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着购物车走到卖肉的柜台，从这头到那头看了一遍，取了个号，然后退后几步，寻思着买些什么。突然看见一个亚裔姑娘朝我走过来，相貌平常，身形单薄，戴了一副眼镜。她羞涩地朝我笑着。我愣了一下。她在对我笑吗？我不认识她呀，也许是对别人笑？我赶紧四下看看，周围没人朝她看。我知道自己脸盲的毛病，只要有人对我笑，我就赶紧笑回去。她走近我，腼腆地用中文说：“真巧，在这儿碰上。”声音很小，糯糯软软的，像台湾口音。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只好应声道：“是啊是啊真巧”。这儿离学校那么远，我不认识这里的人啊。除了学校里的人，我在这方圆几百里，在整个美国，也不认识几个人啊。
她满脸涨红，想说什么却在犹豫。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推了一下眼镜架，而后手指停在鼻头上，眼帘下垂。我弄不清楚她为何这样的神情。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前额的两颗青春痘上，一颗在中间，另一颗偏左向上，边缘红红的，中间有点发黑。这要是留下疤痕可糟了。我没长过，他那时候长了好多，后来脸上坑坑洼洼。我有时会跟他逗乐。男人嘛，无所谓，麻麻啦啦更有男人味，他每次都这么回应我，搞得我好没趣。这姑娘到底要说什么呢？她终于动了动，把手指移到嘴唇上，又迅速移回鼻梁往上推了一下镜架，仿佛下了决心，开口说：“你的辅导课对我帮助很大。” 她依然低垂着目光，仿佛是在对自己的鼻头说话。哦，原来是我的学生。她上课时肯定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我才从未注意到她。 紧接着她又快速说：“我在高中时很讨厌经济学，现在喜欢上了。一直想跟你说一声谢谢。”说完，她像是搬开了一块大石头，抬起眼帘，看着我，甜甜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也闪出亮光，一张普普通通的脸顷刻间灿烂起来。这话语、这笑容，就像是夜空中绽放的一簇焰火，短暂而绚烂，不能指引道路，不能照亮黑夜，却在我心中划下一道甜甜的轨迹。她喜欢我的课。她在夸我呢。我知道不少学生喜欢我的课，但这样的话听多少遍都不会腻。尤其是今天，在我心情沮丧需要勇气时，夸赞尤其显得珍贵。我赶紧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谢谢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父母住在附近，她周末都会回家，妈妈还在那边等她，她得走了。说完，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把小臂轻轻抬起，对我摆了摆手，低声说周末愉快下周见。我也笑着说周末愉快下周见。
这个姑娘真有意思。夸赞别人，如此好事儿，她却费了这么大劲儿。不过我倒是能理解她。我没有这么害羞腼腆，但我也一向不擅于表达赞美之辞。就连夸赞他，我都难以出口。我有夸过他吗？他也极少夸我。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彼此欣赏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谁都不夸赞对方呢？从小养成的习惯？怕夸了他会纵容他的骄狂自大？这算是我们糟糕相处模式的一部分吧。既然知道夸赞会让对方心情舒畅，而且有利于改善关系，为什么不去做呢？以前是不懂吧？还是不屑？还是不愿？还是什么？那时候的事记不清了，但现在懂了，就应该去做啊。我可以先行动起来嘛，他见夸赞的效果不错，也会学着夸回来吧？那不就成了良性的互动嘛。
回去的路上，油箱的红灯亮了，我才注意到油表。不加油的话，略一估算，是可以开到家的，留着让他加吧。可车经过加油站时，我还是把车开了进去。我拿着钱包往便利店走时注意到门口长椅上坐了个女人。我把钱交给店员，出来把油枪插进车里，按下按钮。
长椅上的女人朝我走过来。三四十岁的样子，暗绿色短风衣，长长的金色卷发拢在脑后，步履轻松。她走到我面前，摘下墨镜，礼貌地对我说：“你有零钱吗？能给我一块吗？”我很惊讶，想不到她会来跟我要钱。她摊开双手耸了一下肩，又补了一句，“我无家可归。”她的模样，哪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啊。看着一个体面人屈尊乞讨，我于心不忍。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块钱递给她，她说谢谢，然后转身走向旁边的车主。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她转了一圈，跟每一个车主询问一遍。有三个车主被柱子挡住，我看不清他们脸上表情。另两个车主离我近，但我不好意思盯着他们的脸看。看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再要到钱。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坐回到长椅上，翘起二郎腿，晃来晃去。我朝她周围看看，没有流浪汉用来装家当用的超市购物车，连个袋子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我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她根本不是没饭吃，她会拿这钱去酗酒吸毒。前一段时间上课时我刚问过学生，既然现金赠予比实物赠予让人更开心，为什么政府给低收入者发放的是食品券而不是现金？几个学生们抢着说，政府不想让他们拿钱去酗酒吸毒。可我这会儿竟然给了她现金。我仿佛看见她烂醉如泥吸食毒品的丑态。我成了帮凶？！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不自在。往好里想，她会把钱用在生活必需品上，可看她有手有脚，年纪轻轻，不像有病的样子，为什么不找份儿工做呢？悠闲地坐着这里乞要别人辛苦挣来的钱。我这不是在纵容懒惰吗？都说，施比受更让人快乐，可我此时却越想越烦。恨不得找她要回那一块钱。
便利店里走出一位中年男人。女人起身追着他要钱。他直视着她，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坚决果断地说：no。真让人羡慕啊。看这男人多么干净利索。刚才那五个人可能都是这样快刀斩乱麻，免去了给钱的烦恼。唉，我还是改不了老毛病，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明明知道她在说谎，为什么要让她得手呢？
加完油，我启动车，又看了她一眼。她依然悠闲地坐在长椅上晃着二郎腿，好像在耐心地等待手捧鲜花的情侣。我生起气来。感觉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样。是我自寻烦恼，活该！谁叫我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坦然地说声no的。廉价的同情心。活该被利用。别再想了。没意义。钱已经给了，有本事去跟她要回来。又没那本事。既然如此，就别再想了。我快速地吐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忘掉这件事，就当那一块钱丢了。可我生气明明不是钱的事。
开出去一会儿，我又想到，这事不蹊跷吗？看她的穿着打扮和面容表情，哪里像无家可归的人？倒像是个记者，不，也许是个作家在体验生活？课题是什么呢？路人对乞讨者的反应？不不，哪儿有那么多浪漫故事。可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吃不上饭的主。难道在锻炼自己的厚脸皮？锻炼自己对拒绝或白眼的承受能力？
再回想一下，在我给她钱时，我就知道她不是无家可归，我之所以动了念头，就是因为看到一个体面人屈尊乞讨，我于心不忍。屈尊，这碰触到我的一根敏感神经。我把脸面看得太重了。让我屈尊求人，我真难做到。不用说对别人，就算对他都不行。以前和他在一起时，就算明知道是我不对，我都做不到主动找他求和。其实，相处是两个人的事，何必计较谁先示好呢？在他冷着脸时，我给他一个笑脸，我会失去什么？这个女人的心理比我强大多了，在别人的不断拒绝下，她照样能悠然自得地晃着二郎腿。我这方面的承受能力太差。去加油站要钱，我做不出。但对他热情些，总可以吧。回去就给他一个笑脸吧，不管他什么样。我不再生那个女人的气，只想着该如何改善与他的关系。我既然下了决心要珍惜这段感情，就要做出努力来。就要去做我以前做不到或不肯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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