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 《黄手党》 （连载一）

郑岫云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只虾，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遥控器不停更换电视频道，不时瞅瞅手机，她下意识地等待着太平洋彼岸的信息。

“亲爱的，你今天过得还好吗？”北京时间23点，美国加利福利亚时间早上8点。每晚的这个时间，他准会发信息给中国深圳的她。

“早上好！亲爱的朋友。我很好，谢谢你！”

“刚刚醒来，把第一道灿烂的阳光送给你，把第一朵绽放的玫瑰送给你，把第一个亲切的吻送给你……”他像一个背书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低头背诵头天晚上预备好的功课。

  嘿……哼……岫云在心里冷嘲道，都什么年龄了，还来这套把戏。对于她这个经历过十多年婚姻，早已步入不惑之年的女人来说，这些风花雪月的陈词滥调，就像廉价的方便面，让她不屑一顾。

“非常感谢！”半晌，她彬彬有礼地回答。

   得来点实际的。艾利克斯躺在汽车小旅店的床上，眯缝着眼睛望着玻璃窗上明晃晃的阳光思忖了一会儿，又连发过去三张以豪宅为背景的生活照。

“亲爱的，这是我的家，你看看我的花园。玫瑰花开得正好。”

  敦厚结实的他两鬓泛白，面带仁慈的笑容站在豪宅门前，粉的、红的、黄色的玫瑰在他身旁竞相绽放，不远处有两个园丁模样的人在打理花草树木。醉人的芬芳从手机里散发出来，随着鼻翼的轻微颤动，她的心弦拨动了两下。这倒不是为别墅和花园而动心，对于她这个中产家庭出生的外资企业的财务总监来说，这些东东见惯不怪，她这是为他那憨厚慈善的笑容而稍稍心动。

“知人知面不知心……”中国古老的教训总是在关键时刻跳进她的脑海。这真是他的家吗？也许是别人的呢。她很快冷静下来，问道：“亲爱的朋友，请问你的家在加州什么地区，南加州还是北加州？”

  “洛杉矶附近。这是我的地址“2793Glade Ct Castaic CA 88114……”他迅即发了定位的的图片给她。又说，“你上谷歌搜索,可以找到这个地方。”

  她心里一热，心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把家庭地址发过去呢。岫云是一个这样的人，你给她五十，她必回报八十或一百给你。不行，还是慎重一点好。他们公司有七八个白领银领金领住在这个高档小区，万一哪天那个感性十足的米国佬一时心血来潮，飞越半个地球找上门来，岂不是让自己下不了台吗。这才交往不到一个月，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呢。还好，对方没有索要她的家庭地址，而是知趣地转移话题，很关切地说，“那边很晚了，你该休息了，晚安，亲爱的，做个甜蜜的梦。”“祝你今天好心情！”“好的，谢谢！我准备吃完早餐去见客户。”艾利克斯总是那么忙碌，以往好几次聊着聊着，突然说；“亲爱的，真的很抱歉，有一个客户等着和我谈业务。”“没关系，快去吧。”岫云仿佛看见了他和客户交谈的各种情景，时而蹙眉不展，时而开怀大笑……她特别欣赏这种事业型男人，瞧不起那种一天到晚粘着女人的妈宝男。可能是因为一个人独立生活多年的原因，也可能是作为一个外企高管，对于事业及其价值有着独特的视觉。艾利克斯告诉她，他是一位专为加油站安装管道的独立承包商，他的公司以优质服务而取胜，除欧美以外，还涉足东南亚和印度等地，他发过一张在印度的照片给她，骑在马上，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决胜于千里之外，运筹于帷幄之中的神情。对了，就是在这张照片上，岫云发现了一个小而不可忽略的细节，于是，单刀直入地问他：“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的左手无名指戴了戒指。为什么?”“是的是的，你没有看错。”他立即爽朗地回答，“那的确是一枚结婚戒指。我每一次外出谈生意签合同，总会故意戴上它。这是因为我不愿意被别人视为一个离过婚的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听后松了一口气，但是转念又想，美国这样的文明国度，难不成还有这些封建思想作祟？算了，不要过于敏感，否则心脏会在自虐中摔成一个伤痕累累的相扑。

 

岫云伸展了几下四肢，打了一个深深的哈欠，放下手机，洗澡去了。

温热的水从花洒中均匀地喷洒下来，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来承接从头到脚的安慰。水之精灵将脑袋的杂念统统冲走，顺着黑色的飞瀑，从她白皙的脖子和肩膀上滑向丰润而高冷的山峰，又驶向丰润腴而平整的腹地，之后，分成几道飞瀑，一道转入最为幽深清净的与世隔绝的峡谷，其它从两侧曲线分明的山坡滑落，感谢水！她轻轻地合上美目，一种飘飘然的陶醉感在身心浮动。潺潺流水流着流着冲着冲着，猛然间变成了他生前最喜欢唱的那首歌“……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北风乱 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 成双……”这歌声是他曾经的拥抱、亲吻和爱抚，像雾像云又像风，来来去去缠绕着她，挥之不尽，好像是暗合了一种宿命。顷刻间，她的眼泪如破冰的山泉，冲破所有的堤防，模糊了一身的风景。
 

冰清玉洁的肌体清净了十三年了。

30多岁到40多岁的每一对夫妻都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无论对于社会生活还是性生活来说，他们的身心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佳状态，然而，她却在这人生的盛夏痛失心爱的夫君。

自打丈夫患肝癌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和任何男人亲近过，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没有兴趣和精力抑或没有遇上喜欢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一门心思扑在女儿和工作上。老公走的时候女儿才六岁，这孩子长得和他爸一模一样，浓眉大眼，英气逼人，整一副假小子模样。岫云想不通，像老公那样曾经在部队上千锤百炼过的国防身体，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变成气息奄奄的病号，半年之后竟撇下她和女儿奔赴黄泉了。

女儿这根酷似父亲的春笋，在与母亲的相依为命中，呼啦呼啦地拔节，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突然窜到母亲身后，问道：“聊天哪？跟谁聊？”“你干嘛呀，吓死我了。”“我告诉你哈，老妈，不准背着我去找后爸！否则我就……我就，离、家、出、走！”女儿指着她的鼻尖训斥道，眼里冒出凶光，就像一个为富不仁的主人在对一个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吞的仆人下逐客令。

顿时，岫云的背上冒出一股冷气来，手臂布满鸡皮疙瘩。

“你瞎猜什么呀，我的工作没有忙完。这不，向领导汇报工作呢。”她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急赤白脸地辩解，把手机递给女儿检查。

从那以后，她总觉得近旁黑咕隆咚的暗处，每时每刻都有一只小狐狸，瞪着一双雪亮如电光的眼睛在逼视着自己，目光里除了凶悍，还有幽怨与悲伤。令人目眩的光线，织成了一张薄如蝉翼又密而不透的蜘蛛网，网住了她的全副身心。而今，到底是什么让她一反常态，竟然去了那样一个开放的网站，大大方方地与一个未曾蒙面的外国男人聊天，甚至还相互称呼“亲爱的”（尽管她在这几个字后面刻意地加上了“朋友”）。不管是假意还是真心，还是迎合西方的习俗，总之，这对于一只裹足不前的蜘蛛来说，的确意味着离经叛道。这样想着，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想，自己咋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闯进深山取虎豹。

  “心相印”这个国际交友网站是他们公司的万人迷“棉花糖”介绍给她的。38岁的棉花糖，是一位巧舌如簧的人事部部长，她每天都忙于和各色人相打交道，不止是一朵善于在男人中周旋的交际花，而且还是和男女老少都可以混在一起的社交能手，无论对谁都可以殷勤地奉献甜蜜的软绵绵的笑脸，对上司更甚，于是，又被员工称为特级马屁精，拍马屁的水平可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鉴于她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朵甜而不腻的棉花糖，所以，没有人去刻意挖苦她好浮上水的那一面。

  众所周知，老总对财务总监的信任度不可小觑，所以，棉花糖平日里挖空心思和岫云套近乎，时不时跑到岫云面前发发嗲，左一个岫云姐右一个岫云姐地叫。这次讲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黄段子，下一次爆料某人的绯闻什么的，或者有意无意放两个进口水果在岫云的办公台上，什么新西兰猕猴桃啦、澳洲橙子啦、美国蛇果啦……每次她都拿出那种爱你没商量的架势，让岫云无法抵挡。久而久之弄得岫云生出心理负担来，只要一看见她就避之不及，觉得自己好像上辈子欠了她好多债似的。

一天下班之后，岫云懒得回去做饭，去了公司附近的“真功夫”点了一份茄子饭，有一口没一口的吃了起来。

“岫云姐！”棉花糖的声音甜蜜蜜软绵绵地飘了过来。“你也在这里呀！”她端着套餐粘了过去。“女儿走了？失落感飙升吧。”

岫云无语，摇头苦笑，又低头专心致志地吃饭。

“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岫云抬头看看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棉花糖。

“美女的宝贵资源可惜了呀！”棉花糖用欣赏的目光看打量着眼前这位资深美女。“岫云姐，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全公司的美眉们帅哥们都这样认为。”

“还有什么宝贵的资源，人老珠黄了。唉……人比黄花瘦，如今有谁堪摘？”岫云拉长了腔调唱到，她说着抖了两下筷子。

  “那是李清照的悲哀，岫云姐，这都啥年代了？千万不能为夫殉情，为女儿献身哈。再说，都十几年了，你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已经相当的不容易了。”棉花糖快言快语，说到这里居然红了眼圈，不能不说她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演员，她就是这样一个感情的潮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的人。不管怎么样，这当儿，她是在发自内心地为岫云的命运感叹。

“谢谢你！”岫云低声道，感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头，她赶紧起身告辞。

 “岫云姐！”棉花糖拉着岫云的手不放。“不要把自己包裹起来，上网站交友吧。不瞒你说，我前不久注册了一个国际交友网站，叫心相印，你也可以试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用小手指去和岫云拉勾，“真的，就我俩自己知道，我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再说吧，你女儿去了美国读书，很有可能留在那里，你如果能在美国安一个家，从现实计议可以陪读，从长远计议母女俩有可以厮守在一起，何乐而不为呢。你想想，你就这样一个孩子，再说吧，人往高处走，你看看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哪一个不往发达的国家和地区走……咱靠自己的天生资源，凭什么不能试一试。”棉花糖的大眼睛贼亮贼亮的忽闪忽闪的，直接就把岫云的底线给闪乱了。她说，“你知道吗，这个国际交友网站的选择性很大，东西方的男士都有，咱们慢慢筛选，说不定可以在泥沙里掏出金粒儿来呢。”

一向保守稳重的岫云，被万人迷的三寸不烂之舌拉下了水，在她步入不惑之年的第五个年头，一不小心就跌入了这个叫做“心相印”的国际交友网站。就这样，某外资企业的两位女高管都成为了这个网站的座上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