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郭在七点一刻开车至公园。他先到西南角的小凉亭查看。亭为五角形,中间立一石桌配两把石凳,挤一点可分坐三人。五根柱子以一溜木制座椅相连,两个对角各有一组石凳石椅,低很多,像是为小朋友准备的。
郭开始沿着园中曲径慢跑。跑了几十米,感觉正好。他记不起最后一次锻炼性跑步为何年何月。他责备自己,可不能为了所谓的工作亏了身体,身体搞不定,工作早晚出状况。跑了一圈,他的双腿酸痛,气喘加重。他被迫停住,拖着脚走路。
七点半,公园某处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张。与照片不同之处,张的头发几乎全白,修剪得不够整齐,脸颊凹陷。郭的腿像换了高品质的机油,重新鼓起了力量,迎面向张跑去。张走路不紧不慢,左腋夹了份报纸,手捧小收音机对准右耳。跑近张,郭听到收音机正在播放广告,男播音员高亢地说,要贷款,找专家,XYZ竭诚为您服务,立刻帮您省钱。不是十块钱,不是一百块钱,是……
郭打起精神,再跑一圈,经过张,他的收音机播放的是音乐,年轻人喜欢的那种,几句词重复不已。郭想,张带个收音机,不是想听广告想听年轻人的蓬蓬蓬吧?
跑到第三圈,他与三度相逢的张点了点头。一回生二回熟嘛。张的收音机播放的是大陆新闻,讲的是南海紧张对峙的国家大事。郭想,这该是张真正感兴趣的内容。
他实在跑不动了,回车里拿出瓶装水和中文报纸,挑了个视野广阔的双人椅坐下,一边喝水一边读报,时刻留意张的动静。到八点半,张选了离小凉亭最近的座椅坐下,架起二郎腿,认真读起报来。
凉亭开始出现长着亚洲人面孔的长者,中间聚了一群,象棋已经开战。一个男性架起二胡,花了老半天调音,拉起了久远的曲调。伴着音乐,郭拾起某些久远的岁月。
张折好报纸,站起身,空出的手拍打自己的衣裤,朝小凉亭走去。郭对自己说,咱也过去瞧瞧。他顺手将自己的报纸丢进椅边的垃圾桶。报纸纯属道具,他什么也没读进去。
一群人围住下棋的二位。张站得偏远,脸微侧,不像是观棋,倒像是听棋。他认得郭,冲郭微笑示意。郭站到张的对过,专注于那张比一般棋盘大一倍的棋盘。
两个下棋人旗鼓相当,战至中局,损伤各半。观棋人素质高,除了偶尔的咳嗽,没人发出半句评论。拉二胡的老者独享其乐,正费力地拉香港连续剧《上海滩》
的主题曲。郭看过此剧,那时自己正年轻,周润发带礼帽回头一瞥的潇洒曾那么强烈地印入他的脑海。
胜负决出,败者让位。各位谦让间,一位长者问郭,年轻人,以前没见过你呀?郭答,这几天刚搬过来。长者问,今天不上班?郭说,请假整理房子,心烦,出来走走。老者不放过他,问,是哪栋房子?郭胡乱一指,说,就那儿。公园边上。
几个老人议论开来,说,别看华人区环境不好,房价特高,图个方便嘛。年轻人有实力,最贵的时候买房子。没关系,房价还会涨,地段好嘛。
郭注意到,张没参加议论,嘴角挂着随时可以收回的浅笑,似听非听。
继位者确定,向胜者发起挑战。一时,鸦雀无声。这位棋力不足,很快败下阵来。第三位挑战者上位,一番厮杀,将擂主挑下战马。张是第四位,他棋高一着,连斩两将。这时,一个老者问,今天该谁买饭盒?
买饭盒的人收了各位贡献的钱,急急上路。郭后脚跟进。今天,他打算做的就这些。他特别注意到,两组小石凳石椅始终被人冷落。
第二天,他如法炮制,进了小凉亭,看了一会儿,看出套路。这里已经形成固定模式,一半下棋一半观棋,张排到稍后才会接手。等第四位还在厮杀的时候,郭掏出带来的小棋盘,坐到小石凳上,把棋盘摆好,像是准备自己赛自己。
如他所料,张走过来,蹲下身子,指着棋盘,说,憋不住了?郭说,可不。我修养不够,站边上看,怕管不住嘴巴,不如自己杀一盘。这儿气氛好。张说,不嫌弃的话,我陪你杀一盘?郭指指对过的石凳,说,就怕您坐着不舒服。
张费了点劲坐定,说,棋子儿小了点,有比没有好。
郭谦让,让张执红子走先。张说,好吧,我就不客气了。他们开始对弈。他们的位置偏,过来了几位观棋者,哈腰看了几回合,怪吃力,应付地点点头,对张说,待会儿再来?张说,别等我。
观棋者折回主赛场。根据两天的观察,来凉亭的基本上是同一批人。对他的小棋盘兴趣缺缺,明天不会再多出感兴趣的人。
郭使出全部功力,难以招架张的凌厉攻势。岌岌可危之际,张放慢节奏,精力放在指挥两个过河的小兵上。张的眼睛留在棋盘,说,现在房子贵,恭喜你哟。郭说,哪里。
这时,主赛场的人招呼,老张,该你上场了。张扭过头,回答道,我这边还没完,要不,谁帮我顶一顶?
郭的老将被将死,输了第一盘。
他们重新摆棋子,张说,该你执红先走。郭说,不对,您赢了,您该继续执红。张说,我们是友谊比赛,乐趣不在输赢。
郭点头同意,执红先走。
走了几步,张说,想想挺有意思,象棋分红黑两组,都是十六个子,战斗力一模一样,照理说,不分贵贱。但是,红的老大叫帅,黑的老大叫将,帅比将地位高嘛。中国文化里,红是占上风的,比方说,跟红有关的基本上是正面的,红旗哪,红二代哪,跟黑有关的基本上是贬义的,黑道哪,黑心哪。久而久之,红就是好,居高临下,无法体谅对立面,甚至贬低对立面。其实,可以不那样做。就象下棋,红黑可以互换。真实生活里,红黑也不是千秋不变,换个时代,换个场合,红的没准儿是黑的,黑的原来是红的。
郭说,您说得有道理。
张走了几步,哟地叫一声,说,你看我,一不留神,该走马动了炮,你让悔棋吗?
郭说,您不是说过吗,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有啥不可悔的?
张调整了马炮。两人一时无语。再走几步,轮到郭说,我的车早走了一步,让我悔一次?
张作请便的手势,说,你让我一次,我让你一次,合情合理,该让人处就让人。世上没有圣人,圣人是造出来的,人都会犯错误,犯了错误就抓就关,全世界的人只有一个地方好去,那就是监狱。就像刚才说的红黑互换,对错也可能互换,看话语权在谁的手中。
郭说,您说得有道理。
张问,你在哪里当老板?
郭说,谈不上老板,小生意,给老婆孩子打工。
张说,大事不糊涂,好。是大陆人吧?
郭说,老家福建。
两人不再说话。两局下来,郭两局皆输。张说,我们五打三胜吧?郭说,不了,今天打住吧。我回头研究棋谱,明天再请教。
张说,明天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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