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生去世之前,即使我知道生命会毫无征兆地消失,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更没有想过会发生在任生身上。
我还记得离开北京时坐在机舱里告诉任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不能再回复他微信,任生发过来最后一句叮咛的话:“沈陶璧,你要好好的!”
“何任生,你也要好好的!”我泪眼婆娑地想这样对他说,却没有来得及回复就被空乘人员催促着关掉了手机。我以为任生足够强大,不需要格外叮嘱也会好好的。
后来我才打听到,任生自杀发生的时间其实更早,就在他发给我最后视频那天之后的半个月左右。友智他们一些男生私下早就知道了,却都拦着没有在班级微信群里说,怕我伤心。
我问友智任生是不是有抑郁症。友智说,不知道。反正他没听任生提起过,也不觉得任生有什么异样,除去他本来性格就比较抑郁。
不过我知道患有抑郁症的人多半都不喜欢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病情,因为那只会得到无知又冷漠的世人的嘲讽。我想任生真的有抑郁症的话,以任生的性格也不会对友智说。
任生不会对任何人说,他只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自己心里,直到再也压不住。这是我了解的任生,就像他在内心存放了二十几年对我的情感,就像他当着我的面对友智镇定地撒谎,就像他表白之后在友智眼前又好像同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或许我曾经有机会听到一些真相,我得到过那把通向他心灵深处的钥匙,而我却为着自己的心安,冷漠地转身把那把钥匙丢弃了。
后来回想往事我发现其实我内心里对任生的抑郁的性格早有觉察,只是没有往抑郁症那么严重的方面去想。
有一次我还在北京的时候,跟任生说起生死的话题,任生说,活着不容易想死也难。我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任生说,都是真话,活着和死两难。我那次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要好好活着。任生回复,还在活着呢。
还有一次任生跟我说起一点工作上的琐碎事情,好像不开心的样子。我说要开开心心的。任生说现在烦恼多快乐少。我问为什么。任生的事业几乎是我们班同学里发展最好的。任生回答,因为成熟了。
我想起任生在他的微信上的签名:“无论世事多么险恶,我们都要勇敢地做个好人。”而如今的世界谁都知道,处在一定的位置之后,要做个平凡的好人多么不容易。
我甚至都能够想象到想要勇敢地做个好人的任生这些年内心里会遭遇多少残酷的挫败与沉重的打击。我们都是在这样日益扭曲的世界里慢慢地成长,慢慢地远离了当初以为自己会长成的那个模样。
最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后来从友智口中得知,任生的确是离婚了,但是任生坚决不允许友智告诉我,以至于我们三个最后见面那次,我当着任生的面质问友智为什么骗我,友智只能无可奈何地冲我翻翻白眼,回答一句:“我从来不说假话”,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虽然我也曾经因为任生有大把时间陪我聊天而产生过任生可能离婚的怀疑,却并不能真的确定任生会连这种事都隐瞒我。
“他不想你为难。这个傻小子他一直替你考虑太多。你知道吗?这才是真爱!可惜他爱错人了!”友智的话从来没有这么锋利过。他向我扎过来的不是针,是匕首。
一想到那么久以来的任生把所有的悲伤都压制在自己的内心,强颜欢笑而实际却深陷在孤独的黑暗沼泽里,当他无能为力地向我发出求救的呼声时我却那么冷漠回绝了他,我就心如刀割。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无法自拔的罪疚与悲伤里,我把自己看成是压死任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有着无法推脱的罪责。
我知道任生是喜欢我的,那份情感的纯粹甚至超越了喜欢接近于爱本身。我本来可以给任生生的希望,即使他患有抑郁症,爱情的火焰可以让人重生出活着的希望,而我,偏偏是我,以我以为的爱的方式决绝地掐死了他的希望之火。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我甚至不敢问别人任生用什么方式自杀。直到又一个两年之后的夏天我回国,陈佳知道我不想见其他同学,她便匆匆飞到我的家乡看望我。
当我们两个立在海边远眺大海,陈佳唏嘘着说起任生,我鼓足勇气问陈佳,任生是怎么死的。陈佳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吗?据说是跳海。”
我的心里霎时便呼啸着吹起海风,无以言状的悲痛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击着我。任生,我依旧深深思念着的任生,他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投入解脱的大海里的。
也是那次陈佳告诉我,她有一个情人,已经快两年了。怪不得她突然容光焕发。
陈佳说,她和刘端正其实十年前就分床而居了,有几年她一直在崩溃的边缘,“说不定也会像何任生那样自杀了。就是一念之间吧。”陈佳语气淡漠地说,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我只知道陈佳在婚姻里不开心,却从不知道她竟然这么不开心。
“为什么不离婚?”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知道我们的婚姻现在属于政治婚姻了。刘端正的官级又提了一级,越往上走越难离婚。”陈佳神色黯然。
“我明白,”我冲着陈佳用力点头,“好好地开心地活下去最重要。别的都不重要。”我说。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没由来的伤感。那一刻我强烈地思念着曾经的陈佳,曾经的我们,耳畔忽然飘来一句海浪一样向着远方悲伤退去的歌词:“眼前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
离开家乡回异国之前的一天,我一个人跑到海边,坐在沙滩上听了整整一天海哭的声音,我想那悲伤的哭声里必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声线是属于任生的。
我知道任生会原谅我继续在这尘世的岸上活着。我还有未完的事要做。我要替他加倍热爱这苦难的人生,漫长的为人一世,然后再相见时我才能够告诉他,在那些苦难之后,有多少让我们足以坚持着活下去的美好瞬间。
那天夜里我梦见任生,在海边,一群同学里,唯有任生的面目十分清晰。涛声阵阵中,任生冲我嘴巴一翕一张,完全听不清他的话,我却知道他是在问我:“沈陶璧,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思念我?”
那一片大海忽然变成只有我和任生两个人的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同他并肩站着,望向大海深处。
时光寂静得仿佛我们被剥夺了呼吸,那缥缈的远处极其平静,却又仿佛有海风即将从那里吹来大海歌唱的答案,我们只须侧耳倾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