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斑驳如霰,穿过乾清宫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给东暖阁内批阅奏章的他披上了一层翩仙羽衣。
他剑眉凝蹙,神色专注。因是燕居,不曾著冠,只齐眉勒着素丝网巾,其上束发小金冠。身服四团龙云纹夹龙袍,双肩分绣日月。这个肩挑国运苍生,掌控万民福祉的男人,是我的爱人。无论他面对臣子时多么凌厉威严,对我却只有宽容和宠溺。我不由自主向他靠近,双臂紧紧环住他挺拔的腰 ,小猫一样乖顺地将头贴靠到他膝盖上。
"学会捣乱了是不是?"他忙于阅览奏折,无暇看我,只动了动嘴唇随意甩给我这带着威胁的话。我嘻嘻一笑,把他环抱得更紧。他轻斥:"恃宠而骄。早晚给你点苦头吃。"
口上这样说,一只手却轻抚上我的脸蛋,象把玩美玉一样摩挲着,另一只手将奏章放下,拿过朱笔在上面写了起来。我感觉到他的鼻息,从疏缓到粗重,明显隐含着强烈的情绪,不由抬起头向那奏章看去。他的批示如同滴溅在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浪、瑶皆磔死,族属无少长皆斩。"
我呆看着这几个字。这个男人,一只手残忍地凌迟处决他的敌人,同时另一只手在温柔地抚摸他的宠妃,掌心温热传递着他的爱意。他倒底是善是恶,是人是鬼?他见我呆若木鸡,勾唇淡笑道:"怎么?吓着了?朕监国伊始,便以藩王身份凌迟处死了王山,脔其于市,剐了一千刀,再灭其九族,一举根除王振余党。几年来这样处死的也有几十个,你习惯就好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仿佛陷入了沉思和回忆。"朕的这位好哥哥,治国安邦上是一无是处,待人接物的本事算得上是天下第一。无论是谁,哪怕起初对他有敌意的,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后都能被他拉拢打动。"说到此,他不由轻叹口气:"为此朕也不得不佩服他。他被俘成为人质,大漠风沙狼窝虎穴,再无人可以依靠信任,无人服侍茶饭冷暖。这还是其次,蒙古兵包括也先在内,吃了败仗后都拿他撒气,他能否活到第二天都成问题。可他很快用他的气度和风范征服了身边人。也先派去看守他的袁彬,还有鞑子将领哈铭,见他夜里冻得无法入睡,用体温为他暖足;袁彬染了风寒命在旦夕,他亦用自己的身体帮袁彬捂汗,终使其汗浃而愈。患难与共,指的就是这样景象吧。尤令人称奇的是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不仅与他成为莫逆之交,常带着妻子恭谨拜会,还几次为他挺身而出,阻挡也先杀他的企图,为此得罪也先亦在所不惜;而千里之外,他的女人呕心泣血等着他回来,不分昼夜为他祈祷,没有一刻间断,哀泣吁天,闻者皆动容。"
他闭起了双眼。晦暗的风雨,纷乱出逃的人群,大厦将倾的恐惧,六神无主的仓惶,哀哀欲绝的啜泣。"小钰…王爷!"她丢弃一切身份尊严,跪在他面前不住地叩首哀求:"我所有的…所有能凑集的钱,都在这里,求你,都送给也先,只要他放圣上归来,要多少钱…要我的命..都给,都拿去…"她拉住他的袍裾,仿佛抓住最后一点希望:"求求王爷,想想办法…"
慌张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扶起皇后,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他与兄长手足情深,他亦心急如焚,可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既不知如何与蒙古人谈判,更不知风雨飘摇的大明该何去何从。皇帝被俘象一记惊雷,震的所有人懵聩慌乱。毫无政治经验的小王爷,骤然担负起决定国家走向存亡的重任,在最初的日子里他连朝会都不敢主持,躲在王府里不出来。是他的母亲吴太妃冲进去硬把他拉到大殿上,他战战兢兢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眼看着底下群臣吵成一锅粥,他完全驾驭不了。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这群平日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此时突然露出狰狞面孔,当着他的面群殴,朝堂上冠带乱飞,赤手空拳就将两个依附王振的大臣活活打死。监国的王爷吓得拔脚遁走,兵部侍郎于谦眼急手快一把拉住他衣袖,"不能走!这是你家天下!你无处可逃!"坚毅而洪亮的震喝给了懦弱的年轻人信心和力量,从此君明臣贤同心协力,大明江山才得保存。他的威望达到了顶点,倚在龙椅上一声令下蚁民臣服带给他从未有过的快感。他不再是那个忧虑哥哥生死安危的好弟弟,他有意让人们将那个无能的前任遗忘。所有人都拥戴新君,全天下的人都把到北方打猎的那个人抛弃,除了一个女人。她倾其所有的付出没能赎回她的丈夫,她再无任何办法,她没有于谦的胆量见识和能力,她不过是来自民间的一个极普通的弱女子,甚至没读过多少书。绝望之下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普通民妇所能想到的,哭天喊地企求上苍,企图令诸神看在她虔诚又可怜的份上,让她的丈夫平安归来。她不眠不休匐地悲恸,致使一目损伤另一目失明,一条腿残废。爱可以使垂死的人再生,也可以使盛开的鲜花瞬间凋零。
御案上的蜡烛结出好大的灯花,啪的一声爆裂,将皇帝的思绪拉回现实里。他的目光重又落到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奏章上。"正因为那个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谁都愿意为他真心付出,朕才不得不严加防范。这个老太监阮浪,老而无用,打发他去看守南宫,不想才一年便被收服。那人赠他镀金绣袋及镀金刀,叫他转赠皇城使王瑶。一个绣袋一把刀就收买了有兵权的指挥使,就想复辟造反?而那两条狗无论怎样酷刑锻炼都不肯承认是上皇指使的。朱祁镇好本事啊,用了什么手段让人替他这样忠心卖命!"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强悍的外表难掩内心的恐惧。"这样的如果不重处,开了先例,谁都敢去和南宫那位私下结交,朕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的心猛的发紧,环住他的手臂上涔出汗珠。他并不知晓,现在趴在他膝上邀宠的女人,其实也已经'私下与南宫交往'。但我不是故意要违背他意愿的,更不是怀着坏心眼要替上皇做间谍推翻他,我只是,偶然得知上皇夫妇的境遇,心生怜悯而已。我对那从未谋面的上皇并无好印象。那场由他亲手制造的惨败,差一点断送了大明的国祚。那年我十岁,听大人们说大明最精锐的三十万兵将,连同兵部尚书,十几位公爵王侯,全死在土木堡了。鞑子破了紫荆关,配备了火器的神机营只剩下预备役,枪铳都不会用乱做一团,运往北京城的粮食还在路上!要啥没啥。眼见全城的百姓惶恐挑担,奔溃逃难,全国的军民人心散乱,都以为北宋旧事即将再演,我们都将沦为亡国奴。千钧一发时是兵部尚书于少保力挽狂澜,他用他过人的胆量和智慧,迅速将一盘散沙只顾逃命的兵将统一起来,恢复成勇猛善战的劲旅。那场北京保卫战震慑到的不仅是也先,更让国朝扬威于四海,大明每一个子民都扬眉吐气,奉于少保为大英雄,更心悦诚服地拜倒在新君脚下。因为大英雄于谦,是这个新皇上力保的呀,没有他力排众议,鼎力支持信任于谦,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施展不了的。从那时起我就崇拜他,虽然没见着过,可抑制不住地幻想他的相貌,他英明神武的风姿。及至见面,他每一分每一处,都符合我对他的幻想。
我是那么地爱他,崇拜他,我不愿违背他任何命令,可那日在东华门外练习骑马,偶然瞥见角门处一个老宫女鬼鬼祟祟的往外跑,我将她拦住盘问,才知这东华门外靠西的那几所破房子,就是所谓的南宫,是太上皇'北狩'归来,被今上送去的地方。我没想到那地方这么荒凉破败,更想不到他竟如此凉薄,竟然将南宫所有通往外界的门都上了锁,锁中灌铅!锁在里面的人今生别想再出来,日常饮食就通过一个极小的黑洞往里送,冬天连烧火的炭柴都不够,夏天连仅有的一点乘凉的树荫都不给,只因有人提醒他南宫那几颗树会被人爬上去然后和上皇联络,他就毫不客气地将树都砍了。可怜落毛凤凰,真是不如鸡呀!昔日万民俯首的天下主,如今连一片树荫都保不住!生命轻得象浮尘,随时都可能被弟弟象掸土一样轻易掸掉。他为何这样对待他的亲兄呢?听宫里的老人讲,当初他哥哥待他,可是万分厚道关爱的呢。难道就因为上皇治国无能,任用奸小打了败仗,就活该被人这样唾弃么?这不是太势力眼了么?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不明白为何帝王家的兄弟情这样脆弱不堪,我只知道从道义上,这么做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我更受不了那个被我抓住的老宫女声泪凄惨的恳求。
"贵妃娘娘!"她对着我不住地磕头乃至出血。"求您开恩,可怜可怜他们罢!老奴死不足惜,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已经骨瘦如柴几个月没有肉食了。钱娘娘拖着病残身,没日没夜地赶制针线,再四处托人,求这里下等黄门杂役买下,换几个钱养活上皇。"她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些衣物,我的天,当初贵为国母由上千宫娥仆妇簇拥,风光无限入主中宫的钱皇后,沦为给最低等的太监缝制鞋袜,还不一定换得来一口饭吃。我往墙外的南宫望去。我不知道这位输了天下的太上皇帝长什么样,也许这辈子无缘谋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对他的妻子好得无以复加。是怎样的爱,能让一个几尽失明的女人忍着针刺血痛,艰难摸索着为他换取衣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常年累月,毫无怨言。就凭这个,纵然输了天下,又有何憾呢?
我从腕上脱下一只脱胎掐丝珐琅镯子交给那宫女,换来那一包袱衣物,随即叫伺候我的太监将它们处理掉。那镯子是今日刚刚上身的,万岁亦不曾见过。
内造局的老手艺匠人,近日琢磨出一种脱胎工艺。景泰蓝本是以铜为胎,其上掐丝再烧制而成。脱胎景泰蓝则是在碳胎上掐丝,然后再经高温将碳胎融化掉,从而形成镂空,再运用精湛的制作技艺在上面进行点蓝,整个过程需十数道工序,对手工要求比铜胎高很多,点蓝时老手艺人需用吸管蘸着蓝料在镂空的铜丝缝隙中操作,然后经过烧制、补料,再烧制、再补料,反复十几遍后才能进行打磨、镀金等后续步骤。我这只简单的镯子就花费了四五天的工夫才完成,而这之前他们已经失败了很多次,大概做六七只,才有一个成功的。内造今日早晨将它送给我评鉴,我托着在蓝天下观看,当真五彩缤纷,绚丽韵雅,意境非凡,比西洋进贡的彩色玻璃还漂亮。我爱不释手,立即戴上。
我原是不舍得把它送人的,可那时刻我浑身上下,只有这只镯子是万岁爷从未见过的。我不能拿其它饰物接济南宫,他心细如发,万一发现我少了某样东西追查起来,我们就全完了。说是盛宠无双的贵妃,其实我连从内库支几十两银子的自由都没有。我所有的用度花费,每一笔帐来龙去脉都记录的很清楚,这是后宫历来的规矩,我亦无法打破。当年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可杨妃一次与明皇吵架,赌气想要与帝决裂,却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不是皇帝赐予的。她只好剪下一缕青丝,只有这个属于她自己。这就是后宫女人的命,也是全天下女人的命。别看你荣耀尊贵,其实除了男人愿意给你的那点情份,你一无所有,而那点情份,他随时可以收回。
这之后我开始不留痕迹地接济南宫。不用我叮嘱,我相信那老宫人不会告诉上皇夫妇是谁在帮助他们。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当事人。那老宫女和我身边的侍从更不会吐半个字。万一泄露,我尚且有可能活命,他们就只有阮浪王瑶的下场了。
我所以这样有恃无恐,原因也就是他所斥的'恃宠而骄'吧。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宠爱我。我自觉不比其他女人更出色。但男女之间的感情是最难以琢磨的,最无规律可寻的。遇对了人,你就是对方眼里的唯一。无能又无用的上皇,带给百姓这么多痛苦,现在还要靠浑家做针线活养他,连民间贩夫走卒都不如,那钱娘子对他不还是始终如一无怨无悔么。他是天子也好,他是废柴也好,在她眼里都一样。她认定了他是自己一生守候的人,这就够了。这世上,总有一种东西,是超越金钱权势相貌和地位的。
我感激上天对我的厚爱,感激他待我的情份。我愿意永远追随他,假如有一天他也倒霉了,变成和现在南宫里那人一样,我也会象钱氏那样为他付出全部心血。但随着我和他的感情日益加深,我发觉我反而没有以前的豁达和快乐了。以前只是唐选侍时,我一点不在乎他召幸谁,我们几个甚至白天还聚在一起,偷偷地交流侍寝之道,我还给其他姐妹出主意,如何获得他的青睐。那时的我为何这样没心没肺呢。现在我是荣宠冠后宫的唐贵妃,我的父亲被他连升四级,我整个家族因我而显赫无比,但我心里的担忧、焦虑、惆怅、患得患失,却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再也见不得他召幸其他女人,以前情同姐妹的嫔妃现在竟如同眼中钉。只要他不在我身旁,我便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地猜疑,担忧,他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勾上了,是不是又出现哪个比我更年轻美丽的取代我了…妒嫉使我五官扭曲,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诧异于自己的变化。难道这就是爱么?爱不是应该让人感觉甜蜜的么?不是应该使人变得美丽的么?怎么正相反,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说到底,我只是个凡人。我没有修炼成神成仙,我对他的爱越浓,我就变得越自私。爱意激发了我对他的强烈独占欲。终于有一天傍晚,在他连着三晚没叫我侍寝后,我忍不住闯入了乾清门。妒恨让我失去理智,变得大胆疯狂。我非要看看是哪个女人在纠缠着他,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我当然是进不去的,侍卫将我挡在门外。我就在那里等,任夜风吹透我的衣衫,我冻的发抖,但只要能见到他,死也心甘。出乎我意料的是,殿里没有他与女人厮混淫乐的声音,反而传出他和另一位男子的交谈声,那男人的声音宏亮如钟。我听到他们在谈什么'核丁法','军屯复垦',一会儿召见结束,那官员在内监引领下退出,绯袍玉带,展角乌纱,象牙朝笏,守门内侍小声说那就是于谦。我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可没等我舒口气,我便被他传唤了进去。原来他已知道我的无礼逾矩,狠狠骂了我一顿,我俯跪在地上聆听圣训,眼角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东暖阁瞥,就想看他寝宫里有没有其他女人,不想这一细微动作也被发现,他索性将我拖入阁,"自己看!看个够!",我知道错怪他了,期期艾艾地跪下求恕,他板着脸,命人将我送回我居住的重华宫,禁足闭门思过。
那几天我痛苦极了,整日以泪洗面。我怕他再也不要我了,我手中的一切随之消失。从天上直坠到地的感觉实在无法忍受,曾经拥有再失去是那么地可怕,我猛然间理解了皇帝。他和我一样,我们都只是凡人,有着凡人与生俱来的情欲贪痴。这些杂念可以瞬间将美丽的少女变成妒妇,令单纯的好弟弟变成冷酷的帝王。爱情与权力一样,无法与他人分享。那些只会动嘴的人们,那些指责他贪恋皇位的正人君子,为了争取一个小小的前途,同样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于他人是必须抨击的丑恶行径,于自身则是合情合理。
为了挽回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仿照着道君皇帝的《腊梅双禽图》画了幅丹青,期盼他能有所感触,不被人理解的孤独犹如画上的寒冬,而在这冰天雪地间却总有那么一个人与他心意相通,让他栖在身边相拥取暖。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已有丹青约,千秋指白头。我相信他看的懂我画中凝聚的情意。抛开表面上的假象,他本质上和他哥哥一样。我没有猜错,在他收到那幅丹青之后,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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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脱胎景泰蓝技术是清代在北京出现的,我这里穿越了。脱胎景泰蓝由于知名度小却又十分耗费人工,对手艺、耐心、技巧的要求都太高,目前北京景泰蓝厂已经停产了,会做的老师傅也基本上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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