 了前辈们的苦难是多么的深重。回忆起前辈们 磨骨养肠的种种苦难及前辈们蒿目时艰的眼神, 他溢出了泪。他虽然泪湿眼眶,但哀而不丧, 所以他是在困知勉行中睡了过去。

 

 

 

 

 

 

 

三十一

 

 

 

第二天天刚亮,孙仲云带着倦容强迫自己 起了床。由于想早一刻嗅嗅久违了的学校如今会是个什么味,所以他就立马催促李华新和郭 永泰快起床。然而李华新和郭永泰却借故轻蔑 学校而不肯早起床。几番拉拽后,他见自己没 能将两位同学赶起床,于是就边下楼边说:“李 华新、郭永泰你俩真是我的好朋友,知道心疼 我筛鹅卵石的血汗钱。好,我先走一步了。”

 

孙仲云的这句话果然很灵,因为他刚一打 上洗脸水,郭永泰和李华新就连呼带叫地起了 床。郭永泰和李华新下楼时,孙仲云已跨出了大门。当郭永泰和李华新追到大街上看见孙仲云 时,孙仲云已站在三八餐厅前等候着他俩了。

 接下来李华新的举动显然胸有成竹,他来 到孙仲云身前就一边径直往三八餐厅里走、一 边气派地说:“孙仲云你小子还知道报恩,有了 钱没忘记请我们下馆子吃营养早餐……”

 

然而郭永泰在此刻急忙打断了李华新的话 说:“不行!孙仲云如此有钱,他应该请我们去 星星餐厅开一次洋荤,那里的牛奶、蛋糕才是营养品。”

郭永泰的要求自然使李华新又吃惊又生气。因此李华新就绷着脸、手摸着郭永泰的额头说: “你小子是不是发高烧糊涂了?我们是什么 身份?星星餐厅是什么地方?你小子的口气也 太大了…… ”

 

就在这时,一直一声不响的孙仲云突然对 郭永泰和李华新大声说:“走!”

孙仲云这一声呵叫像是很生气,因为他话 音未落就转身独自向前而去了。如此一来,李 华新就数落着郭永泰说:“这下好了,连豆浆油 条都吃不着了。”

然而郭永泰没理会李华新的数落,他而是 追上去手搭着孙仲云的肩笑嘻嘻地说:“仲云,你别生气,刚才我是在开玩笑…… ”

 

接下来发生了使郭永泰、李华新喜出望处 的事,孙仲云拿开郭永泰的手气色阴鸷地说“我 们这一辈子还是可以进一次星星餐厅吧?再说 我们就要当知青了,如今天不去星星餐开一次 洋荤,那我们这一辈子就很有可能别想这事了。”

大喜过望的李华新反应极快,他一掌击向孙仲云说:“我还以为你小子是守财奴……”

“我是守财奴?”脸色阴沉的孙仲云打断李华 新的话说,“明天我还要请你的妈妈和晏妈及晏 艳到星星餐厅开一次洋荤呢。”

 

 李华新和郭永泰的反应大出人意料,他俩 都没有夸奖孙仲云的深情厚谊之情,反而是都 一下蹙起眉来将对方端详。因此孙仲云就推开 两位同学说:“你们瞪着我干什么?你们怀疑我 是在说假话?”

郭永泰盯着孙仲云思忖着说:“孙仲云。我 这才发现你从一起床就脸色不好,原来你是在替平民的伙食打抱不平吧?”

“昨夜我把事想多了。”孙仲云侃切地说。

 

 李华新知道孙仲云想的是一些天高地运的 事,所以他就动起了脑筋,要转移对方的思绪 。殊不知他这时悲从心来,张口就对两位同学说: “真是天不遂人愿,在知青政策以前,我原本认为只要自己参加了工作,就可以一个月或两 个月带上我的母亲去星星餐厅喝一杯牛奶、吃 一块蛋糕,让我那含辛茹苦的母亲也不时开开洋荤。可现在完蛋了,我们就快要成喝椽子、瓦片的农民伯伯了。如此一来,自然母亲的牛奶也就成了泡影。 妈的,郭永泰的建议真好,今天我们就要去星 星餐厅奢侈一把,就算是与城市告别、与大家 曾经憧憬过的生活告别。”

 

由于被李华新的孝心感动,郭永泰就紧接 着对方的话又是赞叹又是喟叹地说:“哎呀!我还没看出来,那么邋遢的母亲还有李华新这样 的孝子。真是家贫出孝子呀。”

郭永泰还在说话时就向前蹿了几步,因为 他怕李华新揍他。不知是因已进入了区大街而 需要与大家和悦、还是见李华新没有报复自己 的举动,向前逃蹿了几步的郭永泰很快就觍着笑停下来等候着俩位同学。

不过郭永泰的笑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突 然也心生悲哀。因此当他再与俩同学并肩前行 时就埋着头说:“其实我连喝牛奶的意识都没有。 我敢诅咒,打我记事后就没有喝过牛奶;说不 定一次牛奶都没有喝过。李华新、孙仲云,我 们这一代人谁有喝牛奶的意识?几乎全都没有嘛!真是难能可贵,李华新想到了挣了钱要买 牛奶给他母亲喝!”

 

李华新立马苦笑着说:“这事已完蛋了,我 好想哭。”

孙仲云从李华新的话中一下认识到了时下 男儿们的诸多辛酸,因此他就强装笑颜地说:“不 会只是我们哭……还好,一样一样的,历史周而 复始。一叶知秋……诶!我们走快些,一叶知 秋,我怕牛奶会早早卖完,因为又像饥荒年 了。”

 

十来分钟的快步行走后,仨学生终于跨进 了星星餐厅。星星餐厅自然不俗,因为它是西式糕点餐厅,始创于解放前。如今的星星餐厅 虽没有过去光鲜,但它的基本西式风格犹存, 所以人们还高看它一眼。正因为星星餐厅过去 的地位仍在,所以它有一些能获得牛奶供应的特 殊照顾。

由于星星餐厅的生意现在一般,所以孙仲云、 李华新及郭永泰很快就喝上了牛奶、吃上了蛋 糕。三个大小伙子很可怜,他们舍不得大口地喝牛奶、大口地咬蛋糕,而是小嘬慢咬。好一阵后 当牛奶快喝完时,孙仲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他犹豫着是否还请同学们再喝一杯牛奶。然而 他还没有做出再请大家喝一杯的决定时,却糊 里糊涂地说:“李华新、郭永泰,你们还喝牛奶 吗?”

 

郭永泰激动得张口就说:“当然还要喝!”

李华新与郭永泰的反应刚好相反,他飞快 地睖着对方说:“你是饿死鬼投胎?吃了这一顿 好去死?”

李华新的这两句话是时代流行语,它是专门用来批评、呵斥那些只顾好吃而不要礼貌的 人。不过丢了脸的郭永泰很聪明,他知道此时 自己该以攻为守,所以就指着孙仲云的脸而嘻皮笑脸地对李毕新说:“李华新你看,你看孙仲云 的脸色,他好虚伪,明明是不愿再请我们喝牛 奶了却还要卖乖…… ”

 

“你怎么不卖一次乖?”李华新劈头盖脑地打 断了郭永泰的话。

郭永泰在好同学面前真是好脾气,他不但没有跟李华新顶嘴,反而是一仰面要大僖。然 而就在这一刻,他突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 口说:“嘿!嘿!段国成?嘿!真是段国成,他 也来这里开洋荤?”

如今的段国成虽是神情黯淡、脸色阴沉, 但他一见到郭永泰等仨同学就绽开笑大步走了 上去。接下来不等段国成与大家寒暄,好调侃 的郭永泰就说:“段国成,你也是赶在下乡前来这里开洋荤的吧?巧了!我们像开了会似的,都是今天来这里开洋荤!”

 

段国成苦笑着说:“我要支边了,就想着来 这里开一次洋荤……”

“你是支边?”郭永泰不由得吃惊地打断了段 国成的话。

 没等段国成回答、也没等郭永泰继续发问, 这时孙仲云已端来牛奶和蛋糕放在段国成面前 说:“段国成快坐下来开洋荤。嗨!真没想到我 们在各奔东西前还能如此惬意地聚一聚。"

郭永泰见段国成坐下来喝了一口牛奶后便 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又问:“段国成支边比当知青好吧?我听说支边不是很容易,多多少少都要 找点关系。”

 

 段国成看着大家略有赧色地说:“谈不上开 后门,只要努点力就行。我和刘长杰已报名支 边了。”

大概是说到了关乎一个人命运之事,不想 说话的李华新这时也有了话,他瞅着段国成认 真地说:“段国成。你和刘长杰真认为支边比当 知青好?这是何因?你说说这两者间的不同之 处。这样我们也好为自己的前程作出好一点的 选择。”

 

 段国成苦笑着说:“前是崖,后是渊,都不 好,两者都是被始乱终弃后的流放。” .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被流放边疆、而不是农村呢?”李华新继续问段国成。

沉默了片刻的段国成来了个所答非所问, 他打量着三位同学心中喜悦地说:“咦!奇怪了, 你们怎么不说我刚才的话反动呢 ?”

出于要说明自己及很多人都已不再愚昧, 李华新马上就生气地对段国成说:“说你反动才奇怪。你以为只有你才敢反动,别人都还是傻子?现在有几个人不敢说上几句反动话来发发牢骚?都要发牢骚嘛!你以为你说了‘始乱终 弃’跟‘流放’之词就很勇敢了?人们发这样的牢骚已是历史的必然了;同样的道理,在大 多数情况下,没人愿检举揭发别人的反动牢骚 也是历史的必然了。”

 

 郭永泰见李华新进入了忘乎所以的状态, 故尔就飞快地打断对方的话说:“嘿嘿嘿!什么 叫反动?没有人反动嘛!怎么炫耀起反动的牢骚来了哟?说正事。说正事。段国成,你还没说 出支边比起知青来有哪些好处呢。 ”

李华新含笑抢着说:“我知道支边的好处,支边容易跑出去呗!”

“跑出去?”郭永泰刚一问却又立即恍然大悟 地笑着说“喔!懂了!懂了!李华新你是说段国成和刘长杰支边的目的是想偷越国境,叛国 外逃 ?”

 

李华新轻蔑地乜着郭永泰说:“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你不想跑出去?经过运动的人谁不想跑出去?这就叫驱鸟于林,驱魚于渊。这能 怪谁? ”

郭永泰絲毫没在意李华新对自己的说话态 度,他反而是笑咪咪地说:“李华新,跑到越南 有什么用?那不是找死吗?越南与我们是一伙 的,要被引渡回国。唉!要是从那里跑过去就 是香港就好了哟!听说串联时就已有人往香港 跑了。现在想来那些人真聪明,而我们一个个 却像蠢猪。”

 

 李华新不满地打断郭永泰的话说:“你别只 知道哀怨,我们现在是要向段国成取经,一是 问他支边是不是容易跑出去、二是问他跑出去 后又怎么办。”

郭永泰自以为是地说:“跑出去了就在那边 帮越南打仗呗!打仗总比当农民好,因为这样 命运还有点变数。反正现在我们被始乱终弃成 了憋屣,烂命一条了。”

“我没问你。”李华新撇下郭永泰而回头对段 国成说,“段国成。你给我们说句实话,你支边 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们也想支边了。”

 

段国成没马上回答李华新的话,他而是看 了看早点殆尽的餐桌后就站起身来转移了话题说:“我们该走了吧?今天你们去不去学校报名 ?听说当知青越走得早越好,走后面的就只有落户酉、秀、黔、彭了。我要走了。”

 “别忙!别忙!”李华新憋着气一边不客气地 将段国成按坐下、一边不满地说,“段国成。你 见利忘义了?想当初你用卖劝死文的干劲来动 员我们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可如今我们落难 了,你却回避大家,不肯说出支边的好处。这 是何道理?”

 

 瞬间里,段国成对李华新对自己的说话态 度有发火的冲动,但终归没发出来,他而是安 静地坐着对三位同学说:“树倒猢狲散嘛。你们 以为我不悲伤?你们理解错了,我支边只是想 当农场工人。离乡背井当一名农场工人虽然也 很可怜,但‘工人’听起来总比‘农民’好听 一些嘛?”

“谁信你这句?”李华新坚特已见地说,“段国 成按你的不甘苜蓿生涯的禀性来说,你不跑出去才怪了。”

 

段国成没在意李华新怎么说自己。因此他 又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李华新,要跑出去是 你的思想……”

在这一刻,李华新和郭永泰被段国成气得 快发火了。但眨眼间段国成就倏地闭上嘴撂下同 学们大步朝餐厅的大门口处奔了过去。由此李华新 一咬牙要追段国成,但被郭永泰一把抓住了。随即 李华新顺从了郭永泰对自己冲动行为的制止, 因为他顺着微笑着的郭永泰目光所指的地方看去、 看见了雷副营长携欧梦兰正走进星星餐厅来。

 

 李华新明白了段国成撂下大家的缘由后、就不禁气愤地低声骂道:“段国成这个向火乞儿,一有机会就跟雷副营 长套近乎。真可怜啊!诶!我们都可怜,我都想哭了……”

接下来,李、郭、孙仨学生是异常的安静,他们谁也不说话,而是侧着身目光躲躲闪闪地目送着雷副营长走向餐厅的深处。

雷、殴、段仨人坐下来有些拘谨地玩味着西式早点时,李、郭、孙仨人转到了一下身子,仍是侧着身继续用躲躲闪闪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窥视着对方。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不久,郭永泰突然慌张地压着嗓门对李华新和孙仲云说:“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了!好像雷副营长也在偷偷地打量我们?”

“沉住气!雷副营长很有可能不认识我们。”李华新暗暗恼怒地白了郭永泰一眼。

“怕什么?如果雷副营长真认识我们并窥视之,那也只是大家都尴尬一下罢了。”郭永泰不服气地说。

 

双方相互窥视到此时都没有目光相遇,所以李、郭、孙仨人仍继续装着若无其事地坐着。然而不久,郭永泰突然有许慌张地站起来,弯着腰迅速细声地对李华新和孙仲云说:“糟了!糟了!我与雷副营长对上眼了!快走,不然好尴尬!”

自然,郭永泰率先奔出了餐厅。奔出餐厅后的郭永泰不仅马上就恢复了常态,他且还倒回去几步用手勾搭着后一步出来的李华新的肩说:“嗨!啧啧!欧梦兰越长越迷人了!妈的,雷副营长才革命成功了!因此,我也想革命了。”

心中五味杂存的李华新拍着郭永泰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说:“你为什么咂舌?你咂舌为什么?你革命失败了?你想真革命了。当你的知青吧、别嫉妒雷副营长了。”

 

 郭永泰甩开李华新的手心有不甘地说: “老 子就是嫉妒雷副营长。妈的,到头来我们当知 青、打光棍,而雷副营长却捡了便宜。老子决 定了,也去支边。”

 李华新拍着郭永泰的肩面带笑容地说:“你 真想去支边?对!我也要支边,因为这样我们 的命运变数要大一些。好!我们这就去跟孙仲云 商量如何走关系去支边的事吧。” 。

 

李、郭二人说完话,才发现孙仲云已不知什么时候闷声不响地走到前面去了。尽管孙仲云看起来似有满腹心事,但追上他的李华新仍拍着他的肩笑嘻嘻地问:“孙仲云。我和郭永泰要去支边。你呢?”

孙仲云态度坚决地说:“我不支边。”

孙仲云的异常坚决的态度使李华新大感意外。因此他又说:“孙仲云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就 作出了不支边的决定了呢?你认为支边并不好?”

“你忘了昨天的事吗?”孙仲云不悦地对李华新说。

“昨天的什么事?”李华新迷惑不解地问。

“反正我不支边。”孙仲云说。

 

接下来场面虽冷清了下来,但还好他们已 来到了车站。候车时李华新还在琢磨孙仲云的话和孙仲云不愿支边的原因,所以当他恍然大悟时便抓着孙仲云的肩又兴奋又惭愧地说: "喔!孙仲云你不愿支边的原因是你承诺了要关照晏 艳?惭愧!惭愧!孙仲云我们就一道当农民吧。 尽管李华新是无意忘了晏艳之事,但他还 是有些害臊。然而还好,恰在这时公交车来了, 因此他就借机猛拍着郭永泰的屁股叫道:“车来 了,快准备上车。嗨!郭永泰。我俩一不注意 就差点成了见利忘义之人了!”

 

下车后刚一踏上学校前的大道郭永泰就注意到今天的学校似乎有些异样。因此他就对李 华新说:“李华新。今天怎么就只有稀稀拉拉的 几个人来学校?难道大家都为逃避当知青而不 来学校了?”

李华新一边观看着冷冷清清的大路、一边 爱理不理地对郭永泰说:“能逃掉吗?依我看是 我们来晚了,大家早就进入了学校。”

李华新所言果然不错,因为须臾后孙仲云 首先听见了有一遍歌声从校园里传来。因此孙 仲云就不禁好奇地向李华新和郭永泰问道:“李 华新、郭永泰,怎么还会有人高兴得唱歌呢?”

 

郭永泰立马笑呵呵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 你坐牢造成了孤陋寡闻了吧?当然那也算是唱 歌,不过唱歌的目的是发牢骚。”

“唱什么歌能发牢骚?”孙仲云淡淡地问。

“老桫萹。”郭永泰也淡淡地回答,

“什么?”孙仲云蓦然惊愕地盯着郭永泰说, “敢毫无顾忌地唱?现在的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了?”

 

郭永泰撅嘴笑着说:“大家很聪明,含糊其词地唱。”

 不服气的李华新抓过话来说:“郭永泰,什么含糊其词哟!我可没有含糊其词,听,‘老桫萹’,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老桫萹说来 好吃,但是真正吃起来就不好吃了……”

“罢罢罢,别唱了。”郭永泰打断李华新的歌 声说,“光发牢骚有什么用?我们还是逃不掉当 农民的命运。老子真羡慕雷副营长,他革命成 功了,抱得又白又嫩的欧妹归。”

 

 由于郭永泰打趣欧妹的话似乎有些猥琐,所以李华新就指点着他大笑地说:“你 革命失败了?你心有不甘?你还心心念念着欧 梦兰?算了吧,你只有到农村抱母猪的命。”

 由于心灵受了极大的伤害,所以说时迟, 那时快,郭永泰一把卡住李华新的颈项一边将 其推着往前迭迭撞撞地蹿、一边佯嗔地骂道: “李华新你这个大流氓。你才一直在阴暗的角 落里流欧梦兰的口水。你脑袋里的资产阶级思 想怎么越来越严重了?毛主席真英明啊!你就该被流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

 

李华新和郭永泰在戏闹中进人学校后不久,孙仲云也走进了使他又爱又怕的校园。今日的 校园虽如运动初造反时那样人山人海、人声沸腾,但今昔之比却是一龙一猪的气象——昔日 者龙骧虎步、豪气干云:今日者一败如水、怨声载道。

 

如今学校土崩瓦解的景象使孙仲云又愤怒又沮丧,因此他没有去人群中寻找战李华新和郭永泰,而是放慢脚步左瞧右看地打量起那一群群他认为像骡马的学生们来。接下来不久,他在惆怅中跟随着人流走到了人声鼎沸的教学大楼底楼的门厅处。门厅处之所以嘈杂、繁忙,因为此地是学生们上山下乡的报名处。报名处虽然被报名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但这显然不是学生们在积极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而是相反,他们在豕突狼奔,想早一日逃离杀妻救将的学校。何以这样说?因为大多数人都是一张槁木死灰的脸色。

 

眼下孙仲云没有心思去考虑报名的事,因为他看见眼前的成堆的活人就想起了已死去的同学们来。因此他心如刀割,遂便离开报 名处而埋头朝自己的教室走去。

 

 孙仲云如影子般静谧地走进了自己的教室 因为教学大楼的整个二层楼不仅又布满了灰尘、且还阒无人迹。孙仲云还如影子般空冥、忧伤,所以他摩挲着每一张课桌将教室巡了一圈后便 在杨娟的坐位上坐了下来。由于睹物思人,他 刚一坐下就软绵绵地将头贴伏在了杨娟的课桌 上。由于感觉到自己思念杨娟的痛苦有增无减 ,所以他就用手不停地摩挲着桌面,像在将天边 的杨娟拉回到自己的怀抱里似的。此后他就一 直这样不声不响地头伏于桌、手摩挲着桌,直 到失去了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失去知觉的孙伸云迎来了 满天朝霞。从朝霞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教室沐 浴在金辉中。从金辉中,他又看见了一个个同 学的憧憬着美好未来的笑颜。随后当他看见自 已也坐在教室里时,遂就看见杨娟手拿着一份 卷子朝自己欢天喜地地奔跑了过来。看见自己无不神驰的杨娟,他喜出望处,因而就一振身要站 起来。

 

 然而这一振身,马上就给孙仲云带来了锥 心之痛,因为他既发现自己老是站不起身来又 发现杨娟总也跑不到自己面前。由此他便明白了自己是在梦中。因此,紧接着他就望着梦中 的杨娟眨巴着眼要放声恸哭了。可就在这时, 从窗外传来的起哄、戏谑般的嚷闹声把他吵醒了。

醒来后的孙仲云没有马上去想教学大楼处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他而是故意呈半眠状态地 回忆着自己刚才梦中的杨娟的一颦一笑。情至轸痛时,他竟泪水婆娑地向前伸出了双手、 惊慌而又急迫地做出了要抓住杨娟的手的动作。抓空后的他并没有睁开双眼,而是在操场上的叫嚷声达到了此伏彼起的程度时才起身走向窗前。

 

 操场上的景像把孙仲云惊了一下,因为他一眼就看清楚几百名学生的人群中有几个警察在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学生正往操场的东边走去。一会儿后,当围观的学生、被捆绑的中学生及警察在陆续地翻越操场东边围墙的豁口处而要去到墙外的菜地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他认为又是警察在押着罪犯到处寻尸挖尸。

 

之后,直到涌出学校的人群在围墙外的一块菜地里停留下来好一阵后,孙仲云才下楼踏上操场朝东边围墙的豁口处走去。他此去也是想知道那块菜地里是否埋有死于武斗中的俘虏。不过当他距豁口还只有几米远时却一下止了步,因为这时突然反而有不少人从豁口处往学校里鱼贯而入。

随后的片刻间,孙仲云就从进入学校的学生们的青紫脸色上和啧啧的悲叹声中知道了那块莱地里还真埋有一具武斗人员的尸体。由于一是已知晓了菜地埋尸之事、二是又见学生们随陡添了几分危在旦夕的忧心,所以接下来孙仲云就准备转身离去。不过就在这时,围墙豁口的外侧突然出现了李华新、郭永泰及段国成的身影,因此他就静候着仨同学进入学校来。

 

由于郭永泰在豁口处就看见了呆立不动的孙仲云,所以郭永泰一进入校园就径直上前去 一边急急推着孙伸云往操场西面的学校大门外走、一边真假参半地惊颤着说:“孙仲云快逃之 夭夭,看来学校不是我们这些武斗份子的久留 之地。我准备明天就报名,争取第一批上山下 乡当知青。”

 孙伸云明白郭永泰在害怕被自己头上的“武斗分子”的帽子戕害,不过他没有附和对方的 话,他而是不满地推开对方说:“那块菜地里真 挖出尸体来了?埋尸之地是那位被五花大绑的 学生所指认?”

 

 这时一直蹙着眉像心事重重的李华新对孙仲云说:“比白继光师傅还惨,已是白骨一堆。我在想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为了敲山震虎或是杀鸡吓猴会找出一堆尸骨来说是我们所为。 如真这样,我们就百口莫辩,因为混战中谁敢保证自己射出去的子弹没击中人。郭永泰的主 意好,我们还是快逃之夭夭。”

孙仲云没说话,直至走出校园时他仍是低着 头一副木讷神昧的状态。因此早已不耐烦的郭永泰便拽了一把孙仲云说:“喂,你是睡着了还 是傻了?你什么时候报名?反正我明天就报名,因为早一天脱离学校就少一分危险。老同学、老战友你说话呀!难道你不愿同我们一道走?”

 

 由于心中正苦楚着,李华新就一脚踢向 郭永泰的屁股而斥责道:“放你的狗臭屁,孙仲云 是无情无义的人吗?恰恰相反,人家正在思 考着晏艳的事呢。”

 郭永泰认为李华新的话有理,因此就不但 没有报复对方,他反而是关心、歉意地对孙仲 云说:“仲云。我们不是大致商量好了吗,等我 们与晏艳到了农村后再书信联系,到那时我们 再去晏艳落户的地方给她撑腰。如我们能与晏艳 落户到同一个地方当然更好,但这几乎不可能 嘛。现在我们早逃离学校要紧,不信你问段国 成。如果我们被飞来的什么横祸给卡住了,大 家还怎么帮助晏艳?现在风声真的很紧,不信 你问段国成。”

 

孙仲云虽然知道段国成与军宣队有一些关 系,从而就知道些比较隐密的信息,但他没有问对方,而仍是默默地前行。不过段国成却谦和,他 上前两步与孙仲云并肩而行后便说:“仲云。 先要向三位好同学、好战友申辩一下今晨我 在星星餐厅靠近雷副营长的事。我知道这事会使你 们鄙视我。其实我在做帮你们支边的事。后 来我听郭永泰说你们不愿支边而是选择了上山 下乡。仲云。不管你们是支边还是下乡,总之 要尽快,因为近来几乎天天都有外调人员来我校调查武斗中的一些事。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为政治服务的、也就是说如果政治不顺,迟早会发生指鹿为马、以力服人的事。上 山下乡就是当前的最大政治任务。我不是危言 耸听,连雷副营长也暗示我们早走为妙。想来也是,就算人家拿不出我们杀了人的确凿证据,但为了政治大局,他们把我们泡在看守所里还 是有些理由,因为我们毕竟搞过武斗嘛。总之 下 上山下乡这一煞,谁也躲不过去,还是早走为妙。  可能你们已嗅出学校的风声紧了起来。”

 

孙仲云等三人还真被段国成的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因此孙仲云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该开口说说话 ,以表示感谢、礼貌段国成。这时他们刚好走完了学校前的大道而踏上了公路,因此孙仲云便习惯性地回头朝学校看去。殊不知他这次回头一望不仅是愣神了,却还不禁悲叹地念道:“钟鸣漏尽!钟鸣漏尽!”

随即李华新表示出对孙仲云的叹息不满,因此他就偏头瞅着对方说:“嘿!你还在担心人家钟鸣漏尽?人家担心过你什么?担心你父母老来无所依?担心你……”

 

这时由于郭永泰厌恶李华新在说废话,所以他就猛地打断对方的话说:“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我见你对孙仲云说废话心里就烦。”

李华新回过头来不满地盯着郭永泰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我当知青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还有什么可让我担心?”

“你的户口呢?”郭永泰笑咪咪地瞅着李华新说。

现在李华新才想起自己的户口被母亲藏起来了,因此他急得一咬牙,右拳击着左掌地骂道:“妈的 ……”

 

郭永泰手搭在李华新的肩上取笑地说:“妈的什么?为拿到自己的户口,李华新你要跟你的妈妈大斗一场了吧?对!今天回到家就跟你妈妈斗它个天翻地覆,非叫她把户口拿出来不可。”

李华新没报复郭永泰,他只是一掌将对方推开。他何以没发火?因为他被户口的事愁坏不了。然而郭永泰却不知趣,他又将手搭在李华新的肩上嘻皮笑脸地说:“李华新你别为户口的事发愁,我们现在就去把你的妈妈揪出来批斗一顿,因为谁叫她敢跟毛主席作对。”

 

“把你的妈妈揪出来批斗一顿!”李华新恶言一出就狠狠一掌将郭永泰推倒在了地上。这下郭永泰的面子挂不住了,因此他爬起来就要纠缠李华新。当然还好,孙仲云上前去懒洋洋地挡住郭永泰说:“难道还要红脸?车来了,快走几步赶到车站。”

这时他们的身后确实出现了公共汽车,所以大家在这一刻就只关心乘车之事。在大步走向三十来米处的车站时,不知段国成出于什么心思,他靠拢李华新说:李华新你刚才为什么发了火?郭永泰刚才对你说的话不是大家贯常的开玩笑语言嘛。谁的妈没被‘批斗’用来开玩笑。你心里肯定有别的事使你……"

 

 

李华新一下打断段国成的话说:“你们当然幸福,不愁拿不出自己的户口。而我呢?”

这时走在前面的郭永泰虽然已靠近了车门,但他禁不住快意,还是匆忙回头对李华新说:“你小子真不是个良民,还在挖苦人。谁幸福了?”

在车上大家都没有说话,他们像各自在想着心事。车在区大街站停下时,孙仲云就昏头盾脑地跟着同学们下了车。然而他马上就转身又往车上爬,因为他一下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应该在渡口下车才对。不过这时段国成一把抓住他说:“嘿!现在你还往哪里跑?”

 

孙仲云淡淡地说:“我回家一趟。刚才在车上迷糊了,所以我就昏头昏脑地跟着你们下车了。”

段国成一边推着孙仲云走、一边情感真挚地说:“仲云。我还有话对大家说。现在已中午了,我请大家吃豆花饭。”

孙仲云在段国成的推动下勉强走了几步后就主动向前走了起来。孙仲云之所以答应了段国成的邀请,因为他感觉到对方像确实有事鲠在心里。恰巧这时已是笑呵呵的郭永泰也上前来推动着孙仲云说:“孙仲云你小子怎么就想跑了呢?李华新户口之事,还需要我们给他出出主意呢。快走快走,我们边吃豆花饭边给李华新出主意。”

 

不久四学生穿过一条巷子便在背街的一家豆花馆坐了下来。刚一坐下,李华新就迫不及待地问:“郭永泰你有了能使我妈妈把户口拿出来的好办法了?”

郭永泰先愣了一下再转动着眼珠子想了一下、最后才边给大家摆筷子边胸有成竹地来了一声叫:“‘吓’!”

“‘吓’?吓什么?我不懂。”李华新发懵地问郭永泰。

 

郭永泰又想了想才苦笑着说:“李华新你给你妈说你不久就要被抓了,因为武斗的事。其实不是我们要吓的母亲,而是时局本身就这样了。你也看见学校的很多公物被砸烂破坏,也听见类似哗变的牢骚不绝于耳。由此也就是说没人敢保证自己近来不在学校干点坏事、在牢骚太甚时冒出点反动话来。若要是这样,你妈妈肯定会被吓住,因为她担心、害怕你被抓。既然你妈妈害怕你被抓,那她肯定是希望你能尽快地脱离学校。”

 

李华新摇着头说:“我看这吓不住我母亲,因为她不知道学校已变成什么样了。”

郭永泰突然咧嘴一笑,遂揶揄着李华新说:“你妈妈是傻子吗?是外星人吗?你妈妈不会是傻子,因为她也会从学生们在社会上的不伏烧埋的表现上看出学校已是学生们的不祥之地。李华新。我敢肯定你妈妈不会是傻子。”

“你妈妈才是傻子.!”李华新瞪着郭永泰大吼了一声。

恰好这时饭和豆花上了桌,因此郭永泰就借故不亦乐乎于豆花饭而避开了与李华新扳嘴。

 

由于食不甘胃,李华新最先结束了用餐。不过紧接着他就气呼呼地对同学们说:“老子又要挖苦人,你们才幸福,能拿上自己的户口逃亡。”

随后李华新见没有人附和自己行“挖苦”之事,于是便倏地站起身来要走。可是他马上就被段国成给按坐下来。段国成知道心情不好的李华新马上又要起身走,他于是便撂下剩余的一点饭而急匆匆地说:“我有话对大家说……”

 

段国成见李华新坐着未动后就暂停说话而快速整理起心绪来。稍许,段国成双手扶桌头微低、心情沉重地接着对位同学说:“过了年我就要去云南支边了,到时候希望你们来给我送送行。我真舍不得离开大家,因为我们的一生中毕竟有同学之谊、有一道出生入死的战友之情啊!我老在想我们这些行黄钟大吕之事的学生的结局为什么会这么悲哀,落得个始乱终弃而又豕突狼奔的下场。好,不谈过去的事了。唉!这一去关山万里、吉凶难卜,不知道咱们此生还能否相见……

 

由于担心同学们说自己矫情、又由于自己的眼眶红了,所以段国成话音未落就起身朝餐馆外走了去。情见乎辞,自然孙仲云等人就急忙上前去将段国成拉了回来。大概是认为此去关山万里,命运难料的原因吧,众学生重新坐下来后就显出了要促膝长谈的神情。

接下来他们从高中时憧憬大学生活的事谈到了初中时饿饭的事;喟叹时他们从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谈到了父母抚养自己所遭受的种种苦难。

在众学生的摇头叹息中,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刚一走出豆花馆,李华新就上前去手搭着段国成的肩边走边故意左顾右盼装出一副轻松活跃的模样说:“段国成。到时候你可别忘了通知大家来给你送行啊!哈哈!真奇妙,我们不仅是有同学缘、战友缘,还有苦瓜缘。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啊。苦瓜?哈哈。真好玩,我们竟成了苦瓜?在这诡谲的变幻中谁又不是苦瓜呢?”

“依我看都是苦瓜。”段国成蓦然开口说:“我看那些挥袂成风的人也越来越心劳日拙了。”

由于想借 “苦瓜”来讥笑什么,这时郭永泰也上前来手搭在段国成的肩上说:“亲爱的段同学,你的话很使我高兴,因为我们的被蹂躏还是有些价值。好,别谈这些使人神昧的活了,我们来说实正事,段国成如果你今后辗转到了香港,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苦瓜兄弟啊?”

 

“香港就好吗?”李华新望着郭永泰说。

    “不知道。”郭永泰淡淡地说,“不过为什么串联时就有学生往香港跑呢?再则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为什么没有香港人往我们这边跑呢?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我们这边并不好呗。”李华新思忖着说。

郭永泰搔着头若思若想地说:“我们这些傻子是该动动大脑了,香港可能比我们好,不然段国成为什么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往那里跑呢?”

 

“谁要往那里跑?”段国成猛地一转身,摆脱李华新和郭永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严肃而又十分生气地说,“你们这样说不是要害死我吗?”

这时郭永泰似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因此他就觍笑着对段国成说:“对不起,我是假设、假设。”

此刻一直沉默不语的孙仲云意识到自己该说说话了,一是他要回家取户口簿,二是要防止大家搞得郁闷而散。因此他蓦地扮出不满而又急迫的神态对同学们说:“我们该分手各自回家了,别还在大街上说废话。段国成你可别忘了通知大家给你送行。好,在前面的路口我就要与你们分手了。”

     不过段国成却先与大家分了手,因为他回家的路就在身旁的路口。

 

接下来不久,眼见孙仲云也到了与大家分手的路口,心中搁着事的李华新一把抓住孙仲云说:“孙仲云你不能见死不救,你帮我做做我妈妈的思想工作,叫她把我的户口拿出来。”

孙仲云略显心烦地对李华新说:“现在我也要回家拿户口啊!再说你妈妈的思想工作能被我们做通吗?”

李华新见孙仲云不肯给自己帮忙,于是就用另一只手抓住郭永泰气愤地说:“危难之际见真情!危难之际见真情啊!孙仲云、郭永泰,你俩现在不去我家做我妈妈的思想工作,我们就绝交。”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危难之际见真情”之语给问住了,因此他只好答应了对方的求助。走上一段路后,郭永泰突然傲慢地对李华新说:“李华新。事先说好,我和孙仲云只有一种方法帮助你妈妈的思想不再顽固,那就是批斗她。”

“我批斗你妈妈!”李华新对郭永泰还以颜色,

郭永泰嘻皮笑脸地说:“我妈妈又不藏户口。”

“说正事。”孙仲云不满地对郭永泰说,“我在想我们首先要向李华新的妈妈说明谁都不敢不执行毛主席的号召……”

“没用。没用。”李华新立马打断孙仲云的话说,“我妈妈虽然嘴巴不说,但她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们应该说,我们这些武斗份子多在学校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当仨学生走进观音巷时,李华新的眉头已舒展开些,因为他与两位同学已想出了几种对付母亲的办法。来到家门前,李华新见大门上了锁,故随口骂了弟弟不稼不穑后就快速开门将两位同学迎进了家里。

进屋后的李华新异常的勤快、乖巧,他先安排两同学上楼睡觉休息,而自己却要张落着煮晚饭的事。

 

然而孙仲云没有去楼上,他而是犹豫着对两位同学说:“我们去把我们的决定告诉晏妈和晏艳吧?这样她们也好心中有数,从而不心慌。”

郭永泰不以为然地说:“她们不会心慌,因为我们已说好,今后用书信联系。诶!孙仲云你是不是又想去蹭人家的饭?这也好,你就一个人代表我们去。我确实想睡下来休息了,因为这几天我被乱糟糟的时局搞得头昏脑胀。”

随后孙仲云去晏家了、郭永泰上楼睡觉了。由此李华新就坐在小方桌旁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当李华新因长久沉思而快打盹时,他的母亲回来了。

 

母亲的回来,使李华新莫名激动而又忐忑地一冲而起。为了户口的事,他刚一站起身就忙不迭地与母亲套近乎。他套近乎的方法是一边帮母亲卸下硕大而又沉重的背筐、一边无比体贴地说:“妈妈。您饿了吧?您先喝着酒,我马上就煮饭。”

疲惫的李大妈靠着小方桌坐下来才片刻,李华新就将酒放在了母亲面前。接下来李华新动作就更加快,转眼间他就将母亲的下酒菜泡豇豆从泡菜坛里抓了出来。随后他再习惯性地将一截泡豇豆扔进自己的嘴里时且又念道:“妈妈。泡咸菜特别剐油,您要少吃:我这就去赶 紧煮饭。”

 

煮饭时,李华新一直在贼溜溜地观察着母亲的神情,看何时才是向母亲索要户口的最佳时机。渐渐的他索要户口的心情少了许多忐忑,因为他发现今天的母亲虽然仍是疲惫不堪,但却是推燥居湿的慈祥神情。母亲的慈样,使李华新一下就忘记了索要户口的困难程度,他转而是张口就对喝着闷酒的母亲说:“妈妈。我们学校又要抓坏人了……”

殊不知李大妈的反应极快,她立马就阻断儿子的话说:“你又不是坏人,怕什么?”

 

这一来李华新咬牙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他知道母亲已看破了自己迂回着要户口的伎俩。不知道是认为自己太难堪了还是真佩服母亲的机敏,随后他只好瞟着母亲叽咕道:“你这个老黔首,说你是个大老粗呢却又鬼精灵,我刚一 翘屁股你就知道人家是要屙屎还是要屙尿。”

不过李华新很快就镇静了下来,因为他发 现母亲并没有多说话。因此宽了一些心的他又 绞尽脑汁地思考起说服母亲的办法来。由此, 当他淘米时,他便又瞟着母亲说:“妈妈。今天 上午,我们学校旁的菜地里又挖出一具学生的 尸体来;好悲惨!又说是武斗份子干的。”

 

慢悠悠呷着酒的李大妈头也不抬地对儿子 说:“你现在害怕了?那时我叫你不要当祸害, 可你就是不听。现在鬼来敲门,你害怕了?”

李华新见母亲入了自己的套,他于是就按 捺住兴奋而讨好着母亲说:“那时我怎么知道自 已是在当祸害害人?现在我后悔了,该听你的 话,应本本份份地呆着 。”

李华新正起劲地阿谀母亲时却突然又闭了 嘴,因为他发现只顾着小酌的母亲根本就没有 注意自己。因此他只好不满地乜了母亲一眼后 就专心地煮起饭来。

 

过了一阵后,李华新沥了米,所以他就盛了一碗米汤给母亲献上。这时由于他认为母亲仍不同意自己当知青上山下乡,所以就板着脸气呼呼地说:“妈妈。刚才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我是一个武斗份子……你不顾我的死活了吗?我必须明天就报名。”

 

然而李大妈对儿子的话置若罔闻,依旧沉默地饮酒。因此无奈的李华新就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灶台继续煮饭。

此后的煮饭时间里,李华新一直在思考着两种使自己能拿到户口的方法,一种是自己继续讨好母亲、另一种是叫郭永泰和孙仲云以革命的名誉“炮轰”母亲。就在他对这两种方法都越来越没有信心时,他又突然一愣,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传进了自已的耳朵里。因此他便扭头看去,见母亲果然像在说话。

确有其事,低头喝着闷酒的李大妈病恹恹般地说:“华新。你明天就去报名吧,当妈的就认命了。”

 

一时间里,李华新没有因母亲的话而喜出望处,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就在他 回忆母亲到底说了什么话时,埋头自斟自饮的 李大妈突然又说:“华新啊/你就要离开家了… 你要走就走吧……你搞过武斗,妈妈就不苦留 你了;再说也留不住。华新。今后妈妈不在你 身边,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唉!自己养的儿子却成了别人的了!”

 

李华新听着母亲的舔犊之语不仅是鼻子酸 了、眼框红了、嘴瘪着哭了,且更是疾恶如仇了。 为了能尽快地安慰母亲,他顾不上悼影自怜,而 是加快了煮饭速度。旋即他就炒好了一碗白菜。 他在将白菜搁于母亲的面前时就强忍着哽咽说: “妈妈您放心,我已经不小了,一定会照顾好自己。”

 

然而这时,不知李大妈是不是因担心儿子 会悲伤过久还是真有些醉了,她一下站起来 就摇摇晃晃地走向了自己的床。如此一来,李 华新就急忙搀扶着母亲说:“妈妈。您还没吃饭 呢!”

“不吃。我睡了。”李大妈醉熏熏地说。

李华新见母亲的心情如此糟糕,因此他只好将母亲扶上了床。随后在给母亲盖上被子时他久久地凝视着辛劳一生的母亲,从而潸然泪下。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悟出了母子情愫,所以就咬着牙心潮澎湃,立誓要为母亲披荆斩棘,奋勇一生。

 

由于改变了思路、产生了斗志,这使李华新将辛酸之泪变成了幸福之泪。就在他潜心地享受着缓缓滚动在自己脸颊上的幸福泪水时,他突然感觉到郭永泰正站在楼门口由上往下地看着自己。因此,他马上离开母亲的床榻而走向灶台接着煮饭。

 

直到吃饭时,屋里的沉寂才被下楼来的郭永泰打破。郭永泰端上碗瞟了李华新一眼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华新。你已跟你的妈妈谈了户口之事?还是没成功?我好像听见你妈妈同意了?”

郭永泰见李华新的脸色依旧阴沉,于是便赶忙又说:“嘿,孙仲云这小子在晏家又蹭着饭了,看,这时都还没有回来。”

 

李华新仍是沉默,所以郭永泰就知趣地闭嘴不言了。接下来二人像是在吃斋饭,因为都不说话。不到十分钟,李华新就用完了餐。此后他两次去观察了睡在床上的母亲。黄昏时,当他听见了母亲的鼾声后就毫无表情地对郭永泰说:“你洗碗。我睡觉了。”

郭永泰洗碗时,在晏家吃了饭的孙仲云回来了。孙仲云一进屋就感觉到了屋里的氛围不好。因此他便瞟着楼上而低声向郭永泰问道:“为户口的事,李华新跟他妈妈闹崩了?”

郭永泰没说话,只顾着快速洗碗。大约一分钟后,洗完了碗的郭永泰蹙着眉猛地向孙仲云一挥手,示意对方去大街上逛一逛。

 

为了不发出响声,郭永泰的关门动作很慢。就因此,孙仲云先一步到了暮色降临的大街上。后行一步的郭永泰一来到大街上就大步蹿上去将手搭在孙仲云肩上略显夸张地叹息道:“唉!孙仲云你没看见李华新与他妈妈的痛苦情景;我都想哭了啊!不!我真的哭了,是心在哭。孙仲云你见了那情景也会哭。他妈的,我们都是天大的傻子!过去我们被解放全人类的信仰蛊惑,只知道毫无私心地革命革命再革命,却把自己的父母当成自郐以下的东西,心不在焉。现在好了,所谓胜利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反倒把我们搞成了破鞋、把我们的父母搞成了在寒风中飘零的败叶。如今我们知错了,但为时已晚,命运只能如此。唉!不过还好,孙仲云正如你所说,中国的历史是周而复始、是一样一样的,我们就走着瞧吧。”

 

不知是因越说越愤慨而气滞、还是真有了感冒,这时郭永泰猛地止语而揪起了鼻涕来。由于同样感伤不尽,孙仲云此时什么话也不想说,而仍是埋头踱步前行。直到街灯亮了,孙仲云才神情黯淡地说:“郭永 泰。李华新要到户口没有?”

郭永泰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李大妈好像应允了要拿出户口。妈的!就是这像奴役奴隶的户口才引发出了李华新和李大妈的悲痛。”!

孙仲云揉着鼻子说:“我懂这悲痛之因,一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另一个是‘子欲孝 而亲不待’。”

 

郭永泰感慨于孙仲云的话,因而他不禁捶了捶胸膛说:“所以说李华新和他母亲难过时,我的心也在哭泣。妈的!我们过去有多么的傻、多么的滑稽啊!时常要庆幸自己的命撞了大运,生在了从夏、商、周到解放前的数百代祖先都没有遇上的‘好时代’。哈哈!我也算是撞上了大运,因为生在了前无古人,也很有可能是后无来者的独一无二的时代。我想只要是独一无二,我们这一代人无论有多大的牺性、无论怎样的含垢忍辱,但都有点价值,因为给予了后来者警示。”

 

愤慨而又惶惑的谈话,使他俩在不知不觉间快来到了区大街。这时孙仲云站下来怅然地看了看暮气沉沉的区大街后便转身回走。由于不吐不快,所以他马上就对郭永泰说:“你不要捶胸顿足,只怪我们是傻子;当然也怪我们命不好,偏偏就遇上了他妈的这个盘古王开天劈地以来的第一个、或是永世唯一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时代。不过也不只是我们命不好、我们倒霉,看得出,人家也心劳日拙了呗。当然,我们年轻人也要反省,怎么就还不如只知道油、盐、酱、醋、茶的李大妈呢。李大妈之所以要主动拿出拿出户口,我想她是看穿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策和恶吏们的深文周纳的本性,怕她的武斗分子儿子遭遇不测。在这以前,我们这些人云亦云的小丑,有这样的洞悉力吗?”

 

“是啊!”郭永泰打量着半明半暗的街道甚为感叹地说:“革命不好。还是母亲好、母亲伟大。”

这时孙仲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而他深呼吸后便哀而不丧地说:“是啊!为了母亲,我们不能当臭狗屎,不然全都输了。”

郭永泰接过孙仲云的活气势汹汹地说:“这,我们坚决不答应!真以为我们这些羔羊没有血性了?我们输了也倒罢了,但不能让我们的母亲也输了。哪位母亲不希望自己能养出个有血性的儿子;我们不能当臭狗屎……我们就决定了明天报名,到了农村再说农村的事,反正咱们是烂命一条了。”

 

第二天天刚亮,李华新、郭永泰、孙仲云三学生在相互呼唤中起了床。由于担心母亲一觉醒来会后悔变卦而不拿出户口来,所以李华新衣裳还没穿好就想到了要先去楼门口看看母亲是什么动静。不过就在这时,他习惯性地头一偏,无意中看见了自己的户口已摆放在了大圆桌上

李华新盯着自己的户口不由得先是鼻子一酸,遂便大步朝楼口走去。正如自己所想,他站在楼门口没看见母亲、也没看见家中的大背筐;他知道母亲已出门了。

 

凝视着没有了母亲身影的屋,李华新此时不仅是一阵阵鼻子发酸,且更是落下了几滴泪。他快速地抹掉了泪水后就莫名气大地冲郭永泰和孙仲云呵问道:“穿好没有?该穿好了吧:快走!”

出了门,孙仲云和郭永泰仍让着李华新的坏脾气,因为他们知道李华新的心还在他母亲身上、也还在可怜着母亲。

大概是都在想自己的知青遭遇使自己的家庭出现了破落景象的缘故吧,一路上三个学生都厌恶说话、都没提吃早饭之事,直到来到区大街的丁字路口时,他们才张开口精神不振地分了手,李华新陪郭永泰回家拿户口去学校报名、孙仲云独自回家取自己的户口。

 

 

翌日上午,孙仲云到学校报了名。离开学校时,他去跟自己的教室作了最后的告别。告别时,他始终伏在杨娟的课桌上抽泣。一出学校他就骤觉霜风扑面、身心俱变,其神魚魚雅雅、其心遥岑远目。

回返的路上,孙仲云目光犀利、气色阴鸷,像是在酝酿补天浴日。当他来到区大街时,不由得眉头一皱,一下觉得该去看看梁鹏。不过他马上就取消了此行,原因是他怕梁鹏见到自已这个功能健全的人后会更加痛不欲生。无奈他只好朝观音巷方向走去。然而他很快又转身不去观音巷,而是走向了渡口。

 

登上渡船、胸伏于船栏、俯视着匆忙流淌了千万年的长江之水时,孙仲云因还在疼惜残废了的梁鹏而神志迷离恍惚了。

荒诞不经的时代,使大众的头脑也都迷离混沌,当一九六九年的春节降临时,大家都没有什么感觉。这一年的春节落落寞寞,知青之

父者愁眉不展、知青之母者神志恍惚、知青者或木讷或迷茫再或面色阴鸷。

 

春节刚过,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知青”孽障更加将民瘼成瘴的气氛弥散开来,知青家长的长吁短叹声充斥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及工厂和家庭。

 

一眨眼时光进入了三月。在家过年的十几天日子里,孙仲云的思绪天悬地隔,他时而因嫠不恤纬而思想纵横捭阖、时而因母亲还系失踪状态而又精神萎靡。

随着知青即将开赴农村的氛围在市井里一天天浓厚,孙仲云便想到了该回学校看一看本校知青下乡的事有什么动静了。

 

三月初的一天早晨,孙仲云踏上了返校的路。由于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所以一路上他一直在惆怅地打量着弥散在城市中的知青风云。过了江他没有径直去学校,而是又去向观音巷。

孙仲云去李华新家还有几米远时,就听见了李大妈的哭哭啼啼声。他即将跨进李华新的家时,就感觉到了屋里有不少人。就在他对此感到纳闷时,屋里的李华新嚷道:“你不要哭了!就你的儿可怜?我们正在给支边的同学践行,你却哭哭啼啼的大煞风景。”

 

李大妈继续哭啼着说:“华新,你到了农村就离妈妈远了,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哟!”

李华新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烦不烦。等我走那天你再来对我唠叨好不好?现在我要给同学践行。”

“我现在心里就难受,就要说。”李大妈哽咽着说,“老说你们生在了好时代,我看还不如我们。现在看来你们这一代人真遭罪,骨头还没长硬就开始下苦力、长身体时却遇上了饥荒年、正该读书时又搞起了捞什子的文化大革命;而今更悬,披着知青皮当农民了。唉!华新,只有当妈的才这样心痛你……过去饿饭的事就不说了……可如今你要离开妈妈去那么远的农村过缺吃少穿的日子……这叫我当妈的怎么放心?”

 

“知道了!我知道了!”李华新没好气地冲母亲吼道,“我不要你操心,你不要再挓开嘴乱说……”

“抓我去坐牢嘛!”李大妈反倒不哭了。

这时孙仲云知道没有哭声的李大妈会更痛苦,因此立在门口的他一抬腿跨进了李华新的家。

由于外屋没人,所以孙仲云就一直朝楼上走去。由于心急,行走中,他一心只想着尽快地赶到李大妈身前。

恰在这时,晏妈和晏艳扶着李大妈出现在了楼口。

 

晏妈边下楼边说:“李大妈先到我家去歇歇,华新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要过分担心”

由于考虑到与儿子吵了嘴的李大妈会尴尬,孙仲云快速低下头侧身让过李大妈、晏妈及晏艳后,才朝楼上而去。

已猜想到“践行”是怎么回事的孙仲云来到楼上一看,果然是践行的场景,因为不但郭永泰与段国成在场,而去圆桌上摆有酒菜。

 

郭永泰最机灵,他刚一见到孙仲云就飞快地笑逐颜开道:“孙仲云,你背有八卦?知道我们正在打牙祭?”

孙仲云也聪明,他虽然没笑,但却是边安之若泰地落座、边睨着郭永泰说:“吃两块肉,还要背八卦算吗?”

“孙仲云你好大的口气……”郭永泰笑嘻嘻地对孙仲云说。

“喂!喂!你别瞪我!是你自己家住远了……我们又不知道你的牢房在哪里……”

 

郭永泰和孙仲云的尖刻打趣果然有效,“践行”场面应有氛围一下就恢复了。

为了补践行氛围中断之过,李华新也行动起来,他装出含哺鼓腹的喜悦端起酒碗来对众同学说:“喝!喝!为我们的段国成同学能加入祖国的边疆建设干杯!祝我们的好同学一路顺风!”

 

接下来四学生在推杯换盏中时而哀叹已逝的学生时代、时而又大发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牢骚。不久,初学喝酒的他们因酒量有限便渐渐地有些醉醺醺了。突然,酒酣耳热的郭永泰一把抓住段国成的手说:“喂。段国成同学,你先去探路,反正我们已穷途末路,殁也无妨。”

头脑还比较清晰的段国成慢慢拿开郭永泰的手说:“什么探路?探什么路?郭永泰你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

郭永泰又抓住段国成的手说:“跑出去呀!”

“跑到哪里去?”段国成假装糊涂地说。

 

郭永远晃荡着头、一板一眼地拍打着段国成的手背说:“段国成你装什么糊涂?你还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跑?当然是往笼子外跑,我们知道你已把这看成了自己的新生之路了。”

不等段国成作答,已有八分醉的李华新就既不满又挖苦地对郭永泰说:“郭——郭永泰你——你要搞清楚,我们现在是在我家给段国成同学践行。你——你有本事也可以往外跑呀。我——我现在是欲哭无泪……我想你这条苦瓜此时也是欲哭无泪。段国成同学此去山高水险……”

 

一想到山高水险,郭永泰立马端起酒碗来打断李华新的话而高声说:“来来来,苦瓜们干杯!我们祝段国成同学一路顺风、遂其心愿。干杯!干杯!干杯!”

郭永泰一饮而尽后又对同学们说:“苦瓜们别欲哭无泪,泪水涌出来好受些了。我来给大家唱一段《红灯记》。”

 

郭永泰正要怪模怪样的嚎叫,但因不胜酒力而感到了头晕目眩、呼吸急促。不过他抹了抹彤红的脸后还是得意地唱道:“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盼只盼……盼什么呢?诶!盼只盼深山出太阳——。”

郭永泰的两戏组合混唱之辞虽逗得同样是几近醉了的同学们大笑,但李华新还是不满地对郭永泰说:“你懦弱了。你懦弱了。听我来唱段《沙家浜》。”

 

“我来唱。我来唱。”醉醺醺的郭永泰争先恐后地说。

然而李华新立马就站起来双手叉腰、挺胸昂头地唱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钩挂三方来闯荡。老蒋鬼子青红帮——”

李华新的唱段很对郭永泰的心意。因此郭永泰便紧接着李华新歌声的余音而摇头晃脑地也唱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钩挂三方来闯荡。老蒋鬼子青红帮——”

 

有八分醉的孙仲云和段国成虽然没附和着唱,但他俩似乎也觉得解气、舒心。因此不久,他俩便头伏于桌、听着周而复始的“钩挂三方来闯荡。老蒋鬼子青红帮”之声渐渐地迷糊了过去。一阵后,李华新和郭永泰的歌声变成了梦呓,因为他俩也趴在桌上了。

在众学兄借酒浇愁、装痴泄愤时,其实在一旁一直不言的晏艳也缠绵悱恻,因为她知道作为男子汉的学兄们心中很苦,苦在他们恨自己枉然无用,尊严尽失。晏艳为了让学兄们能最小顾忌地派遣心中的愁苦,她就借将快要冷的白菜汤端回到自己家热一热的机会,离开一会践行之地。当晏艳第三次端着热烫的白菜汤回到践行之地时,她发现趴在桌上的众学兄已深睡了过去。

 

接下来晏艳心情悲戚地将醉睡的众学兄凝视了好一阵后才转身下楼朝自己的家走去。一会儿后,晏艳同她的母亲来到了李华新的家。在晏妈的轻声呼唤和搀扶下,不久,四位学生都睡在了李华新的床上。随后晏妈和晏艳将狼藉的餐桌及带有一点呕吐物的地板打扫干净后便轻轻掩上李华新的家门而离去。

 

凌晨约两钟时,蜷缩于一床的四位学生在短时间里陆续地醒了。醒来后的他们虽然都精神萎靡、不开口说话,但其心都在为同一件事而渐渐地贴近了。在这即将各奔东西的凄沥前夜,他们都睁眼望着眼前的黑暗、都循着似有的天籁之音而回忆起往事来。在感觉自己已日暮途穷中,他们先是回忆了美好的校园时光,后是追思起死去的杨娟、黄晓玲及董明明等同学来。不知过了多久,长久轸痛死亡同学的他们在轸悼产生的疲惫中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鸡叫头遍时,段国成倐地醒了。由于心中牵挂着事,他便没有再入睡。

鸡叫二遍时,他便呼唤起同学们来。

出门时,孙仲云才发现,原来段国成的行李已搁在李华新的家。

段国成的行礼跟所有离乡背井者的行李相同,有三大件,即一个铺盖卷、一口木箱跟一个装洗脸盆、搪瓷盅等小件杂物的纱线大网袋。

 

由于心情一败如水,他们今天在路过三八餐厅时没有进去坐下来用早餐,而是手抓着油条边走边吃。

由于心中苍茫,在走向渡口的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到达渡口时,这里已聚集了南区的支边学生。约七点钟时,支边的学生在两个工宣队队员点名清点人数后,就带领着学生们走上轮渡向菜园坝火车站而去了。

 

今天的菜园坝火车站来了一千多名南区的支边学生跟几十个给支边孙子送行的老太婆,所以今天的火车站不仅是特别的人声嘈杂、秩序混乱,它更是被老太婆们的哭哭啼啼声哭得“天荒地老”。

老太婆们之所以这般悲观,原因是笃定要与家人守望相助观念的她们认为自己孙子所去之地是天涯海角,从今后若想要再见上一面,多是在梦中了。

 

由于一心感受着人们的悲戚,所以扛着段国成铺盖卷的孙仲云是在恍恍惚惚中跟着候车室的人流涌挤进了站台。站台上人们的奔跑、喧闹、忙乱及此伏彼起的呼唤声,使孙仲云才猛然发现自已跟同学们走散了。不过孙仲云并没有急于去寻同学们,他仍是以原有的速度边向前走、边用心地关注着那些婆孙们牵着手一边走一边泣的悲伤场景。

就在孙仲云快要驻足怜悯一位眼泪婆娑的老太婆时,空着手的李华新从站台的前端逆着人流气冲冲地奔到了他面前。随即李华新劈头

盖脑地冲孙仲云厉声呵道:“你慢慢走是在躲杀吗?快走!段国成已上车了,他生怕你把他的铺盖卷扛跑了。”

 

孙仲云很喜欢李华新的头一句话,因此他边加快步伐、边抿着笑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躲杀……快跑!快给躲杀的段国成送去铺盖卷。”

片刻后,孙仲云就在人群中小跑起来,因为他已看见段国成正站在一节车厢的门口向自已使劲地频频挥手。不久,孙仲云就穿过前面的人群而赶到了段国成身前。

 

接下来正当孙仲云将铺盖卷往上递给拥挤在车厢门口的段国成时,刘长杰突然从人员密集的车厢里挤到了车门处。就在这一瞬间,孙仲云与刘长杰的目光对视上了。他俩的这一眼对视显得很奇妙,大家都似乎先是一愣,遂又像有千言万语,后才欲言又止,末了都嘴角挑着一丝笑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如今的刘长杰虽没有了运动中时的顾盼自雄的霸气,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同凡响,因为他刚一避开孙仲云的目光就想到了要将自己的

思想变化间接地告诉对方。

 

恰在这时,发车的气笛响了,因此他便威武地一只手抓住车门的栏杆且身子前倾、另一只手高举而又挥舞,以卓尔不群的姿态向密集的送行人群高声呼道:“同学们、战友们,大家不必垂头丧气。我们虽然被始乱终奔,但支边也是在响应老人家的革命号召嘛。大家要相信,老人家是为我们好,他是怕我们这些生活在蜜罐里的工人子弟变修了。变修了就……就不听使唤了……不听使唤就……”刘长杰突然说话不连贯了,因为他身旁的段国成在紧张地频频阻止他说话。

 

还好,段国成没有替刘长杰紧张多久,因为列车随即蓦地晃动了一下就无情地开动了。

载着一千多名支边青年的无情列车刚一开动,站台上的老太婆们就呼天喊地、捶胸顿足地哭成了一遍。

 

当如黄鼠狼一般贼的列车刚一提速向前蹿去,恸哭中的老太婆们也一下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此刻,凝视着痛不欲生的老太婆们的孙仲云也将自己的心撕扯开了。

突然,一个老太婆因极度的绝望和愤怒,她便倏地坐在地上既用双手癫狂地拍打着地面、又不顾死活地叫道:“儿孙是我们养,到头来都归国家用!我们还有什么?都拿去吧,我不想活了……”

 

孙仲云虽然认为老太婆的话说得非常好,击中了数千年来的封建社会的本质和要害,但他没有喜出望外,而是心中流着泪,静静地凝视着在老太婆脸上纵横的老泪。

不知过了多久,当凝神至极的孙仲云快觉得老太婆的老泪像是要奔腾起来时,李华新和郭永泰耷着头来到了他跟前。李华新和郭承泰并没有马上叫孙仲云走,因为他俩已从对方的红眼圈上知道了自己的孙仲云同学正处于愤怒中。不过孙仲云懂得不能让同学因自己的情绪而尴尬地站着不动,因此他就默默地率先朝站台外走了去。

 

李华新和郭永泰见孙仲云面色一直阴鸷、心中难过,因此就只好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走。尽管郭永泰是在沉默地走,但其心却没有静下来,他在想此时的孙仲云需要什么来安慰。因此当仨人走到火车站的广场上时,郭永泰就倏地蹿到孙仲云身前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装出气呼呼的模样向对方说:“*****的报纸、*****的吹鼓手们,他们明天肯定又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刚才在站台上发生的似孟姜女哭长城般凄沥的一幕说成是莺歌燕舞。”

 

“别假装气愤。”李华新一把推开郭永泰说“人人都习惯了谬种流传,还何须气愤。”

“这么说老百姓就该活活的被强奸吗?"郭永泰伸长脖子不服气地对李华新说。

李华新爱理不理地对郭永泰说:“你现在才知道痛?你还被强奸少了吗?”

 

行走中的郭永泰想了想说:“哈哈!我们都被人强奸习惯了!不过习惯了不等于我们愿永远被人强奸。水是堵不住的,哪怕堤坝筑有万丈高,但水终归是要翻过堤坝奔涌向前的。还有哲言,先人说得好,不怕满城风雨,就怕雅雀无声。看,被长期强奸的人们如今就鸦雀无声了。”

“听你的话意你是想搬起石头砸天了?”李华新乜着郭永泰抿笑而说。

 

郭永泰虽然被李华新的话搞得有点心虚、更有点害怕,但他沉默了一下后还是勇敢地说:“老子搬石头砸天又怎么样?还是孙仲云说得好、说得对,历史是一样一样的,是周而复始的,我就不相信咱们这一代人会倒霉一辈子,会一辈子是替别人做嫁衣裳的命。近来我老有种想法,解放军为什么能获胜,那是因为有天老爷的眷顾。天老爷为什么要这样眷顾,那是因为身为庶民或是人民的解放军死多了;若这样了都还不眷顾,那还有天理吗?李华新我们还是要信一点迷信。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李华新你应该懂。”

 

李华新笑咪咪地又乜着郭永泰说:“郭永泰在表达你自己的思想时,别把人家孙仲云扯进来了。”

郭永泰洋装鄙视地对李华新说:“你别假装正经。现在没有假正经者的市场了。刚才在站台上时,就连刘长杰也说出了不恭的话。”

“刘长杰说了什么不恭的话?”李华新居心不良地明知故问。

郭永泰知道李华新是在明知故问,故而就指着前面的孙仲云气恼地大声说:“你去问孙仲云!”

 

经这一变化,这时李华新和郭永泰才发现孙仲云已与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等李华新和郭永泰追上孙仲云时,孙仲云已站在了广场外的人行道上了。

然而站下来的孙仲云并没有理会赶上来的李华新和郭永泰,他而是怅然地打量起城市里的风物来。

郭永泰没看出孙仲云的心情很糟糕,因此他张口就说:“孙仲云你不想去解放碑逛一逛吗?咱们难得进一次城,还是去逛一逛吧。再说今后的很多年里我们恐怕都难以逛解放碑了,因为大家都成了偏远山区的农民了。”

 

李华新厌恶郭永泰还把解放碑挂在口中,因此他就不满地说:“郭永泰。解放碑还有那么神圣吗?现在看来还不如不解放。”

由于已有同样的思想或是同样的思索,郭永泰被李华新的话逗乐了。为了借机发泄一下、扬眉吐气一下,乐了的他立马就拍打着李华新的肩开怀大笑地说:“哈哈!*****的反动鬼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不怕死了。想来想去,李华新还真如你所说,还不如不解放的好。诶,安上解放的名就解放了吗?哈哈!李华新你冒出来的这句话真是说在了不少人的心坎上了啊!”

 

然而抿嘴而笑的李华新却是恶汹汹地踢向郭永泰说:“郭永泰你想害我吗?我说了什么话?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接下来郭永泰不再跟李华新嬉戏,他而是想到了要孙仲云也来嘲笑着“解放”取乐。然而孙仲云没有附和两位同学凑热闹,他反而是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郭永泰和李华新一眼后就朝着公路对面的两路口缆车站走了去。现在郭永泰和李华新已看出孙仲云的心情非常不好,因此他俩就刻意静静地跟了上去。

出于要温存一下家乡、而不是省钱的原因,仨学生没有乘缆车,他们而是登爬石梯而上。尽管连接下半城与上半城的石梯路又长又陡,但学生们对家乡的石梯路却别有情怀。由于生于山城、长于山城,所以当仨学生一口气爬完三百余级石梯而站在上半城的两路口时,不但心不跳、气不喘,却反倒是一副人莫予毒的淡定神态。

 

随后仨学生沿着人行道向东边而去,因为开往解放碑的车站在那里。不过仨学生并没有乘车,因为他们心情沉重、思绪纷绕,十分想散散心,所以就一摇一晃地徒步向前而行。尽管他们一直行走在繁华的人行道上,但几乎都不说话、不打量城市风物,像是在为自己只是一个城市的匆匆过客而悲伤。

大概是受不了落落寞寞氛围的折磨,也可能是要为自己被始乱终弃而泄愤,因此郭永泰突然阴沉着脸对同学们说:“还逛什么解放碑?我们不逛了!李华新说得对,早知是这样,还不如不解放。”

可能是很欣赏自己的话、也可能是胆子又大了一些,李华新没有呵斥郭永泰在用自己的反动话来做文章。

 

然而郭永泰紧接着又说:“李华新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反动思想?是不是认识到自己被始乱终弃时?如此看来,今后你可真要站垭口了?”

这下李华新惊慌了,因此他就火速地冲郭永泰叫道:“打住!打住!你胡说八道想害我吗?”

由于李华新的惊慌显得滑稽而又有些可怜,所以郭永泰就苦楚地笑着说:“李华新你本身就要挨刀了,还害怕别人来害你吗?”

 

由于心中发瘆,李华新猛地瞪着郭永泰说:“我怎么就要挨刀?你不挨刀?”

郭永泰见李华新没懂自己的话意,他于是就赶忙笑着说:“刚才刘长杰、段国成他们已挨刀了。李华新。要不了几天,就该我们当知青的挨刀了。”

为了捞回面子,李华新马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挨刀就挨刀,怕什么?再说又不只是我们的命苦,人家的命也苦。”

 

郭永泰虽然没有揭李华新的短,但他还是好奇地盯着对方说:“还有谁比我们的命苦?死去的同学?我们的父母?农民?还是黑五类?”

李华新得意地瞅着郭永泰说:“你说的都不是。而是国家呗。我和孙仲云早就看出了国家已心劳日拙了呗。你说心劳日拙的命苦不苦?”

 

微笑着的郭永泰本想叫住走在前面的孙仲云,其目的是想通过对孙仲云的问话来调侃—下李华新。然而眨眼间他就改变了主意,转而是意味深长地对李华新说:“是国家心劳日拙还是人心劳日拙?”

 

李华新知道郭永泰心怀鬼胎,因此就凶狠地瞪着对方说:“你说呢?你愿意说谁心劳日拙谁就心旁日拙。我们的父母已疾痛惨怛了,咱还怕谁。”

然而郭永泰却大笑着说:“公道!公道!”

“你说什么?这还公道?”李华新咬牙切齿地瞪着郭永泰说。

郭永泰见李华新没懂自己的话意,于是就赶忙笑嘻嘻地说:“我是说我们虽然疾痛惨怛,但人家也劳心日拙了,这公道。这是天意。我琢磨过一些历史事件,那些都是天意。”

 

“你还笑?”李华新感伤地对郭永泰说,“你在农村泡上几年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郭永泰一下就安静了,因为他被李华新的话吓住了。蹙了一会儿眉后,他又忧心忡忡地说:“李华新。你真认为老人家的知青政策会二十年不变吗?”

李华新没说话,他而是加快了步伐要赶上走在前面的孙仲云。

 

然而郭永泰却一伸手,急忙阻碍着李华新前行的速度说:“走慢点。走慢点。我们还是先说说咱们当知青的事。事到临头了,我才害怕起来,当农民这事想一想都吓人,且不说一年到头都吃不饱,就是那没文化的如原始人状态的社会环境就会把人逼疯。”

“你不是要站垭口吗?”李华新淡淡地说。

“那只是气话。”郭永泰苦笑着说。

 

李华新侧头盯着郭永泰说:“是不是气话,这要看你在农村呆多久。”

郭永泰安静地想了想说:“喂!李华新。如果知青政策真的会二十年不变,那我们就真的惨了。你是见过老农民的那副鸡皮鹤发的模样的。”

 

李华新惊慌而又愤怒地打断郭永泰的话说:“你别说鸡皮鹤发来吓我,想起心就发瘆,我认同孙仲云的话,他说不知道在二十年里国家要发生多少事。他如此认识事物的根据是这才解放多少年、国家就发生了这么多伤筋动骨的事。再说远一点的事,抗日战争才八年、解放战争才四年,也就是说二十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我这样揣测的理由是愚昧的人只会一天比一天少。比如说,郭永泰你就没有以前那样的傻了。”

若思若想的郭永泰忧虑地对李华新说:“我不太关心自己是傻还是不傻,因为我已认为自已不会再矮人观场了。我所关心的事是今后是变好还是变坏。”

 

李华新望着远处,心情沉重地说:“边走边看呗!总之我决不肯沦为鸡皮鹤发的命运。”

郭永泰见李华新像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呐喊,于是他也想咆哮了。可是这时他无意中看见了前面的孙仲云转身站立下来,故而便改口说:“李华新,快走。我们去问问孙仲云怕不怕鸡皮鹤发。”

然而孙仲云先开了口,他泛着一丝苦笑对上前来的郭永泰和李华新说:“你们认为今天的我们像什么?我们像不像影子?我觉得我们像丰都来的影子。”

 

 

“原来你说我们已一落千丈,落魄得像鬼影子了?”李华新一边猛力地推着孙仲云走、一边不服气地说“快走快走!解放碑快到了。妈的……妈的……”

郭永泰见李华新气得既脸青面黑又说不出话,于是就凑上去嘻皮笑脸地说:“妈的什么?李华新你又想搬石头砸天了?”

然而李华新却瞪着郭永泰说:“这反动吗?”

郭永泰见李华新此刻真的红了脸,因此就赶忙陪着笑脸说:“嘿嘿。我们都成了鬼影子,还说什么反动不反动。真反动了又怎么样?谁拿鬼有办法?不过我要说说孙仲云,他也真是想象力丰富,我们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鬼影子?”

 

郭永泰话音未落,李华新就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说:“静静。静静。你静静地感受一下,家乡的城市还与你有何相干?你与你的父母及你 的家还有多少时间的亲蜜?现在我也觉得自己 像条影子,因为两眼茫茫。”

接下来仨学生真像影子一样的逛解放碑, 因为他们一直两眼茫茫、几乎没说话。

 

尽管学 生们心情沮丧、不言不语,但他们是带着忿忿不平及心有不甘的思想来将解放碑游逛。不知过了多久,仨学生倦怠了坏思想而放出了眷念家乡的情愫,因此他们就心中酸楚地游逛起三八百货商场、群林市场、友谊商场、华华公司、长江文具店、会仙楼餐厅及和平电影院等给他们青少年人生打下了幸福烙印的地方。其实他们并不喜欢逛商场,今日逛商场全是为了触类旁通地体恤一下父母抚养自己所付出的辛劳汗水。就因此,他们将主要精力放在了逛交电公司的事上。由此,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走进了交电公司。

 

走进交电公司的他们虽然没买一件电器元件,但个个都是在认真地逐一细看着一个个柜台里的各种半导体元件。他们这样做 是在跟交电公司惜别,因为大家在运动前是无线电爱好者。

 仨学生真是在眷恋自己曾有的无线电安装 事业,所以不久各自专心于不同柜台的他们走散了。

 

当孙仲云在销售晶体三极管的柜台前看了一会儿后、就低着头走出交电公司而来到了该 楼大门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时他快淌泪了, 所以就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膝上。此时尽管他 身旁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但其心却飞向了灰蒙蒙的深邃天空。随后他进入了幻觉中——他在冬天的深夜里看见了母亲, 母亲在车间里疲惫地纺纱;跟着他在灯光幽幽 的饭堂里看见了母亲,母亲将夜班伙食津贴三 角五分钱省了下来;接着他在家里看见了母亲, 母亲笑盈盈地将她两天的工资四元钱给了自己; 随后他在湛蓝的天空里看见了母亲,母亲笑 咪咪地看着自己在深夜里安装半导体收音机。就在这 一刻他欷歔了,因为他听见母亲在对自己说:仲 云你的收音机不是还要添一只三极管吗?是三 元五一只吧?拿四元钱去,剩下的钱坐车。”

 

 母亲的声音飘散后,孙仲云的精神就呈现 出哀毁骨立的状态。他之所以痛不欲生,是因 为他悲痛母亲对自己的殷切期盼已永远地成为 了泡影。

就在孙仲云由恍若隔世的状态转入化悲痛 为力量的精神中时,李华新和郭永泰把他唤醒了。由于泪痕明显,低着头起身的孙仲云一站起来就背着李华新和郭永泰独自向前而去。为了始终不被同学看见自己的沮痕、也是想急于独处的原因,很快孙仲云就在一个不是分手地方的十字路口与李华新和郭永泰分手告辞了。

 

由于孙仲云是背对着同学告辞,所以郭永泰就冲着他的背影嚷道:“喂!孙仲云你怎么了?你真成了鬼影子,连告辞时也背对着我们。”

李华新猛地拽了一把郭永泰说:“你小子没长眼睛?你没看出来孙仲云自逛了交电公司后就像回忆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快走,我们也不逛了,该去渡口乘船回家了。”

 

可是刚走了几步,郭永泰就自以为是地对李华新说:“李华新。我认为孙仲云性情大变的原因不是回忆起了什么伤心的事,而是事到临头,他也对自己即将到来的鸡皮鹤发的命运感到了恐惧。”

李华新毫无心情说话,因而就不耐烦地叫道“活该,我们都活该!”

郭永泰愣了半晌才生气地说:“李华新我们活该什么?我们被始乱终弃了还活该?凭什么我们要活该?”

 

李华新一声叹息后反倒笑着说:“当然活该,因为我们快把国家整垮了,就该还债;还什么债?还串联时我们白吃白喝、白乘坐几千公里火车不付钱之债。哈哈!国民经济崩溃了,我们就该当知青赎罪还债。”

然而此时郭永泰没心情附和李华新的风凉话,他而是兴冲冲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手抄的歌单来呈出大觉解气的模样说:“李华新。我们来学唱知青歌……”

由于有些惊讶和莫名的激动,李华新瞬间就既靠拢了郭永泰又抓住了歌单的一角说:“什么?已有人编写出知青歌来了?嗨!我看真像是新时代要来到了。”

 

 

“当然!”郭永泰用手指弹着歌单说,“知青是多大的事,是全中国老百姓都不得安宁的事,连盘古王都瞪大了眼睛关注着此事。”

由于急于想知道歌的内容,李华新不满地捏了一下郭永泰的胳膊说:“别弹了。别弹了。我要马上就学会这首歌。郭永泰把歌单拿正,

不然我就一个人看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李华新和郭永泰头挨着头、一人一只手地拿着歌单学唱起知青歌来。尽管他们的识谱水平非常低,但却是投入了全部的情感来学唱。尽管他们唱得结结巴巴,但一直是埋着头唱到了渡口才停了下来。

停止唱歌后,李华新和郭永泰都眨巴着眼睛陷入了沉默,因为知青歌捣碎了他们的心。渡船驶至江心时,胸伏于栏杆、两眼一直迷茫地盯着奔涌急逝而去的江水的他俩,突然又低声唱起了哀怨、悲愤且又是怅惘的知青歌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春晖照耀下的朝天门沙嘴码头上集中了一千多名即将登船前往川东山区安家落户的知青及数百个给知青送行的家属。春天本是大地欣欣向荣的季节,然而在满心忧愁的市民们的感觉中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却是钟鸣漏尽的气象。在这日暮途穷的天地里天空云停风止、江水蒿目时艰、码头气色黯淡、人群落落寞寞。

 

等候登船时,沙滩上处处凄凄悲悲,面若秋霜的知青们在眨巴着泪眼静静地听着长辈的 各种再三叮嘱,欷歔的婆婆奶奶们在无休无止 地抚摸着自己的子孙。

 

在沙滩的一处,孙仲云、李华新、郭永泰 跟前来送行的李华新的母亲及晏艳呆在一块。 他们处在一块的情景有些与众不同,孙仲云和 郭永泰各自坐在自己的粗糙旧木箱子上一声不 吭地凝视着江水拍打沙滩;而李华新却老在跟他 的母亲拌嘴。

 

当李华新又一次气呼呼地顶撞了 母亲几句后,面色如灰的李大妈也又一次倔强地对儿子说:“华新。你不要嫌妈妈说话啰嗦, 咱母子俩见一次面就少一次了,谁知道咱母子 缘纷还有多久。古人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 人,华新你到了农村要安分,那里没有王法, 官大就是王法。华新。妈妈求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已不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只希望你不要出 事。儿呀!你不要嫌妈妈啰嗦,咱母子俩见一 面就少一面了,谁知道咱母子缘份还有多 久……”

 

对于年青人来说,谁都没有去想过自己与母亲的缘份时长,因为他们就认为母子缘份是无穷无尽。现在当李华新从母亲的话中发现自己与母亲的缘份其实是过一天就少一天时,他便一下跪在母亲的脚前恸哭起来。由于痛彻心扉,他边哭边说:“妈妈。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妈妈你一定要有信心,我肯定会回来的……”

 

随即李大妈是又悲又喜,因此她就扶起儿子瘪着嘴地说:“华新。是妈妈不好,你生在我家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

由于心中太苦,李大妈一下就说不下去了,转而是一个劲地瘪着嘴、一个劲地淌着泪。由于情感内敛,很快晏艳就照顾着李大妈坐在了李华新的木箱子上。与此同时,李华新也低着头坐在了孙仲云和郭永泰的身旁。

 

当沙滩上的人群有了些骚动时,一艘抗战时所缴获的日本登陆艇缓缓地驶进了朝天门码头。不久,一阵锚链的响动声、一阵水手们的呵叫声及急促有力的哨子声后,沙滩上的知青们开始拿起自己的铺盖卷、木箱或是藤箱等行礼登船了。也就在这时,偌大沙滩上的偌大人群沸腾了,与儿女、子孙难舍难分的送行妇女们所憋闷、酝酿已久的哭声终于一起爆发,这使广播发出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歌声顿时被哭声淹没。

 

在这些哭哭啼啼的妇女中,不仅有一向足不出户的老太婆,且还有下了夜班一早就直接来码头给子女送行的还穿戴着沾有棉絮的白围腰、白帽子工装的纺织女工。

送行的人在眼泪婆娑地哭啼,踏着浮跳板的知青在脸青面黑、数步一回头地走向登陆艇。这受欺压的场景,使正走在浮跳中部的郭永泰突然又是探头前望、又是扭头后瞧起来。当他对长长的浮跳及长长的知青队伍发出了感叹后,遂便扭头对身后的李华新和孙仲云说:“喂。你俩看我们这些脚踏跳板的知青像什么?像不像炮灰?像不像电影里的被国民党抓来的壮丁?”

 

李华新张口就说:“这场景还真像,因为有登陆艇、有哀怨的江水、有沮丧的青年及还有在沙滩上哭哭啼啼的婆婆们和妈妈们。”

郭永泰见孙仲云只顾着频频回首翘望沙滩 上的送行人群而没有回答李华新的话,故而又 说:“孙仲云。你看我们这些垂头丧气的知青若 戴上钢盔像不像当年的国民党的烂丘八?”

 

孙仲云仍没说话,他而是掀了一下有些碍道的郭永泰继续沉默地向前。 大多数知青登上高大的登陆艇后并没急于钻进像铁匣一样的船舱安顿自己,而是径直地登爬到了宽大的甲板上。这些知青站在甲板上不是为了极目远眺,而是为了与在沙滩上的亲人挥手告别。

孙仲云虽然没有亲人来给他送行,但他也 向着沙滩上的送行人群不停地挥手。渐渐的, 他眼里露出了绝望的神情,随之挥动着的手 垂下了、渴望的眼睛也饱含了泪水。这时他 何有这样的神情及举止呢?原因是他已从奢望 中醒来,知道自己先前在浮跳上的频频回首 翘望和此时在甲板上的不停挥手、是不能使自己 的母亲从沙滩上的那些戴白帽子的纺织女工中 出现;他明白了自己的所谓失踪母亲已不在人间了。

 

 

一想到就此就与心心念念的母亲永别,孙仲云的泪珠在阳光下抖动了、其心也如被万箭穿透。因此他瘫软地蹲下了身,头也埋伏在了双膝上。

孙仲云蹲下不久,登陆艇就拉响了起航的气笛。随后登陆艇有了连续的轻微动,它开始缓缓地离开了码头。登陆艇在由南而北地调头,而甲板上的知青们为了能一直正对着码头上的亲人行挥手告别、却是在不停地反转着身保持着向西的方向。

 

当船头转向东南、船居摆向西北时,甲板上的知青们已在不知不觉的移动中快到了船尾。当一直在边转身边又移步向前的郭永泰快来到船尾时,他不禁惊讶而又兴奋无比地大叫了一声。不过他没有叫第二声,而是激动地扭头向后看。当然一时间里他没有看见孙云,因为对方并没有跟着大家走向船尾,而是还心碎地蹲在甲板的中段部。

 

这时蹲身伏头的孙仲云还在落泪,因为他在回忆自己昨天在杨娟、黄晓玲及董明明等同学坟头上时的情景。由于时间紧迫而又自己激动,所以郭永泰一奔到孙仲云跟前就一把拽起对方来边跑边说:“仲云!仲云!快去看…快去看……梁鹏来给我们送行了。”

当孙仲云又喜又悲地奔到船尾时,由于船尾正对着低处的趸船,所以他扶着船栏向下一看,一眼就看见苍凉的梁鹏正站在趸船的尾部仰头向着登陆艇甲板上的人频频挥手。

 

梁鹏之所以形态苍凉,因为他不仅还衷着军大衣、且还佝偻着身架着双拐杖。因此孙仲云先是泪水夺眶而出,遂才将上半身探出船栏外使劲地向梁鹏挥手。片刻后,他知道梁鹏已看见了自己及郭永泰和李华新,因为梁鹏在跟随着登陆艇船尾的摆旋而转动着身子。

登陆艇在不停地左旋,孙仲云、李华新及郭永泰在不停的右旋,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要一直正对着梁鹏同学。不久,当孙仲云、李华新跟郭永泰因不停地转身移步而来到登陆艇的左舷时,登陆艇已对准航线开始顺流而下了。

 

为了能多看一眼梁鹏,孙仲云立马从船舷处又奔到了船尾。然而这时他已看不清苍凉的梁鹏了,这一是因为距离远了、二是因为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不久,当他垂下了对梁鹏挥动的双手时,他的思绪突然落在了梁鹏所穿的军大衣上来,因为他认为那绿色是对平民的无限嘲讽。

当梁鹏身上的那点绿色也消失后,孙仲云便扶着船栏垂下了头。此时孙仲云本以为自己只会惆怅跟哀叹,但当他无意中看见船尾水面翻卷奔腾着巨浪时,便倏地阴鸷起脸有了雄壮的抗争精神。

 

就在孙仲云因疑神而将滚滚巨浪看成了万里关山时,他身后的甲板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射向天空的枪声。紧接着他又听见了混杂在密集枪声中的愤怒呐喊声。因此他便取消了回头一看的念头,因为他知道那枪声、那愤怒的呐喊声均由昔日的红卫兵、今日的知青发出。当然,他还知道那些长枪、短枪是知青们借行李夹带上船的。

当第二遍枪声、呐喊声响起时,仍立在船尾的孙仲云看见了一艘警备区的巡逻艇在撞击着波涛慌慌张张地朝登陆艇追了过来。

 

当巡逻艇还在万倾波涛中颠簸时,登陆艇甲板上的知青们已拿出知青歌来悲愤地唱道:“离别山城不知会多少年,怀念故乡;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遍寂寞和凄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梦中的家园。静静的夜晚,冷冷的夜啊,思乡人断肠;星光暗淡,唯有夜半起床,遥望故乡;望了又望,心里只是一遍心酸和迷茫;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白发的爹娘;无尽的心酸,难言的惆怅,前途在何方?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白发的爹娘?无尽的心酸,难言的惆怅,前途在何方?前途在何方?”

.

上部完

尊敬的读者:上部已上传完,感谢您对人文作品的支持,更感谢您关注芸芸众生的不幸命运.可惜的是下部中途搁笔,其因是长期受到后顾之忧的严重擎撤肘肘.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