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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朋友下午到，郭丹尼想过，要不要带她同去见父母。
他父母不喜欢她，说她空长了华人面孔，比美国人还美国人。她不会中文，见到他父母，直呼其名。来他家做客，当作他们的面对他表示亲热。在客房过夜，郭丹尼要求她别弄出那么大动静，她不管不顾，说，做爱是最应该纵情的事情，你偏要压抑，你脑子有毛病呀？
对他的女朋友，他父母怎么也摆不出好脸色，或许，他们的容忍超过极限。他想，女朋友不必去他父母家，这个周末，他们两个一起过。
今天的午饭在父母家吃，哥哥和他印度裔女朋友也要来。虽是亲兄弟，住在大洛杉矶地区，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他们选择了不同行业，工作时间很不相同，一年见几次面，地点都是在父母家。
父母住在城中心的汉考克区，是老牌的富人区，房子大，院子深，外头的人行道一色高大的梧桐。房子好多年前就值一百多万，如今翻了好多番。父亲是大陆来的老留学生，拿到工程学位，换了几家大的工程公司，最后选择创业，从华人最擅长的餐饮业入手，手气特好，从此一发不可收，从一家开到十多家，在竞争剧烈的洛杉矶地区创出一片天地。
与父母相比，他就寒伧多了。他自己在杂志社的附近和人合租了一套旧公寓，属于他的一室一厅在二楼。房间勉强摆一张双人床，所谓厅，只能放一张小餐桌，电视倒是有，没法看，空间小，离得太近，眼睛扎得慌。父母难得来访，父亲始终站着，母亲总是给他支招，哪里哪里还可以摆什么，他一一应承，他们人一走，他转头就忘。
他养了一辆中档的德国车，现在汽油贵，万不得已才开，平时上班靠自行车，省了汽油费，锻炼到身体，倒是赶上了时代潮流。这两大开销，用掉了他工资的大部分。母亲问，什么时候买房子？他呵呵傻笑。
今天，哥哥和女朋友桑尼亚先到。再见桑尼亚，郭丹尼还是有惊艳之感。她生得一副大眼睛，笔挺的鼻子，接近白皙的皮肤，身材略微丰满，整个像宝莱坞的明星。
他们就兄弟俩。哥哥在中国出生，跟父母漂洋过海到美国，他自己在美国出生长大。哥哥目前在父亲的公司总部担任高职，还没结婚，已经在布兰木区拥有一所大房子，屋顶铺了太阳能发电板，白天经过，老远就能看到那儿的耀眼光亮。据郭丹尼观察，父母对桑尼亚还满意，不放心的是，受她影响，天性内敛的哥哥对神秘的印度宗教过于投入，陷得很深。父母没敢公开抱怨，但是，他们为哥哥担心，担心哪天他抛弃一切，突然宣布要遁入空门。
晚餐是家里的佣人做的，五个人吃饭，菜做了两套，一套带荤，一套全素，素的归哥哥和桑尼亚。
席间，他们聊到了郭丹尼最近的工作。为照顾桑尼亚，大家都讲英文。
桑尼亚是社会科学研究生毕业，非常有学问，她特别喜欢郭丹尼的文笔，夸说有音乐般的律动，适合捧在手中朗读。
听到郭丹尼正在采访成人明星，连平时不太说话的父亲都提起精神，对妈妈迸出一句中文，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桑尼亚要哥哥翻译，听罢，她笑笑，说，印度裔里面，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成人明星，出身于素来保守的锡克教家庭，受过大学教育，在美国拍成人片出名之后，借助网络的传播力，引起印度主流文化圈的注意，受邀主演两部宝莱坞的影片，现在红得很。
哥哥评论道，网路时代，技术改变快，人的观念改变更快，几十年前，十几年前不可想像的事情，一件一件在我们眼前呈现。
妈妈说，哎哟，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连印度都不能幸免。我看，我们是老了，跟不上世界的变化。好吧，你变你的，我惹不起，躲得起。
有老人在场，能讲的只能到此为止。哥哥借机介绍了锡克教的教义，了解之多之深，如数家珍。
餐后用水果的时候，话题回到印度，哥哥给家人看信徒在恒河里沐浴的照片。信徒不全是深肤色的印度人，还包括白人和亚洲人。说着说着，哥哥的眼睛噙满了泪。郭丹尼注意到河中各色的漂浮物，他问自己，一个不在印度文化中土生土长的人，该具有怎样的信仰才会把恒河当成圣河？
等哥哥平静下来，郭丹尼问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恒河？
哥哥正色道，等我准备好。会有那一天的。这是特别神圣的事情，没准备好，不能下河。
父母尽量表示出兴趣，妈妈的眼神多出几份含义，属于担心吧。
哥哥和桑尼亚先告辞。郭丹尼陪父母在客厅小坐，一起收看中文电视。郭丹尼中小学读私立学校，学过几年中文，父母的中文对话大致能听懂，电视台的新闻部分能部分听懂。
父亲叹气，说，当哥哥的不行，性格太软弱。信教不是不可以，别老是哭哭啼啼的，这么大的公司交到他手里，谁还听他的？
妈妈瞄了几眼郭丹尼，轻声说，哥哥老实，弟弟灵活，弟弟更适合做生意呀。可惜，他不肯，硬要写作。哎，我担心，这当哥哥的脑袋一迷糊，跳进恒河，抛弃一切。那公司怎么办？
父亲哑着嗓子说，怎么办？到时自然有办法。
告辞的时候，他没有提到女朋友要来，反正提了没用。
他在联合长途汽车站出口等他女朋友。想想有意思，上午采访茉莉，她搭乘长途汽车从这里走进洛杉矶，进入她的成人片行业。女朋友在中加州的一座城市当电视台记者，排的是大早班。她开始雄心勃勃，说两年以内转到洛杉矶的某座电视台，与他会师。两年多过去了，她不但过不来，听她的口气，手里的饭碗可能端不稳。
女朋友大步走出来，很远就看得到。她引人注目，一头波浪式的乌发飘至肩膀，空出的右手高举着用力摇。他们热烈拥抱。她说，到了洛杉矶，跟到了可以随便拿的糖果店似的，让我这个乡下来的小孩不知道挑哪一颗好。
一路上，她噼里啪啦地讲。她一直暗暗瞄准的周末新闻主播的位置，到底被人抢走，是从堪萨斯城过来年纪快五十的老主播。老主播许下宏愿，三个月之内提高惨淡的收视率。女朋友不看好，说中西部的一套在加州吃不开。接着，她谈起她的一圈朋友。他们隔几天聊一次，女朋友的故事他都听过。他没打断，由她去。
女朋友讲得差不多了，问，我讲太多，没听你言语。最近忙什么？
他告诉过她要采访茉莉的事。她怕是忘记了。他重复一遍，她耸起双眉，说，成人明星？你怎么拿到这么个差事？她们能有什么新闻价值？好莱坞大牌明星如云，没听过你采访过谁。
杂志社的确派人采访过大牌明星，派的不是他，是他的女同事尼娜。派谁不派谁，老板说了算。
他详细说起上午对茉莉的采访，女朋友评论道，你对她印象这么好？
他说，你说她是不是很特别？
女朋友说，当然特别，不特别的人会做这一行？真有那么聪明，干其他行业不行吗？
他嘻嘻笑着说，起码干记者不行，赚不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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