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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那些年里,跟我一样有所痛悟的人,是父亲。
在几年的等待母亲出现未果之后,大约已经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出现急剧衰退,有一天父亲把我们兄弟三个召集到一起,当着两个弟弟的面,父亲把家里的全部财产转交到我手中让我全权管理。那是两个房产所有权证书和一笔银行存款。
本来我和你妈妈商定再努力几年买下第三套房子的……今后,在你两个弟弟各自成家之前,你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了。父亲对我说,仿佛在说遗言。
我有一种立时成为孤儿的感觉,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还有两个弟弟同病相怜,可以抱团取暖。
我想起母亲曾经跟她的朋友闲聊说过的一句话: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带三个小孩子是很辛苦,不过等他们长大了,至少有个伴儿,不会像我们现在这么孤独。
父亲经常羡慕别的人家有兄弟姐妹同在国外,可以相互有个照应支撑。你们的路,会比我们容易很多。我们是赤手空拳出得国,孤身打得天下。父亲以前总是发这样的感慨。那时我不以为意。
手握父母大半生积蓄,在那一刻我其实还不能一下子感知到它的分量。等到明白的时候,已是多年以后,某日梦醒,忽然手上好像再次握有那几样东西,却沉甸甸地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母亲失踪之后,曾经有人对父亲提议,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告母亲死亡,这样就可以拿到保险金。母亲有一笔价值五十万美元的生命险,受益人是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个。
在母亲和我们眼中一向嗜钱如命的父亲却对此提议大摇其头,只说了四个字:钱不如人。
母亲名下那笔价值不菲的保险金我们最终没有去提取。我想这是父亲独有的思念母亲的方式。
我想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思念不息,生命便不会停止。父亲失智之初,我就被告知,父亲多半只能再活八到十年。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状况却出乎科学的意外,他仍然健康地活着。我时常会给父亲播放我拥有的已经沦为古董的第一部摄像机里的录像,里面有我那时因为爱好摄像所摄录的一些家庭生活日常片段。父亲经常抱着摄像机看那些画面。那时的父亲目光专注,神情温柔得近乎清醒。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你妈妈,你帮我找到你妈妈。每当看到父亲这种神态,我就想起父亲最后清醒的时日里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要是母亲能够知道父亲其实有多么爱她多好,她会停住她走向消失的脚步吗?
母亲失踪之后我唯一可以查到的消息是,母亲登上了回中国的飞机。自那以后,母亲像石沉大海那样沉没于中国的茫茫人海。
即使我依循专业理念判断母亲极有可能罹患抑郁症,在婚姻里隐忍多年,最终不堪忍受弃绝世界而去;但是在私人情感的层面,我宁愿相信,母亲不是自杀式失踪,她只是太想念她的国家,在坚持着做完她认为该做的事之后,回她梦寐以求的故乡去了。
如同树的叶子,在完成了对树的妆点的任务之后,飘然而落,一去不返。我宁愿母亲是这样通透的,就像当年她引导教育我的那些时候,有清澈的智慧伴随着她孤身一人的时光。我希望母亲是悟道了。一念之间放下所有,清清静静地生活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最好是一间木屋,那是母亲一直向往的,身后有茂盛的林木,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就在那样一间与世隔绝的木屋里,时光缓慢而优雅地移动,照过拥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的母亲。
慢慢地,母亲的头发半白了。
慢慢地,母亲的头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