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的态度让静静预见到在“英雄”这两个字的背后,更多的是被误解被指责甚至是被嘲讽,而她一句辩解都不能有,只能默默承受。隐约地,她对未来要承受的痛苦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悲凉。
从上海出差回来,离余学安报平安的两周期限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两天了,静静的心理承受能力快达到极限。她不但24小时开机,甚至睡觉的时候连手机音量也不减小,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了董昌健的怀疑。
周六,静静和董昌健应邀去了琳琳的新家,连很久不见的芳芳都来了。席间,琳琳拿出梅梅发来祝贺乔迁之喜的卡片,给大家看里面夹着的一张梅梅的近照。照片里的梅梅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一个男生的怀里。
“是她研究生的同学,多般配的一对儿呀!”琳琳一边给大家介绍一边啧啧赞叹。
“前两天和素素通电话,她还说呢,终于不再让老公为她操心了。”芳芳说。
“还说人家,你呢?怎么还单着啊?”琳琳打趣道。
这么多年与芳芳在同一个城市,如果不是因为琳琳这根“纽带”,她与芳芳似有似无的芥蒂,使她们在平时从不联系。静静一直不知道,芳芳至今还没有谈男朋友。
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静静立即听出是自己的手机声,像触了电一般蹦了起来,到处找她的手提包。
第二声响起,静静急忙问琳琳:“我的包呢?”
“哦,你们的大衣和包我都放到小屋里了。”琳琳随口答道。
第三声响起,手机便恢复了安静。静静像一颗子弹,冲进小屋翻着大衣,找到被压在底下的手提包。她翻出电话,握在手里,怦怦乱跳的心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一抬头,她看见芳芳倚着门框,正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静静对这个眼神很熟悉,自从在大二她宣布董昌健是她的男朋友那天起,芳芳看她的眼神一直都是这样。
“动作一气呵成,连个缓冲都没有。”芳芳看似在开玩笑,静静心里明白她另有所指。
“怎么?替‘贱贱’查我岗哪?”静静也笑着回击。
“去你的!”芳芳一甩头又回到琳琳他们中间说笑去了。
芳芳的性格,静静其实是很喜欢的。只是因为有时候芳芳的性格太像自己了,她无法面对而已。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静静耐心地等着它又响了三声都没接。第三次再响的时候,静静迫不及待地接了起来,但是屏住呼吸没有先开口。
“静静,是我,学安。”
对方一开口,静静多天来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眼泪痛痛快快地流淌了出来。
“你都快让我担心死了。”静静小声地说。
“对不起,静静。这几天一直在总监的身边加班,白天根本就没机会出来打电话。晚上太晚了,我又怕影响你休息。”
“学安,你记住,以后不管是什么时候,你只要有机会打电话给我,就不要担心我这边。你没有消息,我不是一样睡不着吗?”
“好,我知道了!对了,静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北京的办事处要撤了,公司派我明天去北京做最后处理。”
“真的?”静静急忙把擦干眼泪,手挡在嘴边,小声但是非常兴奋地说:“看来检举信有效果啦?”
“嗯,专门在休息日偷偷摸摸地去收拾东西,不光明正大就一定是有鬼。好像是他们听到什么风声了,不然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余学安也是难掩高兴。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静静没有想到证监会这么快就有了反应。照这样的速度,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了,那他们也会很快地恢复正常生活了。
“这次在北京能多待两天吗?”静静问。
“也就三天,还有同事一起。不过我尽量抽出时间见你一面,”余学安尽量压低了嗓音说:“我又搜集到了一份原始的客户名单需要交给你。”
“宜将胜勇追穷寇。”静静说。
“嗯,痛打落水狗。”余学安紧跟着说。
放下电话,静静舒心地笑了。她把手机放好,一出小屋的门,发现一桌人都在望着她。
“都看我干嘛?”静静奇怪地问。
“就等着你碰杯呢!”董昌健说。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先自罚三杯好吧!”静静恍然大悟。
在回家的出租车里,董昌健一直没有说话。他紧紧地攥着静静的手,脸却望向窗外。这些天来紧绷着的神经,因为有了余学安的消息而松弛了下来,静静没有了力气,依偎着董昌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到家了。”董昌健推了推静静。
睡得迷迷糊糊的静静跟着董昌健进了家门。关上房门之后,董昌健一把将静静推倒在沙发上,厉声问道:“说,他是谁?”
这一推,彻底地把静静推醒了。她坐起来,迎着董昌健的目光,没有说话。
“难怪你现在一天到晚跟丢了魂儿似的。课不上了,试也不想考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除了静静在学校药疹发病没有告诉他的那次,这次是静静第二次看见董昌健的脸色变得可怕。
“我……跟同事谈事情。”静静小声地说。
“你拍拍胸脯问问你自己,相信不相信你说的?”董昌健大声地说。
“反正我没做亏心事,不怕你叫唤!”静静想了想,终于针锋相对起来。
“你,”董昌健被噎住了一下,气得提高了嗓门:“那你说呀,哪个同事?叫什么名字?”
“你管不着!董昌健,咱俩分手吧。我跟你不是一类人,长痛不如短痛。”
静静平静地说完,不顾像雕像一样傻站着的董昌健,起身去放手提包和大衣,被董昌健拦腰一把给搂了回来。
没有月亮。黑暗中,借着窗外路灯的余光,四目相对,能看见对方瞳仁里的自己。董昌健一定是看到了自己的脸色有多可怕,面对淡然的静静,他缓和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董昌健平静地说。
静静伸出双手,捧着董昌健的脸庞,这张她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她用颤抖的手指划过他的眉,他的目,他的鼻子和嘴唇,还有他缓缓落下的一行清泪。
“对不起,贱贱……”静静泪如雨下。
“收回你说的话!”董昌健盯着静静的眼睛,倔强地说。
静静摇摇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董昌健一把推开她,把她推了个趔趄,她的右腿没有支撑住,一下子跪在了水泥地上。
她感觉到有疼痛从膝盖处传来,知道腿还有知觉,但是更钻心的痛直达心头。她接收到了病魔传递过来的信息:膝盖突然打弯摔倒,这是双腿肌萎缩的症状,她的病情在加重。
“哎呀!”董昌健失声地叫了起来,急忙过来想搀扶她。
静静挡开他的胳膊,自己撑着地慢慢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书房,狠心地把呆呆的董昌健关在门外。
“静——”董昌健终于抱头痛哭:“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静——”
第二天,静静打开房门,董昌健已经走了。饭桌上摆着煮好的鸡蛋和牛奶,还有他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静,我最亲爱的人,我不相信你昨天说的话。我不逼你考试,也不逼你出国留学了,好不好?我知道我有时候很烦人,你要是看着我烦,我就先回家住两天。贱贱”
“昌健!”静静趴在桌子上又哭了起来。
周一,静静收到余学安的电话。
“同事逛街买东西去了,我也自由了。咱们哪里见?”余学安高兴地说。
“学安,你还没有好好在北京玩过呢吧?”静静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我带你去长城吧!”
“好啊,不过……”余学安有点担心地说:“要走很多路的哦,你的腿……”
“可以的,现在没有问题,而且我也没有去过长城。”静静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也许这一次是她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爬长城了。
挂电话之前,静静没忘了叮嘱他:“别忘了穿得暖一些,还有,要交给我的资料。”挂了电话,静静立即跑去跟经理请假。虽然经理很不满意,但是静静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
为了节省时间,她包了一辆出租车。见到余学安,见他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和手套,静静笑了,说:“终于吸取教训学乖了。”
余学安也摊开双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上次来真的把我冻坏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没觉得有多远的路程,八达岭长城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像一条巨龙一样蜿蜒攀附在万山峻岭上的长城,2000多年的风雨沧桑、血与火的砺炼赋予了它傲然的风骨。静静和余学安对望了一眼,尽在不言之中。
冬天的游人不多,可是选择从北城登长城的游人也不少,因为“好汉坡”在北城。在山脚下看着连绵蜿蜒的长城,静静没有觉得有多陡峭。可是走上去之后,她才发觉坡又高又陡,石阶也是破烂不堪,增加了她行走的难度,不一会儿便开始有点气喘得不均匀了。
“静静,你还想走到山顶吗?”拉着她的手走在前面的余学安担心地问静静。
静静喘着粗气,抬起头望着山顶,坚定地点点头。
“好!我来背你!”余学安把双肩包拿下来,给静静背上。
“干什么?我自己可以的,只是中途歇口气就可以。”静静急了。
“我背你上坡,你把力气攒着下坡用,因为下坡太陡了,你走不动我都没法背你。”余学安不容静静分说,蹲下身来。
静静不再推辞,她伏到余学安的背上。
“重吗?”静静担心地问。
“一点都不重,比在学校时轻多了。”余学安毫不迟疑地说道。
“你总是拣我爱听的说。”静静打趣道:“我最胖的时候你又是骑车带我,又是背我的,在学校的时候真为难你了。”
“能这样背着你,哪怕一辈子也愿意。”
余学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很淡很轻,但是静静听得清清楚楚。
一滴滚烫的热泪滴了下来。她把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脖颈处,“学安……”
“静静,你再答应我一次,无论什么事情发生,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余学安感受到静静的热泪,他颤抖着声音说。
“嗯,我答应你!”她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那你也要答应我,生,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好!”
余学安又离开了,静静每天又在煎熬之中。她又请了一次假,飞到上海,再次寄出了一封给香港证监会,提供的是余学安给她的最新的证据。
一周之后,董昌健回来了。对于那天的鲁莽,他向静静道歉。
“腿摔的地方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不疼!不是你推的,是我不小心没站稳,你不要自责了。”看着董昌健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讨好她的样子,静静的心一阵刺痛。
“静静,给彼此一些时间冷静一下好吗?如果真是工作上的烦恼,我可以帮你的,你不要一个人扛。”董昌健说。
静静点点头。
即使嘴上说了互相原谅,每天生活规律还像从前一样,谁早起便给另一个人做早餐。董昌健也不再催着静静去上课,他会一个人上课回来,默默地把点心放到静静的书桌上,可是两个人已经感觉到再也回不去从前那样轻松随便的日子了。客气,礼貌,察言观色已经成为横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还有一天就满两周了,静静依然没有任何余学安的消息。她安慰自己,情况还是会和上次一样,他一定会在期限之前打来电话的。
最后一个晚上,静静一夜没有合眼,手里握着电话,全然不顾睡在身旁的董昌健,就这样睁着眼睛倒计时。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零点已过,静静的胸脯剧烈起伏。随着时间在再次推移,她终于崩溃了,放声大哭。董昌健被惊醒,翻身把静静紧紧地搂在怀里。
“别怕,别怕,静静,有我呢!”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静静痛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吓坏了董昌健。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尚存一丝侥幸的静静在他的抚慰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片花的海洋。静静光着脚踩在湿软的青草上,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余学安的身影。她欣喜若狂,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来。急得她直挥手,可是他却不回头看她一眼。突然,她看见了余学安的前方是一片火海,正在向她这里蔓延。玫瑰花瓣和青草地都在火光里融化了,可是,她看见余学安还在朝前走着,“快跑呀,学安!”她心急如焚。
“学安,回来——”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身上已经是汗涔涔的了。更让她惊恐的是,惊愕的董昌健早就坐了起来,空气凝固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
“是余学安!我明白了,是余学安!”恍然大悟董昌健终于喊了出来。他嘶吼着:“余学安,你阴魂不散,你不把我们拆散不罢休啊你!我X你大爷的!”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把董昌健打蒙了。他看到披头散发的静静疯了一样,声嘶力竭地冲他喊:“不许你说他!本来我爱的就是他,要不是你利用你堂妹的照片耍小聪明骗我,今天早就没有你什么事儿了!”
“静——”董昌健也喊得撕心裂肺。“你撒谎!你骗人!你不是我的静静,你到底是谁?”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是你不了解我而已。”静静狠着心继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正是因为我太了解你,才不相信你会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么狠心说把我甩了就甩了。”董昌健简直是在咆哮着说。
“感情的事,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你那么喜欢《大话西游》,难道你不记得这句话,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爱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静静说完,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董昌健从身后一把将她抱住,除了一句“静静,你别走……”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贱贱,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得。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静静努力想摆脱他的拥抱,但是他抱得那样紧,根本无法挣脱。
“为什么会成这样?为什么?”董昌健哽咽着说。
泪水,恣意横流。静静闭上眼睛,努力倾听自己的内心。她多想回过身来,再像从前那样赖在董昌健温暖的怀抱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无聊的嘴架,然后笑个不停啊!可是她一想到余学安坚定而孤独的背影,一想到医生写下的那一纸诊断,她就知道是时候该自己单枪匹马地上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已经不再属于她,她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贪恋。
她睁开双眼,把心一横,努力掰开董昌健的手挣扎着从他的怀抱解脱出来,转过身来对他说:“你还记得我们还邀请你一起吃饭的那一天吗?你还记得我说陪客户吃饭那天晚上吗?我其实没有陪客户,我在陪他;他现在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北京,二个星期前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是和他在一起。我们还一起去了长城……”
“不可能!不可能!”还没等静静说完,董昌健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从床上跨到地上,在狭小的房屋中间因为无路可走而愤怒地咆哮。“你怎么可能在我的怀里说爱我,然后同时又和另一个男人上床?你没有一丝羞耻之心吗?”董昌健把身边能够抓到的一切东西都扫到地上,包括一只精美的花瓶。花瓶被摔得粉碎,里面插着董昌健几天前刚刚为她买的鲜花,花瓣被震落下来。
木然的静静站起身来,踩在一地的狼藉之上,默默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静静,你站住!”地上的血迹让董昌健瞬间冷静了下来。他仔细一看,是光着脚的静静踩到了碎玻璃。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拉住静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果然,她的脚趾的正中嵌着一块碎玻璃,旁边还有一道割开的伤口正在流血。
不顾静静的目光,董昌健迅速地找到家里备用的急救包,先把镊子消毒,把玻璃碴挑出来,然后挤干净脏血,撒上消炎药,贴好创可贴。
看着他的熟练动作,就和平时她受伤的时候,轻柔地给她处理伤口一样,静静的心化了。她轻轻地说:“你完全可以不管我的。”
董昌健低着头摆弄着创可贴,不说话,一颗眼泪滴在静静的脚上。
“贱贱,试着慢慢地忘记我吧……”
“……”
“经历了这些,我是不可能再回到你身边了。”
“我就是想不明白……”董昌健摇摇头,又一颗泪珠被甩落下来。
“一切都是天意。”静静仰天长叹。“你允许我再住两天,我收拾好东西就走,行吗?”
“你要去哪里?”董昌健问,抽泣着。
静静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说:“广州。”
“他来不来接你?”
董昌健这么一问,把静静又给问哭了:“不能……”
“为什么?” 董昌健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愤怒。“我八抬大轿请都请不进家门的人,就这样一个人屁颠屁颠地找上门去?静静,你才是真贱!”
董昌健说完,“嚯”地站起来,对静静说:“你不必着急走,我走!你在这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做为……老朋友吧,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不要一个人去广州,要等他来接你!”
“谢谢你,昌健!”静静的心已经被揉碎得千片万片,可她还是不得不说:“还能最后求你一件事吗?”
“哼!”董昌健冷笑一声,“说吧。”
“你怎么能够瞒住你爸妈,就要怎么瞒着我爸妈,可以么?”
董昌健痛苦地扭过头去,说:“我办不到!”
“你相信你能!”
“给我个帮你的理由。”
董昌健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都微微地笑了,只是笑得苦苦的涩涩的。
“需要理由么?”静静用颤抖的声音配合着他,她知道以后她将不会再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了。
“好,我答应你!”董昌健红着眼圈说完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起身收拾东西去了。
第二天,静静一瘸一拐地到了公司,刚坐下就收到经理的电话,让她来经理办公室一下。
“鉴于你最近的表现,已经不符合我这个团队的要求了。要么给你换一个团队,要么你辞职,还可以拿到一笔遣散费。”
虽然静静有心理准备,但是经理无情的面孔和冷酷的话语,还是让她略微吃惊。“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耳。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这么一想,静静释然了。她平静地对经理说:“我辞职。”
拿着从办公室里收拾的物品,静静走出写字楼。回头望了一眼自从毕业就为之奋斗的公司,她屏住眼泪,心中与之做了最后的道别。她挤上一辆公交车,望着空旷萧索的天空,鼻子一酸,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余学安,你在哪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