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傻子一样目光呆滞的静静，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楼梯上坐了多久。医院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她感觉到死神在头顶盘旋，物色着它想带走的人。人们都在她的身边上上下下的，与死神争分夺秒。她这个年轻女子的神情，让人不难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却只能无奈地抱以同情的一瞥；病痛中的小孩子的哭声，还有重症患者家属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没有哪一种关系像死神与医院这般神奇，既是亲密的合作伙伴又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西装口袋里是那封由死神寄出，并由医生签收转发给她的通知书，沉甸甸的坠得她瘫软。“肌萎缩侧索硬化（ALS）”，这几个冰冷的字，不但将残酷地剥夺她健康的躯壳，连她的思想和灵魂，随着这副躯壳逐渐萎缩退化到僵硬而没有知觉的时候，也将被牢牢地囚禁在脑子里，无法表达出来。
“没有特效药吗，医生？请你救救我，救救我吧，我还年轻……” 拿到诊断书如五雷轰顶的静静，顾不得形象，紧紧抓住医生的衣袖摇晃着。
也许静静绝望的样子对于医生来说每天都要面对，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随即职业性地宽慰着静静说：“你18岁才发病，肌萎缩病程的发展不像其他运动神经元疾病发展得那么快。你不会在短时间内瘫痪，还能够在人生的黄金时期和常人一样结婚、工作……”
医生后面的话静静已经听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楼梯处，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是过了多久才恢复了意识。“轰隆隆—叮咣！”窗外一声炸雷，震得她的眼泪如滂沱大雨不能自己。有风声和雨声掩盖，她终于可以恸心大哭了。和董昌健出国留学、结婚生子、周游世界、还有很多未完成的计划和梦想，像肥皂泡一样如此轻易就破灭了。她的人生之旅刚刚起步，还未能领略风景，就已经走上了归途。
一想到董昌健，静静又强迫自己忍住不再哭泣，因为再这样哭下去，回家之前眼睛无法消肿，一定会被他看出来。她现在不想让家人更不想让董昌健知道这一切。她再次从兜里缓缓地掏出诊断书，打开细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其中的含义，寄希望于医生说不定哪个字看漏了或者看错了，会有相反的意思。
突然，终于在满是术语的诊断书中，静静找到一行字：建议随诊，3个月后重复体检和肌电图。这句话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给绝望中的静静带来一丝希望。也许死神有时候也无聊，就是想和人开个玩笑而已呢！
静静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董昌健下班回来，她强作欢颜和他一起做晚饭。可是魂不守舍的她还是烧糊了一条带鱼，又把应该放进带鱼里的糖当作盐放进了炒菜里。她懊恼不已，开始烦躁起来。董昌健非常奇怪地望着静静，把她搂在怀里安慰说：“怎么啦？不就是糊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呀！我就爱吃烧糊的菜，拌饭更有滋味。你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晚上还要不去上课？”
“嗯。”静静小声地说，然后抱紧了他，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洗衣粉混着阳光的味道，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高粱饴？”静静的泪水濡湿了董昌健的胸口。他吓坏了，急忙捧起她的脸，问：“你不会被解雇了吧？”
“噗嗤”一声，静静被逗笑了。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没有。就是……工作出了点错，被经理骂了。”
“不去受那气了！”董昌健心疼地说。
“不去上班，你养我啊？”静静知道董昌健喜欢周星驰，便拿一句台词回应他。
“我养你啊！”董昌健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啊？”静静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真的呀！”董昌健再一次捧起静静的脸，认真地对她说：“我说过你是高粱饴，我就是那层大米纸。只要我活着，我有一口饭，你就有半口。”
“贱贱！”静静一下子泣不成声，但是她立即意识到这样会让董昌健怀疑，便带着哭腔像平常一样开玩笑说：“怎么才给我半口？怎么着也得给我三分之二。”
“对对对，大部分都给你。你呀，就怕吃不饱！”董昌健被静静逗笑了，把她搂得更紧。
医生说过肌萎缩最先影响的就是双腿。在等待再次宣判的三个月里，静静彻底放弃了自行车，连走路和上下楼梯都更加小心。但是在家里的时候，为了避免董昌健看出端倪，她尽量像从前一样，保持着风风火火的状态。晚上除了上课，她减少了客户的应酬，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为了练英语听力，董昌健租了很多的英语原文碟片，没事就和静静一起看。
某一天晚上，静静突然想起《大话西游》，要和董昌健再看一遍。董昌健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看着静静，急忙从箱子底下翻出碟片，放进影碟机里，陪着她又看了一遍。一片枯黄茫茫的芦苇荡，悲凉的音乐，紫霞仙子在一片竹筏上，撑着长蒿从齐人高的芦苇荡中缓缓而出，刚看到开头，静静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振颤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她终于看懂《大话西游》了，一头扑进董昌健的怀里潸然泪下，说她被感动到了。董昌健觉得有点异样，可是并没有多想，因为那天晚上，他们一边看还一边探讨了很多关于爱而不得、生生死死的话题。
这些日子里，最高兴的要数静静的妈妈。工作繁忙的女儿从前一个星期最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最近频繁了很多。而且每次，她都和妈妈聊很长很长的时间，甚至还对外公外婆家的故事特别感兴趣起来。妈妈觉得奇怪，但是静静说最近工作不忙，就是想多陪妈妈说会儿话，很快领导可能就要派她常常出差，又没有时间给她打电话聊天了，把妈妈哄得欢喜得不得了。
静静小的时候听妈妈讲过，外公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得了一种怪病，当地人叫“萎症”，生活不能自理很多年以后，最后瘫在床上呼吸衰竭而死。可是，受医疗知识和条件限制的老一辈家人，都以为那是一种受了“邪风”侵入骨缝的“邪病”，用尽了当时所能用到的方法，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没了。妈妈讲的时候，常常为外公遭的罪心疼得流泪，静静也跟着落泪。
从妈妈那里了解到外公家的事情越多，静静的心就凉得越彻底。她到图书馆查资料，在互联网上有限的信息里搜寻一丝丝希望，可是最终，原本心里就无比微弱的火苗，也被现实的冷水泼灭了——她得的是家族遗传病。
果然，三个月之后，死神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纸诊断书又无情地宣判了一次静静的“无期死刑”。医生建议她如果不相信，还可以做神经肌肉活检。心如死灰的静静拒绝了医生的建议。
不想回公司上班，也不想回家，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地踯躅在北京的街头。想到董昌健还在为两个人光明的未来跃跃欲试，她便心如刀绞。别说与他比翼双飞，更可能在未知的某一天，她连做具行尸走肉的权利都没有了，只能瘫在床上“口无言而四肢不收”。
每每想到这里，痛楚就从心脏开始蔓延到全身，让她倒抽冷气。和董昌健展望过未来出国留学的生活，像海市蜃楼般消散。难道她所有的付出与努力，只是为了到国外瘫痪在床，让董昌健伺候她、付天价医疗费吗？以她对董昌健的了解，他会为了她再一次放弃出国留学，四处求医问药为她治病。甚至会不顾想要早点抱孙子的父母的想法，而与她选择做丁克家庭。可是静静内心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诫她：“静静，你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是自私、不道德的！”
“可是老天，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你让我做好人，可是你为什么又对好人这么狠心哪？”静静越想越伤心，还有满腔的不甘和愤怒，“我就不离开他！他爱我，不会因为我得了绝症就离开我！”说完，她又为刚刚的自信感到心虚。静静相信董昌健爱她，并不是单纯因为她年轻还算端正的容颜，而是和她的性格综合在一起的有趣的内心。她不怕容颜的消退，因为她失去了外表还会有灵魂的魅力吸引着他。可是，当她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连舌头的肌肉都无法控制，无法再和他说话，无法再和他逗趣、打闹……没有了交流，即使与董昌健的感情再深，又拿什么来维系呢？他还会觉得她有趣有魅力吗？董昌健不是圣人，天天守着她这副活死人的躯壳，经济条件若不允许的话，就意味着每天除了喂饭喂药，就是端屎端尿……别说董昌健，想象一下她自己，又能坚持多久呢？
“离开他！爱他就放了他吧！”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越来越清晰，她惊恐地捂住耳朵抱头痛哭。
哭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精疲力尽了，静静突然想起素素。她在这个时候，特别想和素素倾诉。不只是因为素素和她的性格最合拍，更是因为她相信素素是上天眷顾的人，让素素帮她做决定的话，应该会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擦了擦眼泪，整理了一下情绪，静静拨通了素素的电话。
“喂，老公。”静静一口深呼吸，把压抑的情绪藏了起来，尽量转成轻快的语气说。
“三夫人啊，你好呀！”素素爽朗的声音一响起，静静就觉得心里安稳一些了。但是电话那一头依然忙乱嘈杂，只听见素素在和旁人说：“我踩离合了，然后呢？”“经理，松油门，松油门啊……”
静静听着那一头的忙乱，没有说话。素素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急忙跟静静道歉：“对不起啊，三夫人。公司给我配了台车，我在学开车呢。你有急事吗？没有的话，等我闲下来打给你好不好？”
“我没事，就是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静静忍住哽咽。“老公，你忙吧！”
“等我学会了，你来深圳我就可以开车带你玩了。三夫人，等我给你电话啊！”
“好……”静静在自己忍不住哭出声之前，急忙挂断了电话。
没过一会儿，电话铃声响起。静静以为是素素打回来的，都没有仔细看来电显示，急忙擦了擦眼泪接起电话。
“老公，练完车了吗？”
“静静，是我！”
“余学安？”叫错了人，静静不好意思地说：“是你啊，学安。我以为是素素呢。”
“你在哪里？有时间出来一下吗？”余学安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有些沙哑。
“你又来北京啦？”静静强打起精神问。她突然间意识到，与余学安上一次通电话还是初夏呢，怎么一转眼就已经又是深秋了？
“是的。不过这次只停留一天。”余学安说。
“一天？为什么这么急呢？”静静奇怪地问。
“咱们面再说，好吗？”
静静实在不愿意以这样憔悴萎靡的样子去见余学安，可是又一想，也许现在这样能够来去自由已经是未来里最好的状态了。见吧，见一面少一面了。
“好！”她答应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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