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吹着树枝飒飒作响,太阳早已挂在半腰,灼烈炽热晃得人睁不开眼。洛林走出前门,她今天身着白色圆领短衫,黑色七分掐腰长裤。洛林用手臂遮住脑门双脚踩着阶梯,她看到托尼和海伦在一棵大树的荫凉下,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是不错的搭配。海伦手插裙兜目光落在蹲在草坪上托尼的后背上。托尼白色的T恤衫贴在后背透出一片汗液。
草地上的割草机早已被托尼大卸八块,在草地的阴影里四处摊开。看到洛林从前门出来,托尼眼前一亮。眼前的洛林如仙女下凡和昨晚穿睡衣的洛林判若两人,现在的洛林飘散着女性魅力更吸引托尼的眼球,他腾地从地上站起身想甩掉手上的油污。
站在托尼身后的海伦先开口向洛林打招呼:“今天要去上班。”
托尼目不转睛地盯洛林看,他又一次自我介绍自己:“托尼。托尼陈。”托尼刚刚抬起手要伸出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满是油污,又收回来。他傻呵呵地满脸堆笑地冲着洛林说:“下次,下次。”
洛林向托尼点头:“我是洛林,海伦的朋友。住在楼上。”
海伦介绍道:“托尼是越南华裔,越南排华的时候来多伦多的。他是附近车行的机械师。”又问托尼:“托尼,你来加拿大有二十几年吧。”
在持续二十年的越南战争结束之后,大约有超过一百万越南人逃离家乡。他们首先乘坐木船,沿湄公河抵达东南亚的难民营,然后才有机会周转到其他的国家。那时洛林还是个小孩子,不清楚这些,是后来移民到加拿大后加拿大政府不时接受战火中的难民她才听说以前也有越南船民这回事。怪不得他第一次在客厅遇到托尼就觉得托尼的笑容带着岁月的磨难沧桑,也许这也是她马后炮听海伦这么一说才感觉到的。
托尼回头看海伦,他思忖一会,又转回头。仿佛是洛林在问,他冲着洛林回答:“我离开越南有三十年。在加拿大二十多年。”
洛林发现托尼瞧她的眼神不对劲,她连忙转移话题问海伦:“怎么,割草机趴窝啦。”
海伦指着割草机说:“你看,这草有三寸高,该剪了,可这该死的割草机今天就是打不着火。多亏托尼是机械师非要帮我修修。”
托尼问:“这么热的天,你去哪里工作?你自己不开车?”他好奇的目光落在洛林脸上,仿佛洛林的脸上有什么奇特的东西,看得洛林不好意思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洛林佯装镇定随意地答道:“我在PUB上班。离这里不远,坐公交车很方便。”
托尼脸色疑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CLUB?你在夜店工作?”洛林文静清甜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上班,对付那些粗旷不拘小节的顾客。托尼脑海里出现20年前他和伙伴们流连在夜店的画面,他们手握酒杯在忽暗忽明的地板上尾随喧嚣的重金属音乐晃动不协调的身体,热腾得恨不得把房盖都给揭开,有的客人为了达到嗨点还会在酒吧里抽大麻吸食冰毒。
在多伦多,夜店CLUB和酒吧PUB不太一样。夜店豪放肆意,灯光旋迷,音乐震耳欲聋,连说话都得贴在耳朵边喊,有的客人甚至还会嗑药蹦迪让自己嗨到顶点。夜店里经常会发生大小摩擦,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甚至有的夜店还发生过斗殴枪击事件。夜店里膀大腰圆的酒保或者被雇来的挣外快的警察守在店里就是为了防止顾客间的冲突。酒吧的环境相对温和许多,顾客主要是喝酒休闲聊天,基本不会有人闹事,如果调酒师觉得顾客喝得过量也绝对不会再卖酒给客人。
洛林一下就听出托尼误会自己。
洛林不喜欢别人误会她是在夜店工作的服务生,她不太高兴地纠正道:“是BAR酒吧,不是夜店CLUB。调酒师是正当的技术职业,和你们机械师一样需要证书。”
托尼看到洛林不高兴,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改变口气奉承道:“调酒师可是艺术家,比机械师高明,调出的酒都是艺术品。”
洛林气还没消,她才不稀罕托尼的奉承,反讽道:“当然比不上你们能工巧手的机械师。”
托尼知道冒犯了洛林,他双手合十不好意思地马上点头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的错,误会了你。”
洛林也连忙摆手,说:“没关系。不必客套。都是为了谋生。”
托尼盯着洛林满眼放光,他想创造单独与洛林接触的机会,邀请道:“这台割草机活塞花坏了,我一会去沃尔玛买火花塞,顺便可以送你去上班。反正也是顺路,方便。有机会我还可以去你工作的酒吧品尝你调的酒。”
洛林婉言拒绝托尼的盛情:“我上班的地方和沃尔玛不是一个方向。”昨天晚上她第一眼见到托尼,她就没觉得托尼是她的菜。托尼的脑顶已经光秃,至少有四十多岁比她大十岁也不止。她不想给托尼半点可乘之机,想和她单独接触,门也没有。她不是说想要保护自己,是托尼根本就没有一丁点能诱出洛林力比多的可能性。
洛林从酒吧下班,夜色早已淹没街道,洛林轻声咳嗽一声便可以听到自己的回声。洛林已经到达自家的门口,熟悉安全,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心虚瘆人。夜里的空气有些潮湿,比公交车里新鲜,洛林大口吸吮,她能闻到草坪新鲜的香味。小路两侧的芳草刚刚被修剪过,青绿平整如毡毯,上面还插上几面小旗标识,提醒散步遛狗的路人草坪已经施过肥料。在托尼搬来之前,草坪难得有这样的待遇,洛林猜测一定是托尼干的,而且必定是义务的,分文不取。她不太相信海伦会额外舍得花钱美化周围的环境。
海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茶几上满是封口拆得不齐整的信封与各类账单和广告,堆积成崎岖的小土坡,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网络费、闭路电视费、手机费、房产税、信用卡账单。看到洛林走进客厅,海伦赶紧把桌子上的一叠打印纸塞回到黄色的大信封里压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海伦笑哈哈地不自然地取笑洛林道:“你今天出门是兴高采烈,现在回来是满面春风。不会是大风刮给你个帅哥。你被小鲜肉滋润了,对不?”
“我倒是想被——”洛林停顿会。“可惜我天生放不开,有贼心没贼胆。”
“你一个人该释放自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你是过来人,才该释放。”
“我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天从早忙到晚。有释放的内心,没释放的精力。”
“十分钟的时间总能挤出来吧。”
“你当我是公交车,谁想坐就坐啊。”
“我是说楼下的。你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我是闻道了楼下的狐狸味。”
“我可没那想法。”
洛林手指地板,说:“楼下的托尼该对你不错吧。”
“不错是不错,可比我前夫差太远。论长相没我前夫帅,论身高比我前夫矮,论学历比我前夫低,论钱财比我前夫少。”海伦把前夫夸得像周润发。“他只有一点比我前夫强,就是离我近随用随到。”
洛林挖苦海伦,说:“你是说他用过你。”
“是我用他。你没看到房前的草坪比以前好很多吗。平整油绿的地毯。”海伦有点骄傲。
洛林还以为这俩人在床上交流过。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可听新闻说汽车配件厂为了效益要搬迁到墨西哥。”
海伦咬紧牙齿抱怨道:“就是我们工厂。”海伦又丧气地回答道。“资本家为降低成本提高利润哪里便宜就在哪里建厂。以后非得去非洲和柬埔寨不可。”
洛林为海伦担心。问:“那你怎么办?”
加拿大失业可以最多领一年的失业金,海伦并不太发愁,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愁也没用。至少我们公司会给我们差遣费,然后再领失业金。”
洛林忽悠海伦道:“这回楼下的备胎该转正了吧。”
“他说他银行有四十五万。我这房子就值这个钱,我玩笑地告诉他再添一位数我就答应他。”
洛林讶异地问:“一百四十五万你就把自己卖了?”
“问题的关健在于他添不上那一位数,所以只能做割割草,修修剪草机,钉钉门板,刷刷墙一类的活。”
“不再和你贫嘴,我得洗漱睡觉。”
“好梦要留住。”
洛林离开客厅。海伦顺手抽出压在屁股底下的信封,她能感觉到信封被她身体压迫的温热。海伦把信封扔到茶几上。她叹口气靠在沙发微闭双眼。
前年冬天,刚上高中的儿子胡健放学回家,海伦发现最近给他买的棕灰色羽绒服的后背有一道7字形的大口子二十厘米长。海伦问胡健在哪里刮破的,胡健摇头不置可否,一头扎进卧室没出来。海伦隔着门再问胡健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胡健在门里面默不作声。第二年开春,胡健要求报名散打班。海伦带胡健去报名,散打班的报名费一交就是一年上千块钱。散打学校就在胡健上高中对过的商用平房里。教练问胡健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胡健没说话算是默认。海伦给胡健报了名,买了服装和拳击手套,胡健每天下课接妹妹回家,然后去散打学校练习散打。胡健练习半年也没再坚持下去。自从胡健练习散打也没再出现衣服被划破的事情。
海伦不再以为学校是安全的地方。多伦多的高中越来越不安宁,时不时有警车停在学校的门前。学生偷偷地抽烟喝酒甚至吸食大麻和毒品已经司空见惯。最近又在黑人聚集的学校教学楼里发生枪击案,一名14岁的黑人男孩被送到附近的医院救治不幸死亡。为此,有人提出为了保障学校安全需要荷枪实弹的警员进驻一些学校。一直以来黑人群体就是警察盘查的重点,为此黑人团体没少抗议。
海伦又抽出黄皮信封里的打印纸,那是安省刑事法庭寄来的传票,被告是她的儿子胡健。从海伦记事起她就没记得她亲近的人,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远亲近邻,与警察和法院打过交道。被刑事法庭过堂那是天大的事,胡健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惹出这么大的事,她万万没有料到的事。难道是她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要这样惩罚她。海伦的血管里就像有一股股惊涛骇浪涌向她的大脑,她脑皮膨胀像要裂开一样。她最近并没有发现胡健的异常举止,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白纸黑字。控告书上说有几个孩子在一天晚上在校园附近围攻一个白人孩子。海伦眼前发黑,她想象不出平时乖巧听话的儿子居然还会打人。
海伦记得曾经读过华裔警察的问题解答。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在公共场合打架,即使警察赶到现场,只要双方不愿指控对方,警察也许不会拘捕和控告任何人,可是如果是亲近的人打架,有邻里报案,即使有人想消案,警察也一定会到现场录取当事人的口供写成家庭事故报告记录在案。如果当事人控告对方即使事后反悔要撤销也无济于事,被告人还是照常被指控。海伦在电视里看过新闻报道,两家加拿大人在好市多商场为争夺停车位大打出手,有位女士被推得四脚朝天,有位男士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因为双方冷静下来以后都不指控,虽然围观的人有手机视频为证最后警察还是没有提出控告。
胡健被安省检查官起诉说明问题的严重性,海伦心里没有主心骨,她焦虑害怕,不敢再过目传票书中吓人的语句,她又把纸张塞回信封。海伦拿着信封站起来,她走过儿子的房门停下,抬手要敲门,她又不自觉地摇头放下几乎贴到门板的手。孩子们在睡觉,她不忍心在他们香甜的睡梦中吵醒他们。即使要胡健迷迷糊糊地起来也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是海伦卸下一股心头的怨气却又点燃一把大火。她不想让租客们都知道她们的家丑。海伦无奈地摇头又走到自己的房间轻推开门走进去,然后又用力关紧。她准备先在网上收集一些信息,再审问儿子。高中是孩子们的叛逆期,她必须先捋顺自己的思路和情绪才能理智地处理这件事。
海伦最担心的就是一旦胡健被控有罪就要留有案底,一辈子跟在档案里,任何背景调查都会有一道犯罪记录,将来就业都会受到影响。
海伦启动老的不能再老的台式电脑。电脑电源轰隆隆响,硬盘就像老牛犁地般发出吭哧吭哧的转动声。渐渐地她看到液晶显示屏上映现出的自己,那是出国前她去无锡太湖旅行时拍的照片,她面部闪着光亮,嘴角咧出灿烂的笑容。海伦怀疑自己脸上已经开始增添皱纹容颜变形,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手镜照自己。海伦既没有出现褶皱的鱼角纹也没有冒出一根银发,她只是脸上失去了久违的得意笑容,那种随手拈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海伦没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岁月沧桑,但她就是笑不出来。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年龄大了,对一切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反应木讷,笑点无意间提升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也许女人在海伦这个年龄本该就是如此,工作、孩子、工作,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或者说该笑的海伦早已经笑过,现在的生活方式让她找不到好笑的点。她对着手镜尝试一下,两个嘴角不是上扬而是向两边咧开有点僵硬。海伦的苦笑只有她自己能看到,海伦的嘴角又自动恢复到原样。
在谷歌搜索页面海伦用中文搜索,她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海伦抽出黄色信封里的传票仔细辨别其中的英文关健词,她又在电脑里搜索,网络显出一大堆的网站,都是有关安省法律程序的。她点击几家网页就像看天书一样,语言干涩难懂。她想放弃,可心里又没有底,没有底她也睡不着觉,她只得硬着头皮思考如何能找到恰当的关健词。海伦最关心的就是会不会给胡健留下案底,她终于想到关健词清除案底,她发现的结果都是成年人的。她又缩小搜索范围,加入未成年,网络弹出一些结果,但表述的比较含糊。海伦用谷歌翻译把中文译成英文,又继续搜索,她对结果不满意。她怀疑也许是输入的中文不准确,案底是犯罪记录的中文简写,这回海伦用犯罪记录。这次她得到比较满意的结果,不过都是英文的,海伦只明白个大概。海伦一定要完全读懂原文她才能放心,她又下载在线英译中词典。海伦看中一篇律师行的介绍文章,她开始一字一句细心研读,大意是如果是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轻微地犯法,律师可以搞定检查官,孩子不会有犯罪记录。海伦悬空的心现在才算沉下一点点,她关掉电脑连洗漱都懒得做就疲惫地爬上床。
海伦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安静的夜里星星月亮闪闪发光,海伦觉得它们在轻蔑地审视自己,仿佛她浑身都是错。海伦起身在柜子里掏出一张床单遮掩不密闭的百叶窗。她回到床上还是不能马上入睡。她和胡含移民加拿大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给儿女提供良好宽松的童年和教育环境,现在胡健闹到这样的地步算是给她泼了一盆冰水,算是她们移民的失败,她没办法向胡含交代也没脸向胡含诉说。千不该万不该都是她过于大意,过于信赖这个社会,被孩子留给她的表象蒙蔽。在胡健那次羽绒服被割事件以后她就该吸取教训提醒儿子不仅不能被人欺负也不能欺负人。她悔恨自己只顾着工作赚钱而忽略和孩子们谈心,与学校交流,听取老师意见。海伦不知不觉在睡梦里,她和胡含在一起。她抱着胡健,老公抱着胡倩,她们在宁静的街道散步,遍地是葱绿的树木、飞翔的鸟儿、沁脾的花香。她们无忧无虑地嘻笑聊天,突然一震狂风肆虐,海伦的手变得松软无力。胡健从她怀中飘起,她急忙去抬她的手臂,手臂却不听使唤抬不起来,她再次用力,手臂却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她侧头大声喊老公,胡含却仿佛没有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胡健越飘越远,海伦坐起来抓住席梦思床的另一边,她手心是空荡的什么也没抓到。海伦睁开眼一身虚汗阴湿床单,她意识到这是一场噩梦。海伦抓过来床头柜上的手机,已经是凌晨四点。
在工作日海伦会把手机闹钟定在六点一刻,醒来后她会在床上暖会被窝,洗漱完毕再不紧不慢地打扮自己。儿女们的早餐不用海伦操心,他们会自己在冰箱里拿些准备好的食物放入微波炉温热或者用热水泡麦片粥。海伦每天早上妆扮好自己,她会一面看早间新闻,一面吃烤好的两片面包喝一杯热牛奶,然后再煮一杯咖啡拿到车里在上班的路上喝。今天海伦本来睡得就迟,又是被恶魔惊醒。她要让自己多睡会,她把手机闹钟调到六点四十。
海伦记得基督教堂讲台上的牧师说人生来就是罪人,有原罪。耶稣替世人受了罪,活着的人就要信奉他,把一切交托给他。现在海伦遇到难题,她也想把困难交给上帝,期望上帝会把一切为她安排好。海伦不敢大声地把话喊出来,她默念着向上帝祈求,上帝告诉她现在安心睡觉,醒来去给律师打电话,上帝说会有贵人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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