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六章:路在何方?(4-6)

来源: 函谷之关1 2019-03-07 10:16:3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5059 bytes)

《四》
柏逢时离开古岭小学时,顾玲让小燕去送柏逢时,走在路上柏逢时问小燕: “你妈妈的事你管吗?”
“我才不管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倒希望你管一管。”
“我早看出来,你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好一双利眼,好一张利嘴。那么,你看你妈妈会同意吗?” “怎么?你们——?我还以为你俩早都——”小燕吃惊的看着柏逢时。 “早都怎么了?”
“早都灵犀相通,瓜熟蒂落了呢。” “能那么容易吗?你妈妈是我的学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一次偶然机会,我才知

道你妈还是一个人过着。你妈妈是很传统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我也希望你能帮忙。” “依我看,问题不是很大。那好,我给你当个间谍当个卧底怎么样?” “哟,这可真出乎你妈妈的意料了。”
“难道不好吗?”小燕调皮的问。

“好,很好。当然很好。”两个人都笑了。

柏逢时坐上汽车,从车窗伸出头来,向小燕挥臂告别。售票员把车窗关住,柏逢时只好 把脸贴在玻璃上,在车内摇手。车慢慢开动了。车急驶在公路上。柏逢时觉得自己正揭开生 活新的一页。柏逢时晚上梦见顾玲。醒来后,他的那个,一直如蔫茄子一样,备受张大嫂鄙 视,扶不起来的阿斗,竟然金刚怒目般地,生气勃勃地挺立在那儿。柏逢时不由轻轻地抚摸 着叹息:此物本非无情物哟,化作金刚始护花啊!

柏逢时回到学校估摸着该怎么办才好。他想,跟顾玲成功的可能性极大,那么现在就应 该跟张大嫂快一点分离。问题是,张大嫂能很快答应吗?如果不快一点跟张大嫂离异,迁延 时日,就可能节外生枝。他想好以后就急忙回家。柏逢时一回到家,三虎子就高兴的喊:

“爸回来了,爸回来了。”
“回来了是谁稀罕他!”张大嫂生气的说。 张大嫂这几天去过学校一次,柏逢时不在。他问别的老师,别人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张大嫂憋了一肚子气在心里,左思右想不对劲儿。她因为疑惑、怨恨、愤怒,已经忍无可忍 了。柏逢时这次回来原本就是要挑起事端加深裂痕的,听张大嫂这么一说,心里也火了,就 气乎乎地顺脚把凳子踢在一旁。果其不然,性情刚烈的张大嫂毫不示弱,迅速做出反应。

“你说,你到底想干啥,你说!“

张大嫂态度咄咄逼人,脸上带着不屑。张大嫂永远不能理解和进入柏逢时那个世界里去。 然而,她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熟悉的,游刃有余的。在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她会 干一切,屋里屋外。她敢干一切,只要她想干,她什么也不怕,她什么都能应付。土地承包 以后,她有了她的目标,她要给三个儿子娶媳妇,她要盖房子,然后就是儿孙满堂。她一定 要往人前头跑,她一定要活得像模像样,可是,柏逢时对这一切全然不放在心上。看着柏逢 时干活总是慢条斯理,三心二意,有气没力的那个样子,她心里早就不耐烦,早都一肚子气 了。她常常想起自己原来的那个男人。他干起活来又麻利又狠劲,而且手艺活儿样样在行。

张大嫂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没有想到还没有等到自己说什么,他倒反而神气地踢东捣西了, 你神气什么?你有什么好神气的?她忍不住责问柏逢时了。柏逢时当然寸步不让,他火气十 足的大声说:

“我想干啥,你管不着!这是我的自由!”
张大嫂立即轻蔑的回击:
“你想干啥就干啥?你想的怪好!这个家不能由你!” “不能由我?你看着能不能由我?”柏逢时愤然了。就又挑衅地踢了凳子一脚,用来报

复张大嫂对自己的轻蔑。张大嫂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柏逢时说: “你心里想怎么着,你就明说!你说,你说呀!” 张大嫂怒目圆睁,鄙视着柏逢时,柏逢时反而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也狠狠

地盯着张大嫂。两个人对峙着。张大嫂终于悲愤地说: “我早知道你嫌着我们娘儿们,不想过这个日子。你想过你的好日子,何不早说。别人

也不是离不开你!” 柏逢时没有料到张大嫂会这么说。但他不想承担离异的责任,就把皮球踢回给张大嫂他

说:
“我知道你现在能离开我,现在不是那二年。” 张大嫂把球抱在怀里,一点也不含糊地说: “你说的对!就是的!现在就是不是那二年,我们娘儿们能离开你!” 柏逢时没有料到张大嫂会这么说,就顺势把手一扬,大声说: “那好,离开好了。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又怎么样!离就离!” 屋子里突然寂静下来。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今天会突然发展到这一步。张大嫂更没有心

理准备。她对于柏逢时有意见是不错,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柏逢时离婚。现在,这话由 她嘴里突然说出来,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异。柏逢时想,他面前这个女人,如果受到好的教育, 有更广阔的视野,她也许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不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柏逢时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张大嫂看着柏逢时走了,也没有想着去挡他。可是,等柏逢时 真的走了以后,她突然感到茫然,感到像失去什么似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她从来没有忘记, 在她最困难的日子里,柏逢时对她的帮助,她从心底里知道,他是个好心人。但是她也不能 容忍柏逢时对这个家的漠不关心。她满怀希望地要过好日子,他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她用 手背抹了抹眼泪,轻轻地啜泣,只伤心了一会儿,她就又想着她的家,她的日子,她的孩子 了。大虎二虎三虎迷惑地看着柏逢时愤然离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们爱他,他曾给他们 讲过那么多有趣的故事。他不像妈妈脾气那么不好,动不动就骂他们,打他们。他温和而友 善。他们不明白,他今天为了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他们伤心着失望着,也等待着他的 归来。

柏逢时跟张大嫂离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纷纷议论着。窄小的生活空间,单调的生活 经历,狭隘的知识范围,使人们只能够拘泥于习俗所形成的标准。长期固定的居所,使人们 能够去透视别人的生活隐私,节奏缓慢的日常生活,也使人们有时间去议论别人的长长短短。 人们也就在议论别人琐碎的种种事件中,让自己的生命萎缩,让自己的生命变得猥琐和鄙陋。 柏逢时成为人们评论的对象了。他的离婚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议题。有人认为,柏逢时快六 十岁了还要离婚。简直混帐。有人认为,柏逢时刚刚平反,就离婚是缺德。也有人认为,这 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柏逢时走近议论的人们,人们立即停止议论。有的顾左右而言他,有 的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已经估计出人们在说什么了。他对那个父子俩听别人的议论时而 骑驴,时而行走,时而抬驴,毫无主见的寓言故事,印象是太深刻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为了 别人的议论,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别人议论却并不对你的生活负责。你的痛苦、哀伤、忧 郁、寂寞、恐惧、孤独、只有你自己才深刻的体验着,并理解它的意义。也只有你自己凭自 己的努力和力量才能摆脱这一切。你即使往往不能完全摆脱,但是,你如果为摆脱这一切而 挣扎奋斗,你就已经在寻求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了。那样,你就会对生命有新的体验和理解, 你仍然优于那些胆小畏缩的人。

柏逢时鄙视那些平庸而肤浅的隔鞭搔痒的议论。因为历史上有许多帝王将相从未用道德

来约束自己,可是人们并没有说他们不道德。反而容忍着他们的恃强凌弱,杀人放火,歌颂 着他们所谓的英雄事迹。有些人想做道德完人,高唱着“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自以为肩负着“为先圣继绝学,为后世开太平”的重任,满口的“仁义道德”和圣训良知, 可是,他们眼前,却是女人的小脚,男人的八股,遍地冷酷的贞洁牌坊,畸形的太监,泛滥 横暴的权力,人们的贫穷,和社会的周而复始的败落。他们以“攻乎异端”为已任,却攻出 了一个闭关自守的社会,一个停滞不前的社会,一个在侵略前面不堪一击的社会。世界是这 么的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社会扭结了这么多的个人利害和血泪恩怨,谁又敢夸口,只有他才 能准确的认识它,把握它,只有他,才真正掌握了善恶与是非的标准了呢?如果敢于夸口, 那他如果不是无赖流氓,就是虚伪加无耻的骗子。老子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 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也许, 只有那些斗筲之徒,才自以为是地,议论与评论别人的是非,才不自量力地企图去改造什么。 自然自有它的规律,人类也有自己的欲望和意志。柏逢时想,我是多么渺小,但是,我对于 我又是多么重要。我必须在自然运行与人类欲望中,发现我自己并寻求实现我自己。别人的 议论又算得什么!有许多人嘲弄我,其实,懂得自嘲的人则是那些智者。智者在自嘲中省察 自己也升华自己。他在升华中超越了旧我,解放了自己被现实拘禁的灵魂,而获得自由。那 些嘲弄别人的人,常常被嫉妒和羡恨所折磨。有人说,嘲弄讨厌别人亲嘴,乃是因为那亲嘴 没有自己的份儿。因此嘲弄别人时那心里的苦恼,是比被嘲弄者更甚的。柏逢时这么一想, 顿感轻松,胸中的块垒好像立刻也消散了许多。再说,他一想到顾玲,心里感到非外的快乐, 其它的不快也就微不足道了。

柏逢时跟顾玲结婚了。

柏逢时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他觉得他现在可以静心读书,重新拿起他的笔啦。他又 想办法把顾玲调到黄原县中学,安排在资料室里。一切都很顺心。他充满信心地开始他新的 生活。

当他工作稍感疲劳,就靠在藤椅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右手拿着烟卷,轻轻在左 手大拇指盖上磕了几下,然后刁在嘴上。他再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嚓地一声,火柴擦 着了,闪动着小小的火焰。小小的火焰,诱人而又让人舒心。柏逢时把那个小火焰对准烟头, 深深一吸,陶醉在烟草的香味里。他顺手把拿着火柴的手摆了摆,熄掉小火焰,把火柴杆潇 洒地扔在烟灰缸里。烟头闪动着小小的红光。柏逢时朝上空,把含在口里,经过品味的烟云, 轻轻地徐缓地一口一口吐在空中。看着那烟团悠游消散,他好像陶醉在春光里的蝴蝶一般。 有时,他切一盘猪脸肉,有时盛一盘油炸花生米,倒一盅白酒,把酒杯放在唇边,在唏溜一 声中,他眯着眼睛,似乎已享受了所有的满足与得意。那隽永悠长的酒意,让他感到人生的 其乐无穷。一切苦难已经过去,人生的痛苦已划上句号。他有时坐在椅子上深思,有时在房 间里踱着方步。那神气好像京剧里出场的大将。是的,他要好好地回顾他的一生,从他的生 命与经历中,去探索那人生意义之所在了。

他问自己,在茫茫的人生之途上,到底是什么在影响你的命运呢?是你自己,还是某种 外力?如果命运在你自己,为什么你总难把握,为什么常常不由自主地懦弱地屈从于命运的 捉弄?如果影响你命运的是外力,那么那外力又从何而来,它有什么价值和意义?个人需要 展现自己生命的光彩,也需要外在的规则。所以人类总要制定规则,但也在不断地打破规则, 又在不断创造新的规则。一切都不会凝固不变。亚当和夏娃经不住蛇的引诱偷吃禁果,被上 帝逐出伊甸园,虽然被逐出伊甸园,虽然有罪,却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去分辨善恶。这神话 也许揭示了那潜存于人类意识中的种种欲望,总要不断冲破各种人类自设的禁忌,而获得自 由。而这自由,又是一把双刃剑,这自由只有跟创造联结在一起时,对自己,对人类,才是 有意义的。这也是人类文明的动因。对的,人类已经进入一个自由创造的时代。既然如此, 就不应施用暴力,也不要去做奴才。凭借暴力是摧残别人,去做奴才是蹂躏自己。也许凭借 暴力去做奴才都是因为恐惧。人也许只有丢掉恐惧,去克服你前面的障碍,你才能获得幸福, 如果有幸福,那幸福应该存在于恐惧被征服,障碍被克服的地方。

我们常私下里牢骚满腹,甚至于义愤填膺,可是一到公开场合,却变了一副面孔,立刻 是温良恭俭让。我们内心里,总希望别人去改变不公,来主持正义。我们不愿由自己来承担 困难与风险,只想着由别人为自己火中取栗,自己好暗中谋取渔人之利。看来,正是这种懦

弱的自私机谋,才让现实荒谬,才让权力膨胀与腐败,才让社会有许多的不公和不义。既然, 我们不愿意付出代价,我们又何必怨天尤人呢?如果我们心里满是委琐卑劣,我们又何必埋 怨现实的委琐与卑劣呢?人,首先要做的不是拯救别人,而是拯救自己。从自己开始,做自 己愿意做的,能够做的,高兴做的。首先反抗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与不义,然后再及于其它, 这才算是谋其在位之政。柏逢时想,我是教师,我就从我的工作开始吧。

  颠簸不宁了二十多年的柏逢时,现在有了一个他感到幸福的家了。他陶醉在这幸福里,
他满足而快乐。

柏逢时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在书上批着画着。顾玲在厨房里做菜。今天回来的 小鹰和妹妹小燕坐在那里闲谈。要开饭了,顾玲一边摆菜一边温柔地埋怨柏逢时:

“你是客人哟,还要人请?你看,每顿吃饭都是这样的。”

“荒废了二十年哪!过去了的时光,才觉得可惜呀!我大学时代的同学乔萌已经出了好 几本书了。可是我,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哪!”柏逢时摇头叹息。

“你爸呀,最会享受了。”顾玲送去灿烂的一笑。

“没有你我哪能享受呢?有了你,我就是要享受享受了。”柏逢时摘掉眼镜走到餐桌坐 下来,赞叹地叫道,“咦!啧啧啧,做了这么多菜呀!色香味俱全。啧啧,可真让人垂诞欲 滴呀。”

柏逢时不单在夸奖妻子,他熬过了漫长的种种艰难坎坷,现在终于稳定了下来,终于如 愿以偿地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家。这家简单朴素,温暖舒适。他心里洋溢着快乐。他看着妻 子还在张罗,就对小燕说:“小燕,快,快去帮帮你妈,看你妈真是辛苦。”小燕抿嘴一笑, 坐在那儿不动。柏逢时见小燕不动,就催,“小燕,去呀。怎么不听爸爸的话,去呀。”柏逢 时慈祥宽厚地望着小燕,充满爱怜,口气像哄小孩一般。

  顾玲布置完毕,柏逢时急忙搬了搬早已放在那里的凳子对顾玲说:

“快坐,家就只忙你一个。你看,小燕,我说了几次,就是不听,也不给妈妈搬搬凳子, 就只等着向碗和碟子进军呢。”

“爸,凳子不早就放在那儿了?你什么活儿也不干,只是一个劲儿的瞎说瞎忙,真是贾 宝玉的无事忙!”

“噢,贾宝玉的无事忙?”柏逢时一听,爽朗地开怀大笑起来。笑完了,边摇头边赞赏 地说,“贾宝玉的无事忙?亏小燕想得出来,亏小燕想得出来!“

柏逢时举起筷子夹了一点菜送到嘴里尝了尝,带着几分孩子气地说: “好吃,好吃!快吃,你妈妈还真有两手,啊!”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妻子,又说: “这汤是不是也好,让我来尝尝。”说罢用汤匙舀了一勺,放到唇上轻轻一吸,便高兴

得两眼晶晶发亮地说,“鲜,鲜!快尝,快尝,小燕,小鹰快尝。鲜,真鲜!”说罢不停地咂 着嘴,撇着嘴唇。

小燕尝了一口说:“一般化,我尝不出什么鲜味儿来。”

柏逢时失望地说:“唉,怎么会呢?再仔细尝尝,再仔细尝尝。不要八戒吃人参果,食 而不知其味呀。”

柏逢时面对满桌的菜肴,时而看看顾玲,时而看看小鹰小燕,搓着手,眯起眼睛轻轻地 摇头,陶醉在这快乐里,沉醉在自己感觉着的幸福里。

吃罢饭,柏逢时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地把烟吐出来,十分 感慨地说:

“熬出来了,真是熬出来了!” 现在他有一个家,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这时小鹰给柏逢时倒了一杯茶,送到柏逢时

前面的茶几上,坐在柏逢时身边跟爸爸聊起天来。小鹰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省会郊区的 一个乡镇医院里。小鹰谈他如何努力学习如何努力工作,领导群众如何欣赏和赞扬他,说得 柏逢时笑眯眯的。儿女很孝顺,很懂事,很爱学习。人难得有事业心。妻子也很贤惠。他满 足了!柏逢时从跟儿子谈话中知道高扬已经成为省委副书记了。柏逢时听到后一阵惆怅。他

并不嫉羡别人的步步高升,他只慨叹他迄今一无所成。三十多年前他已经开始写作了。经过 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沧桑,他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他要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

“爸,我想调到省城的大医院工作,这样对自己业务提高有好处。你能不能给高书记写 封信?”

“给高扬?”柏逢时内心里可不想求他。他厌恶人们依靠建立关系网来谋取私利,从而 最终败坏了社会风气。他还认为年青人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努力,而不应该心里老想着去 巴结一个人走个后门什么的。他就说:

“年青人只要努力上进,在哪里还不是一样?省医院不一定好。也不一定非要上省医院 不可。”

“可省医院到底条件好,名医多,病例多,进步快么。”小鹰说。

“我记得报上报道过,上海医学院一个高材生,分到河南一个县医院。他坚持显微外科。 不也搞出了世界水平么。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名医,像张仲景像华佗,他们都是生活在民间底 层,这才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才有了精湛的医术。勤于实践勇于思考,这才是关键。”

“爸,你说的是不错。主观条件当然重要,可是外部条件也重要呀。再说,现代医学与 古代医学毕竟不同了嘛。”

柏逢时不喜欢趋炎附势,也不愿意给别人制造难题。他也不相信自己一封信就能解决问 题。如果别人不卖你的帐,岂不是自讨没趣?就说:

  “小鹰,你这不是让人家开后门吗?”

“只要能找到后门,谁不走后门?爸,咱们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不是常常说,人在社 会中主要就是为了参与财产与权力的分配么。”

“你说的不错,人人都希望获得财产与权力,可是得讲规则呀。”柏逢时说。

“可是好多人都不讲规则。你讲规则不是吃亏了吗?比如比赛长跑,你老老实实跑,别 人少跑几圈,裁判闭着眼睛不说,你虽然跑得快,别人却拿了奖又省力,你说这公平吗?”

“可是,现在别人乱跑你也乱跑,不是越跑越乱了吗?” “现在连裁判都插进来乱跑起来,你不乱跑行吗?” “哎,不能这么说。要咱们这个国家有希望,就得有个恰当的规则,就得人人遵守规则。

要不然,就永远乱得没个完。” “爸,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恐怕下辈子都等不着了。”小鹰说。 柏逢时不是不知道,自己一个人不走后门,就可以给别人做个榜样,就可以改变社会风

气。其实他不愿求人主要还是源于他内心里的那一份自尊。顾玲伸着耳朵听柏逢时跟小鹰谈 话,就不由得插进来说:

“老柏,到了省城对小鹰的业务,以后成家都有好处。现在的年青人哪一个不愿意留在 大城市?现在只要能走后门,谁不走后门?高书记是你的老同学,这点小事,他办起来不用 吹灰之力。听说他爱人现在也是医院的领导,办起来就更容易了。何况你从来没有求他办过 事。我想这件小事对他不算什么。万一不行,也就算了。先试试嘛。”

柏逢时听顾玲这么说,忽然想起了这几天老吊在心上的两件事。一件事是,他想把小梅 的户口搬到城里来。他一想起小梅,心里就觉得不是味儿。他觉得自己亏待了雪英,现在照 顾小梅也算是偿了一笔感情债。还有一件事,是香芸生的那个儿子有三十多岁了,自己从来 没有照顾过。以前曾寄过一点钱,后来自己连自己都顾不着,何况儿子?现在自己的情况好 多了,欠了儿子的那就还给孙子。这两件事存在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说给顾玲,很怕顾 玲不同意。现在顾玲让他给高扬写信,他原本不愿求人,现在一想,这岂不是一个交换条件 的好机会,就说:

“好,我写一封就是了。”说罢朝顾玲笑一笑,顾玲也满意地笑了。

晚上上床以后,柏逢时跟顾玲亲昵调笑了一阵子,他估计顾玲不会有太大的情绪障碍了, 就把他想了很久的那两件事一一地说了出来。原来顾玲紧紧地抱着他,柏逢时只觉得他说着, 顾玲的胳膊松着,他的话说完了,顾玲的胳膊也完全松开了。顾玲把他推在一边,脊背对着 他一声不吭。柏逢时从后面抱着顾玲,开玩笑地说:

  “怎么啦?让我从后面进?”
  顾玲气乎乎地转过身推开柏逢时说:

“离我远一点!我问你:这些话,你结婚时怎么不说?我还问你:真要是你生的,我也 认了。可那又不是你生的,我为什么要认他?还有,是儿子也就罢了,我可没有义务养孙子! 他爸他妈跑到哪里去啦?要我来养,没门!我这里不是收容所,孤儿院!”顾玲说罢就又转 过身给柏逢时个脊背屁股。现在柏逢时再也不敢不愿不想去抱那个冰凉的脊背和生气的屁股 了。柏逢时一肚子扫兴。心想,你也太自私了。我管着你的两个孩子,可是我的,一个也不 能管!但是他知道再说也没用,只好把这气憋在心里。过了一会儿又想,小梅该差不多二十 多岁了吧。小的时候都不用自己管,现在大了,还用得着自己管吗?算了。还有,忍生小的 时候孤苦伶仃都能熬过来,现在人家自己的孩子,人家能管不了?何必操那么多闲心?个人 的路,个人走去。自古英雄多磨难。受苦未必是一件坏事。这么翻来覆去的想,心里的气也 就消了不少。可是又想,既然你是这样,那好吧,给高扬写信的事等以后再说。我倒要看看 是我求你,还是你求我?

从那天晚上柏逢时对顾玲说了小梅和孙子的事以后,顾玲再也不理柏逢时,也不提让柏 逢时给高扬写信的事。柏逢时等着顾玲求,左等右等,等不着。原来顾玲跟小鹰商量了商量, 就买了点礼物,让小鹰直接去找高扬。那天高扬不在,只见到高扬的妻子。她十分同情柏逢 时的遭遇和命运,就一口答应下来。不久小鹰就进了省医院。柏逢时后来知道小鹰进了省医 院,心里有点儿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问,只好打着闷葫芦。心想,那个时候,真不应该讨 价还价,现在不只是自讨没趣,还惹了顾玲和小鹰。柏逢时只好在没人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摇 头叹息。

《五》

顾玲在黄原中学图书资料室当管理员。那里既是教师查阅资料的地方,也是教师谈论国 内外时事,点评人际是非,褒贬人物黑白的场所。顾玲有机会听到人们的种种议论了。她也 在有意无意之中听到有人谈论柏逢时了。她感到人们谈论柏逢时的那种嘲讽那种轻蔑味道。 人们也看出顾玲对这一点颇有兴趣。开始时人们还有所顾忌,还只是藏头露尾,闪烁其词, 那似乎在逗引顾玲的好奇心。后来,看见顾玲并不怪罪,讲起来就津津有味,好像他本人就 在现场也参与其事一般。其实,他们讲的那些多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在说时,又凭自己的好 恶自己的想象再适当地添油加醋或随意地着墨加彩,以使他的讲述听起来更有滋味,印象更 为鲜明,感觉更为真实可信。那隐隐约约的事实让顾玲感到不快,不过她尽量把不快埋在心 里,她想知道更多的隐情,有一次包红亭跟顾玲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谈起和柏逢时有关的事:

“小杨你见过?哎哟,小杨可是很漂亮哪!” “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顾玲冷冷地说。
“嗯,听说在小杨之前他是结过婚的。”
“那是一个农村妇女。” “他跟小杨离婚以后,在剧团跟一个女演员胡混。当然是后来被人发现了,要不然怎么

能给他处分,让他到农村去改造呢?” 顾玲脸发烧了。这是她不知道的。她感到她被欺骗了。她在这十余年里,守身如玉,柏

逢时却一个又一个女人。他跟那些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她渴望知道,却不能知道。这让她痛 恨。她的心里滋生着不满而且怨恨着柏逢时了。包红亭仔细观察顾玲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并 不是对着自己,她心里感到快意,就带着似乎为柏逢时辩护的口气说:

“那也许不怨老柏。演员嘛,有几个是正经的?”虽然表面上是为老柏辩护,可是实际 上是在暗示老柏能脱得了干系?“老柏到了农村很快就又找了一个。啊呀,这老柏真能。” 包红亭明里是夸奖,暗里含着调笑和道德品质的评判。对这一点顾玲是能感觉出来的。当然, 她自己也一样地认为柏逢时走马灯地换女人或跟女人有许多割不断的瓜葛,说明他用情不专 一,说明他的品质......她又听见包红亭说,“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那个女的又不中他的 意了。那个女人得了重病,他也不管。直到人死了,他才回去。唉,这柏逢时也真是。”包 红亭显然叹息的是柏逢时的心是冷酷的,是缺少同情心的。顾玲心里认定柏逢时就是如此。 不过依据自己的经验,柏逢时还善于花言巧语。他这个人真是虚伪透顶,他是一个伪君子, 她恨自己没有看透他。

“其实他,老柏这个人对人挺和气的,人也长得蛮气派的,唉!”顾玲从包红亭感叹声 里明显感觉出那关于柏逢时的个人品质的评判了。她因此感到自己也在被人们嘲笑着轻蔑着 鄙夷着了。顾玲在心里既怨恨着柏逢时也怨恨着自己。自己竟然没有看出他的侃侃而谈,他

的博学多识原来只是面具,只是虚伪骗人的面具。在这面具之下,他有一颗冷酷无情荒淫无 耻的心灵。她不能轻饶他。

“还有一个姓张的。”包红亭说。顾玲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却用心地听着。她需要 掌握更多的证据,了解更多的事实来揭穿他的丑恶。“那人来过学校,我见过。人很精悍的 样子。虽说是农村的,可那人样儿倒是挺俊俏的。这一回,是老柏踢了她。老柏平反了嘛。 真是,老柏还是右派都这样。要不是右派......这人呀,难说,......明里都这么多,谁知道, 这暗地里......说不定,排起来,......那一长串,有多少,谁知道?”说罢轻声嘻嘻地笑起来, 那笑声里似乎含着嫉妒与羡慕了。她在对别人的轻鄙的笑声里也包含着自己某种朦胧欲望的 不完全满足。人们在贬斥别人中,却往往不自觉地暴露着自己。那嘲笑与贬斥的往往正是自 己内心需要和向往的。顾玲从包红亭对柏逢时那轻嘲中却感受到了自己的被嘲弄被鄙夷。这 种自我感觉点燃着她内心的愤怒之火。因为他,她才不得不受人们的轻蔑鄙视与嘲笑。因为 他,她才不得不难堪地活着,抬不起头地活着。她感觉着她不得不跟一个道德品质低劣的人 生活在一起的那种自卑与悔恨交加了,她感觉着那种因痛恨柏逢时卑鄙丑恶却又不能与他分 离而感到的痛苦不堪了。这愤恨不已的情绪驱动着她要报复。柏逢时必须为自己无耻的行为 付出代价。顾玲下决心不能轻饶他。她不能让他有一个自在安宁的日子。

柏逢时爬在桌子上写作。他听见顾玲回来了。就抬起头,开玩笑地问: “啊呀,我的老板回来了。”他想消除这几天以来的种种不愉快。 顾玲没有回答。她绷着脸。柏逢时看见顾玲脸色铁青,就站起来笑着安慰:“不高兴?

生气啦?为什么?心放宽一点。来,我给你安慰安慰。”说罢就靠近顾玲用双手按着她的双 肩给他按摩。可是顾玲厌恶地避开柏逢时,回头大声愤怒地问:

“你说,你这一辈子都嫖了多少女人?” 柏逢时感到惊异,他睁开一双吃惊的眼睛问:
“这话从何说起?你是怎么啦?” “你感到意外是不是?你以为你那些丑事别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说!你说呀!” “你叫我说什么?我从没有嫖过一个女人。我倒反过来问你,你是怎么啦?” “你想回避是不是?你是一个伪君子,一个骗子!你满嘴谎言,你无耻到极点!” 柏逢时被这无端的指责激怒了。但是他又想,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原因。他迅速平息了他

的愤怒,用开玩笑的口气来缓减气氛,就说: “都一大把年纪啦,还耍小孩子脾气?什么时候变成醋缸子啦。” “不要脸!”顾玲不仅没有缓解怒气,反而被柏逢时这句话激得更加愤怒,“你知道别人

怎么议论你?你不要你的人品人格,我还要!我的孩子还要!” 柏逢时愕然。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的人品人格出了问题。他曾想,这是不是女

人的更年期综合症?现在看来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但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料到那是流言所产 生的巨大效应。他不由得也生气了。如果有问题你可以明明白白说出来,用不着也不应该这 么混吵混闹。他反问:

“人品人格!我的人品人格怎么啦?我活得光明正大。我坦坦荡荡,从无害人之心。释 放流言,诽谤中伤,我柏逢时不愿为,也不屑为。我不会口蜜腹剑,明里好话说尽,暗里使 绊子射暗箭。我不想自吹自擂,但我也不自哀自叹。我只想干我想干愿干的事。为了这个, 我知道我会失去许多东西。别人也许会认为我孤高骄傲,别人可能会不理解我,但是,难道 你也不理解我吗?”

“那只不过是你自己认为罢了。你认为你好吗?你出去听听,别人都怎么议论你!“顾 玲用手指点着窗外气愤凶狠地说。

“我不听!”柏逢时愤然了,“我自己是什么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还要去问别 人才知道怎么去活?我从不把别人捕风捉影的议论放在心上。我也没有时间去扯西家的猫东 家的狗!”

“好!我是惯于拨弄是非,扯东家的猫西家的狗的那种女人!可你是什么!你说你不在 乎别人说你什么,你当然不在乎!你要是在乎,你就不会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柏逢时反问。 “你问问你自己!你不是说你清楚你是什么东西么!”

柏逢时百口莫辩。他现在才真实地感觉出周围有许多黑影向他围来。那些黑影指着他评 点着讥讽着耻笑着。他想奋起反击,那些黑影却又骤然消逝得杳然无迹了。他终于明白,他 面对的是整个社会的偏见与流言。他只好颓然地坐在沙发里默无声息地愤然叹息。可他又不 甘心这么默无声息地忍受。矛盾还是应该解决。他只好语气平缓地为自己辩解说:

“我从来没有嫖过女人。我确实结过许多次婚,但那是不得已的嘛。”

“什么不得已!你单身一个,无牵无挂,你有多苦?我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孤苦无 助,我有多苦?你要承认,那是你的心灵肮脏!”

“你先别急着生气嘛。”柏逢时尽力解释,“谁人背后无人说?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把别人 的闲言碎语当真,只要我们俩互相信任,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信任?你叫我怎么信任你?你把我当成傻子哄我骗我,你叫我怎么信任你?”

柏逢时想,顾玲已经被流言和偏见弄得失去了理性。可这话他不敢说出来,他只能用好 言来抚慰:

“我是没有把有些事告诉你。那是怕你生气,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和隔阂。说心里话,我 那时确实怕失去你。我是不像你,可是世上像你能有几个人呢?你不要总咬住过去不放。过 去即使错了,那已经错了。主要地应该是看现在看将来。以前我不是你的嘛。现在将来我都 是你的,都归你管。再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随你怎么处置好了。这总可以了吧。”

  “看现在?孩子求你写一封信,这么简单的事你都不答应。还看现在?”

柏逢时哑口无言,只要不再吵闹,如果需要写,不要说一封,一千封也行。可是柏逢时 知道,顾玲早都不需要他写那一封信了。顾玲气乎乎地起身钻到房间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柏逢时愣愣地看着那扇关着的门满心的无奈。柏逢时所幻想的家的和谐与宁静终于因为种种 原因从家里消失了。

柏逢时回到家里,顾玲的脸总是冷冰冰的,她太看重人们的议论了。这些议论像沉重的 石头压在她的身上,像浓密的乌云罩在她的头上。柏逢时心里既生气又悲伤。他明白,他必 须妥协,他要学会妥协。他回到家里故意搭讪着问:

“饭好了吗?”

没有回应。顾玲只给自己舀点饭,独自一个人吃着。碰到这种情形,柏逢时就故意笑着 说:

“怎么,光顾你一个人?”
“你自己没有手?还叫谁伺候你不成?” 柏逢时碰了一鼻子灰,心头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是说不出来的味儿。不过,他还是强

忍着内心的痛苦,强颜欢笑地说:
“你不伺候我,我伺候你总行吧?” “假惺惺!别装啦,没有人相信你!你还以为别人还会相信你?”顾玲不屑一顾地说。 柏逢时极力想用幽默讨好来化解他与顾玲之间的扭结,结果却惹来许多没趣。小鹰在省

城工作。小燕中午上班不回家。中午吃饭,谁也不说一句话。或者中午干脆不做饭,各自随 便找点吃的。柏逢时没有想到,他所希望的明天变成今天会是这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各 种观念的世界里。虽然我们并没有看见它听见它摸到它,可它确确实实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 里。我们往往并未判明它的价值和意义,它就已经主宰着我们就已经是我们心灵的主人了。 它在无形之中就已经牢牢地束缚着我们的思想情感,控制着我们的言论与行为了,甚至于摧 残和折磨着我们。我们生活在这个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断争吵的环境之中,互相折磨与摧 残。那么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怎么能孕育出气度恢宏且能熔铸百家的人物呢?即使有那么一些 心胸宏广的人物,生活在这些鸡肠鸭肚式的人群中间,又能如何呢?只要不被这些人所算计 就已经是很不错了。心胸狭隘的人群,是不能选择一个多姿多彩的人生与社会的。柏逢时为 自己,也为这无谓的自我束缚而无端受苦的人们悲叹不已了。

有一天柏逢时正在写作,顾玲推开房门,靠在门框上,边打毛衣边用讥诮的口气问: “你在写什么呀?” “写教学总结。”柏逢时搪塞说。他不想告诉顾玲。他对跟顾玲沟通感到灰心绝望。 “你能哄得了我吗?你的嘴里怎么就从来没有实话?可惜,我识几个字,我还多少有点

文化,你的心怎么就那么歹毒啊?你写你也就罢了,你干吗还要扯上别人?”顾玲神色鄙夷

而又高傲。 柏逢时知道顾玲对他的误会是越来越深了的了。他也感叹人与人相知之难。要不然,庄

子就不会写运斤成风的寓言,人们也就不会说着高山流水的故事了。互相之间失去信任,真 话也是假话,假话反疑是真。正如曹雪芹感慨的假做真时,真亦假了。鲁迅痛斥人们的瞒与 骗,的确有他的原由。面对历史与现实,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可是现在他必须做些解释。他 说:

“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根本就是两码事。即使作品里的一些情节来自生活,跟生活发生 的某些事情相像,但他的含义已经变化。因为作品是由作者想象所创造的,是作者幻想中的 世界。取之于生活中的那些素材,经过作者的思想加工重新组合,事物之间原来的关系已发 生变化,事物的意义跟原来相比已有本质的不同。怎么可以把作品里的事和现实中的事相提 并论呢?如果硬要对号入座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恨我怨我?即使 你恨我怨我,我也希望你能给我机会,让我能够安静下来。我想写点儿什么,不要干扰我好 不好?就算是我求你。”

“哼,我不会像农村里的那些女人头脑那么简单,随你一句半句花言巧语就可以骗骗她 们,打发掉他们。用不着时,就一脚踢掉她们。你可以去耍那些没见识的农村妇女,可是我 不会就轻易上你的当!”

柏逢时不由得生气了。可是突然他想起放在抽屉里的稿子。他急忙拉开抽屉,稿子已经 不翼而飞。柏逢时如被冰雪。他惶然而气愤地问:

“我的稿子呢?”
“哼............”顾玲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不屑回答。 “我的稿子呢?我的稿子呢?”柏逢时追上去问。顾玲转身盯着柏逢时说: “我把它扔到火里烧了。怎么?你的经历已经够让人恶心了,你不但张扬你自己那些见

不得人的事,你还要拉扯别人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脸,可是我要,我的孩子要!” 柏逢时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他眼里含着冰冷的泪水。他灰心丧气,悲 伤而又无奈。人生难道真的如猴子在水中捞月一样吗?然而他的心里响起了召唤他的另外一 个声音。我必须振奋起来!我虽然已经快走到人生尽头。我的前面就是死亡。我为什么还要 害怕恐惧?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活。即使要迎着指责,迎着污蔑,迎着嘲弄,迎着种种 挫折。对这些我不在乎。我也不辩解。因为我是为了我自己活着。我只能依照我生命内在声 音的召唤,勇敢地去昭显我生命的光彩,直至生命终结,永归于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我的 经历曾让我痛苦。但我通过思考让那些痛苦变成财富与资源。现在,我必须把这一切都写出 来。我在写作中享用它,也让跟我有相同处境的人享用它。我的思考和想象,会让我逃避掉 日常生活的粗俗和沉闷,会清除掉我心灵里的厌恶和绝望,会让我摆脱掉欲望的桎梏而获得 自由与超越。我会在我的思考和想象里活得快乐,并享受和谐与宁静。人们以不同的形式思 考和想象着。有人用和谐的音符,有人用绚丽的色彩,有人用充满欲望的形体,有人以系统 知识,更多的人用语言,......世俗中的人们消失了,但各种各样的思考、体验与想象的成果 却留了下来。柏逢时激励自己加入到这些人的行列中去。即使自己并未获得成就,却也能享

受其快乐。柏逢时知道,只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才能使我们这个民族脱掉卑俗, 避免衰败,进入繁荣昌明之境。柏逢时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内心有了一种浩然之气。那浩然 之气沛然生于胸且充塞于宇宙天地之间。他感到他的痛苦与思考使他含着一种睥睨世俗的傲 气了。他也不再怨天尤人,他已经回到他自身,他已经为他自己,找到了一条从世俗中超脱 并且能够不断超越自身的道路了。

学校领导班子重组。没有文化年龄又大的刘璞退居二线。新任校长赵飞走马上任。赵飞 上任后宣布了一系列制度条例。突出升学率,强化教师责任,制定与教学成绩挂钩的奖惩方 案。这一切措施得到教师的热烈赞同。为了准确考核成绩,每次考试都要密封试卷,流水改 卷,专人登分,排列名次,进行奖惩。柏逢时虽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知道,自己的看法不 可能为领导教师所接受,说到底,对于别人你不能改变什么。每个人都只能依照他自己的方 式去做,做他能够做的,这就是现实。人们斤斤计较着奖金,因为奖金除了经济利益,还有 个面子在里面。在别人看来,还反映了你教学水平的高低。柏逢时只能从自己做起。

柏逢时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心理学书籍。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原理》真是一本振聋发

聩的大作。从皮亚杰的观点看自己的教学,柏逢时不觉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原来自己以往 的教学竟然是误人子弟。我是讲了,我讲得还很好。可是我讲得符合学生的实际水平吗?是 学生所需要的吗?适合学生理解的速度和水平吗?更重要的是,学生的学习应该是学生自己 的事。学生必须通过自己的思维活动,去理解,去组织,去探索,才能真正把知识学到手, 也才能在这种活动中发展自己的智力,同时也发展自己的人格。可是我却一个人独霸着课堂! 我的所谓的津津有味的讲,该堵塞了多少学生发展的机会啊。我对不起我的学生。应该给我 的学生更多的自学的时间和空间。当柏逢时这么做的时候,却遭到了许多非议和攻击,说他 不负责任。赵飞校长也在大会小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他。柏逢时没有机会辩解,即使辩解又有 什么用呢?柏逢时决心照自己的意愿去做,而不计较利害得失。尽管他的高考成绩不错,评 模却没有他的份儿。他不在乎这些。走自己的路比什么都重要!

数学教师包红亭,有一次在资料室里,刚好碰见柏逢时,就兴致勃勃地对柏逢时边背诵 学生来信边自我评论,说:“学生给我来信,信上说,‘亲爱的包老师,你是我一生中碰到的 唯一值得我尊敬的老师’,你听听,这孩子的口气!唯一的。‘你对学生负责’。可不是么, 当教师不负责那不是误人子弟么。‘你的讲课是那么清晰而生动’。可不是么,数学课不清晰 怎么成?清晰难,生动更难,我孩子他爸说,我心里只有学生没有他。我说,老头子,你吃 的哪一碗饭,你就得把那碗饭端好。我们教师是两袖清风,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马马虎 虎。你说我说得对么?”柏逢时知道包红亭爱夸自己,而且说起来没个完。可是别人正对你 讲着,你转身就走,岂不是太不礼貌了吗?所以只好耐着性子听。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了还约 了一个学生谈话,心里不由心急火燎起来,好不容易等包红亭机关枪似的说话有个停顿的间 隙,急忙转身要走。包红亭见柏逢时要走,就挡住说,“呃,老柏,你怎么要走,我还没说 完呢。”柏逢时说:“我有一件急事。”包红亭说:“学校里有多急的事。我再几句话就说完了。 不准走。啊,刚才说到那啦?”包红亭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就接着往下说,“有些学生对我 说,要我给他们讲课。可是我只能教两个班。再说,这是学校安排的。还有,我要是答应他 们,这会影响同事之间的关系。你说是不是?”柏逢时想,人们长时间扭结在一起,既害怕 自己不好,又嫉妒别人比自己强,就只好使用各种手段。害怕与嫉恨蒙蔽着毒害着自己的心 灵,变成自己心灵的枷锁囚牢和刽子手。危险就在自己心里。他决心不再听这些废话。当包 红亭讲话稍一停顿,就决然离开。包红亭感到柏逢时的漠然,很不高兴。就在心里自言自语: 有什么了不起!假正经!包红亭当然意识不到,漠视他人权利,乃是自己成为坂杖奴隶的起 点。

《六》

包红亭一碰到考试就七上八下的。她担心自己考不好,也担心超不过别人。她渴望高人 一筹。一碰到考试,她就不停地捉摸着法子。她千方百计地打听谁出题,谁刻题,谁印题, 然后跟这些人接触,希望找个漏洞,钻个空子,抓住与试题有关的蛛丝马迹。这一次,她听 说初一数学试卷由王教务员刻写,就估摸好时间去敲门。王教务员开门一见是包红亭,就笑 着说:“赵校长反复强调,这次考试,要把好各个环节。谁出问题,谁负责。”包红亭一听就 说:“你是不是在刻试题,怕我看见才这么说?我才不希罕着呢。个人的水平个人心里难道 没有底?随便谁怎么出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包红亭走到办公桌前,一个大 题已飘在眼里,就装做吃惊地说,“啊哟,你还真的正在刻题呢。我可真的不能坐了。多待 一会儿就多会儿是非。”说罢就悄悄地说,“老王,人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不可 无呀。我没有见过你招惹柏逢时么,不知为什么柏逢时到处说教务处的工作乱得很。我就当 面对他说,咱们学校高初中两部,班级多,头绪杂,能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多亏是老王。 要是其它人,可难挑起这一副担子呢。”包红亭说完,心里这才舒服了一点儿,算是对柏逢 时不耐心听自己讲话的报复。王教务员对包红亭的话,也不完全相信,可是心里想,包老师 这么说,也是好的。多一条电话线,多一条了解消息的渠道也好嘛。

包红亭从教务处教务员的房间里出来,正好碰见赵飞校长。她心里一楞,不由得嘀咕, 怎么就这么巧,刚好碰上他?可是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她就迎着赵飞校长走上 去,说:“赵校长,我正要找你给你汇报一些事情。我们班王强的家长说,想让王强晚上不 来学校上晚自习,家里给他请了一个辅导教师辅导他。我想这事不妥。如果都这么看起样来, 班级怎么管理?我对家长说,一切包在我身上。他的数学不用说了。他英语差,要是英语老 师忙,我辅导他好了。我上高中时还是英语课代表呢。说句心里话,自打你来了,我真觉得

有使不完的劲,我觉得有奔头。我可不像柏老师,谁当校长,他都有意见。”赵飞校长说: “我不怕有意见,关键得把工作干好,要有事业心。我这个人的脾气就是,不干就不说了, 要干就干出个明堂来。人们说三门中学升学率高,我就要跟他比,我就不信超不过他。谁好 我就要跟谁比。”包包红亭一听,就笑嘻嘻地接着说:“咱俩脾气一模一样。我这个人也爱争 强好胜。”包红亭离开赵飞校长,心里想,王强反应快,最近心也放在学习上了。他的成绩 正一步一步提高,好好抓一抓,将来可以做一个差生转变的典型。人干工作,光死干不行, 得灵活点,这样领导眼里才有你,有了好事,才能有你得份儿。包红亭走了,赵飞校长心里 想,听包红亭那口气,柏逢时对他有意见。要说,同学对他的课反映还挺不错,可是他反对 满堂灌,咱这学生不灌行嘛?那么多教学任务,教师不灌,让学生自学,学到什么时候去了, 要让学生自学,那要老师干什么?课堂不是牧场,漫坡放羊可不行!他还反对题海战。不多 做题,怎么应付竞争激烈的高考?华罗庚、苏步青做了多少题?动不动说要改革,再改革能 离开一个“勤”字,一个“苦”字,“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山有路勤为径”嘛。凡事要结合 实际,不能光说理论,什么布鲁纳,皮亚杰?高考,高考,咱们的中心是高考!国家以经济 建设为中心,学校就要以高考为中心!不行,这在会上还得要讲,要反复讲。要不然,思想 不统一,劲不往一快使,怎么能搞出成绩来?

包红亭找了几个同类型的题,要给学生讲一讲。考试成绩往往就因为这一题之差拉开了 距离,分出了高下。可是她又担心她讲的这几个题传入其它班级,那自己岂不是白费了一番 心思?如果让学校怀疑自己做了手脚那更是个大问题!有人就曾在自己面前指桑说槐地暗示 自己班级上次考试成绩虚而不实。那次是自己偶然在文印室的纸篓里发现试题的。因此也只 好把别人的轻蔑窝在心里。你是绝对不能辨白的。一辨白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 不曾偷了么。当然,这题讲还是要讲的,只是事先得打打防疫针,得警告警告。

包红亭站在讲台上,面对教室气乎乎地扫视了一会儿,不由得怒火中生。你想想,你好 心给他们讲题,可是,你看看他们那臭小嘴!给你到处乱讲!想到这里,她就大声对全班同 学说:“听着,我今天给大家讲的这几个题,不准给别的班乱说乱讲!”说罢又想,一班五十 多个人,就是有人讲了,你又能怎么知道?你找谁去?就是你知道了,你问他,他会承认? 没有一个老实的!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气上加气,火上烧油!她不由地狠狠地敲了敲桌子,大 声警告,“听着,上次我讲了几个题,事先说不准往外讲,有个别人还是往外讲了。这个别 人就像卖国贼一样,羊肉包子往外翻。这一回我再警告一次,谁要再干那吃里扒外的事,我 可不能轻饶了你!”包红亭越说越气,那无名中火,简直都要把她的头烧昏,那窝在心里的 怒气,简直都要把她的肺憋炸了。她就大声一吓,说,“这一次要是再不听话,谁泄了密, 你看,——我操你老爸!”教室里的同学原本等着她讲题,可是看着包老师发起火来了。大 家知道,这一发起火来得好一阵子。就只好耐着性子等。没想到正听着冒出这一句话来,就 都忍不住要笑。可是谁不怕包老师?只能赶快低下头,握着嘴,把那笑声急忙窝在心里。包 红亭没想到在气头上说漏了嘴,脸有点发烧,可是一看见满教室的学生有的弯腰有的低头有 的爬在桌子上都握着嘴笑,就由恼羞而生愤怒,直让她五肝生火,七窍冒烟起来。她就用尽 全力在讲桌上猛击一掌,全班同学为之一震,只见包老师铁青着脸嚷:“笑什么!不信,你 就试试!”包红亭发完了脾气,这才觉得手掌麻辣辣地疼起来,后悔刚才打得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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