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四年春,阴历四月十九酉时许,南京中华门里夫子庙外建康路二十八号,门头高挂一黑色横匾,三个斗大的金字“王春记”。这是王家青砖碧瓦的五进深宅。前面迎街为店面,二三进为作坊,四五进为私宅。因为己是深夜前面的店铺作坊己经黑灯瞎火空无一人了。四五进的私宅里,佣人们神色紧张,进进出出。后宅第四进的堂屋里一面案几上两只胳膊粗的大蜡烛,烛光在微风中摇曳。蜡烛两旁分立着两尺高的银香台,香台上的香烟冉冉缭绕。右手边从屋顶上挂着的一盏气灯把堂屋照得如同白昼。向上看去,王家先人的牌位高挂在漆得发亮的木质黑色屏壁上。牌位两旁挂着一幅对联:书成蕉叶文尤绿,吟到梅华句亦香。横批是“诗书人家”四个大字。
案几前面一张四尺红木方桌,在桌面上倒映着汽灯,烛光。红木方桌两旁分放着两张红木太师椅。左手边端坐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见他一身青布夹袍,留着一般农户男子的平头,中装布裤,一双手工布帮布底鞋。忠厚老实但又不缺主见的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这位就是王家长房少东家,福荣。手边的茶杯冒着热气,但是他视若未见,一门头想着心思。
“福荣,你也不用担心了,郎中和接生婆都来了,你妈妈不会有事的,怀卿也是有孕在身,你还是回房歇息吧,我在这里顶着,真的有事我让刘妈叫你。”
说话的是端坐在红木方桌右端的太师椅上的一位中年妇人,只见她上身海灿蓝大襟布褂,下身浅灰色中式布裤。绑腿打得紧紧的,脚上一双绣花金莲。一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一个发髻高高地顶在脑后,略施粉黛,淡描秀眉,雪白粉嫩。从上到下无一不突显出一位书香世家里大家闺秀的端庄秀丽和遇事不乱的稳重。她是夫人的胞妹,淑文。至今未嫁,从小吃斋念佛,是一位远近有名的女菩萨。
“姨妈,我再待一会儿,怀卿也睡了,不打紧。自从爸爸出事以后,妈妈又身怀六甲,我又年轻不懂事,亏得妳来帮衬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夜已深了,还是姨妈先去睡吧”。被称作福荣的年轻人回应道。
“唉,这就是命里注定的,你爸爸好端端的一个人去乡下收租,怎么就让那泼皮给杀了呢。我一日三餐吃素,早晚给菩萨敬香求你们一家平安。唉,还是出了事。”姨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其实不是爸爸收租用强,每年秋天收租我都跟着去的,如若收成不好,爸爸都给农户减租,有时看到哪家遇上难事他还给钱资助呢。乡里的学堂先生都是我们家供养的。那次是我们收完租在押着粮食往城里赶的路上,遇到那泼皮二狗子。后来听乡里人说他刚刚赌输掉了单裤还欠一屁股债,又不知在哪喝得烂醉。不知道他哪里搞来把盒子炮,指着爸爸要钱还赌债。爸爸认识他爸爸强叔,就仗着长辈的身份教训了他几句,谁想喝醉了的二狗子竟然开枪了.....”
“这个不成气的炮子子,胡作非为”!姨妈淑文恨恨地说。
“看着爸爸鲜血从左胸枪眼沽沽地流出来,立时倒地,二狗子也怕了,扔了枪就夺路而逃了。刘叔和我忙着救爸爸也没有去追他。刘叔让我用毛巾压住枪伤,他一路挥鞭快马,进了城到了市立医院,爸爸巳经走了....”
“作孽呀,遭天谴呀!你爸爸一世宽厚为怀,忠厚为本,竟到头来落到这样的下场。”说着姨妈伸手在大襟口上掏出一白色绢帕,在两边眼角擦拭了一下又放回大襟口。
“事后强叔从乡下赶来要见我妈,我妈身怀六甲,遭此大难,已经难以支持了,不愿意见他。可是强叔就是在大门口长跪不起。就这样他在外面跪着,妈妈在里面哭着。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去找妈妈,我告诉妈妈强叔还跪在外面呢,妈妈擦干了眼泪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长跪不起,他是想让我们放过他儿子,算了,人死不能复生。让刘叔到前面账房支十个大头,出去给强叔,告诉他我们不追究了。他以后要好好管教他儿子。我依训而行,果然一会儿刘叔来告诉我强叔坚决不拿钱,对着大院磕了三个头,说请转告王太太大恩大德,未齿难忘。它日若有用得着他阿强的地方支会一声,当以死相报。”
“你妈妈仁慈啊,杀夫之仇不报反倒还送钱给他。”姨妈叹口气说。
“这也与爸爸一直的为人相吻合,爸爸一生勤俭持家,与人为善,我理解妈妈妈。”福荣忧忧地说.....
“哇啦,哇啦....”婴儿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晚,宣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堂屋里姨姪两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会儿,只听见一阵轻轻的脚踏地板声从王夫人的房间传来,两人引首望去,只有刘妈从屋里走出来:“恭喜姨太太,恭喜少东家!太太诞下一千金!”
想王老先生己有三子,唯盼能有一女,今日终于如愿以偿,只是可惜天人各一方了。
就在两人松了一口气庆幸母女平安之际,只见郎中先生急急忙忙地走进堂屋,气喘兮兮地说:“夫人怕是不行了,血崩不止。还是请姨太太、少东家进来看看吧!”闻声姨姪二人立时起身,抢步走入正房。
只见产后的夫人面无一丝血色,气若游丝。两人抢步向前,少东家福荣捉住夫人的手,轻声唤道“姆妈!”,姨妈也凑近唤到:“姐姐,妳好好修养,毛娃很好,不用担心。”
“我恐怕是过不了这关了,淑文,我和万龄的这三儿一女就托付给妳了,刘妈,把福源,福文都叫来。我要他们在我面前给姨妈磕头,我方能死而瞑目。淑文,为了生这个姑娘我是拼了命了,就叫福生吧。”
说话间十四岁的福源,八岁的福文和二十二岁的大哥福荣,一溜排地跪在床前。极度虚弱的夫人极想撑起身子来,但也实在没有力气,最后是妹妹淑文用身体撑着姐姐的后背让姐姐能够立起身来。
“福荣你们三个听清了,我这是要见你爸爸了,我把你们交给姨妈,你们当尊之为母。还有古有长兄为父,长嫂如母。福源你们两个要听大哥和怀卿的。最后你们兄弟三个一定要把妹妹照顾好,她是我和你爸爸的心头肉,掌上珠。你们要是听清了就嗑三个头,发个毒誓,我也就死无所虑了。
福荣还想说什么劝慰的话,淑文打断了说:“快嗑头,让妈妈放心!”
三兄弟这才点头落地地嗑了三个头。
淑文就着姐姐说:“你放心,我会帮衬他们兄弟三人照顾好福生的。”说着说着只觉得姐姐手一松滑向一边,身子一重差点把淑文压倒。郎中先生悄悄地说:“夫人驾鹤西去了,姨夫人、少东家节哀”。
说话间王家一家大小哭成一团。小福生的哭声反倒没人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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