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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
在不易察觉的时光的流水潺淙中,我的两个弟弟各自成家之后,我也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步入婚姻的殿堂。
我想那些时候,当未知的生活蒙着神秘的面纱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是怀着新奇与真诚的喜悦去迎接它的,只是临了才发现,我迎接的很多时候是一盆兜头冷水,一个将我狠狠摔一跤的绊脚石,甚至是一柄刺入我身体的利刃。
我一直像珍爱自己的眼睛那样珍爱我的小家庭,把它看作是我的新生的起始地。吸取父母的教训,我向妻子裸呈我的一切,把过往悉数讲述给她,那里面有我的伤痕,更有我至爱的亲人。我希望能够像一个透明人那样剔透地爱她,也被她所爱。
即使我对人心有着职业的认知与防范,当我陷入爱情,并真诚地期盼着永恒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那条人性的常识:当你信任什么的时候,你便把自己交付给受伤害的危险。
或者我其实并没有忘记,人生总要冒一场险。我暗自期盼,我足够幸运。
而生活的真相往往都在期盼的反面。
当我开始深困于人生迷茫的大雾之中时,我一直追问生活,每一个家庭那块最初完美如新的幸福的圆镜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第一道裂痕?又是怎样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甚至粉身碎骨?
可是生活太粗鲁了,它根本无视我的追问。而时间的流逝又那么迅疾,我来不及丝丝入扣地倾听和体味自己体内的那些细小的碎裂声,已有的痛苦尚未平复,新的伤痛已经覆盖了过来。
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性格还是因为职业的关系,让我对人类的一切情绪都那么敏感,而所有情绪中,那些墨汁般黑色的情绪最易将我俘虏。
我相信人到中年的我在为人处世方面被岁月打磨得无比光滑,远非青涩年少时可比。而我也知道,在内心,我也一定比少年时自以为破碎的时候更加破碎。
时间其实什么都没有治愈。它只是让我们变得麻木了而已。
我曾经非常爱我的妻子,甚至依然爱,只是这份爱如今已经失去当初的华彩。我们曾经是很幸福的,但这种幸福的基础太薄弱,经不起生活的车轮颠簸。
有时候我也想过,假如没有我身后的父母兄弟,或许我们的婚姻就是另一种状况。可惜这只是一种假设,我的身后是我割舍不断的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妻子在结婚最初几年也曾陪同我看望父亲,不过我能感觉到,她不喜欢父亲。这可以理解,谁会喜欢一个暮气沉沉又气质浑浊的失智老人。然而后来,当我提出我可以自己定期去看望父亲的时候,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加以拖延阻止。甚至女儿出生后,我要带两个女儿去看望父亲,则被妻子以对小孩子的影响不好,不利于她们身心为由拒绝了。
他是我的父亲。是孩子们的祖父。我耐住性子解释。虽然我知道这种解释完全多余。
那又怎么样?他现在完全不认识你。你对他来说只是陌生人。我们的女儿对他来说甚至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妻子的话很轻,我却像被一把匕首深深刺中。原来我至爱的亲人只是我一个人的至爱。
理智上我明白妻子说的是实情。可是,多么冷漠的实情。这冷漠像是铜墙铁壁,一点点地在我们之间拔地而起,直到有一天,完全隔离了我们。
其实那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的妻子的原生家庭影响着她的亲情观念非常淡薄。她对我的弟弟们态度疏离,谈及母亲的口气也渐渐从最初谨慎的口吻变成了随意轻慢的措辞,一些不入耳的话与母亲曲折地联系在一起。更不要提言及父亲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内心里其实巴不得父亲早点死了。当然她从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种感受对我的伤害细致入微,让我慢慢真切地领悟到,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情感的消磨并不需要像父亲那样大吼大叫就可以做到。
在我和妻子之间横亘着的清晰的疆界让我陷入孤独之境。我发誓我努力挽救过,而最终以失败告终。家,越来越变成一个沉重的窒息我的地方。
如今只在面对着失智的父亲时,我是放松的。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像一个完全没有压力的小孩,看他毫无意识地做这做那。有时候父亲会忽然拿目光看着我,仿佛认出了我,那种眼神是我很小很小时他看我的眼神,那是看见天使的眼神。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父亲的眼神就散开了,看不到我了。
那些时候我就会非常思念母亲。她在哪里呢?她还活着吗?我多么需要她。我想沿着时光的路往回跑,跑到那个小小的储物间里,我还是那个小小的孩子,有着大大的委屈,用含泪的眼睛望着储物间那个狭窄的通向世界的门,热切地等待母亲出现。
我不止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是我舍不得两个女儿。我是多么热爱她们花瓣一样的小嘴亲吻我的感觉,那是天堂的感觉。我不想亲手打碎她们的生活,虽然总有一天它们会碎掉。我想亲眼看着她们一天一天长大,把她们呵护在我的掌心里,把我半生跌跌撞撞走来悟出的人生道理传授给她们,我以为这是我可以给她们的最宝贵的财富。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坚持着把这个愿望完成。
但是,就像一根一直紧绷的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就会断掉,从此灰飞烟灭。那种感觉那么强烈,我恐惧它发生的时候我会无力阻止它。
自杀也会遗传的。当我想起那个弃我而去的女友咒语一样的话,猛然意识到,身为心理医师的我,正在向一个深渊一样的黑洞沉坠,而我无以自救。
我写下了我一生中第三封遗书: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然后在那张纸的背面,我写上另一句话:无论怎样都要好好地活着。
我把它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我的钱包的夹层里。
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这封遗书会派上用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